简介
首页

经史百家杂钞译注

卷十四·书牍之属一(上)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左传

《左传》简介参见卷六。

郑子家与赵宣子书

【题解】

这是一份绝妙的外交照会。

春秋前期,大国争霸,小国成为大国争夺的对象,也往往成为大国出气的对象。这封信就是这种情况下的产物。晋灵公怀疑郑国与自己的对手楚国勾结,对晋有贰心,不肯会见郑国国君,郑国执政大夫子家于是写信给晋的执政大夫赵盾(即赵宣子),表明郑的态度。信中首先回顾并列举了郑小心侍奉晋的事实以及郑对其他小国的影响,然后话锋一转,强调小国亦有自己的尊严,大国应以礼相待,不能逼迫太甚,否则小国也会铤而走险。文章义正词严而又措辞委婉,不但在当时成功地完成它的使命,使晋与郑重修旧好,亦使后来读者不禁对子家和郑国肃然起敬。

寡君即位三年1,召蔡侯而与之事君2。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难3,寡君是以不得与蔡侯偕。十一月,克减侯宣多而随蔡侯以朝于执事4。十二年六月,归生佐寡君之嫡夷5,以请陈侯于楚而朝诸君6。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蒇陈事7。十五年五月,陈侯自敝邑往朝于君8。往年正月,烛之武往朝夷也9。八月,寡君又往朝。以陈、蔡之密迩于楚而不敢贰焉10,则敝邑之故也。虽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11)?在位之中,一朝于襄,而再见于君(12)。夷与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绛(13),虽我小国,则蔑以过之矣(14)。今大国曰:“尔未逞吾志(15)!”敝邑有亡(16),无以加焉。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17)。”又曰:“鹿死不择音(18)。”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19),急何能择?命之罔极(20),亦知亡矣。将悉敝赋以待于鯈(21),唯执事命之。

【注释】

1寡君:此指郑穆公。

2蔡侯:蔡庄公。君:此指晋国。时晋国国君为晋襄公。

3侯宣多之难:侯宣多为郑臣,他因拥立穆公,所以恃宠专权作乱。

4克减:减少。谓内乱尚未除尽。执事:对晋国大臣的敬称。当时晋国掌权大臣是先且居。

5归生:子家的名字。郑文公之子,时为郑国执政大臣。寡君之嫡夷:郑穆公太子,名夷。

6请陈侯于楚而朝诸君:陈侯欲见晋君,又怕引起楚王的憎恨,故归生和太子夷替他向楚国请求。陈侯,此指陈共公。此时晋国国君为晋灵公。

7蒇(chǎn):完成。陈事:陈国朝晋之事。

8陈侯:陈灵公。

9烛之武:郑国大夫。往朝夷:去晋国朝见郑太子夷。

10密迩(ěr):贴近,靠近。

(11)免:免罪。

(12)一朝于襄,而再见于君:襄,晋襄公。君,晋灵公。

(13)孤:指郑穆公。二三臣:指烛之武等。

(14)蔑:不能,没有。

(15)逞:放纵,满足。志:心愿。

(16)亡:同“无”。

(17)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此谓如果对首尾都有畏惧,那么即便留下身体中段也没有多少。用以比喻不能顾忌许多。

(18)音:同“荫”。庇荫之处。比喻郑再被逼迫,将不择所从之国。

(19)铤而走险:指因无路可走而采取冒险行动。这里指逼急了郑会庇荫于楚,像鹿赴险一样。铤,快走的样子。

(20)命:指晋国的命令。罔:没有。极:穷尽。

(21)赋:军队。鯈(chóu):晋郑边境一地名。今地不详。

【译文】

我们郑国国君刚登位三年,就召请蔡侯和他一起事奉贵国国君。当年九月,蔡侯进入我国国境要去朝晋。我国因为当时发生了侯宣多之乱,所以国君不能与蔡侯同行。十一月,侯宣多之乱还未除尽就追随蔡侯急急去晋国朝见。十二年六月,我陪同国君的太子夷,在楚国请求陈侯去朝见贵国。十四年七月,我们国君又去朝见贵国,并达成陈侯朝晋的事宜。十五年五月,陈侯从我国出发去朝见贵国国君。去年七月,郑国大夫烛之武带领太子夷去朝晋。八月,我们国君又亲自前往贵国朝见。以陈、蔡两国地理位置那么靠近楚国却不敢对贵国怀有贰心,实在是因为郑国的存在。即便我国尽心尽力地事奉贵国,却依然不能免罪,这是为什么?我们国君在位期间,朝见贵国襄公一次,朝见在位的晋君两次。太子夷和几位大臣相继到达贵国国都绛,以郑这样的小国如此事奉晋已经无以复加了。现在大国却说:“你们没有让我们满足心愿!”我国国力有穷尽的时候,没有能力再升级事晋之礼了。古人有言:“首和尾都害怕,身子不怕的地方就太少了。”又说:“鹿死时不能选择有庇荫的地方。”小国事奉大国,大国以德相待则以人道相事,如不能以德相待则像濒死之鹿一样,铤而走险,紧迫之际还有其他选择吗?贵国命令没有穷尽,我们郑国是事亦亡、不事亦亡,我们已经清楚这点了。既然如此,我们将集中全部兵力在两国边境儵地等候贵国军队,只看您的命令了。

文公二年六月壬申1,朝于齐。四年二月壬戌2,为齐侵蔡,亦获成于楚。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岂其罪也。大国若弗图,无所逃命。

【注释】

1文公二年六月壬申:郑文公二年,即前671年。壬申,六月二十日。

2二月壬戌:二月无壬戌,当为三月。壬戌,二十日。

【译文】

文公二年六月二十日,我们到齐国朝见。四年二月某日,我们帮助齐国攻打蔡国,也和楚达成了和议。处于大国之间而不得不屈从于大国的强硬号召,难道是我们的罪过吗?大国如果不能替我们考虑,我们也没地方逃命得存了。

吕相绝秦之辞

【题解】

鲁成公十一年,秦、晋盟于令狐(晋国地名,在今山西临猗西),但秦桓公归国后即背弃盟约,转而请求与楚结盟。晋厉公于是派吕相(即魏相,晋大夫魏锜之子,因封邑在吕,故称吕相,后为晋卿)回顾秦、晋两国外交史,历数秦对晋的种种不义行径,于是有了这篇绝交书。吕相的话有理有据,文情并茂,极具说服力,是一篇绝妙的最后通牒。当然拘于时代、见识以及各自利益,吕相之言力彰己功秦过,有些话并不符合史实。

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1,戮力同心2,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3。天祸晋国4,文公如齐5,惠公如秦6。无禄7,献公即世8,穆公不忘旧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9;又不能成大勋10,而为韩之师(11)。亦悔于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12)。

【注释】

1逮:自从。献公:晋献公。穆公:秦穆公。

2戮(lù)力:合力。

3昏姻:婚姻,献公之女嫁给穆公为夫人,即穆姬。

4天祸晋国:指晋献公时骊姬之乱。献公的夫人骊姬为了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遂设计陷害杀死了太子申生,并逼迫其他公子逃亡。天祸,上天降祸。

5文公如齐:后来继位为晋文公的公子重耳在骊姬之乱中逃亡,先后到过狄、郑、齐等国。文公,晋文公,晋献公之子,名重耳。往,到。

6惠公如秦:后来继位为晋惠公的公子夷吾在骊姬之乱中逃到了秦国。惠公,晋惠公,晋献公之子,名夷吾。

7无禄:不幸。

8献公即世:晋献公死于前651年。即世,去世。

9俾(bi)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秦穆公支持公子夷吾回国继位,是为晋惠公。俾,使。用,因而。奉祀,主持祭祀,指立为国君。

10大勋:大功。

(11)韩之师:前645年,晋惠公回国即位后,背信弃义,没有兑现他当初对秦许下的诺言,秦穆公兴兵伐晋,战于韩原,晋大败,惠公被俘。按,韩之战是晋咎由自取,非秦之错。这是晋人强词夺理。

(12) “亦悔于厥心”几句:指秦穆公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放回了晋惠公。惠公死后,其子怀公即位。次年,前636年,秦穆公又护送公子重耳回国夺取君位,是为晋文公。厥,其,指秦穆公。集,安定,成全。指秦穆支持晋文公重耳回国即位为君。

【译文】

过去我献公和贵国穆公相友好,双方同心协力,用盟约来明确,用两国通婚来加深我们之间的关系。上天降祸给晋国,晋发生了骊姬之乱,公子重耳逃往齐国,公子夷吾逃到了秦国。不幸,献公去世了,贵国穆公不忘过去的恩惠,使我惠公能回国即位为君;但秦国又没能成就更大的功劳,却和我国在韩地交战。事后穆公又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成全了我文公回国即君位,这是穆公的成就。

文公躬擐甲胄1,跋履山川2,逾越险阻,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胤3,而朝诸秦,则亦既报旧德矣4。郑人怒君之疆埸5,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擅及郑盟6。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7。文公恐惧,绥静诸侯8,秦师克还无害,则是我有大造于西也9。

【注释】

1躬擐(huàn):身披。躬,自身。擐,披。

2跋履:跋涉。

3胤:后代,后裔。东方诸侯国国君大都是虞、夏、商、周的后代。

4旧德:指秦穆公护送晋文公回国即位之事。

5郑人怒君之疆埸(yì):怒,激怒,指挑衅,侵犯。疆埸,边境。按,实际情况是,晋认为郑国对自己有二心,所以围郑,郑并未侵略秦。这是晋在诬枉秦。

6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擅及郑盟:郑烛之武说秦穆公,论及晋强对秦不利,且许郑可做秦东进路上的“东道主”,秦遂与郑盟而独自退兵。询,问,商量。擅,擅自。

7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疾,憎恨。致命,拼死讨伐秦国。按,欲攻秦军的是狐偃,无所谓“诸侯”。

8绥静:安定,这里有说服的意思。

9大造:大的成功。

【译文】

我文公身披甲胄,跋山涉水,克服艰难险阻,率领东方的诸侯——虞、夏、商、周四代帝王的后裔,来朝见秦君,这也就将穆公护送文公回国即位的恩德报答了。郑人侵犯贵国的边境,我文公率领诸侯和秦一起包围郑。可秦大夫竟然不和我国国君商量,就擅自同郑订立了盟约。诸侯们对此事非常愤恨,要拼死讨伐秦。文公害怕诸侯生变,说服了他们,使秦军没受损失安全回国,这是我国有大功于秦的地方。

无禄,文公即世,穆为不弔1,蔑死我君2,寡我襄公3,迭我殽地4,奸绝我好5,伐我保城6,殄灭我费滑7,散离我兄弟8,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我襄公未忘君之旧勋,而惧社稷之陨,是以有殽之师,犹愿赦罪于穆公,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9。天诱其衷10,成王殒命(11),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12)。

【注释】

1不弔(dì):不善。弔,善。

2蔑死我君:即“蔑我死君”,轻蔑故去的先君文公。

3寡:轻慢。

4迭我殽地:前627年,秦晋发生殽之战。此战发生在晋文公刚去世而尚未下葬之时。迭,同“轶”。侵犯。殽,又写作崤。按,秦经过晋之殽地是为伐郑,并未侵犯,相反,倒是晋军于崤山伏击了秦师,故“迭我殽地”亦为诬枉之辞。

5奸绝:断绝。

6保城:说法不一。杨伯峻《春秋左传注》认为保即城堡,子城;王伯祥《左传读本》注“不详何地”;北大《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认为是晋人保守的城邑;曾国藩也认为是晋地。

7殄(tiǎn)灭:尽灭。费(bì)滑:即滑国(在今河南偃师附近)。费是滑国都城,滑国为晋的同盟国。

8散离:拆散。兄弟:郑、滑为晋的同姓国,所以称兄弟。

9即楚谋我:楚臣斗克本囚于秦,秦败于崤山,遂释斗克,以求与楚结盟。即,亲近。此指秦放斗克到楚去达成和约。谋,策划。

10天诱其衷:即上天保佑晋国。诱,开。衷,心。

(11)成王殒命:楚成王欲废太子商臣,被商臣所杀。

(12)逞志:实现图谋。

【译文】

不幸,文公谢世,但穆公心怀叵测,蔑视我逝去的先君,轻视我襄公,侵犯我们晋国的殽地,断绝同我们的友好关系,攻伐我保城,灭了我们同姓的滑国,离散我们同姓兄弟间的关系,搅乱我们的同盟,颠覆我国。我襄公没有忘记秦君过去对我们的功劳,但又害怕国家被灭亡,因此迫不得已打了殽之战,但还是希望得到穆公的赦免,但穆公不听,反而谋求与楚达成和议,想要对付我国。苍天佑我,楚成王被杀,因此穆公的意图没有得逞。

穆、襄即世,康、灵即位1。康公,我之自出2,又欲阙翦我公室3,倾覆我社稷,帅我蝥贼,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4。康犹不悛5,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翦我羁马,我是以有河曲之战6。东道之不通7,则是康公绝我好也。

【注释】

1康:秦康公,名罃,穆公与穆姬之子,晋国的外甥。灵:晋灵公。

2康公,我之自出:秦康公的母亲穆姬为晋献公之女,所以说康公为晋自出。

3阙翦:削弱。

4“帅我蝥(máo)贼”几句:前620年,晋襄公死后,群臣因太子夷皋(即晋灵公)年幼,欲立晋文公之子、襄公庶弟公子雍为君。时公子雍客居于秦,晋遂派人去接他回国,秦康公亦派兵护送。后襄公夫人极力要立太子夷皋,群臣只好依从,并派兵在令狐抵拒秦军和公子雍,史称“令狐之役”。蟊贼,本指吃庄稼的害虫,常喻害国害民之人,这里指晋公子雍。令狐,晋地名。在今山西临猗西。按,吕相所谓“帅我蝥贼,以来荡摇我边疆”云云与事实不符。

5悛(quān):改悔。

6“入我河曲”几句:前615年,秦人欲报令狐之役,而有河曲之战。河曲,晋地名。在今山西永济东南,其地在黄河转折之处,故名“河曲”。涑(sù)川,河名。流经山西西南部,最后注入黄河。俘,劫掠,掳取。王官,晋地名。在今山西闻喜。翦,割断。羁马,晋地名。在今山西永济。

7东道之不通:此指秦晋两国断绝邦交关系。东道,晋在秦的东面,所以称“东道”。不通,不通邦交。

【译文】

穆公、襄公相继去世,康公、灵公即位为君。康公是我先君文公的外甥,却要削弱我公室,颠覆我国家,带领公子雍回国争位,侵扰我边疆,所以才有了令狐之役。康公至此仍不思改悔,侵入我河曲,攻打我涑川,掳取我王官,占领我羁马,所以我们才打了河曲这场战役。秦、晋不通邦交,乃是康公断绝同我国友好关系的缘故。

及君之嗣也1,我君景公引领西望2,曰:“庶抚我乎3?”君亦不惠称盟4,利吾有狄难5,入我河县6,焚我箕、郜7,芟夷我农功8,虔刘我边垂9,我是以有辅氏之聚10。君亦悔祸之延,而欲儌福于先君献、穆(11),使伯车来命我景公曰(12):“吾与女同好弃恶,复修旧德,以追念前勋。”言誓未就(13),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14)。君又不祥(15),背弃盟誓。白狄及君同州(16),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17)。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吏(18)。君有二心于狄(19),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20),是用告我(21)。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22),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23):‘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24)。’不穀恶其无成德(25),是用宣之(26),以惩不壹(27)。”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28)。寡人帅以听命,唯好是求(29)。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30),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其承宁诸侯以退(31),岂敢儌乱(32)?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33),其不能以诸侯退矣!敢尽布之执事(34),俾执事实图利之。

【注释】

1君:指秦桓公。嗣(sì):嗣位,继承。

2景公:晋景公。引领:伸长脖子。

3抚:优抚。

4不惠:不肯与晋友好。称盟:结盟。

5利吾有狄难:利用我国有狄之难的时机。狄难,指前594年晋人灭赤狄潞氏国的战争。称为“狄难”,是吕相歪曲事实。

6河县:靠近黄河的县。

7箕(ji):晋地名。在今山西蒲县东北。郜(gào):晋地名。在今山西祁县西。

8芟(shān):割除。农功:庄稼。

9虔、刘:都是杀害、屠杀之意。垂:同“陲”。边境。

10辅氏之聚:秦趁晋出兵灭赤狄而伐晋,晋聚集民众在辅氏地方打败秦师。辅氏,地名。在今陕西朝邑西北。

(11)儌(jiāo):求取。

(12)伯车:秦桓公之子。名鍼,又称后子。

(13)言誓:盟誓。就:完成。

(14)令狐之会:前580年,秦晋两君决定在令狐地方相会盟誓,晋厉公先到,秦桓公却毁约不来。

(15)不祥:不善。

(16)白狄:狄族的一支,居住在今陕西北部一带。州:指雍州,在今陕西、甘肃二省及青海一部分地区。

(17)昏姻:即婚姻。晋文公流亡在狄时曾娶狄女季隗为妻。

(18)吏:秦国官吏。

(19)二心于狄:对狄人有了别的念头,即愿与狄友好。

(20)应:应对。

(21)是用:因此。

(22)二三其德:三心二意,反复无常。

(23)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这是秦桓公盟楚之辞。昭告昊天上帝,按照周礼规定,诸侯不得祭天,订盟也不祭天神,楚人恨秦反复无常,所以这样讲。昭,明。昊天,皇天。秦三公,指穆公、康公、共公。楚三王,指成王、穆王、庄王。

(24)唯利是视:唯利是图。

(25)不穀:君主自称。无成德:反复无常。

(26)宣:揭露。

(27)不壹:言行不一的人。

(28)昵(nì)就:亲近。

(29)唯好是求:只求结为盟好。

(30)矜(jin)哀:怜悯。

(31)承宁:止息,安定。

(32)儌乱:自求祸乱。

(33)不佞(nìng):不才。

(34)布:宣布,陈述。

【译文】

到贵国国君即位时,我们国君景公引颈西望,说:“可能要与我国友好了吧?”但贵国国君仍不肯与我国友好结盟,趁我国有狄人祸难的时机,侵入我河县,焚烧我箕、郜,割走、毁坏我们的庄稼,屠杀我国边境的百姓,我们这才有了辅氏地方聚众抗秦之事。贵国国君对两国间战祸的蔓延也感到后悔,想求先君献公、穆公在天之灵的护佑,派遣自己的儿子伯车来对我景公说:“我和你发展友谊,捐弃前嫌,重修旧好,以追念我们先君的功绩。”盟约还未达成,景公去世,我们国君因此与贵国国君有令狐相会的约定。而贵国国君又有不善之心,背弃盟誓,未来赴约。白狄和秦国同处雍州,是秦国的世仇,但却是我们的姻亲。贵国国君派人前来传达说:“我们和你们一起讨伐狄人。”我们国君不敢顾及姻亲关系,畏惧贵国国君的威严,而接受了使臣传达的命令。但贵国又对狄人表示友好,说:“晋要攻打你们了。”狄人表面上虚与应对,心中却憎恨秦不讲信用,因此来告知我们。楚人也厌恶秦国国君的三心二意,反复无常,也来告诉我们说:“秦国背弃了令狐盟约,而来请求和我们结盟,他们对皇天上帝、秦国的三位先君、楚国的三位先王宣告誓言说:‘我虽然和晋国来往,但只是唯利是图。’我厌恶他们的没有信义,所以公之于众,以惩戒那些言行不一的人。”诸侯们都听到了这些话,并因此而痛心疾首,和寡人我亲近友好。寡人现在率领诸侯前来听命,只求结为盟好。国君您如果肯慈悲为怀,顾念诸侯,同情寡人,而赐给我们盟约,这就是寡人最大的愿望了。那样寡人将接受您的命令劝诸侯退去,哪敢自求祸乱?如果您不肯施恩结盟,寡人不才,恐怕就不能率领诸侯退走了!恕我斗胆将所有的话都告诉给您的左右执事了,望执事好好权衡一下利弊。

叔向诒子产书

【题解】

这封书信反映了春秋后期的社会变革。郑国柱石之臣、执政上卿子产铸刑鼎,将刑法公之于众,这本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却遭到了旧势力的反对,晋国大夫叔向即其中之一。他写这封信责备子产,力图说服子产依然按照文王的办法来统治人民,但没能奏效。毕竟子产的做法是顺应历史潮流的。

始吾有虞于子1,今则已矣。昔先王议事以制2,不为刑辟,惧民之有争心也3。犹不可禁御,是故闲之以义4,纠之以政,行之以礼,守之以信,奉之以仁5,制为禄位以劝其从6,严断刑罚以威其淫7。惧其未也,故诲之以忠,耸之以行8,教之以务9,使之以和10,临之以敬,莅之以强(11),断之以刚。犹求圣哲之上(12),明察之官(13),忠信之长,慈惠之师,民于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祸乱。民知有辟(14),则不忌于上(15),并有争心,以征于书(16),而侥幸以成之,弗可为矣。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17),三辟之兴,皆叔世也(18)。今吾子相郑国,作封洫(19),立谤政(20),制参辟(21),铸刑书,将以靖民,不亦难乎?《诗》曰:“仪式刑文王之德,日靖四方(22)。”又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23)。”如是,何辟之有?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征于书。锥刀之末(24),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贿赂并行,终子之世,郑其败乎!肸闻之(25),国将亡,必多制,其此之谓乎!

【注释】

1虞:希望。

2议事以制:针对具体事情来制定刑法,不预先制定。

3争心:争讼之心。

4闲:防范。

5奉:奉养。

6劝其从:规劝人民服从教诲。

7淫:放纵。

8耸:警惧。

9务:专业技术知识。

10使之以和:驱使百姓而又让其心悦诚服。

(11)莅:临。

(12)上:圣哲之德。

(13)官:卿、大夫。

(14)辟:法。

(15)不忌于上:权力移给法律,所以民不畏上。

(16)书:法律条文。

(17)《九刑》:周朝衰微时,取文王、武王所审定的案件以为标准,而制定的刑书。

(18)叔世:衰微之世。

(19)封洫(xù):田界和水沟。

(20)谤政:遭人毁谤的政策,指子产作丘赋。丘赋是按田亩征收的军赋制度,规定“方一里为井,十六井为丘,每丘出戎马一匹,牛三头”。

(21)参辟:指上述三个刑法。

(22)仪式刑文王之德,日靖四方: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末章。仪式刑,效法。

(23)万邦作孚:意谓文王为天下所信。孚,信。

(24)锥刀之末:细微小事。

(25)肸(xi):叔向名羊舌肸、杨肸。

【译文】

最初,我曾寄希望于您,现在已经彻底失望了。过去先王都是针对具体事情制定刑法,不预先制定出来,是担心百姓有争讼之心。即使如此仍不能禁止,所以用道义来防范,用政令来矫正,用礼仪来规范行为,用信用来进行统治,用仁爱来对待他们,制定出禄位来劝勉,鼓励他们服从教诲,用严厉的刑罚来威吓放纵的人。担心这些措施还不够,所以又教导他们忠诚,使其警惧自己的行为,教给他们专业技术知识,驱使百姓而又让其心悦诚服,严肃认真地对待他们,在他们面前保持威严,决定其事时要坚决果断。除此之外还要寻求圣哲的君上,明察秋毫的卿、大夫,忠诚守信的官吏,慈惠的师长,这样百姓才可任你驱使,而不滋生祸乱。百姓知道有法,认为权力已移给法律,就不会畏惧统治者,并滋生出争讼之心,他们凡事征引刑法以为依据,希图侥幸获得成功,所以立刑法是行不通的。夏朝在政局混乱时制定了《禹刑》,商朝政局混乱时制定了《汤刑》,周朝政局混乱时制定了《九刑》,三个刑法的诞生,都在衰微的末世。现在您主持郑国的政务,划定田界水沟,实施受人毁谤的政令,效法《禹刑》《汤刑》《九刑》,制定末世之刑法,铸刑法于鼎上,想用这样的办法来安定百姓,不是太难了吗?《诗经》上说:“效法文王之德,天下安定。”又说:“效法文王,天下信赖。”如果这样做的话,要刑法做什么呢?百姓知道了争讼的依据,就会丢弃礼法而征引法律条文,细微小事,也要诉诸刑法。违法事件将会增多,贿赂并行,在您有生之年,郑国将会衰败!肸听说,国家将要灭亡的时候,必然会频繁改制,这说的就是郑国现在的情况吧!

乐毅

乐毅,战国时中山人,为乐羊后代。被燕昭王任为亚卿,率兵攻齐,下七十余城,入齐都临淄,被封为昌国君。燕惠王即位,中齐反间计,他出奔赵国,被封为望诸君。后死在赵国。

报燕惠王书

【题解】

战国时,七国之中燕国较弱。燕昭王在位期间(前311—前279)求贤纳士,重用乐毅,战胜强齐,使燕强大起来。昭王死,其子惠王(前278—前272年在位)立,中了齐国的反间计,迫使乐毅出奔,燕国战败。惠王害怕乐毅乘机报复,写了一封信责难他,乐毅回了这封信。在信中乐毅赞扬了昭王的贤明,委婉地回答了惠王的责难。同时说明自己出奔是出于无奈,决不会做乘人之危的不义之事。全文一气呵成,磊落坦荡之气贯穿始终。

臣不佞1,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2,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3,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4,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注释】

1不佞(nìng):不才。

2足下:书信中对对方的敬辞。

3数:列举。

4侍御者:惠王左右的大臣等。畜幸:重用信任。

【译文】

臣不才,不能遵从先王的遗教,满足您身边的人的心愿,深怕有损先王的英明,而且也损害了您的大义,所以逃奔到了赵国。现在大王派遣使者列举我的罪过,我担心侍奉在您左右的大臣不能了解先王重用、信任我的理由,也不能明白我尽心尽力侍奉先王的一片心意,所以才大胆用这封书信来回答。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1,以身得察于燕2。先王过举3,厕之宾客之中4,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5,以为亚卿6。臣窃不自知7,自以为奉令承教8,可幸无罪9,故受令而不辞。

【注释】

1假节于魏:乐毅曾在魏国任职,听说燕昭王招贤,于是借为魏昭王出使到了燕国。假,借。节,外交使臣所拿的符节。

2以身得察于燕:意谓通过了燕王的考察。察。考察。

3过举:破格提拔。

4厕:杂置,列入。

5父兄:与燕王同族的宗室大臣。

6亚卿:次于上卿的官职。

7窃不自知:意即相信自己。窃,私下里。不自知,犹言“不自量力”“没有自知之明”,这里都是谦辞。

8奉令承教:奉行命令,接受任务。教,亦令也。

9幸:侥幸。

【译文】

我听说贤明圣达的君主不将爵禄私自赏给他的亲信,一定是功劳多的得到奖赏,有才能的得到爵位。所以根据才能而授予官职的,是能成就功名的君主;根据对方的德行来结交朋友的,是能成名于世的贤士。我暗自观察先王的所作所为,有超出世上一般君主之志愿,所以我才借魏王使节的身份进入燕国,为燕王所赏识使用。先王破格录用我,将我列入宾客之中,并提拔我居于群臣之上,不与宗室大臣商量,就任命我为亚卿。我也自不量力,自认为奉行命令接受任务,可以侥幸不犯错误,所以没有推辞就接受了任命。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1。练于兵甲2,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3,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4。顾反命5,起兵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6。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7。齐王遁而走莒8,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于宁台9,大吕陈于元英10,故鼎反乎磿室(11),蓟丘之植植于汶篁(12),国藩按:《说文》:“篁,竹田也。”张平子《西京赋》:“篠敷衍,编町成篁。”以篁与町对举,亦训田也。此云“汶篁”,亦指汶上之竹田也。后人以篁训竹,则此与《西京赋》皆不可通。自五伯已来(13),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于志(14),故裂地而封之(15),使得比小国诸侯(16)。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注释】

1霸国:指春秋时齐桓公为五霸之一,齐国实力强大,是处于领导地位的诸侯国,所以称齐为霸国。最胜之遗事:犹言“常胜国家的后代”。最,通“骤”。屡次。

2练:熟练,熟习。兵甲:兵器铠甲,这里即指作战。

3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淮北,淮河以北地区,指当时属于齐国的今江苏涟水、沐阳等一带地区,靠近楚国。宋地,原来宋国的地盘,今江苏铜山、河南商丘、山东曲阜之间的地区。前286年,齐、魏、楚灭宋,各得三分之一宋地。楚一直想夺取淮北地区,魏想夺取原来的宋地。

4具:准备。

5顾:不久。反命:归来复命。

6河北之地:黄河以北的齐国土地。济上:济水旁边。燕昭王曾亲到济上劳军。

7“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几句:五国破齐于济西后,诸侯兵罢归,而燕军独追至于临淄。国,国都。指齐国都临淄。

8齐王:齐湣(min)王。莒(ju):本是春秋时一个小国,国都在今山东莒县。战国初期(约前431年)为楚所灭,后来地盘被齐国占有。

9宁台:燕国台名。在今北京西。

10大吕:钟名。代指齐国庙堂的乐器。元英:燕国宫殿名。

(11)故鼎:齐军掠夺走的燕国国宝。磿室:亦作“历室”,燕国宫殿名。

(12)蓟丘:燕国都城,在今北京。植:旗杆一类的东西,这里指旗帜。汶篁:齐国汶水(今山东大汶河)边的竹林。

(13)五伯:春秋五霸。即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公、宋襄公。

(14)慊(qiè)于志:合乎他的志愿。慊,满足,满意。

(15)裂地而封之:指封乐毅为昌国君。

(16)比小国诸侯:大国的卿相与大国国内的封君,相当于小国的诸侯,自春秋以来一直如此。比,相当。

【译文】

先王命令说:“燕国与齐国有几代的深仇大恨,我们的力量虽弱,但我还想攻打齐国。”我回答说:“齐国,是一个有着称霸的历史和多次取胜经验的国家,战术娴熟,善于进攻。大王如果要讨伐它,就一定要发动天下的力量来对付它。发动天下的力量对付它,最好的途径是和赵国结盟。况且淮北和原来宋国的土地,楚、魏两国都想夺到手。赵国如果同意结盟,再联合其余四国攻打它,可以大破齐国。”先王认为这行得通,就准备好符节,派我南下出使赵国。不久我就完成了使命回复先王,发兵攻打齐国。靠上天的保佑和先王的英明,黄河以北的土地随着先王大军的推进而被攻占,一直打到济水边。到达济水边的军队又奉令进攻齐军,大败齐军。士兵们轻装前进,披挂整齐,长驱直入一直进入临淄。齐王逃至莒地,仅免于死难;齐国的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全部归燕所有。齐国的宝器陈设在燕国的宁台,大吕钟陈列于元英殿,被掠走的燕国宝鼎又运回到历室宫,燕国的旗帜飘扬在齐国的土地上。国藩按:《说文解字》上说:“篁,是竹田。”张衡《西京赋》:“篠敷衍,编町成篁。”将篁与町对举,也解释为田的意思。这里说的“汶篁”,也是指汶河边的竹田。后人把篁解释为竹子,那么这里与《西京赋》都说不通了。自春秋五霸以来,各国君主的功勋没有能赶上先王的。先王认为满足了心愿,所以分地封爵,使我取得了相当于小国诸侯一样的地位。我也自不量力,自认为奉行命令接受任务,可以侥幸不犯错误,所以没有推辞就接受了任命。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1,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2,收八百岁之蓄积3,及至弃群臣之日4,余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5,施及乎萌隶6,皆可以教后世。

【注释】

1蚤:同“早”。

2夷:讨平,削平。万乘之强国:指齐国。当时以“乘”(即一车四马)的多少来表示国家的强弱。

3八百岁:指西周初年周武王封姜太公于齐,到前284年乐毅破齐,共约八百年。

4弃群臣:指燕昭王去世。

5庶孽:妾生的儿子。

6施(yì):延续。萌隶:百姓。

【译文】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建立功业并能保持住,所以能青史留名;有先见之明的贤士,成名而不有损于名声,所以为后世所称道。像先王这样报仇雪耻,征服了拥有千乘兵车的强大敌国,缴获了对手八百年的蓄积,直到去世那天,还留下告诫后代的遗诏,这都是执政大臣遵循的法令,处理王室事务的依据;将遗诏推行到民间,可以用来教育后代。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1;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2。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3,故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4,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诽谤5,堕先王之名6,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絜其名7。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8。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9,故敢献书以闻,惟君王之留意焉。

【注释】

1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春秋时伍子胥因父兄为楚王所杀,逃至吴国,吴王阖闾听从他的计策,一举大败楚国,攻入郢都。郢,楚都,在今湖北江陵。

2夫差弗是也,赐之鸱(chi)夷而浮之江: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不许越国求和以及不要北上攻齐争霸中原的劝谏,又听太宰伯嚭谗言,赐死伍子胥并把他装在皮口袋里投入江中。鸱夷,皮口袋。

3先论:指伍子胥生前曾指出吴国如果不灭掉越国而去攻打齐国,终将为越所灭。

4量:肚量,气量。

5离:同“罹”。蒙受。

6堕(hui):败坏。

7絜:通“洁”。表白。

8数:屡次。

9疏远:被疏远者,乐毅指自己。

【译文】

我听说善于发起的人不一定善于完成,善于开端的人不一定善于结束。历史上吴王阖闾乐于接受伍子胥的意见,所以吴国能大败楚国,足迹远至于楚都郢;夫差不是这样,他赐伍子胥死,还将其尸抛入长江。吴王夫差没有意识到伍子胥以前的劝谏可以建功立业,所以杀死他而并不后悔;伍子胥没有早识别夫差与阖闾两代君主的不同气度,所以临死都不改变自己的主张。脱身免祸,保全功名,以此来昭示先王的业绩,这是我的上策。蒙受诋毁和侮辱,先王的名声被败坏,这是我最大的担心。面临不可预测的大罪,而又侥幸图谋私利,这样的事,从道义上讲,我是不敢做的。我听说古代的君子,即使绝交也不说对方的坏话;忠臣即使含冤而去,也不为自己进行辩白。我虽无才,但也受到君子的许多教诲。担心由于您身边的大臣轻信别人的话,而使您不能体谅被疏远者的行为,所以大胆地用书信来回复,只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我的话。

鲁仲连

鲁仲连,战国时齐人。鲁仲连是当时有名的义士,善出谋划策,常周游列国,排难解忧,却不肯仕宦,自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最后逃隐于海上。《史记》有《鲁仲连邹阳列传》。

遗燕将书

【题解】

公元前250年,燕攻下了齐国的聊城。燕国守将明知守不住,但怕归国被杀,不敢放弃,齐燕双方相持一年有余,战死者颇多。鲁仲连因此写了这封信,劝燕将效法管仲、曹沫,不“规小节”“恶小耻”,放弃无望的守城之举。全文布局讲究,文辞淋漓酣畅,说理明晰透彻,具有很强的鼓动力和感染力。史载,燕将读到此信后,忧惧自杀,聊城乱,齐军遂收复聊城。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1,勇士不却死而灭名2,忠臣不先身而后君3。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4,非忠也;杀身亡聊城5,而威不信于齐6,非勇也;功败名灭7,后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8,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愿公详计而无与俗同!以上动之以利害、死生、荣辱。

【注释】

1倍时:违背时势。倍,通“背”。

2却死:怕死。

3先身而后君:置自己于国君之上。

4燕王:此时的燕王名喜,燕孝王子,前222年为秦俘虏,燕国亡。

5亡聊城:失去聊城。聊城是齐地,在今山东聊城北。

6信:伸展,远达。

7功败:指失掉聊城。名灭:指不忠不勇。

8世主:国君。

【译文】

我听说,聪明的人不违背时势而放弃既得的利益,勇敢者不畏惧身死名灭,忠臣不会将私利置于国君之上。现在你为了发泄一时的愤怒,而不顾燕王手下无臣,是不忠;自己身死而又失去聊城,而威名并未在齐国传播,是不勇;失去聊城而又担不忠不勇之名,后世也不会称赞你,这是不智。不忠不勇不智的人,国君不会使用他们为臣子,游说之士也不会记载他们,所以聪明人不会犹豫不决,勇士不畏惧死亡。现在是决定死生荣辱、尊卑贵贱的时候了,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希望你考虑周详而不要同世上的俗人一样失去机会!以上用利害、死生、荣辱感动他。

且楚攻齐之南阳1,魏攻平陆2,而齐无南面之心3,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4,故定计审处之5。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6,衡秦之势成7,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8,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于齐9,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10,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11),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以上齐必力争聊城。

【注释】

1南阳:指泰山南、汶水北一带地区。

2平陆:在今山东汶上县北。

3无南面之心:无南面反击楚、魏之心。

4济北:济水以北。聊城在济水北面。

5审:慎重。处:处理。此处意为选择。

6不敢东面:不敢向东攻齐。

7衡秦之势成:齐、秦连衡之势已形成。

8断:放弃。右壤:指平陆。平陆在齐的西面,古代以西为右,所以称右壤。

9交退:并退。

10无天下之规:诸侯中没有谋齐者。规,谋。

(11)期年:一整年。

【译文】

虽然楚国攻取了齐国的南阳,魏国攻占了平陆,但齐国并没有在南面反击楚、魏的意思,他们以为失去南阳给齐国带来的危害小,不如取得包括聊城在内的济北地区的好处大,所以定下大计方针而慎重地选择了后者。现在秦国出兵,魏国不敢向东攻齐,齐、秦连衡之势已然形成,楚国的形势非常危急。齐国放弃南阳和平陆,全力保全济北,这个决策已经定下了。齐国必然要决战于聊城,你不必再考虑这一问题了。现在楚、魏都从齐国撤退了,而燕国的救兵来不了。各国诸侯都不再进攻齐国,齐以全国之兵力来对付守了一整年的困乏的聊城燕军,我已经断定你是守不住的。以上分析齐必然力争攻下聊城。

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1;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2。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3,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4;食人炊骨5,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6,能见于天下7。以上燕国内乱,燕将之能已众著。

【注释】

1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前251年,栗腹奉燕王喜之命率十万大军攻赵,栗腹被杀,赵军进围燕都。栗腹,燕相。五折,五次败北。

2僇笑:耻笑,羞辱。

3敝:困乏,疲惫。

4墨翟之守:燕将守城有方,可比墨翟。公输班欲攻宋,墨子请见,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班九设攻城之机变,墨子九拒之,公输班的兵械用尽了而墨子守城的方法还有余。

5食人炊骨:以人为食,以骨为柴。此句是说燕军困守聊城的艰辛。

6孙膑:战国时期著名军事家,齐人,善用兵,士卒无二心。

7能见于天下:才能已经为天下所见。

【译文】

况且燕国现在国内大乱,君臣无计可施,上上下下一片混乱。栗腹率领十万大军攻赵,屡次败北;燕一个万乘之国,被赵国所围攻,国土丧失,国君被困,为天下所耻笑。国家不强大祸乱多,人民已经没有了向心力。现在你又以聊城疲惫的守军来抗拒齐国全国的兵力,守城有方可比墨翟;以人为食以骨为柴,困守孤城如此艰辛,而士卒未生反叛之心,你确实是善于带兵有如孙膑,你的才能已为天下所见。以上写燕国内乱,燕将的才能已显扬于天下。

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1,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2,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于齐乎3?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4,世世称孤5,与齐久存,又一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愿公详计而审处一焉。以上劝之归燕或降齐。

【注释】

1交游攘臂:朋友之间彼此情绪激动地评议。交游,所交之友。攘臂,捋袖伸臂,形容情绪激动。

2矫国更俗:匡正国事,改变风俗。

3亡意:即无意。捐:离弃。弃世:不顾世事。

4陶:封地在陶的穰侯魏冉。卫:指商鞅,本姓卫。二人皆为豪富贵显。

5称孤:指做封君。

【译文】

即使如此,为你考虑,不如保全军队以报答燕国。军队完整地回到燕国,燕王一定非常高兴;士兵平安回国,士民会将你看作再生父母,朋友之间激动地评议你,你立下的功业可为天下所知。上辅佐孤主以制约群臣,下养活百姓以为游说之士的谈资,匡正国事,改变风俗,功名就立下了。如一定不愿回燕国,则不如离弃燕国东行到齐国去,你定会被分封土地做个封君,财富可与穰侯魏冉、商君卫鞅相比,世世代代做封君,和齐国一样久长,这是你又一条出路。这两条路,都能为你带来丰厚的名与利,希望你能周密地考虑而慎重地选择其中之一。以上劝燕将归燕或降齐。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1,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2,篡也3;遗公子纠不能死4,怯也;束缚桎梏5,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6。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于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7,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8,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曹子为鲁将9,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10。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11),枝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12),颜色不变,辞气不悖(13),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14),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15),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毙也(16)。愿公择一而行之。以上言士不尚小廉、小节,当以管仲、曹沬为法。

【注释】

1规:矫正,此处有注重之意。

2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管仲事公子纠,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夺齐国君位,管仲为使公子纠成功,用箭射中小白带钩。管夷吾,即管仲,春秋时颍上(今安徽颍上)人,初事公子纠,后为齐桓公相,帮助齐桓公完成霸业。齐桓公,名小白,前685—前643年在位,春秋五霸之一。

3篡:用强力夺取。

4遗公子纠:齐桓公即位后,杀公子纠而囚管仲,在鲍叔牙的推荐下,管仲做了齐桓公的相,所以说他遗公子纠。遗,抛弃。

5束缚桎梏:指管仲被囚事。桎,脚镣。梏,手铐。

6通:往来交好。

7臧获:古代对奴婢的贱称。荆淮海岱之间,骂奴为臧,骂婢为获。燕国北郊男人娶婢被称为臧,女人嫁奴被称为获。

8缧绁(léi xiè):捆犯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

9曹子:即曹沬,也作曹沫,春秋时鲁将。与齐战,三战三败。前681年,齐桓公与鲁会盟于柯(在今山东东阿西南),曹沬执匕首劫齐桓公,迫其归还鲁地。

10禽:同“擒”。

(11)任:携带之物。

(12)枝:比划。坛坫(diàn):盟会的台子。

(13)悖:乱。

(14)感忿:忿,应为“忽”字之讹。感忽,倏忽之间。

(15)忿悁:忿怒。

(16)与天壤相毙:与天地并存。

【译文】

而且我听说,注重小名节的人不能留下荣名,不能忍受小羞耻的人不能立下大功劳。过去管夷吾用箭射中齐桓公的带钩,是用强力去助公子纠夺君位;抛弃公子纠而事齐桓公,不能随公子纠去死,是怯懦怕死;被囚于牢狱,是耻辱。有这三种行为的人,国君不屑于任用其为臣,邻居同乡不与其来往交友。如果管子被囚于狱而不出来为齐桓公做事,身死于鲁国而不回到齐国去,那么他的名字也会列入被侮辱之人中而被人小看。奴婢都羞于和他相提并论,何况世俗人等呢!所以管子不以被囚于牢狱之中为耻,而以天下不能大治为耻;不以不随公子纠身死为耻,而以齐国的威信不能远达于各国诸侯为耻。因而不惜身负三种恶名辅佐齐桓公成为五霸之首,声名震天下,光辉照邻国。曹沬身为鲁国大将,三战三败,失地五百里。如果曹沬谋事不考虑将来,一往无前,自刎而死,那么他也将列入败军被俘将领的名单之中了。曹沬丢开三次败北的耻辱,而回到鲁国为鲁君考虑。齐桓公召集天下诸侯,与诸侯会盟,曹沬凭借随身携带的一把剑,在会盟台上剑指桓公的心脏劫持他,颜色不变,言语不乱,三战所失去的荣誉与土地,一下子就都索回了,天下为其勇气所震动,各国诸侯惊骇不已,鲁国的威名甚至远达南方的吴、越。如果这两个人,一定要顾全小清白而注重小名节,自杀身死,灭绝后代,不能立下功名,就是不智了。所以他们舍去一时的怨恨,留下了终身的英名;抛开了自己的愤怒,定下了累世的功业。因而他们的功业可以与夏、商、周三代的开国君主相媲美,他们的英名可与天地共存。希望你能正确地选择自己的道路。以上说士人不崇尚小廉、小节,应当以管仲、曹沬为榜样。

司马迁

司马迁简介参见卷八。

报任安书

【题解】

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9),司马迁因替李陵降匈奴一事辩解而获罪下狱,被处宫刑。出狱后任中书令,掌管宫廷中机要。其友任安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在这个职位上为朝廷“推贤进士”。过了很久,司马迁才写了这封回信。

信中,司马迁历叙身世遭遇,倾诉了为著述《史记》,以超人的毅力“隐忍苟活”的满腔悲愤,对汉武帝的刚愎自用也不无微词。信中还提出了“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生死观,表现了作者积极的人生态度。全文结构严谨,感情真挚,夹叙夹议,错落有致。既是了解司马迁生平思想的重要史料,也是具有很高文学价值的散文名篇。

任安,字少卿,荥阳(今河南荥阳)人,曾任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后因戾太子事件被斩。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1。少卿足下2:

曩者辱赐书3,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4,若望仆不相师5,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6,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7,动而见尤8,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9。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10。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隋、和(11),行若由、夷(12),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13)。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14),相见日浅(15),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志意(16)。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17),仆又薄从上雍(18),恐卒然不可为讳(19),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20),幸勿为过。以上浑叙报书之迟。

【注释】

1太史公:即太史令,司马迁担任的官职。牛马走:像牛马一样受驱使的仆役。这是自谦之词。走,走卒,仆人。再拜:敬语。这一句中具列官职姓名,是古代书信的一种格式。

2少卿:任安,字少卿。曾为大将军卫青舍人,由于卫青的荐举,为郎中,后迁为益州刺史。征和二年(前91),奸人江充以“巫蛊”陷害皇后卫子夫与太子刘据,刘据愤而诛江充。时武帝在甘泉宫,以为刘据“谋反”,派丞相刘屈氂率兵讨伐。双方战于长安城中,死者数万。任安这时任北军使者护军,即皇帝特别派驻北军的官员,权力甚大。他已经接受了刘据的招呼,但又而按兵不动,左右观望。后太子兵败自杀,任安遂以“持两端”被武帝下狱诛杀。事见《史记·田叔列传》。

3曩(nǎng):从前。

4意气:指来信中的辞意和语气。

5望:怨。仆:自谦之称。不相师:不听指教。

6罢(pí)驽:才能低下。罢,同“疲”。驽,劣马。

7顾:只是。身残处秽:司马迁受宫刑,任中书令,与宦官同列,故以为耻。身残,指身受宫刑。处秽,处于污秽之地。

8尤:过错。

9盖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锺子期、伯牙均为春秋时楚国人。伯牙弹琴,锺子期知音。锺子期死后,伯牙不再弹琴,认为世上没有知音的人了。

10说:同“悦”。

(11)隋、和:随侯珠、和氏璧。为古代最珍贵的珍宝玉石。

(12)由、夷:许由、伯夷。都是古代推为品德高尚的人。

(13)点:污点。

(14)迫贱事:忙于琐事。

(15)浅:少。

(16)卒卒(cù):仓促匆忙的样子。卒,同“猝”。

(17)涉旬月,迫季冬:再过上十天半个月,就到十二月了。季冬,农历十二月。汉代法律规定在十二月处决犯人。

(18)薄:同“迫”。逼近。雍:雍州,在今陕西凤翔南。其地有五畤,汉代皇帝常到那里去祭祀。

(19)不可为讳:“死”的委婉说法。指任安可能将被处死。

(20)阙然:空缺的样子。阙,同“缺”。久不报:很久没有回信。

【译文】

太史令、如牛马般的仆人司马迁再拜陈言。少卿足下:

以前,蒙您屈尊给我写信,嘱咐我要谨慎地待人接物,并把推荐贤才奖掖士子作为最要紧的事。辞意和语气诚恳真挚,好像在抱怨我不听从您的指教,却采用了一般人的意见,我是不敢这样的呀!我虽然才能低下,但也曾听说过年高德劭的人传下来的风范。只是认为身体残缺、地位卑贱,一举一动都会遭到指责,想做好事反而会把事情弄坏,所以我才抑郁独处,不与人交谈。谚语说:“为谁而干呢?又让谁来听呢?”锺子期死后,伯牙没有了知音,就终身不再弹琴。为什么呢?能人甘愿为赏识自己的人贡献才智,美女自愿为倾慕自己的人梳妆打扮。像我这样的人身体已经残缺了,即使怀抱着像随侯珠、和氏璧一样的才华,又有像许由、伯夷那样的品行,终究不可以自以为荣,否则反而会遭人耻笑而自取其辱。对您的来信本该及早回复,但正碰上我随皇上东巡归来,又忙于琐碎的事务,彼此相见的时间很少,忙忙碌碌地没有一点儿空闲让我向您倾诉我的心意。现在您遭到了后果不堪设想的大罪,再过一个月,就到十二月了,而我又将不得不随从皇上到雍地去,担心您的不幸会突然降临,那样的话我将永远不能向您抒发满腔的悲愤,您的在天之灵也会因得不到回信而抱恨无穷,现在就让我简略地陈述一些偏狭浅陋的意见吧。这么长时间没有给您回信,请不要见怪。以上笼统叙述回信迟晚的原因。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1;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2,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3,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4;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5;同子参乘,袁丝变色6,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

【注释】

1符:符信,标志,凭证。

2憯(cǎn):同“惨”。

3比数(shu):并列,计算。

4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卫灵公和夫人出游,让宦官雍渠同坐一辆车,孔子乘后面的车。孔子感到耻辱,于是离开了卫国。

5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商鞅见秦孝公是通过宦官景监的引荐,秦国的贤士赵良认为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6同子参乘,袁丝变色:宦官赵谈曾陪文帝同乘一辆车,袁盎谏阻,于是文帝让赵谈下车。同子,汉文帝的宦官赵谈。因与司马迁的父亲同名,所以避讳改称“同子”。袁丝,名盎(áng),字丝,汉文帝时官郎中。

【译文】

我曾听说,修身养性,是智慧的象征;乐于施惠,是仁义的基本表现;取予得当,是守义的标志;懂得耻辱,是勇敢的关键;树立名声,是事业的准则。士人具备了这五种品德,就可以立身处世,成为有道德的君子了。所以,祸害没有比贪利更悲惨的了,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的了,品行没有比祖先受辱更难堪的了,而耻辱没有比受宫刑更巨大的了。受过宫刑的人,不能和正常人并列,并非只当今之世如此,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从前卫灵公与宦官雍渠同乘一辆车子,孔子就离开卫国到陈国去了;商鞅靠景监的引荐而被秦孝公召见,贤人赵良就为之寒心;宦官赵谈陪汉文帝乘车,袁盎便发怒谏阻。自古以来就是鄙视宦官的。就是那些普通人,只要事情同宦官有关,没有不感到气馁的,何况那些慷慨有志之士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又怎么会让我这样受过宫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英俊豪杰呢?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1,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2;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如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3,陪奉外廷末议4,不以此时引纲维5,尽思虑,今已亏形为埽除之隶6,在阘茸之中7,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以上因言荐士而自述被刑之大辱。

【注释】

1待罪:做官的谦辞。辇毂(niǎn gu)下:皇帝的车驾下。代指京城长安。

2搴(qiān):拔取。

3厕:参加。下大夫:太史令官秩六百石,属下大夫。

4外廷:外朝。汉时称大司马、侍中等的议事之地为“中朝”,称丞相等的议事之地为“外朝”。

5引纲维:指根据国家的典章法纪以论列是非。纲维,总纲和四维,比喻法度。

6埽除之隶:指宦官。埽除,即扫除。

7阘茸(tà róng):微贱。

【译文】

我凭借先祖留下的功劳,得以在京师做官,至今已二十多年了。我自己想,对上不能奉献自己的忠诚,获得奇谋异才的声誉,从而取得皇上的信任;其次又不能为皇上拾遗补阙,招纳贤才,引进能人,使那些隐身民间的能人得到重用;对外不能随着军队,攻取城池,歼敌野外,立下斩将夺旗的功劳;最次不能在平日积下功劳,获取高官厚禄,为宗族亲友增光。这四方面没有一方面有成就,只能随声附和,奉承恭从,毫无建树,于此可以看得很清楚了。过去,我也曾置身下大夫的行列,奉陪于外廷发表一些微议,并没有在那时伸张法度,奉献才智,到现在形体已经亏缺,成为打扫台阶的皂隶,处在下贱的地位,竟想昂首扬眉,议论是非,不是太轻视朝廷、太羞侮当今的士人了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以上因言及推荐士人而自述受宫刑的大辱。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1,长无乡曲之誉2,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3,出入周卫之中4。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5,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注释】

1少负不羁之行:从小就没有出众的行为表现。颜师古注:“不羁,言其材质高远,不可羁系也。负者,亦言无此事也。”负,亏欠,欠缺。

2乡曲:乡里。

3奏:进,献。伎:同“技”。

4周卫:周密的护卫,即宫禁。

5戴盆何以望天:当时谚语。戴盆与望天,二者不可兼得,形容忙于职守,识见浅陋,无暇他顾。

【译文】

况且事情的本末是不容易搞清楚的。我少年时没有出众的行为表现,长大后没有得到乡里人的称誉,幸蒙皇上顾念我祖上的缘故,使我能够贡献自己微薄的技能,出入宫廷之中。我认为头上戴着木盆怎么能够望见天空呢?所以,谢绝宾客的往来,忘记家庭的私事,日夜想着竭尽自己低劣的才力,一心一意地恪尽职守,以求得皇上的亲近和好感。然而,结局却大错特错,远超我的想象!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1,素非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2,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3,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4,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5,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6,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半当7,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8,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9,更张空弮10,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11)。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12),诚欲效其款款之愚(13),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14),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15)。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16),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17)。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18)?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其家声(19),而仆又佴之蚕室(20),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以上述推说李陵所以获罪之本末。

【注释】

1俱居门下:时李陵为侍中、建章(宫)监,司马迁为太史令,俱供职于宫门内。门下,宫门内。

2自守奇士:以奇士的操节自守。

3徇:同“殉”。献身。

4媒糵(niè):这里是夸大的意思。媒,同“酶”。酒曲。蘖,酒曲。

5王庭:指匈奴单于的大本营。

6仰:迎。

7所杀过半当:言陵军杀敌之数目,已超过自己人数的一半。过当,当时军功成语,谓即杀敌之数较之自己牺牲之数为多。

8旃:同“毡”。毛织品。

9沬(huì):以手掬水洗脸。

10弮(quān):弩弓。

(11)觞(shāng):酒杯。上寿:这里指祝捷。

(12)惨怆怛(dá)悼:忧伤,悲苦。

(13)款款:忠诚的样子。

(14)绝甘分少:好的东西,自己不要;稀罕的东西,分给别人。

(15)睚眦(yá zì):怒目相视。

(16)沮贰师:贰师将军李广利是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时为伐匈奴的统帅,率骑三万与匈奴右贤王战于祁连天山,武帝派李陵率偏师与之策应。结果李陵遇敌,全军覆没。司马迁替李陵辩解,武帝便认为是在诋毁李广利。沮,诋毁。贰师,贰师将军。

(17)理:大理,即廷尉,主管刑狱。

(18)告愬:求告诉说。愬,同“诉”。

(19)(tuí):毁坏。

(20)佴(èr):相次,随后。蚕室:受宫刑后的人所住的严密而保温的房间。

【译文】

我和李陵,同在侍中曹任职,平时相处并不亲密。我们的爱好和志趣不同,所以未曾在一起喝酒,尽情地欢乐。但是,我观察李陵的为人,是一个守节操的奇士。他侍奉父母很孝顺,与士人交往守信用,处理钱财很廉洁,对待取舍讲义气,对尊卑长幼能分别以礼相待,态度恭谨,对人谦逊,常想着奋不顾身去排解国家的急难,他这些长期养成的好品德,我认为有国士的风范。一个臣子出于万死不顾一生的意念,投身国家的危难,这是很难得的。现在他办事一有不妥当,那些平时只顾保全性命和妻子儿女的臣子紧跟着就夸大他的过失,我私下实在感到痛心。况且李陵率领的步兵不足五千人,深入敌方骑兵势力范围,到达匈奴单于的大本营,在虎口垂饵诱敌,气势凌厉地挑战强悍的匈奴,迎战亿万敌军,与匈奴单于交战十多天,杀伤敌兵超过自己将士人数的一半,以致敌人连救死扶伤都来不及,匈奴各部君主首领都感到震惊恐惧,于是调集了左、右贤王的军队,征调所有会射箭的人,举全国之力进攻和围困李陵。李陵率军转战千里,箭矢用尽,退兵无路,援军迟迟不到,死伤的士卒堆积遍地。但只要李陵振臂一呼,勉励士卒,士卒无不奋身而起,流着眼泪,以血洗面,以泪解渴,拉开没有箭的空弓,冒着寒光闪闪的锋刃,一往无前地与敌人拼命。当李陵的军队还没有覆亡时,使者向朝廷报捷,朝中的公卿王侯都举杯向皇上祝贺。几天后,李陵兵败的战报传来,皇上为此食不甘味,上朝听政也闷闷不乐,大臣们感到担忧害怕,一个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没顾及自己地位卑微,见皇上悲伤痛苦,实在想要献上自己诚挚的愚见。我认为李陵平常对待部下总是先人后己,因此能赢得别人以死力效劳,就是古代的名将也不能超过他。他现在因战败而身陷匈奴,但看他的意图,是想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来报效汉朝。他投降匈奴的事已是无可奈何,但他曾击败强敌,功劳也足以布示天下。我想把心里想的禀告皇上但没有机会,恰恰碰上皇上召见,我就把这些意见告诉皇上,用以说明李陵的功劳,想以此来宽舒皇上的胸怀,堵塞指摘李陵的幽幽之口。我未能把我的意见完全说明白,皇上没有深察我的意图,反以为我在诋毁贰师将军,为李陵辩解,于是就把我交司法官审判。我的一片耿耿忠心,终于无法表白出来,因此判定我犯了诬上的大罪,而皇上最终批准了判决。我家里贫穷,没有财物可以用来赎罪,朋友不来营救,皇上身边的亲信,不为我说一句求情的话。我不是木头石块,却偏要让我同狱卒相处,被关押在幽暗的监狱里,谁能替我求情辩屈呀!这些正是您亲眼看到的,我的遭遇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李陵既然已经投降了匈奴,败坏了他家族的声誉,而我也被关在蚕室中,更被天下人耻笑。可悲啊!可悲!这些事是不容易对俗人一一说清楚的。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1。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2,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与能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3,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4,其次易服受辱5,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6,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7,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8。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9。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10,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11);李斯,相也,具于五刑(12);淮阴,王也,受械于陈(13);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14);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15);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16);季布为朱家钳奴(17);灌夫受辱于居室(18)。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19),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20),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注释】

1剖符丹书:古代君主给功臣立的凭证。剖符,把竹制的契约一分为二,君臣各执一块,上面写着同样的誓词。丹书,把誓词用丹砂写在铁制的契券上。凡持有剖符、丹书的大臣,其子孙犯罪可获赦免。

2倡优:乐工伶人。畜:同“蓄”。

3不辱理色:即今之所谓“不丢面子”。理色,面色。

4诎体:指身体被捆绑。诎,同“屈”。

5易服受辱:古时犯人要换穿赭(zhě)色囚衣,故云。

6关:穿,披带。木索:木枷和绳索。箠:鞭子,棍杖。楚:荆条。

7剔毛发:即髡(kun)刑。剔,同“剃”。婴金铁:即钳刑。婴,环绕。

8积威约之渐:意即威约逐次加之,积久而至于此。威约,谓威势为人制约。渐,逐渐发展的过程。

9定计于鲜:意即明确地拿定主意。鲜,明。

10惕息:胆战心惊。

(11)“且西伯”几句:指周文王曾被商纣囚于羑(you)里。西伯,周文王。伯,通“霸”。羑里,在今河南汤阴境内。

(12)五刑:秦汉时的五种刑罚:割鼻,斩左右趾,笞杀,斩首,将尸骨剁成肉酱。

(13)“淮阴”几句:韩信先为齐王,又为楚王,最后被刘邦猜忌,袭捕之于陈。淮阴,即淮阴侯韩信。陈,今河南淮阳。

(14)“彭越、张敖”几句:彭越是汉高帝刘邦的功臣,先为梁王,后被吕后捕杀。张敖是功臣张耳之子,刘邦的女婿,先为赵王,因其臣下贯高等欲杀刘邦而被捕下狱。

(15)“绛侯诛诸吕”几句:周勃诛除吕氏集团,迎立汉文帝,任丞相,后被诬告谋反,被汉文帝囚于请室。绛侯,汉初功臣周勃,封绛侯。请室,请罪之室,京城里拘押高级官员的处所。

(16)“魏其”几句:魏其侯窦婴在汉景帝时为大将军,是武帝的中表舅舅。为救朋友灌夫,得罪新贵田蚡,被诛。赭衣,犯人穿的红色衣服。三木,项、手、足皆带刑具。

(17)季布为朱家钳奴:季布是楚霸王项羽的大将,被刘邦缉捕。鲁人朱家为救他,将他髡钳为奴,藏在自己家里,后托人说情为他求得赦免。

(18)灌夫受辱于居室:灌夫在汉景帝时立有军功,为中郎将,武帝时官太仆,因得罪武帝之舅田蚡被下狱,后被杀。居室,汉代少府所属的官署,亦称保宫,是拘留贵族罪犯的处所。

(19)陵迟:败坏,衰败。

(20)引节:为保持气节而自杀。

【译文】

我的祖先没有立下不朽的功勋而享有剖符丹书的特殊待遇,只掌管文史资料和天文历法,这是近乎卜官和巫祝之类的官职,本来就是被皇上戏弄、像乐工伶人一样养着,为世俗所轻视的。假使我受到法律的制裁被杀,就像九牛身上丢失一根牛毛,与蝼蚁之死有什么不同呢?而世人又不会把我比之于坚持节操而死的人,只认为我是主意想尽,罪大恶极,无法避免,只有一死罢了。为什么呢?是由于平素自己所处的低贱的地位所造成的。人本来都有一死,有的死得比泰山还重,有的死得比鸿毛还轻,这是因为死的目的不同。首先不能让祖先受侮辱,其次不能让身体受侮辱,其次不能让脸面受侮辱,其次不能受别人言辞的侮辱,其次不能被捆绑受侮辱,其次不能穿上赭色囚服受侮辱,其次不能戴上刑具、被人杖打受侮辱,其次不能被剃光头发、套上铁环受侮辱,其次不能被毁坏肌肤、砍断肢体受侮辱,最下等的是遭受宫刑,这是最受辱的啊!《礼记》上说:“刑罚不能加于大夫以上。”这是说士大夫的节操不可以不勉励。猛虎在深山的时候,百兽都惊恐害怕,等到它掉进了陷阱、关进了笼子,就摇着尾巴向人乞食,这是长期的威力制约渐渐使它驯服的结果。所以,即使在地上画个圈作监牢,气节之士势必不肯进去;用木头削制成狱吏,气节之士也不会受它的审讯,他们的主意非常明确。现在手足交叉,戴上木枷,暴露肌肤,遭受杖打,被关押在监狱之中。在这个时候,见了狱吏就叩头,见到狱卒就胆战心惊不敢出声,为什么呢?这是长期用威刑管制之后必然出现的情势。到了这种地步,还说自己是没有受辱的人,那可真是厚脸皮了,还有什么尊贵可言呢?况且,西伯周文王,是诸侯的首领,却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秦朝的丞相,却受遍五刑;淮阴侯韩信,封为楚王,却在陈地被拘捕;彭越、张敖,曾南面称王,却被下狱判罪;绛侯周勃,诛灭诸吕,权势超过五霸,却被关进请室;魏其侯窦婴,曾为大将军,后来却穿上了赭色囚服,戴上了枷锁;楚将季布给朱家为奴受髡钳的刑罚;灌夫因为得罪丞相田蚡而被关进居室受侮辱。这些人都位至王侯将相,声名远播邻国,等到犯了罪受处罚,不能果断自杀,结果跌落在肮脏的尘埃之中,古往今来都一样,不及早自杀怎能不受辱啊!由此说来,勇敢和胆怯,坚强和懦弱,都是具体形势造成的。明白了这一点,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何况一个人如果不能在被捕之前及早自杀,等到志气逐渐衰颓,受鞭打之刑的时候,才想到保全气节而自杀,不是已经晚了吗?古人之所以加刑于大夫时特别慎重,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1?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2!且夫臧获婢妾由能引决3,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4。以上自述隐忍受辱,思引决而不果自裁之故。

【注释】

1“且勇者不必死节”几句:意谓真正的勇士不一定就为“名节”问题而死,怯懦的人为得一个好名声往往会勉力而行,轻易赴死。

2缧绁(léi xiè):捆绑犯人的绳索。

3臧获:奴婢。

4鄙陋:瞧不起,以之为耻。没世:身死之后。

【译文】

人之常情是贪生怕死,思念父母,顾念妻儿,至于那些被正义和真理激励起来的人不这样做,那是有不得已之处。现在,我很不幸,双亲早亡,没有兄弟,独自一人孤独地生活。少卿,您看我对妻子儿女的态度怎样呢?勇敢的人不一定为了名节而死,懦夫仰慕高义,为了名节反而随处都在勉励自己轻易赴死。我虽然怯弱,想苟活下去,也颇懂得舍身取义的道理,为什么让自己关在监狱中遭受侮辱呢?就是奴才婢妾还能够下定决心自杀,更何况我处在不得已的境况中呢?我之所以暗暗地忍受,苟活偷生,关闭在粪土一样肮脏的监狱里而不肯死去,是抱恨自己的理想还没有完全实现,会为死后我的文章不能流传于后世而感到耻辱。以上自述隐忍受辱,想自尽而没有自尽的原因。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1。盖文王拘而演《周易》2;仲尼厄而作《春秋》3;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4,厥有《国语》;孙子膑脚5,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6;韩非囚秦,《说难》《孤愤》7;《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8。乃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9。

【注释】

1倜傥:卓异,不同寻常。

2文王拘而演《周易》:相传周文王被拘于羑里时,推演八卦为六十四卦。演,推衍,发展。

3仲尼厄而作《春秋》:孔子周游列国,其主张不获世用,又在陈、蔡受围攻和绝粮之苦,返回鲁国据鲁国国史而修定《春秋》一书,以微言大义寄托自己的政治见解,为后王立法。

4左丘:即左丘明。相传《国语》和《左传》的作者,复姓左丘,名明。

5孙子膑(bìn)脚:孙膑是战国时期的军事家,庞涓忌其才能而将其刖足。最后孙膑于马陵道破杀庞涓。膑,古代割去髌骨(膝盖骨)的一种刑罚。

6不韦迁蜀,世传《吕览》:吕不韦为秦国宰相时,招集门下宾客著《吕氏春秋》,并非迁蜀后所做。不韦,吕不韦。迁蜀,吕不韦受嫪毐集团叛乱事牵连,被秦王嬴政罢免丞相,不久将其举家流放蜀地。《吕览》,即《吕氏春秋》。

7韩非囚秦,《说难》《孤愤》:韩非是韩国的诸公子,作有《说难》《孤愤》等。秦王读到这些文章后,非常欣赏,乃召韩非入秦。韩非入秦后,被李斯等诬陷下狱,后被杀。说韩非被囚后才做《说难》《孤愤》与事实不符。

8思来者:意为希望将来的人能理解自己的志向。

9空文:指文章著作而言,与“行事”对称。

【译文】

自古以来,富贵而名声已经磨灭的人,多得没法记载,只有那些豪迈不羁、异常卓越的人才名垂后世。周文王被拘禁而推演《周易》;孔子遭受困厄而写出了《春秋》;屈原被放逐,于是创作了《离骚》;左丘明失明,才编写《国语》;孙膑受膑刑,才著述《孙膑兵法》;吕不韦谪迁蜀地,世上才流传《吕氏春秋》;韩非子被囚禁在秦国,才有《说难》《孤愤》;《诗经》三百篇,大都是贤士圣人为抒发胸中的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是情意郁结,不得舒展,所以就追述往事,希望未来的人了解他们的志向抱负。就好像左丘明失明,孙膑断脚,他们认为永远不可能被起用了,才退而避世著书立说,以抒发他们心中的愤懑,希望留下著作来表现自己的观点和抱负。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1,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2。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3,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以上言著书以偿前辱之责。

【注释】

1失:通“佚(yì)”。散失。

2稽:考查。纪:统绪,纲要。

3究天人之际:探求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关系。

【译文】

我私下里不自量力,近来借助笨拙的文笔,搜罗天下轶闻旧事,略微征考古人事迹,综览历代史事,考察历史上成败兴衰的规律。上自轩辕黄帝,下迄当代,写了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总共一百三十篇,想以此来探究自然和人事之间的关系,弄通古今历史的变化规律,成为有独立见解的一家之言。书稿还没有完成,正好遇上那场大祸,痛惜书没有写成,因此即使受到最严酷的刑罚也毫无怨色。我如果著成这部书,藏在名山之中,传给能够理解它的后人,散布在大都市里,那么我就偿还了先前忍受侮辱的旧债,即使被诛万死,也不会后悔的!然而,这些话只能讲给智者听,却无法让俗人明白。以上说著书来偿还先前忍受侮辱的旧债。

且负下未易居1,下流多谤议2。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里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之臣3,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4。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5?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释】

1负下:居于下流。此指身负罪名。

2下流:下贱。

3闺之臣:宫廷内的臣仆,宦官,指时为中书令而言。闺,宫中小门。指皇帝内廷深宫。

4通其狂惑:自我宽解内心的愤怒与矛盾。

5剌(là)谬:违背。

【译文】

再说,负罪的人难以立身处世,下贱的人常常被诽谤非议。我因为表达了一些观点就遭遇这场大祸,深为乡里人辱骂耻笑,玷污了祖先,还有什么脸面到父母的坟墓前去祭奠呢?即使历经百代,这种侮辱也只会日益加重。因此,我感到好像肠子一日九回转似的痛苦,在家里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外出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每当想起那种耻辱,冷汗就从背上渗出,浸湿了衣服。自己只是一个宫闱之臣,哪里能够引荐隐居深山中的贤士呢?所以只好随波逐流,从俗随时,以自我宽解内心的愤怒与矛盾。现在少卿您嘱咐我推举贤士,不正与我的心意相违背吗?现在即使想美化自己,用美妙的言辞为自己解脱,也无济于事,世俗的人不会相信,不过是自取侮辱罢了。总而言之,到我死之后,是非才能论定。

信中不能尽表心意,只大略陈述一下多年来的陋见。谨再拜。

杨恽

杨恽(?—前54),字子幼,华阴(今属陕西)人。其母为司马迁的女儿,父杨敞曾任汉昭帝时的丞相。汉宣帝时,恽以父荫补常侍郎。后因告发霍光的子孙霍禹等谋反有功,升中郎将,封平通侯,官至光禄勋。为人轻财好义,廉洁无私,且以才能见称,颇有治绩,但自矜其能,不能容物。与太仆戴长乐不合。有人上书告发戴长乐,戴以为系杨恽指使,遂上书告恽诽谤朝廷,无人臣礼,恽被贬为庶人。后逢日食,有人归咎于杨恽骄奢不悔所致,恽被下狱,又在家中搜出他给孙会宗的信(即本文),宣帝大怒,判以大逆不道,腰斩处死,妻儿被流放。孙会宗也因此而被罢官。

报孙会宗书

【题解】

据《汉书》卷六十六《杨恽传》记载,杨恽失爵家居,以财自娱。他的朋友、安定太守孙会宗给他写了一封信,劝他不当治产业、通宾客、博取声誉,以免招祸。杨恽写了这封回信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文章嬉笑怒骂,锋芒毕露,发泄了心中的牢骚与不满,并且讥刺朝政,表白了与“卿大夫之制”决裂的意向。论者以为与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桀骜不驯的风格如出一辙。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1,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2,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3。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4;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5,故敢略陈其愚,唯君子察焉!

【注释】

1底:引致,达到。

2时变:指宣帝地节四年(前66)霍光子孙霍禹等谋反事。爵位:指杨恽因告发有功,得封平通侯。

3猥:苟,随便。

4逆指:违反孙会宗来信的旨意。

5孔氏:孔子。各言尔志:语出《论语·公冶长》:“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

【译文】

我才能低下,行为卑污,外部表现与内在才质都没修养到家,侥幸靠先辈留下的功业才得以充当宫廷侍卫,又恰巧碰上平息霍氏谋反因而被封侯爵,但始终不能称职,结果遭了祸殃。您哀怜我的愚笨,承蒙赐与书信再三指明我存在的不足之处,情意十分恳切。但是我私下却埋怨您没有深究事情的原委,而轻率地附和世俗的毁誉。直说出我浅陋的看法吧,又好像与您唱反调而使自己显得文过饰非;沉默不说吧,又恐怕违背了孔子提倡的“每个人都应当直说自己志向”的原则。因此还是大着胆子简略地谈谈我的愚见,请您仔细明辨吧。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1。位在列卿2,爵为通侯3,总领从官4,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5,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6,身幽北阙7,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8,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思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9,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注释】

1朱轮:以丹漆涂车轮,为显贵者乘坐的车子。汉制,公卿列侯和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可乘朱轮车。

2位在列卿:光禄勋为汉九卿之一。

3通侯:即“彻侯”,爵位名。汉制,刘姓功臣封侯者为诸侯,异姓功臣封侯者为列侯,亦称彻侯。后因避汉武帝讳,改称通侯。

4总领从官:指官至光禄勋。光禄勋领宿卫之士。

5建明:对国事有所建议及陈述。

6横被:横遭。口语:议论,告发。

7北阙:宫廷北边的楼观。杨恽被拘于此,是临时性关押。

8游道:游于道,指优游于道义之中。

9以给公上:交纳赋税。

【译文】

我们杨家正当兴盛的时候,做大官乘坐朱轮车的有十人。我位在九卿之列,爵封通侯,总领宫内的侍卫官,参与国家大事,却不能在那时对国事有所建议,来宣扬圣上的德政,又不能与同僚齐心协力,以补救朝廷的缺失,已经多次受到窃踞官位白食俸禄的指责了。我贪恋禄位权势,不能自觉引退,终于遭逢变故,无故遭人指责,自己被幽禁在北阙,连妻子儿女都被关进了监狱。这个时候,自己觉得合族抄斩也不足以抵偿罪责,哪里能想到保住性命,还能到祖先的坟墓去奉祀呢?我感念圣主的恩德,真是无法计量。君子沉浸在道义之中,快乐得忘记了忧愁;小人保全了性命,便高兴得忘记了罪过。我暗自思量:过失已经很大了,品行已经亏缺了,永远当一个农夫到死算了。因此我就亲率妻子儿女,努力耕田种桑,灌溉田园,经营产业,用来向政府交纳赋税,哪想到又因此受到指责和非议。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1。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2,烹羊炮羔3,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4。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5。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6:“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7。”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注释】

1送其终也,有时而既:意谓为君父守丧不过三年,其哀有时而尽。既,尽。

2伏:伏日,夏至后的节日。腊:腊日,冬至后的节日。

3炮(páo):烹饪之法,指裹起来烧烤。

4拊缶(fou)而呼乌乌:秦人素有击缶而歌的风俗。李斯《谏逐客书》:“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缶,一种瓦制的打击乐器,击之为歌舞打节拍。

5“田彼南山”几句:意在讥讽朝廷朝政荒乱,贤人被逐。萁,豆茎。

6董生:董仲舒。

7“明明求仁义”几句:引自董仲舒《对贤良策》三。明明,董钟舒原文作“皇皇”,即“遑遑”,匆忙而惶恐的样子。《汉书·杨恽传》作“明明”,疑别有所本。

【译文】

大凡人的感情所不能抑止的,圣人也不会加以禁止。所以,给最尊贵的君王和最亲近的父亲送终服丧,也有结束的时候。我获罪以来,已经三年了。农家的劳作很辛苦,一年中逢上伏日、腊日的节日,便烹大羊烤小羊,喝上一斗酒,自我慰劳一番。我家本属故秦地方,因此我善唱秦地的歌曲。我妻子是赵地的女子,平素擅长弹瑟。奴婢中也有几个会唱歌的。酒后耳根发热,仰首苍天,信手击缶,便呜呜地唱了起来。歌词是:“辛勤种田在南山,荆棘野草除不尽。种下豆子一百亩,豆子落下只剩茎。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吧,等待富贵谁知道要到何时!”碰到这样的日子,我兴奋得挥动衣袖,顿足起舞,的确是纵情欢乐,不加节制,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幸而还有一些积余的俸禄,正经营贱买贵卖的生意,追求十分之一的利润,这是商人才干的事情,备受轻视的所在,而我却亲自去做了。地位低下的人,是众人诽谤的对象,令人不寒而栗。就是一向了解我的人,尚且随风倒,还会有谁来赞誉我呢?董仲舒不是说过吗:“匆忙而惶恐地求仁义,常常担心不能感化老百姓,这是卿大夫的心情;匆忙而惶恐地求财利,常担心穷困贫乏,这是平民百姓的事情。”所以“志趣不同就无法默契”,现在您怎么能用卿大夫的要求来责备我呢?

夫西河魏土1,文侯所兴2,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3,漂然皆有节概4,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5,安定,山谷之间,昆夷旧壤6,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7,毋多谈。

【注释】

1西河魏土:战国时魏地的西河,辖境在今陕西东部黄河西岸区,与汉代的西河郡并非一地。孙会宗是西河郡人,杨恽把其家乡说成是魏地,意在与安定郡对照,寓讽刺之意。

2文侯:魏文侯。战国时魏国的第一位君主,著名贤君。

3段干木:战国魏文侯时人,隐居不仕,为文侯敬重。田子方:与段干木同时代人,为文侯所优礼。

4漂然:同“飘然”。

5安定:郡名。故治在今宁夏固原。

6昆夷:即西戎,西部少数民族。

7旃(zhān):文言助词“之焉”的合音。

【译文】

您的故乡西河郡是战国时魏国的土地,是魏文侯兴举大业的地方,尚有段干木、田子方的遗风。他们都有高远的节操与气概,懂得出仕与隐逸的分寸。前不久,您离开故乡,去到安定郡任太守。安定地处山谷之间,是西戎的故地,那里的人贪婪鄙野,难道是当地的风俗改变了您的品性吗?现在我才看清您的志向。现在正当大汉兴旺隆盛时期,希望您自己努力,不多谈了。

王生

王生,西汉宣帝时为太子庶子,生卒年不详。当时还有一同名者,龚遂任渤海太守时为议曹,后遂迁任水衡都尉,王生任水衡丞。是否一人,末审。

遗盖宽饶书

【题解】

史载,盖宽饶在宣帝时举为方正,后任司隶校尉,为人刚直公廉,不避权势。然而喜欢陷害人,结怨过多;又好批评朝政,冒犯宣帝之意。这封信就是针对这个情况写的。作者不避嫌疑,直言规劝,晓以大义,告以险危,其人格精神,卓然自见。

明主知君絜白公正,不畏强御1,故命君以司察之位2,擅君以奉使之权3,尊官厚禄已施于君矣。君宜夙夜惟思当世之务,奉法宣化,忧劳天下,虽日有益,月有功,犹未足以称职而报恩也。自古之治,三王之术各有制度4。今君不务循职而已,乃欲以太古久远之事匡拂天子,数进不用难听之语以摩切左右5,非所以扬令名全寿命者也。方今用事之人皆明习法令,言足以饰君之辞,文足以成君之过,君不惟蘧氏之高踪6,而慕子胥之末行7,用不訾之躯8,临不测之险,窃为君痛之。夫君子直而不挺9,曲而不诎。《大雅》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狂夫之言10,圣人择焉,惟裁省览。

【注释】

1强御:强暴逞势的人。

2司察:指盖宽饶被擢为司隶校尉。司隶校尉掌纠察京师百官及所辖附近各郡,为监察官,故曰“司察”。

3奉使:奉命巡察,纠正风俗。

4三王:夏禹、商汤、周文、武王。

5摩切:规劝,此指责备。

6蘧氏:蘧伯玉,春秋时卫国大夫。《论语·卫灵公》:“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又,庄子说其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

7子胥:伍子胥,知吴王不可谏而不能止,后被诛。

8不訾(zi):贵重之极。訾,通“赀”。

9挺:顶撞。

10狂夫:愚钝之人。

【译文】

贤明的君主知道您廉洁公正、不畏强暴,所以命您担任司隶校尉的职位,授予您奉使巡察的权力,尊显的官职、优厚的俸禄都已给予您了。您应当早晚专心思考当今事务,依法宣导教化人民,为天下大事忧劳,即使日日有进步,月月有成绩,尚不足以胜任职务而报答皇上的恩惠。自古以来治理国家,三王的方法各有准则。现在您不按职责办事也就罢了,还想用上古久远的事情匡正和辅佐天子,多次上奏无用而难以接受的话语来责备皇上左右的人,这不是显扬功名、保全性命的办法。现在执政的官员都通晓法令,言语足以颠倒您的辞令,文章也足以罗织您的错误,您不效仿蘧伯玉知仕隐是非的高尚作风,却企慕伍子胥不知进退的低下行为,用至贵的身躯临近不可测量的险地,我心中为您感到痛惜。君子刚直但不顶撞,委婉但不退缩。《诗经·大雅》中说:“知识渊博又明理,保全身体和节操。”愚钝人的话,即使是圣人也善加采择,请裁断虑察。

刘歆

刘歆简介参见卷十二。

移让太常博士书

【题解】

此文为刘歆向汉哀帝建议除儒家经典原著之外,学官也应讲习《春秋左氏传》《毛诗》《礼记》《古文尚书》之事后,与当时的五经博士议论、辩难所作。

刘歆在书中首先历数了儒家经典由盛至衰、经义衰微散乱的过程及作者的忧虑,接着盛推所发现的《古文尚书》《礼记》(新发现部分)及《左传》的价值,指出汉以来一些迂儒的弊病,最后对诸位博士的顽固态度进行指责。文章表现了作者勇于求新求是的精神。气势猛烈,步步深入,一气呵成。

昔唐、虞既衰,而三代迭兴1,圣帝明王,累起相袭,其道甚著。周室既微,而礼乐不正,道之难全也如此。是故孔子忧道之不行,历国应聘,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乃得其所。修《易》序《书》,制作《春秋》,以纪帝王之道。及夫子没而微言绝2,七十子终而大义乖。重遭战国,弃笾豆之礼3,理军旅之陈,孔氏之道抑,而孙、吴之术兴4。陵夷至于暴秦,燔经书,杀儒士,设挟书之法,行是古之罪5,道术由是遂灭。

【注释】

1三代:指夏、商、周。

2微言:精深微妙的言辞,即以简明平易的言辞表达深广的内容。

3笾(biān)豆:本指用竹子和木头做成的食具。竹制的叫“笾”,木制的叫“豆”。古人常用于祭祀之礼。

4孙、吴:古代军事家孙武和吴起。

5是古:认为古代是正确的。

【译文】

以前唐尧、虞舜衰落,夏、商、周三代交替兴起,圣达贤明的君王,一代一代继承下来,他们的治国之道十分显著。到了周朝王室衰微的时候,礼制音乐就已不是很纯正了,高深的学问很难保证系统完整。因此孔子担心学术不能推广施行,便周游列国希求聘用,最后从卫国回到了鲁国,这样乐礼才得到纠正,《雅》《颂》才各自得到了恰当的地位。孔子还整理《周易》,给《尚书》作序,编写《春秋》,以总结帝王治理天下的规律。及至孔子去世,微言大义便失去了传人,孔子弟子七十贤人死,儒家的大道理就背离了正道。后又遭遇战国时期的纷乱,祭祀之礼被废弃,人们热心于布阵行军之术,孔子的理论受到压制,相反的是孙武、吴起的用兵之法兴起。衰落到残暴的秦代,烧毁儒学的经典著作,残杀钻研儒学之士,订立惩罚私藏书籍的法律,对认为古代正确的人施行处罚,儒学的学术从此便断了道统。

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1,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时独有一叔孙通2,略定礼仪。天下唯有《易》卜,未有它书。至孝惠之世,乃除挟书之律,然公卿大臣绛、灌之属,咸介胄武夫,莫以为意。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朝错从伏生受《尚书》3。《尚书》初出于屋壁4,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时师传读而已。《诗》始萌芽5,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6,为置博士。在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7。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8。当此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泰誓》后得,博士集而读之。故诏书称曰:礼坏乐崩,书缺简脱,朕甚闵焉9。时汉兴已七八十年,离于全经,固已远矣。以上历数周末及汉初经之不绝如缕。

【注释】

1遐:遥远。

2叔孙通:秦时为博士,后追随刘邦。汉兴,制定朝仪,拜为太常,后为太子太傅。

3掌故:官名。汉时掌管旧的典籍。朝错:即晁错。伏生:名胜,济南人。曾为秦博士。以《尚书》教齐鲁之间。年九十余,不能行,文帝遂使晁错前往受学。

4《尚书》初出于屋壁:秦时焚书,伏生藏《尚书》于壁中,挟书令废始出,仅存二十九篇。

5《诗》始萌芽:《史记·儒林列传》:“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

6学官:此处指学校。

7贾生:贾谊,西汉政论家、文学家。

8建元:汉武帝年号,前140—前135年。

9闵:通“悯”。伤心。

【译文】

汉代兴起,距离古代圣明的帝王已十分遥远,而孔子的学说又已断绝不传,因而治国的礼法制度便失去了依据。当时只有一位叔孙通,大略地制定了一些礼仪。天下普遍流传的只有一部用于占卦的《易经》,再就没有其他的书籍。到了惠帝时代,才废除了有关私藏书籍的法律条文,但朝廷中的公卿大臣像绛侯周勃、灌夫之类的人,都是戴盔披甲的武将,没有谁把这种状况放在心上。到了文帝在位时,才让晁错以掌故的身份去跟随伏生学习《尚书》。《尚书》是在房子的夹壁墙中发现的,书简朽烂、折断、散乱的地方很多,这部书现在仍然保存着,被各代的儒师传讲阅读。这时,研究《诗经》的学问开始出现,处于萌芽状态,而天下的书籍陆续重见天日,但都属于各家学派的传述解释,即使这样也在学校中都有一席之地,并为这些学说设立了博士。在朝廷中称得上儒士的,只有一个贾谊而已。此后,到了武帝朝,邹、鲁、梁、赵等地涌现了众多研究《诗经》《礼记》《春秋》的先辈大师,都是在建元年间崭露头角。在这个时候,一个人不能独自全面贯通地研究那些经典著作,有人传《雅》,有人治《颂》,相互结合才能成为一门系统的学问。《尚书·泰誓》一篇是后来发现的,诸位博士聚集一起去研读它。所以武帝发诏令说:“礼乐制度毁坏崩溃,书简大量残缺脱漏,对此我非常痛心!”这时汉朝建立已有七八十年,未见全本的经典本来就已经很久远了。以上历数周末到汉初,儒家经典不绝如缕。

及鲁恭王坏孔子宅1,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后2,孔安国献之3,遭巫蛊仓卒之难4,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祕府,伏而未发。孝成皇帝闵学残文缺,稍离其真,乃陈发祕藏,校理旧文,得此三事,以考学官所传,经或脱简5,传或间编6。传问民间,则有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遗学与此同7,抑而未施。此乃有识者之所惜闵,士君子之所嗟痛也。以上言得《礼》《书》《左传》三事之可贵。

【注释】

1鲁恭王:汉景帝之子,封于鲁。

2天汉:汉武帝年号,前100—前97年。

3孔安国:字子国,伏生的学生。鲁恭王所发现的《古文尚书》等都以古文字写成。孔安国全部改写成今文(隶书),奉诏令对《尚书》作传,定为五十八篇。

4巫蛊仓卒之难:汉武帝时,方士神巫大多集中在京师,女巫出入宫禁,教后宫美人邀宠避灾,把木制小人埋在地下进行祭祀。征和二年(前91)武帝病,江充言病因在巫蛊,在宫中挖掘。江充因与太子不合,虚言在太子宫中得到的木人特别多,太子害怕,举兵攻杀江充。汉武帝认为太子造反,遂派兵捕杀,两军在长安城混战,太子失败自杀。

5脱简:部分简策遗失。

6间(jiàn)编:旧编烂绝,重新为之编次,致使前后错乱。

7鲁国桓公:《史记·儒林列传》:“而鲁徐生善为容。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徐延、徐襄。……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尝为汉礼官大夫。”当即徐氏弟子桓生。赵国贯公:赵人,从贾谊受学,为河间献王博士。胶东庸生:庸谭,通《古文尚书》,是孔安国的再传弟子。

【译文】

到了鲁恭王拆毁孔子的旧宅,想要建自己的宫殿时,在残墙断壁中发现了古文字写成的书籍,其中有散失了的《礼记》三十九篇,《尚书》十六篇。武帝天汉年以后,由孔安国献上朝廷,恰好又遇到了朝廷中发生的巫蛊事件,没来得及立于学官。再说《春秋》,左丘明所修撰的传注,都是古文字书写的,增补的有二十多处,收藏在朝廷秘府,未能在天下流传。成帝担心学术残缺,文字不全,渐渐远离其本来面目,就陈列发布朝廷秘藏的珍本,校勘整理旧的书籍,发现了这《礼记》《尚书》和左氏《春秋》三部著作,对照它们来考察学官传讲的内容,发现经典原文有的中间脱失了简册,对经文的解释也有编辑零乱不接的现象。成帝又派人到民间调查,就有了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传下的学说,与古文《礼记》《尚书》和左氏《春秋》相同,只是没能传播开来。这种局面实在是令有高远见识的人士怜惜伤心,令有学问的人嗟叹不已啊!以上说得到古文逸《礼》古文《尚书》《左传》很可贵。

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1,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2,则幽冥而莫知其原。犹欲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妒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岂不哀哉!以上言时人无识抑此三学。

【注释】

1罢:通“疲”。

2辟(bì)雍:本为西周天子为教育贵族子弟设立的大学。取四周有水,形如璧环为名。《白虎通》:“辟雍所以行礼乐,宣德化也。辟者,璧也。象璧圆,以法天也。雍者,壅之以水,象教化流行也。”

【译文】

以前许多搞学问的人,不去考虑学问系统的缺失,只是因陋就简,埋头于支离破碎的文字分析,语言烦琐零乱,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直到年老也不能系统深入地弄通一部经典著作,只是相信老师的口头传说而背离了解释经文的经典文本,固执地附和一些末流经师的意见,而否定往古的真知灼见。一旦国家将要举行大的典礼,如制定辟雍、封禅、巡狩的礼仪,这些人就糊里糊涂,不知道这些礼仪的源流。就这样还要抱守残缺不全的知识,坚持唯恐被别人点破而难以下台的私心,而没有服从道义和向真正有学问的人学习的想法。有的人心怀妒意,不去深入考察真实情况,没有主见,只要大多数人观点相同便盲目随从,附和别人,不明是非。他们贬抑逸《礼》、古文《尚书》和《左传》,认为《尚书》只有二十八篇,不肯承认孔壁中发现的古文《尚书》,认为左丘明的《春秋左氏传》不是解释《春秋》的传注。这些不是令人悲哀吗?以上说当代学者没有见识,贬抑这三种学问。

今圣上德通圣明1,继统扬业,亦闵文学错乱,学士若兹。虽昭其情,犹依违谦让2,乐与士君子同之,故下明诏,试《左氏》可立不,遣近臣奉指衔命3,将以辅弱扶微,与二三君子比意同力4,冀得废遗。今则不然,深闭固距,而不肯试,猥以不诵绝之,欲以杜塞余道,绝灭微学。夫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此乃众庶之所为耳,非所望士君子也!以上言博士意,不欲立《左氏》。

【注释】

1今圣上:指哀帝。

2依违:不擅自决断。颜师古注:“依违,言不专决也。”

3近臣:此指刘歆。《汉书·楚元王传》:“哀帝令(刘)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

4比意同力:齐心协力。比,合。

【译文】

当今圣上仁德普施天下,见识神明无比,继承传统,发扬光大前代天子的伟业,也痛心儒学理论错杂零乱,痛心搞学问的人像前面所说的那几种情况。圣上虽然清楚地了解现实状况,还不擅自决断,虚心谦让,很高兴和诸位君子共同考虑,所以才下了圣明的诏令,讨论《左传》能否立于学官,派我奉旨进行辩论,将要来扶助已经衰微了的儒学研究,和几位君子同心尽力,希望能使衰微和遗失了的学问重新兴盛并确立它崇高的地位。谁知现在情形完全不是这样,你们几位紧闭尊口,固执拒绝,不肯讨论这个问题,随随便便地以没读过这几部古文著作为借口来回绝,想用这种做法来杜绝堵塞别的途径,使本来就已衰微了的学术彻底灭绝。能共享成功的果实,却难以共谋创业,这是众多世俗百姓的做法,我不希望各位君子也这样!以上说五经博士的意图是不想让《左传》立于学官。

且此数家之事,皆先帝所亲论,今上所考视,其古文旧书,皆有征验,外内相应,岂苟而已哉!夫礼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

【译文】

这几部古文经典的事,都是先帝亲自提到,当今天子所论证重视的问题,那些用古文字写成的旧书,都有大量事实作证,而且与现在所行的经典大体相当,哪里是随意普通的东西!古人早说过:礼仪遗失了,便要去民间访问寻求。古文写成的典籍难道不比去民间访求更可靠吗?

往者博士,《书》有欧阳1,《春秋》公羊2,《易》则施、孟3,然孝宣帝犹复广立穀梁《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4,义虽相反,犹并置之。何则?与其过而废之也,宁过而立之。传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志其大者,不贤者志其小者5。”今此数家之言,所以兼包大小之义,岂可偏绝哉?若必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6,违明诏,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议,甚为二三君子不取也。以上言数家之言不可偏绝。

【注释】

1欧阳:欧阳生,字伯和,事奉伏生。

2公羊:公羊高,战国时齐国人。

3施、孟:施仇、孟喜,二人同时随田王孙学《易》。

4穀梁:穀梁赤,战国时鲁国人。梁丘:梁丘贺,向京房学习《易经》。大小夏侯:大夏侯指夏侯胜,小夏侯指夏侯建。

5“文、武之道”几句:语见《论语·子张》

6党同门,妒道真:《汉书》颜师古注:“党同师之学,妒道艺之真也。”意即诸博士以师门结党,嫉妒学问掌握了真谛的人。

【译文】

以前五经博士中,《尚书》有欧阳生,《春秋》有公羊高,《周易》有施仇、孟喜,但宣帝还广泛地置立穀梁的《春秋》、梁丘的《周易》、大小夏侯的《尚书》,他们所讲述的义理虽然观点相反,仍一并置立。这是为什么呢?与其因见解上有些失误而废止,还不如一并保留错误的观点创立新的学科。孔子的弟子子贡说:“周文王、武王的治国理论之所以未被后人抛弃,还在于人:见识高的记下了大的方面,见识差一些的记下了小的道理。”现在这几家古文学派的言论,全面包容了大大小小的道理,怎么能够偏废呢!假如一定要固执己见,死守残缺不全的学说,以同一师门的人结成小团体,而嫉恨掌握儒学真义的人,违抗天子的圣明诏书,未理解天子的本意,从而把自己置于被文吏们非议的境地,我认为你们这样做是非常不可取的。以上说几家古文学派的言论不能够偏废。

马援

马援简介参见卷十。

与杨广书

【题解】

隗嚣(?—33),字季孟,天水成纪(今甘肃秦安)人。王莽末年,被当地豪强拥立,据有天水、武都、金城(均在今甘肃)等郡。隗嚣本有才识,但在东汉方兴之际,听从部将王元等人意见,认为天下成败未知,而“天水完富,士马最强”,想割据一方,因此首鼠两端,既把长子送入刘秀朝为人质,又想依附四川的公孙述。马援在给隗嚣部将杨广的这封信中,摆出国势家事两方面的实际情况,真诚坦率地进行劝说。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令人感动。

春卿无恙1,杨广,隗嚣将。春卿,广字也。前别冀南2,寂无音驿3。援间还长安4,因留上林5。窃见四海已定,兆民同情,而季孟闭拒背畔6,为天下表的。季孟,嚣字。常惧海内切齿,思相屠裂,故遗书恋恋,以致恻隐之计。乃闻季孟归罪于援,而纳王游翁谄邪之说7,游翁,王元字。自谓函谷以西8,举足可定,以今而观,竟何如邪?

【注释】

1春卿:隗嚣将杨广,字春卿。

2冀:县名。在今甘肃甘谷东。

3音驿:书信传递。

4间:近日。

5上林:苑囿名。在长安西。

6季孟:隗嚣的字。

7王游翁:隗嚣将王元,字游翁。

8函谷:关名。在今河南新安东。

【译文】

春卿近来安好。杨广,是隗嚣的部将。春卿,是杨广的字。上次在冀南分别后,杳无音信。我最近回到长安,便留在了上林。我私下看到天下已经平定,百姓都有安居的心愿,而季孟却割据一方,背离天下人心,成为天下人憎恨的目标。季孟,是隗嚣的字。我时常担心四海之内人人都对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所以深怀依恋之情写信以表达我同情的心意。听说季孟怪罪我,却采纳王游翁奉承邪辟的主张,游翁,是王元的字。自认为函谷关以西的广大地方,举足之间便可平定。以现在的情形看,结果如何呢?

援间至河内1,过存伯春2,伯春,嚣子恂之字。见其奴吉从西方还,说伯春小弟仲舒望见吉,仲舒,嚣次子字。欲问伯春无它否,竟不能言,晓夕号泣,婉转尘中。又说其家悲愁之状,不可言也。夫怨仇可刺不可毁,援闻之,不自知泣下也。

【注释】

1河内:汉郡名。相当于今河南黄河南北两岸的地方。

2伯春:隗嚣长子,名恂,字伯春。时入侍刘秀朝,实际上作为人质,后被刘秀所杀。

【译文】

我近来到过河内,见到了伯春,伯春,是隗嚣长子隗恂的字。看到他的仆人吉从西边回来,说伯春的小弟仲舒见到吉后,仲舒,是隗嚣次子的字。想问问伯春有没有其他变故,不料他竟说不出话来,昼夜号哭,辗转于尘土之中。又说到他家人悲愁的情状,简直不可言状。仇家之间可以互相指责但不能毁谤,我听到这种情况后,不禁流下泪来。

援素知季孟孝爱,曾、闵不过1。夫孝于其亲,岂不慈于其子?可有子抱三木2,而跳梁妄作3,自同分羹之事乎4?季孟平生自言,所以拥兵众者,欲以保全父母之国而完坟墓也,又言苟厚士大夫而已。而今所欲全者,将破亡之;所欲完者,将毁伤之;所欲厚者,将反薄之。季孟尝折愧子阳而不受其爵5,今更共陆陆,国藩按:《汉书·萧望之传》:“不肯碌碌,反抱关为?”与此“陆陆”字,词意正同。欲往附之,将难为颜乎?若复责以重质,当安从得子主给是哉?往时子阳独欲以王相待,而春卿拒之;今者归老,更欲低头与小儿曹共槽枥而食6,并肩侧身于怨家之朝乎?男儿溺死何伤,而拘游哉?今国家待春卿意深,宜使牛孺卿与诸耆老大人共说季孟7,孺卿,嚣将牛邯字也。若计画不从,真可引领去矣8。前披舆地图,见天下郡国百有六所,奈何欲以区区二邦以当诸夏百有四乎9?

【注释】

1曾、闵:曾参、闵子骞,为孔子弟子,以孝著称。

2三木:刑具,加在犯人颈、手、足上。

3跳梁:跋扈,强横。

4分羹之事:魏文侯遣乐羊攻中山,中山君杀乐羊之子烹之,送羹给乐羊,乐羊饮尽一杯。

5子阳:公孙述之字。时割据四川地。

6共槽枥(lì)而食:指做同僚领俸禄。槽枥,养马之所。此指并肩共处。

7牛孺卿:牛邯的字。系隗嚣属下。大人:豪杰。

8引领:犹引退。

9二邦:指凉州、朔方。

【译文】

我一向知道季孟孝顺慈爱,曾参和闵子骞也赶不上他。孝顺于双亲,哪里不慈爱于儿子的呢?可哪有儿子戴着刑具,而自己强横妄为,就像乐羊喝了儿子的肉汤一样的事情呢?季孟平常说:“之所以兴兵起事,是想保全家乡,护好父母的坟墓。”又说:“只是为了厚待士大夫而已。”而现在想要保全的,将要使之破亡;想要护好的,将要使之毁弃;想要厚待的,将要使之受损。季孟曾经挫辱子阳而没有接受他的封爵,现在一事无成,曾国藩按:《汉书·萧望之传》:“不肯碌碌,反抱关为?”“碌碌”与这里的“陆陆”,词意相同。想去依附于子阳,恐怕将有伤颜面吧?假如再要求献上重礼、人质,要从哪里再找个儿子做人质呢?过去子阳想封以王位,而春卿拒绝了;现在老而归服,又想低头和小儿辈们为同僚领俸禄,和他们并肩跻身在仇家的朝堂吗?男儿溺死水中有何关系,难道反而还要害怕游泳吗?现在国家对您情意深厚,应该让牛孺卿和其他受人尊敬的长者豪杰一起劝说季孟,孺卿,隗嚣部将牛邯的字。若不听从计划,你们真的可以离他而去。前日看地图,看到天下的郡国共有一百零六所,为何想用区区两个小郡来与其他一百零四个为敌呢?

春卿事季孟,外有君臣之义,内有朋友之道。言君臣邪,固当谏争;语朋友邪,应有切磋。岂有知其无成,而但萎腇咋舌、叉手从族乎1?及今成计,殊尚善也;过是,欲少味矣。且来君叔天下信士2,君叔,来歙字。朝廷重之。其意依依,常独为西州言3。援商朝廷,尤欲立信于此,必不负约。援不得久留,愿急赐报。

【注释】

1萎腇(něi):软弱。咋(zé)舌:咬住舌头。谓因害怕而不敢说话。

2君叔:来歙的宇。来歙,初事刘玄,旋归刘秀,任太中大夫,说隗嚣归汉。后嚣叛,他以精兵袭破其众,尽取陇西。

3西州:指天水诸郡。

【译文】

春卿你事奉季孟,表面上有君臣的名义,其实有朋友的道义。从君臣道义来说,本应该据理劝谏;从朋友关系来说,应该讨论研求。哪里有明知他不能成功,却只是软弱咬舌,拱手而跟着被杀的呢?趁现在打定主意,是最好不过的;错过机会,想如此也没有多大意义了。况且来君叔是天下有名的讲信用的人,君叔,来歙的字。朝廷十分倚重他。他心意诚恳,常常为西州讲话。我与朝廷商定,更想于此事上树立信义,一定不会背负盟约。我不能长久停留,希望你赶快给予答复。

朱浮

朱浮,生卒年不详。字叔元,东汉时沛国萧(今安徽萧县)人。初从汉光武帝,为大司马主簿,后为幽州牧,封舞阳侯,为大将军。朱浮“年少有俊才”,喜交社会名士。事迹详见《后汉书·朱浮传》。

与彭宠书

【题解】

此文是作者写给彭宠的一封信。彭宠,字伯通,东汉时南阳宛(今河南南阳)人。曾任渔阳(今北京密云)太守。封建忠侯,为大将军。王莽新政结束后,朱浮与彭宠在是否多置官属上政见不合,朱浮上书汉光武帝,双方矛盾激化。建武二年(26)彭宠不听朝廷劝阻发兵攻打朱浮,朱浮写此信劝其不要谋反。信起笔于“顺”与“逆”的智、愚之论,进而述及朝恩之厚,晓以利害,既旁征博引,又径指是非,信写得既直理晓畅,又含情甚笃,但遗憾的是,仍未能使彭宠听从劝阻。

盖闻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常窃悲京城太叔1,以不知足而无贤辅,卒自弃于郑也。伯通以名字典郡2,有佐命之功3,临民亲职,爱惜仓库;而浮秉征伐之任4,欲权时救急5。二者皆为国耳。即疑浮相谮6,何不诣阙自陈7,而为灭族之计乎8?

【注释】

1京城太叔:春秋时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庄公因母亲姜氏请求,将京(今河南荥阳)为共叔封地,并称为“京城太叔”。段发兵与庄公争位,失败而逃至共(今河南辉县),故又称其为共叔段。

2以名字典郡:指彭宠因名望而出任渔阳太守。典郡,主管郡事。

3佐命之功:刘秀、王郎争夺河北时,彭宠归顺刘秀,并为刘秀平定河北提供将领、士兵、粮草,立下大功。佐命,辅助王室。命,王命,天命。

4秉征伐之任:掌管军政大权。

5权时救急:权衡时势,匡救急难。

6谮(zèn):谗毁,诬陷。

7诣:到。阙:宫廷的大门,指朝廷。

8灭族之计:指反叛朝廷的举动。

【译文】

我曾听说过聪明的人会顺应时代的潮流来谋划,愚蠢的人却会逆情悖理地去做事。为此我私下常常为春秋时的郑国京城太叔而感叹,他由于不知满足又没有贤良帮助他,最终自己被郑国所抛弃。可您伯通,名声远扬,主持一郡政事,并有协助君王开创基业的大功,体恤百姓,躬亲职守,爱护钱粮府库;而我朱浮主持征伐之任,也是想审时度势,匡救急难。我们两人都是为了国家政权啊。即使您怀疑我诬陷您,您为什么不到京城去自己陈述,而去干那反叛朝廷、夷灭三族的事呢?

朝廷之于伯通,恩亦厚矣。委以大郡,任以威武,事有柱石之寄1,情同子孙之亲。匹夫媵母2,尚能致命一飧3,岂有身带三绶4,职典大邦,而不顾恩义、生心外叛者乎?伯通与吏民语,何以为颜?行步拜起,何以为容?坐卧念之,何以为心?引镜窥景,何以施眉目?举厝建功,何以为人?惜乎!弃休令之嘉名5,造枭鸱之逆谋6;捐传叶之庆祚7,招破败之重灾;高论尧、舜之道,不忍桀、纣之性,生为世笑,死为愚鬼,不亦哀乎!

【注释】

1柱石:喻为国家的重要依靠力量。《汉书·霍光传》:“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

2媵母:原指随嫁或陪嫁女,这里指一般的女人。

3致命一飧(sun):为回敬一顿饭,乃至于牺牲自己的生命。致命,效命。飧,简单的饭食。

4三绶:任三个官职。指彭宠为渔阳太守、建忠侯、大将军。绶,丝带,用来拴印,借指官级。

5休令:美好。

6枭鸱:比喻不驯良的人,不忠不孝之臣。枭,传说中一种凶猛的鸟。鸱,鹞鹰,不孝之鸟。

7传叶:传世。庆祚:吉祥,福祥。

【译文】

朝廷对于伯通您,可谓恩义厚重啊!朝廷将重要的州郡托付于您,任命您为大将军统辖军旅,将您视为国家柱石,朝廷对您的情感如同父母对待子孙一样深重。即使一般平民百姓,还懂得回报一餐饭食的恩情,难道身任三职,经管重镇的人,却不顾恩义,一心要背叛朝廷?假使真是这样,您伯通与下属官员百姓讲话时,还有什么脸面呢?您的举止行动,拜往迎来,又有什么样的礼仪面貌呢?坐卧起居想到这问题时,您又怎么对得起本心呢?起身对镜,照视自己时,您又怎么能舒眉欢笑呢?谈及行动安排,建功立业,您又怎么去做人表率呢?可惜啊!丢弃了令人羡慕的美名,却去干那些枭鸱都不如的叛逆勾当;捐弃了流芳百世的福祥,却去招致破灭的下场;时常高谈尧、舜的行为道德,却不去克制像夏桀、商纣一样的习性,活着为世人所讥笑,死后也会成为愚鬼蠢魂,多么可怜啊!

伯通与耿侠游1,俱起佐命,同被国恩。侠游谦让,屡有降挹之言2;而伯通自伐3,以为功高天下。往时辽东有豕,生子白头,异而献之。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怀惭而还。若以子之功高,论于朝廷,则为辽东豕也。今乃愚妄,自比六国。六国之时,其势各盛,廓土数千里4,胜兵将百万5,故能据国相持,多历年所。今天下几里?列郡几城?奈何以区区渔阳而结怨天子?此犹河滨之民6,捧土以塞孟津7,多见其不知量也。

【注释】

1耿侠游:名况,字侠游。曾任上谷郡太守。东汉创建时耿况与彭宠同归附于刘秀。后彭宠约耿况同反,耿况不应。

2降挹:谦逊。

3自伐:矜持,自大。

4廓土:拓土。廓,扩张,开拓。

5胜兵:犹精兵。

6河滨:黄河之滨。

7孟津:渡口名。在今河南孟州南。

【译文】

伯通您与耿侠游两人一起辅佐王室,同时承受皇恩。耿侠游为人谦和礼让,经常言出谦逊;可伯通您却时常自我吹嘘,认为自己功盖天下。从前,辽东有一头猪,生下一只白头小猪仔,辽东人见了以为很神奇,就要献上朝廷。等到了河东郡时,看见猪的头都是白色的,于是自己暗自羞愧,就回去了。如果凭着您的功劳同朝廷评功论赏的话,那么就像那辽东郡的猪一样,太普通了。现在您愚蠢狂妄地自比战国时期的六国。战国时期的六国,各个国家势力都相当强盛,拓土几千里,精兵上百万,所以能凭借国势相抗衡,经历了许多年。现在国家的城池、土地有多少?州府郡县有多少?您怎么能只凭着一个小小的渔阳郡,去得罪当今皇帝呢?这就像黄河边上的人,捧着一把土要堵住孟津渡口一样,是多么地不自量啊!

方今天下适定,海内愿安,士无贤不肖,皆乐立名于世。而伯通独中风狂走1,自捐盛时。内听娇妇之失计,外信谗邪之谀言,长为群后恶法2,永为功臣鉴戒,岂不误哉?定海内者无私仇3,勿以前事自疑。愿留意顾老母少弟,凡举事无为亲厚者所痛,而为见仇者所快4。

【注释】

1中风狂走:发疯一样到处乱跑。

2群后:指众诸侯。恶法:坏榜样。

3定海内者:指君王皇帝,这里指光武帝刘秀。

4见仇:敌视,相仇视。

【译文】

现在国家刚刚安定下来,国内人人希望稳定,士人不论是贤良还是不肖,都期待在当世创立功业。可是伯通您却像发疯一样乱跑乱撞,自甘被盛世抛弃。在家里听信受宠妇人的错误主意,在外面偏听奸佞之徒不靠谱的言语,您这样做将会永远成为方面大吏的坏榜样,永远作为忠臣贤士引以为鉴的对象,难道不是最大的错误吗?作为统定国家的君王,他没有个人的怨敌,请不要拿以前的事情自相猜疑。还希望您做事要考虑顾及一下自己的老母和小弟,但凡做事一定不要让亲朋好友痛心,让那些仇视自己的人愉快。

冯衍

冯衍,生卒年不详。字敬通。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东汉辞赋家。衍素有大志,遭新莽之难,初投刘玄,后归光武帝,但不受重用,一直坎坷潦倒,约卒于章帝建初初年。晚年作《显志赋》自伤不遇,假史实以讽喻时政,借追慕古人而抒发抑郁之情,常被后世文人引作怨、恨的事例。其赋多用骚体,词意每仿效楚辞,但因名过其实而显空洞。然而他继王褒《洞箫赋》之后,多用骈偶辞句,对魏晋六朝骈俪文风影响较大。明代张溥辑有《冯曲阳集》,收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奏记邓禹

【题解】

奏记为汉时朝官对王公、州郡百姓或僚佐对长官陈述的书面意见。更始二年(24),尚书仆射鲍永行大将军事,衍为偏将军,与鲍永关系甚好。后刘玄战败,冯衍于建武初为扬化大将军掾,辟邓禹府,多次奏记于邓禹,陈政言事,提出谏言,此文即其中之一篇(见《东观记》)。而王先谦却以为建武初冯衍“未辟邓禹府,禹亦未至并州,至败兵未降见黜后始诣邓禹”,所以认为该奏记为冯衍计说鲍永所写(见《后汉书集解》)。

全文结构严谨,音韵和谐,用典使事,层层推进,慷概论事,切中时弊。行文虽整齐缛密,却不乏生动形象。

衍闻明君不恶切悫之言1,以测幽冥之论2;忠臣不顾争引之患3,以达万机之变4。是故君臣两兴,功名兼立,铭勒金石5,令问不忘6。今衍幸逢宽明之日,将值危言之时7,岂敢拱默避罪而不竭其诚哉?以上浑写献言之意。

【注释】

1切悫(què):恳切,诚挚。

2幽冥:深远,暗昧。

3争引:引事谏争。

4万机:朝廷、国家日常纷繁的政务。

5勒:刻。金石:指钟鼎碑碣。

6令问:好名声。

7危言:直言。

【译文】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嫌恶恳切诚挚的谏诤,从而测度深远而暗昧的论说;忠贞的大臣不顾忌引事谏诤的祸患,从而通达朝廷纷繁政务的变化。所以君主和大臣都发奋图强,功业英名均得以建立传扬,铭刻在钟鼎碑碣上,好名声使人不能遗忘。现在我有幸得遇宽容明达之世,又正值可以充分表达言论之时,怎么能拱手缄默避免罪责而不竭尽我的忠诚呢?以上笼统写准备献言。

伏念天下离王莽之害久矣1。始自东郡之师2,继以西海之役3,巴、蜀没于南夷4,缘边破于北狄5。远征万里,暴兵累年6,祸挐未解7,兵连不息,刑法弥深,赋敛愈重。众强之党8,横击于外,百僚之臣,贪残于内。元元无聊9,饥寒并臻10;父子流亡,夫妇离散;庐落丘墟(11),田畴芜秽;疾疫大兴,灾异蜂起。于是江湖之上,海、岱之滨(12),风腾波涌,更相骀藉(13)。四垂之人(14),肝脑涂地,死亡之数,不啻太半(15)。殃咎之毒,痛入骨髓,匹夫僮妇,咸怀怨怒。皇帝以圣德灵威,龙兴凤举,率宛、叶之众(16),将散乱之兵,歃血昆阳(17),长驱武关(18),破百万之陈(19),摧九虎之军(20),雷震四海,席卷天下,攘除祸乱,诛灭无道,一期之间(21),海内大定。继高祖之休烈(22),修文、武之绝业,社稷复存,炎精更辉(23),德冠往初,功无与二。天下自以去亡新(24),就圣汉,当蒙其福而赖其愿。树恩布德,易以周洽,其犹顺惊风而蜚鸿毛也(25)。以上陈中兴之盛。

【注释】

1离:遭受。

2东郡之师:王莽时,翟义在东郡起兵讨伐王莽。东郡,郡治在今河南濮阳。

3西海之役:新莽元年(9),西羌庞恬等怨莽,以兵攻西海。西海,郡名。西汉末于今青海附近置西海郡。

4巴、蜀没于南夷:王莽时,贬町王为侯,引起西南蛮夷尽反,杀益州大尹。王莽先后调遣巴、蜀、犍为,乃至天水、陇西、广汉军民数十万击益州,前后六年,死者数万,而不能胜。巴、蜀,皆汉郡名。

5缘边破于北狄:王莽始建国三年(11),匈奴入侵云中(郡名,治今内蒙古托克托)掳掠人畜,不可胜计,边陲为之虚耗。

6暴兵:用兵。

7拏(ná):牵引。

8党:古代地方组织,五百家为党。

9元元:民众,百姓。

10臻:至。

(11)庐:屋舍。落:村落。

(12)岱:泰山之别称,此指高山。

(13)骀(tái)藉:践踏,蹂躏。

(14)垂:通“陲”。边境。

(15)啻:仅仅,只有。

(16)宛、叶:均为地名。今河南南阳、叶县一带。

(17)歃血昆阳:光武帝与王莽曾在昆阳交战,大破之。歃血,即喋血,流血。昆阳,在今河南叶县东。

(18)武关:在今陕西商州东,战国秦之南关。

(19)陈:同“阵”。

(20)九虎:王莽拜将军九人,皆以虎为号。

(21)期:一年。

(22)烈:事业,功绩。

(23)炎精:火神之名。汉以火德王。

(24)新:王莽的国号。

(25)蜚:通“飞”。

【译文】

我私下以为天下百姓遭受王莽的祸害够久了。从翟义在东郡起兵讨伐王莽开始,接着庞恬等领兵攻打西海郡,巴、蜀被南方蛮夷所吞并,北方边陲因匈奴入侵掳掠人畜甚多而虚耗。远征万里,连年用兵,祸乱此起彼伏未能解除,战争连续不断没有停息,刑罚法律越来越严酷,赋税征敛越来越苛重。众多强横的党徒,在外横行攻杀,许多官吏大臣,在内贪婪残暴。民不聊生,饥寒交迫;父子流亡,夫妇离散;屋舍村落残垣断壁,田园耕地荒芜萧索;疾病瘟疫肆意横虐,灾祸变难蜂拥而起。于是在江河湖泊之上,大海之滨高山之边,起兵造反的强盗有如狂风翻腾波涛汹涌,相互攻击蹂躏。境内百姓,肝脑涂地,死亡人数,超过大半。天灾人祸的毒害,令人痛入骨髓,男女老幼,都心怀怨恨和忿怒。皇帝以圣明仁德和威灵,龙兴凤举,统率宛、叶两地的军队,带领散乱的士兵,血战破敌于昆阳,长驱直入到武关,击破百万敌军的战阵,摧毁王莽九虎大将的部队,如同响雷震彻四海,席卷天下,攘除祸乱,诛灭无道,仅一年的时间,国内大为安定。继承高祖皇帝旷世之丰功,重建文帝、武帝绝代之伟业,汉统得以重新确立,炎精更加辉煌,仁德超过往初,功绩举世无双。百姓从此离弃王莽的统治,臣服于圣明的汉朝,应当使之蒙受福泽,令其愿望得以满足。播洒恩泽,广布功德,换取天下的安宁,就像鸿毛顺着大风而飞扬一样容易。以上陈述中兴盛况。

然而诸将掳掠,逆伦绝理,杀人父子,妻人妇女,燔其室屋1,略其财产。饥者毛食2,寒者裸跣3,冤结失望,无所归命4。今大将军以明淑之德5,秉大使之权,统三军之政,存抚并州之人6,惠爱之诚加乎百姓,高世之声闻乎群士,故其延颈企踵而望者,非特一人也。且大将军之事,岂特珪璧其行、束修其心而已哉7?将定国家之大业,成天地之元功也。昔周宣中兴之主,齐桓霸强之君耳,犹有申伯、召虎、夷吾、吉甫8,攘其蝥贼9,安其疆宇。况乎万里之汉,明帝复兴,而大将军为之梁栋,此诚不可以忽也。以上诸将无纪律,故以王者之师望邓禹。

【注释】

1燔:烧。

2毛:无。为湖南、广东、福建的土语。

3跣:光着脚。

4归:依赖,依靠。

5淑:善良。

6并州:治所在今山西太原西南。

7岂特珪璧其行、束修其心而已哉:范晔《后汉书·冯衍传》李贤注云:“言当恢廓规摹,不可空自清絜,徒约束修身而已。”珪璧其行,指注重自身品行,使之如玉珪、玉璧一样纯粹洁净。束修,约束修养。

8申伯:周宣王之舅,周之贤臣。姜姓之诸侯。周宣王封之于申,以为藩屏。召虎:周初召公奭的后人,姬姓,谥穆公。他拥立周宣王,又平定淮夷,是宣王中兴的名臣。《诗经·大雅·江汉》对他大为赞美。夷吾:管仲。吉甫:尹吉甫,周宣王之臣。兮氏,名甲。奉周宣王命与南仲出征猃狁,获大胜,后又发兵南征,对淮夷征取贡物,深受周王室的倚重。

9蝥贼:吃禾苗的害虫。比喻对人和国家有害的人。

【译文】

可是诸多将士掳掠人财,忤逆人伦,灭绝天理,杀害人家的父子,奸淫人家的妻女,焚烧他们的房舍,抢夺他们的财产。百姓们饥饿的人无以果腹,寒冷的人无以蔽体,冤恨已结,失其所望,命运无所寄托。现在大将军以英明善良的美德,秉持大使的职权,统辖三军的政务,安抚并州的百姓,把恩惠和爱护的诚信给予百姓,您崇高的声誉在将士中传颂,所以伸着脖子踮着脚尖而盼望的,何止一人啊!而且大将军的事功,难道只是保持珪璧一样高洁的行为、约束修养心性而已吗?应该是安邦定国的大业绩,成就天地间的大功勋啊。以前周宣王作为中兴的君王,齐桓公成为春秋时的霸主,还要有申伯、召虎、夷吾、吉甫帮助他们攘除蝥贼,安定疆宇。更何况疆土万里的汉朝,圣明的皇帝复兴汉统,大将军作为其栋梁,这实在是不能疏忽的。以上因为其他将帅部队没有纪律,所以期望邓禹为王者之师。

且衍闻之:兵久则力屈,人愁则变生。今邯郸之贼未灭1,真定之际复扰2。而大将军所部,不过百里,守城不休,战军不息,兵革云翔3,百姓震骇,奈何自怠,不为深忧。夫并州之地,东带名关,北逼强胡,年谷独熟,人庶多资,斯四战之地、攻守之场也。如其不虞,何以待之?故曰:德不累积4,人不为用;备不豫具,难以应卒。今生人之命,县于将军;将军所杖,必须良材。宜改易非任,更选贤能。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审得其人,以承大将军之明,则虽山泽之人,无不感德,思乐为用矣。然后简精锐之卒,发屯守之士,三军既整,甲兵已具,相其土地之饶,观其水泉之利,制屯田之术,习战射之教,则威风远畅,人安其业矣。若镇太原5,抚上党6,收百姓之欢心,树名贤之良佐7,天下无变,则足以显声誉;一朝有事,则可以建大功。惟大将军开日月之明,发深渊之虑,监六经之论8,观孙、吴之策,省群议之是非,详众士之白黑9,以超《周南》之迹10,垂《甘棠》之风(11),令夫功烈施于千载,富贵传于无穷。伊、望之策(12),何以加兹?以上劝禹镇抚并州,招纳名贤。

【注释】

1邯郸之贼:指王郎。他自称是汉成帝之子刘子舆。更始元年(23)十二月,西汉宗室刘林和赵之大豪李育等立他为汉帝,定都邯郸。邯郸为战国赵国都城,即今河北邯郸。

2真定之际复扰:谓真定王刘扬起兵附王郎事。刘扬,汉景帝七代孙,袭爵为真定王,时被王莽所废,故反。

3兵革云翔:指战事不断,部队调遣频繁。翔,盘旋。

4德不累积:《后汉书·冯衍传》作“德不素积”。

5太原:郡名。治今山西太原。

6上党:郡名。治今山西长子西南。

7树:培养。

8监:通“鉴”。借鉴。

9白黑:贤与愚。

10超《周南》之迹:指超越周公的功绩。《周南》,《诗经》十五国风之一。汉儒以为其为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后遂为周公代称。

(11)垂《甘棠》之风:指继承召公遗风。《甘棠》,《诗经·召南》篇名。传说周武王时,召伯巡行南国,曾憩甘棠树下,后人思其德,因作甘棠诗。此以《甘棠》代指召公。

(12)伊、望:伊尹、吕望。伊尹,商初大臣,辅佐商汤打败夏桀建立商朝。吕望,即姜太公。辅佐周文王、武王灭商建立周朝。被封于齐,为周代齐国的始祖。

【译文】

并且我听说:军队战斗久了力量就会衰弱,人一忧愁病变就容易发生。现在邯郸的王郎尚未被消灭,真定王刘扬又来骚扰。但是大将军统率的军队部署不过百里之地,守城的士兵得不到休整,作战的部队无法歇息,战事不断,部队调遣频繁,百姓震惊恐惧,怎能自己懈怠,而不为之深深忧虑。况且并州这个地方,东连名关,北近强胡,谷物每年成熟一次,人口众多,百姓富足,这是一个四面受敌的要地,攻守兼具的场所。如果出现意外,拿什么去应对呢?所以说:不积累恩德,别人就不会效死力;不事先准备好装备,就难以应付敌军的突袭。现在众人的性命如何保全,都悬系于将军;将军所倚重的,必须是贤良的人才。您应该撤换不胜任的人,另选贤能之士。即使只有十户人家的城邑,必有忠贞诚信之士。如果真能选用这样的人才,来秉承大将军的贤明,那么虽然是山泽之地的百姓也没有不感恩戴德,乐意为您所用的了。然后再挑选精锐的军卒,征发驻防的士兵,三军既已得到整顿,盔甲兵器都已备办,审度那里的土地富饶与否,观测那里的水泉丰美与否,制定屯田的方法,教习战斗射杀的本领,那么就会威风远扬,百姓安居乐业。您可镇守太原,安抚上党,赢得百姓的欢心,培养贤能的辅臣。如果天下没有变乱,则足以彰显美名高誉;一旦有事变发生,就可以建立丰功伟绩。希望大将军开启圣明,深谋远虑,借鉴六经的道理,学习孙武、吴起的兵法,省察社会议论的是与非,详查众人的贤与愚,以超越周公的事迹,垂承召公的遗风,使功绩恩泽千载,富贵绵延不尽。伊尹、吕望的谋略,又怎能比您高明呢?以上劝邓禹镇抚并州,招纳贤才。

李固

李固(94—147),字子坚。东汉汉中南郑(今属陕西)人。少好学,常不远千里,步行寻师,究览典籍,结交名士,名震一时,但屡荐不仕。后经公卿推荐,上疏直陈外戚、宦官专权之弊,拜为议郎。历任荆州刺史、太山太守、大司农、太尉等职。因极力反对外戚宦官专权,为外戚梁冀所诬,被杀。事见《后汉书·李固传》。

与黄琼书

【题解】

黄琼,字世英,江夏安陆(今属湖北)人。顺帝永建二年(127)因公卿推荐,被朝廷征辟。黄琼随公车行至缑氏(今河南偃师东南),称病不前。有司劾其不敬,皇帝下诏命地方官“以礼慰遣”。李固素仰慕黄琼,遂写了这封信敦劝黄琼应诏出仕。

闻已度伊、洛1,近在万岁亭2,岂即事有渐3,将顺王命乎?

【注释】

1伊、洛:伊水、洛水,均在河南境内。

2万岁亭:在河南登封境内。

3即事:当前之事。指黄琼应聘之事。渐:开端。

【译文】

听说您已经渡过伊水、洛水,接近万岁亭,莫不是应聘之事已有端绪,您将顺应朝廷的征命了吗?

盖君子谓伯夷隘,柳下惠不恭1,故传曰:“不夷不惠,可否之间2。”盖圣贤居身之所珍也。诚遂欲枕山栖谷,拟迹巢、由3,斯则可矣;若当辅政济民,今其时也。自生民以来,善政少而乱俗多,必待尧、舜之君,此为志士终无时矣。

【注释】

1君子谓伯夷隘,柳下惠不恭: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君子,此处指孟子。伯夷,殷末孤竹国公子,反对周武王伐纣,认为不当以臣伐君。殷亡后,与其弟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孔、孟认为伯夷、叔齐“非其君不事”,是太狭隘。柳下惠,春秋时鲁国人。曾任鲁典狱官,三次被黜退罢官,而不肯辞鲁远去。孔、孟认为柳下惠“不羞污官,不卑小官”,又太不自尊。不恭,此指不知自重。

2不夷不惠,可否之间:语出扬雄《法言·渊骞篇》。意谓君子立身,既不必像伯夷那样过分清高,也不要如柳下惠一般自卑自贱,贵在不激不随、采取折衷的立场。

3巢、由:巢父、许由。相传为尧时的两位隐士。尧欲禅让天下给他们,均不肯接受。

【译文】

孟子认为:“伯夷太狭隘,柳下惠又不知自重。”所以书传上说:“君子立身,既不必像伯夷那样过分清高,也不必如柳下惠一般自卑自贱,而应不激进也不随波逐流。”这是圣贤立身处世所珍视的。假使真想息隐山林,模仿巢父、许由的所作所为,当然是可以的;若是要辅佐朝政,救济黎民,现在正是时候。自从有人类以来,一向修明的政治少而混乱的社会多,若是非要等到有如尧、舜一样的君主时才出仕,那么有志之士将会永无时机了。

常闻语曰:“峣峣者易缺1,皦皦者易污2。”《阳春》之曲,和者必寡3;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近鲁阳樊君被征初至4,朝廷设坛席5,犹待神明。虽无大异,而言行所守亦无所缺。而毁谤布流、应时折减者,岂非观听望深、声名太盛乎?自顷征聘之士,胡元安、薛孟尝、朱仲昭、顾季鸿等,其功业皆无所采,是故俗论皆言处士纯盗虚声6。愿先生弘此远谟7,令众人叹服,一雪此言耳。

【注释】

1峣峣(yáo):指山势高峻,此处喻指人的清高不俗,刚直不阿。

2皦皦(jiǎo):指玉石的洁白,此处喻指人之高洁。

3《阳春》之曲,和者必寡: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阳春》,古代楚国的歌曲名。是艺术性较高难度较大的音乐。

4鲁阳:地名。今河南鲁山。樊君:指樊英。易学家、术数名家,字季齐。著有《易章句》,世称樊氏学。

5坛席:筑坛设座席。表示礼遇隆重。

6处士:不入仕途之士。虚声:有虚名而无实者。

7谟:计谋,谋略。

【译文】

我曾听说:“清高刚直易被折损,清白高洁易受污染。”《阳春》之曲深高,应和者必定很少。盛名重压之下,其才干作为越难相配。最近鲁阳的樊英被征召,刚到的时候,朝廷设置坛席,待之犹如神明。樊英虽然没有大的作为,但言行操守也没有什么亏缺。然而诋毁诽谤流传开来,声誉受损,岂不是因为声望太高、名气太大之所致吗?最近被征聘的人士胡元安、薛孟尝、朱仲昭、顾季鸿等,其功业都没有可称道的,所以社会舆论都说不愿出仕的人都不过是盗取声誉,徒有虚名。但愿先生您弘扬高远的谋略,让大家佩服,消除社会上的诋毁之言。

孔融

孔融(153—208),字文举,汉末鲁国(今山东曲阜)人,孔子的二十世孙。幼时敏慧过人,有异才。二十岁时进入仕途,历任侍御史、虎贲中郎将、北海相、将作大匠、少府等职。为人正直无私,不畏豪强,先后忤犯何进、董卓等权臣,受到排挤。后因反对曹操,被罗致罪名,遇害。孔融一生政绩不显,但文章名震天下,是“建安七子”之一,其文辞“体气高妙,有过人者”(曹丕语),后人以为可同扬雄、班固相提并论,但其实颇有不如。

论盛孝章书

【题解】

这是孔融任少府时,于汉献帝建安九年(203)写给曹操的一封推荐盛孝章的信。盛孝章,名宪,孝章是其字,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曾任吴郡太守,因病辞官家居。孙策平吴后,对当时名士深为忌恨,盛孝章素有高名,遂受到孙策及其继位者孙权的迫害。孔融与孝章友善,知其处境危急,遂写信向当时大权在握的曹操求援。曹操征孝章为骑都尉,制命未至,孝章已被孙权所害。此信作于孔融与曹操关系尚为不错时期。文章叙述了盛孝章的艰难处境,从交友之道和为国家求才两个方面来劝说曹操对盛孝章伸出援助之手,辞意恳切,有一定的感染力和说服力。

岁月不居1,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为始满,融又过二。海内知识2,零落殆尽,惟有会稽盛孝章尚存。其人困于孙氏,妻孥湮没3,单孑独立,孤危愁苦,若使忧能伤人,此子不得永年矣。《春秋传》曰4:“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5。”今孝章实丈夫之雄也,天下谈士依以扬声6,而身不免于幽絷,命不期于旦夕,是吾祖不当复论损益之友7,而朱穆所以绝交也8。公诚能驰一介之使,加咫尺之书9,则孝章可致,友道可弘矣。

【注释】

1居:停留。

2知识:相知相识,指有交谊的人。

3妻孥(nú):妻子儿女。湮(yān)没:埋没,指丧亡。

4《春秋传》:阐明《春秋》经义的书。这里指《春秋公羊传》。

5“诸侯有相灭亡者”几句:语出《春秋公羊传·僖公元年》。僖公元年(前659),狄人出兵灭邢。齐桓公当时居霸主地位,未能发兵救援,自己感到羞耻。文章以曹操比桓公,暗示曹操手握天下大权,拯救盛孝章是其义不容辞的责任。

6谈士:评议清谈之士。汉末士大夫有品评人物的习俗,知名之士可以只言片语评定人物高下。

7吾祖:指孔子。损益之友:《论语·季氏》:“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损,于己有损。益,于己有益。

8朱穆:字公叔,东汉时人。因感于世风浇薄,不讲友道,曾著有《崇厚论》《绝交论》两篇文章,表示对世风的不满。

9咫(zhi)尺之书:短书,短信。咫,古以八寸为咫。

【译文】

岁月不知停歇,时光如水消逝,五十岁的年龄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临。您是刚满,我已超过两岁了。世上的相识相知,有如初冬花木凋谢殆尽,只有会稽的盛孝章还活着。他受到东吴孙氏政权的困辱,妻子儿女都已丧亡,只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处境危险,心绪愁苦。假使忧愁能损伤人的健康,那么孝章恐怕是不会长寿了。《春秋传》上说:“诸侯之间有相互吞并的,齐桓公未能救助,则桓公深以为耻辱。”孝章的确是当今大丈夫中的豪杰。天下评议清谈之士,常要依靠他来宣传自己的名声,而他本人却不能免于幽禁,朝不保夕,那么我的祖上孔子是不该再谈论朋友好坏的问题,也难怪朱穆要写《绝交论》了。您如果能赶紧派遣一个使者,带上一封短信前往东吴,就可以把孝章招来,而交友之道也可以发扬光大了。

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能讥评孝章;孝章要为有天下大名1,九牧之人所共称叹2。燕君市骏马之骨,非欲以骋道里,乃当以招绝足也3。惟公匡复汉室,宗社将绝4,又能正之,正之之术,实须得贤。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5,况贤者之有足乎?昭王筑台以尊郭隗6,隗虽小才,而逢大遇,竟能发明主之至心,故乐毅自魏往7,剧辛自赵往8,邹衍自齐往9。向使郭隗倒悬而王不解,临难而王不拯,则士亦将高翔远引,莫有北首燕路者矣10。

【注释】

1要:总之,总括来说。

2九牧:九州之牧。这里指九州,即“天下”。

3“燕君市骏马之骨”几句:《战国策·燕策》郭隗(wěi)先生曰:“臣闻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请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马;马已死,买其首(一作骨)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 燕君,燕昭王。绝足,绝尘之足,指千里马。

4宗社:宗庙和社稷。代指国家政权。

5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语出《韩诗外传》卷六。盍胥谓晋平公曰:“夫珠出于江海,玉出于昆山,无足而至者,犹主君之好也。士有足而不至者,盖主君无好士之意耳。”此处正面用其意,意谓只要有好士之心,贤者自然会来投。

6昭王筑台以尊郭隗:《战国策·燕策》记,燕昭王为报齐国破燕之仇,请郭隗推荐贤士。郭隗说:“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于是昭王为他修建宫室,并且以师礼相待。又相传昭王在易水东南筑黄金台,置千金于台,招纳天下贤士。昭王,燕昭王。郭隗,燕昭王的谋臣。

7乐(yuè)毅:魏将乐羊后裔,燕昭王任为上将军,曾率五国军队为燕伐齐,破齐都临淄,下七十余城。

8剧辛:战国时赵国人,有贤才,与乐毅一起合谋破齐。

9邹衍:战国时齐国人,阴阳家代表人物。主要学说是五行学说、“五德终始说”和“大九州说”,又是稷下学宫著名学者,因他“尽言天事”,当时人们称他“谈天衍”。 在燕主要从事的是发展生产的工作。王充在《论衡·寒温篇》中说:“燕有寒谷,不生五谷。邹衍吹律,寒谷可种。燕人种黍其中,号曰黍谷。”

10首:向。

【译文】

现在的年轻人喜欢说前辈的不是,或许还会有人讥讽评论孝章;孝章总的来看是一个名满天下、为天下人所称赞叹服的人。燕昭王购买骏马的尸骨,并不是想要它在道路上驰骋,而是要通过它来招致真正的千里马。当今您正在拯救和恢复汉室,使将要倾覆的政权重新安定下来,安定天下的办法,关键是要得到贤才。珠玉没有长脚却能不请自来,是因为有人喜欢它们,更何况贤能之士是手足俱全的呢?燕昭王筑高台来尊崇郭隗,郭隗只是小有才能,却得到这么厚的礼遇,终竟能显示明主的至诚之心,因此乐毅自魏国前来效力,剧辛自赵国前来效力,邹衍自齐国前来效力。假使当时郭隗处于危困之中而昭王不去解救,那么贤士们将会远走高飞,不会有人向北到燕国来了。

凡所称引,自公所知,而复有云者,欲公崇笃斯义1,因表不悉2。

【注释】

1崇笃:崇尚笃信。

2不悉:不能详尽。旧时书信结尾常用的套语。

【译文】

上面所讲的一些事情,自然是您熟知的,之所以要再说一说,无非是想提请您对交友之道加以重视罢了。借孝章的事情顺便表达一下我的想法,不一一详说了。

阮瑀

阮瑀(yu,?—212),汉末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字元瑜,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阮瑀自幼聪颖过人,就学于东汉著名学者蔡邕,善解音律,能鼓琴。建安初辞疾避役,不受曹洪征召;后为曹操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后为仓曹掾属。在任期间曾随大军征战刘表、刘备、马超、韩遂,后病死。阮瑀擅长军国文书,与陈琳齐名,当时的军国文檄多出自二人之手,曹丕于《典论·论文》中盛赞“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也能诗,今存十二首。《隋书·经籍志》著录有《阮瑀集》五卷,今大部分亡佚,明人辑有《阮元瑜集》。

为曹公作书与孙权

【题解】

本篇是一篇书信体散文。赤壁大战,曹军大败而还,但曹操欲统一天下的雄心并未就此泯灭。时三足鼎立的形势已基本形成,为了破坏孙刘联盟,曹操命阮瑀写此信,借以拉拢孙权。阮瑀在信中围绕劝孙权“虚心回意”这一中心展开议论,信中详述曹孙两族的旧好,以情动之;剖析双方所处的形势,以理服之;承认对方在江南的统治权,以利诱之;并将双方交恶的原因归于“佞人构会”,欲尽释前嫌。本文笔意开阔,论证翔实,引古论今,颇有说服力。行文之间委婉深切,辞藻华美,多用排比,句式整齐,有骈文的特色。曹丕在《与吴质书》中云:“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

离绝以来1,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2。亦犹姻媾之义3,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间尚浅也。孤怀此心,君岂同哉?每览古今所由改趣,因缘侵辱,或起瑕衅4,心忿意危5,用成大变。若韩信伤心于失楚6,彭宠积望于无异7,卢绾嫌畏于已隙8,英布忧迫于情漏9,此事之缘也。孤与将军,恩如骨肉,割授江南,不属本州10,岂若淮阴捐旧之恨(11);抑遏刘馥(12),相厚益隆,宁放朱浮显露之奏(13),无匿张胜贷故之变(14),匪有阴构贲赫之告,固非燕王、淮南之衅也。而忍绝王命,明弃硕交(15),实为佞人所构会也(16)。夫似是之言,莫不动听,因形设象,易为变观。示之以祸难,激之以耻辱,大丈夫雄心能无愤发?昔苏秦说韩,羞以牛后(17);韩王按剑,作色而怒,虽兵折地割,犹不为悔,人之情也。仁君年壮气盛,绪信所嬖(18),既惧患至,兼怀忿恨,不能复远度孤心(19),近虑事势,遂赍见薄之决计(20),秉翻然之成议(21)。加刘备相扇扬(22),事结衅连,推而行之。想畅本心,不愿于此也。

【注释】

1离绝:指建安十三年(208)冬赤壁之战后曹孙关系的恶化隔绝。

2前好:指曹孙交恶之前的友好关系。孙策曾与曹操共事于汉,曹操曾表孙策为讨逆将军,封为吴侯,表孙权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

3姻媾:互相结亲。孙策下江东,曹操把侄女许配给孙策之弟孙匡,又为儿子曹彰娶孙策堂兄孙贲之女。

4瑕衅(xìn):玉石上的斑点和裂缝,比喻缺点嫌隙。

5心忿意危:心里愤愤不平且自虑身危。

6韩信伤心于失楚:韩信是刘邦的名将,封楚王。高祖六年(前201),刘邦谓韩信谋反,废为淮阴侯,韩信为此而郁愤不已。

7彭宠积望于无异:彭宠在刘秀讨平河北王郞的过程中功勋卓著,但始终未能封王,积怨已久,遂举兵反叛。

8卢绾嫌畏于已隙:卢绾与刘邦同乡同日生,非常亲密,以功封为燕王。后来刘邦迫害诛杀异姓诸侯王,韩信、彭越相继被杀。为求自保,卢绾暗中与已投降匈奴的陈豨勾结,事发后率众叛降匈奴。

9英布忧迫于情漏:英布为刘邦名将,封为淮南王。因为韩信、彭越被杀,他怕牵涉自己,暗中调兵戒备。后因怀疑中大夫贲赫与宠姬通奸,欲捕之。贲赫遂往长安上书告他谋反,英布便族诛贲赫,起兵反叛。

10割授江南,不属本州:指将江南从扬州分割出来送给孙权。割授,割赐。本州,即扬州。江南旧属扬州。

(11)淮阴捐旧之恨:指失去故有封地和爵位。捐,除去。

(12)刘馥:沛国人,当时为扬州刺史。

(13)朱浮:刘秀平定河北后拜大将军领幽州牧,守蓟城。与彭宠有矛盾,在刘秀面前说彭宠的坏话,逼反了彭宠。

(14)张胜:卢绾的大臣,为保卢绾燕王之位,为其暗中联络匈奴。卢绾不知张胜用心,向刘邦告发张胜,要族诛之,后来被张胜说服,改称是他人谋反,为张胜开脱。贷故:因为过去的恩情而宽免他。

(15)硕交:金石般的情谊,硕,通“石”。《史记》记载苏秦谓齐王曰:“此弃仇雠而得石交也。”

(16)构会:挑拨离间。

(17)苏秦说韩,羞以牛后:事出《战国策·韩策》,苏秦以合纵抗秦游说韩王,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苏秦,战国时纵横家,以合纵之计闻名。牛后,牛屁股。

(18)绪信:依从信赖。绪,顺。嬖(bì):宠爱的人。

(19)度:体谅,揣度。

(20)赍:怀着。见薄:被疏远。

(21)翻然:很快而彻底地。

(22)扇扬:煽动。

【译文】

自从我们恩断义绝以来,到现在已有三年了,我没有哪一天忘记了以前的友好关系。这也是由于彼此有姻亲的情义,恩爱友情已经很深,而违弃离异的怨恨,在心中还浅。我有这样的心意,难道您不是这样吗?常常看到古往今来人们所以改变自己志向的原因,或是因为受到欺凌侮辱,或是由于产生瑕疵间隙,心中忿恨且自虑身危,因而形成剧变。比如韩信由于失去楚王之位而郁愤失意,彭宠因为没有受到光武帝的特殊礼遇而积怨,卢绾因小小的疑忌而生嫌隙畏惧,英布对于阴谋泄漏而心忧困窘,这些都是事端发生的因由。我和将军恩深犹如骨肉同胞,割赐江南之地给您,不再归属扬州,难道您会像淮阴侯韩信那样有为失去故地封爵而生的怨恨?我抑制刘馥举兵伐吴的多次请求,以使我们的厚情更加隆盛,宁可搁置像朱浮告发彭宠阴谋那样的奏告,也不像燕王卢绾包匿张胜那样宽恕故臣的变诈,更没有像贲赫密告英布谋反那样的陷害于您,本来就没有像卢绾、英布那样的嫌隙。而您所以狠心断绝君王的恩命,明确放弃坚牢的情谊,这实际上是奸佞小人挑拨离间的结果。貌似正确的语言,没有不动听的;依照形迹而制造假象,容易改变人们的看法。以祸患危难警示对方,用奇耻大辱激励对方,大丈夫雄心万丈,怎能不奋发?以前苏秦游说韩王,以处于牛屁股的地位来羞辱他,使得韩王手握剑把,脸色一变怒气冲天,即使是损兵折将割裂国土也不后悔,这是人之常情。您正值年壮气盛,依从听信宠爱小人之言,既畏惧祸患的来临,又心怀忿恨,这样就不能再体谅远方的我的心意,正确考虑目前的事态形势,于是抱着疏远我的决心,坚决改变我们此前的友好协议。再加上刘备的煽动挑拨,使得事端并起而嫌隙不断,互相推动发展。我很想畅叙自己的心意,不愿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

孤以薄德,位高任重,幸蒙国朝将泰之运1,荡平天下,怀集异类2,喜得全功,长享其福。而姻亲坐离,厚援生隙,常恐海内多以相责,以为老夫包藏祸心,阴有郑武取胡之诈3,乃使仁君翻然自绝。以是忿忿,怀惭反侧。常思除弃小事4,更申前好,二族俱荣,流祚后嗣5,以明雅素中诚之效6。抱怀数年,未得散意。以上言欲敦姻好。

【注释】

1泰:太平。

2怀集:安抚集附。异类:异族,即少数民族。

3郑武取胡:事出《韩非子·说难》。郑武公欲取胡国,以女儿嫁之,后询众臣何以攻取,大夫关其思献计,武公佯怒杀之,消除了胡国的戒心,武公乘机袭取之。郑武即春秋时郑武公,胡即胡国。

4小事:指忿恨。

5祚(zuò):福。

6雅素:平素。

【译文】

我德行浅薄,居于高位而肩负重任,有幸适逢本朝即将强盛安泰的气运,扫荡安定天下,怀远集附异族,很高兴得到全功,可以长享幸福。然而我们姻亲反目离异,亲密的互助之情产生嫌隙,我常常担心四海之内的人士拿这件事来责备我,认为我包藏有祸害之心,暗地里有郑武公袭取胡国的阴谋,因此才使您断然与我绝交。我为此而愤愤不平,心怀惭愧而反侧不安。我常想消除那些小的隔阂,重新申扬以前的友好,使你我二族共同荣显,为子孙后代造福,以此表明我平素为人行事的可信。我怀有这样的想法有许多年了,只是一直没有能尽抒心意。以上说希望加深彼此姻亲和睦的关系。

昔赤壁之役1,遭离疫气,烧船自还,以避恶地2,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江陵之守,物尽谷殚3,无所复据,徙民还师,又非瑜之所能败也。荆土本非己分4,我尽与君,冀取其余,非相侵肌肤5,有所割损也。思计此变,无伤于孤,何必自遂于此6,不复还之?高帝设爵以延田横7,光武指河而誓朱鲔8,君之负累,岂如二子?是以至情,愿闻德音。

【注释】

1赤壁之役:即赤壁大战。赤壁,地名。今属湖北,周瑜大破曹操于此。

2恶地:险恶之地。

3江陵之守,物尽谷殚(dān):赤壁大战后,曹操带领败军归还,令曹仁留守江陵,与周瑜相抗。一年多后,物尽粮绝,曹仁弃城而归。江陵,今属湖北。殚,尽。

4荆土本非己分:荆州是曹操从刘表那里夺得的,不是他本来就有的。荆土,即荆州。

5相侵肌肤:语出《列子》。孟孙阳谓禽子曰:“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

6遂:止,指占据。

7高帝设爵以延田横:刘邦灭了项羽,田横与其随从五百人逃入海岛,刘邦为免隐患,派人招引他,说田横来后,大可封王,小可封侯。延,招引。田横,秦末及楚汉战争时期诸侯齐王田荣之弟。田荣死后,他是齐国实际掌权者。

8光武指河而誓朱鲔(wěi):据《后汉书·岑彭传》载,朱鲔杀光武帝刘秀的哥哥,后来据守洛阳以抗刘秀。刘秀招降他,许以释怨,指河而誓曰,河水在此,吾不食言。朱鲔,东汉时淮阳(今属河南)人。

【译文】

以前的赤壁之战,我军遭受瘟疫之气,于是烧掉战船回师,以便躲避险恶之地,并非周瑜的水军所能抑制挫败的。江陵的守军,也是由于物资粮食耗尽,无法再继续据守,才迁徙民众一道回师,也不是周瑜所能打败的。荆州的土地,原本不是我所有的,我全部让给您,希望能取得荆州之外的地方,并不希望彼此侵害肌肤而两败俱伤。认真思考这一事变,对我没有伤害,又何必硬占荆州,不归还给您呢?高帝刘邦曾设官爵招引田横,光武帝曾手指黄河向朱鲔起誓,您所承担的过错,又哪能和田横、朱鲔相比?因此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听到您美好的回音。

往年在谯1,新造舟船,取足自载,以至九江2,贵欲观湖漅之形3,定江滨之民耳4,非有深入攻战之计。将恐议者大为己荣,自谓策得,长无西患,重以此故,未肯回情。然智者之虑,虑于未形5;达者所规,规于未兆。是故子胥知姑苏之有麋鹿6;辅果识智伯之为赵禽7;穆生谢病,以免楚难8;邹阳北游,不同吴祸9。此四士者,岂圣人哉?徒通变思深,以微知著耳。以君之明,观孤术数10,量君所据,相计土地,岂势少力乏,不能远举,割江之表(11),晏安而已哉(12)?甚未然也。若恃水战,临江塞要,欲令王师终不得渡,亦未必也。夫水战千里,情巧万端。越为三军,吴曾不御(13);汉潜夏阳,魏豹不意(14)。江、河虽广,其长难卫也。以上言魏之势力足以并吞吴国。

【注释】

1谯(qiáo):县名。在今安徽亳州。

2九江:郡名。后汉时郡治阴陵,在今安徽定远西北。

3漅:即巢湖,在今安徽境内。

4江滨之民:指扬州沿江郡县之民。曹操担心江滨郡县为孙权所夺,令百姓迁往内地,百姓恐慌,自庐江、九江、蕲春、广陵十余万人皆东渡江,江西遂虚。

5未形:尚未显形。

6子胥知姑苏之有麋鹿:《史记·淮南衡山王列传》载伍子胥谏吴王说:“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预料到吴国将亡,宫室将为丘墟。子胥,即伍子胥,春秋吴国大夫。麋鹿,兽名。俗称四不像。

7辅果识智伯之为赵禽:辅果知道智伯必为赵国所灭,智伯不听,最后为赵军所杀。辅果,智氏之族。

8穆生谢病,以免楚难:楚元王刘交礼待穆生,常为之设甜酒。后刘戊继位,免去甜酒,日益疏远,穆生于是称病辞官。后来刘戊谋反得祸,穆生得以幸免。穆生,西汉楚元王刘交的中大夫。

9邹阳北游,不同吴祸:邹阳开始在吴王刘濞手下做官,刘濞谋反,邹阳上书劝谏不听,便北投梁孝王。邹阳,西汉文学家。

10术数:方法、道理和谋略。

(11)江之表:长江以南地区。

(12)宴安:安逸。

(13)越为三军,吴曾不御:据《左传·哀公十七年》,越王伐吴,吴在太湖傍水设防,越王派兵迷惑吴左右二军,集中三军半夜暗中涉水,突然攻击吴中军,吴军大败。

(14)汉潜夏阳,魏豹不意:韩信进击魏王豹。魏王豹盛兵蒲坂(今山西永济西),塞临晋(今陕西大荔),韩信于是在临晋集结大部队,准备船只渡河,实则伏兵从夏阳用木罂缶渡河,袭安邑,遂俘虏了魏王豹。夏阳,古县名。在今陕西韩城南。

【译文】

往年我在谯县,新造的舟船,只求足够我军使用,以便到达九江,重在观览巢湖风光的形胜,安定江边一带的民众罢了,并没有深入贵地攻战的计划。只是恐怕您的谋士们为要夸耀自己,自认为计策成功,从此长久地消除西方的祸患,更因为这一点原因,使您不肯回心转意重修旧好。但明智者的思虑,贵在事态尚未显形之时;通达者的谋划,贵在未得事情征兆之时。所以伍子胥能预知繁华的姑苏之台将变成麋鹿出没的荒凉之地,辅果能预见智伯将被赵国擒获;穆生称病辞职,免除了与楚王共同覆灭的灾难;邹阳弃官北游,没有同遭吴王之祸。这四位贤士,难道都是圣人吗?只是能通达变化深思熟虑,从细微的迹象预见大的事变罢了。以您的明智,审视我的谋略,比较计量一下您所据之地,再比一下我所据之地,难道是我势单力薄,不能远征举兵,才割让江南,安于现状的吗?情况绝非如此。倘若您依仗水战优势,凭借长江险要之地,指望使王师始终无法渡江,也未必能如愿。水战战线长达千里,军情机巧变化万端。从前越军兵分三路偷渡,吴国无法抵御;汉军暗渡夏阳,魏豹意料不到而落败。长江虽然宽广,因其过长而难以守卫啊。以上说魏的势力足以并吞吴国。

凡事有宜,不得尽言,将修前好而张形势1,更无以威胁重敌人2。然有所恐,恐书无益。何则?往者军逼而自引还,今日在远而兴慰纳3,辞逊意狭,谓其力尽,适以增骄,不足相动。但明效古4,当自图之耳。昔淮南信左吴之策5,隗嚣纳王元之言6,彭宠受亲吏之计7,三夫不寤,终为世笑。梁王不受诡、胜8,窦融斥逐张玄9,二贤既觉,福亦随之。愿君少留意焉。若能内取子布10,外击刘备,以效赤心(11),用复前好,则江表之任,长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观(12)。上令圣朝无东顾之劳,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君享其荣,孤受其利,岂不快哉?若忽至诚,以处侥幸,婉彼二人(13),不忍加罪,所谓“小人之仁,大忠之贼”,大雅之人(14),不肯为此也。若怜子布,愿言俱存,亦能倾心去恨,顺君之情,更与从事,取其后善。但禽刘备,亦足为效。开设二者(15),审处一焉(16)。以上劝权立功自效。

【注释】

1将:欲。张:伸展,此处引申为展望。

2重:威重。

3慰纳:宽慰。纳,容纳,有宽容之意。

4效:呈献。

5淮南信左吴之策:淮南王刘安谋反,日夜与左吴等按照地图,研究行兵方略。淮南,西汉时淮南王刘安。左吴,刘安的谋士。

6隗(wěi)嚣纳王元之言:两汉之际,更始年间,隗嚣趁天下大乱亡归天水,招聚百姓,自称西州上将军,派长子到刘秀处,表示归附。他的部将王元游说他:“天水完富,天下士马最强,元请一丸泥,东封函谷,此万世一时也。”隗嚣听信其言,遂反。

7彭宠受亲吏之计:据《后汉书》,彭宠不满于刘秀对自己的待遇,刘秀征召彭宠,彭宠听从妻子及亲信官吏的话,不应召,起兵反叛,后被手下人所杀。

8梁王不受诡、胜:西汉梁孝王刘武怨袁盎谏阻景帝立自己为继位者,乃与羊胜、公孙诡使人刺杀袁盎。武帝派人追查知为梁使,派人捕公孙诡、羊胜。梁孝王听韩安劝谏,交出了二人,二人自杀。梁王使韩安国因长公主谢罪,平息了此事。梁王,指梁孝王刘武。诡,公孙诡,任梁孝王的中尉。胜,羊胜,梁孝王的谋臣。

9窦融斥逐张玄:窦融遥闻光武帝刘秀即位,欲归附。隗嚣使辩士张玄游说他割据一方,窦融不听,终归刘秀。刘秀赐融玺绶为凉州牧,封安丰侯,后迁大司空。 窦融,字周公,扶风(今陕西兴平东南)人。

10子布:张昭的字,是孙权的重要谋臣,先辅佐孙策,又辅佐孙权,坚持抗曹。

(11)赤心:赤诚之心。

(12)坦然:宽广、开阔的样子。

(13)婉:亲爱。二人:指刘备和张昭。

(14)大雅:对有德而卓识者的美称。

(15)开设:设置,谋划。

(16)审处:审察决断。

【译文】

凡事都有适宜的限度,不能一一详尽言说,我只是想重修旧好而展望各自的形势,没有以武力来迫胁于您的意图。但我又有所担心,怕写这封信不会有效用。为什么呢?因为从前我举兵进逼而自己退军,现在我居于远方反而致以慰问,且辞意谦逊意愿轻狭,如果据此认为我实力已尽,恰好会助长您的骄傲,不足以感动您的修好之心。我只在此开列古人事例,您应当自己思考一下。从前淮南王听信左吴之计,隗嚣接纳王元的进言,彭宠接受亲吏的计谋,这三个人不明事理,最终为世人所讥笑。梁孝王不容纳公孙诡、羊胜,窦融斥责逐退张玄,两位贤者既然觉悟,福也相随而至,希望您对此稍加留意。如果能对内拿下张昭,对外进攻刘备,以此表明你的赤诚之心,因此恢复以前的友好,那么江南的重任,可长久加以托付,高官显爵,显著可观。对上而言可使朝廷免除东顾之忧劳,对下而言可使百姓保持安宁稳定的幸福,您享受其荣华,我也得到利益,难道不是愉快的事吗?如果忽略我的一片至诚之心,怀有侥幸之心,亲近张昭、刘备二人,不忍心加以惩处,这种行为正是前人所说的“小人的仁爱,是对大忠的伤害”呀,有远见卓识的人是不肯做这样的事的。如果您怜惜张昭,愿意与他共存亡,那我也能真心捐弃旧恨,依从您的心意,让他继续为您做事,希望他以后获得善功。只要擒获刘备,也足以证明您的诚意。设置以上两个方案,您审察决断选取其一。以上劝孙权立功归附。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阅读记录 书签 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