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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三滦阳续录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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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东原说,他的一位族祖曾在僻巷租了一座空宅子。因这儿长期没人住,有人说这儿有鬼。族祖厉声道:“我不怕”。到了夜里,鬼果然在灯下显出形来,阴森的气息侵人肌骨,一个大鬼怒叱道:“你真的不怕么?”族祖应道:“不怕。”鬼便作出种种可怕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又问:“还不怕么?”族祖又说:“不怕。”鬼的脸色稍缓和了些,说:“我也不是非要粑你吓走,只是怪你说大话,你只要说一个怕字,我就走了。”族祖怒道:“我真不怕你,怎么能撒谎说怕?随便怎么做好了。”鬼再三劝说,他还是不答应。鬼叹息道:“我住在这儿有三十多年了,从未看见像你这么固执的。这种蠢家伙,怎么能和你同住?”鬼一下消失了。有人责备他说:“怕鬼是人之常情,并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撒谎说个怕字,可以息事宁人。如果彼此这么叫劲,鬼没完可怎么好?”族祖道:“道力深的人用定静来驱逐魔鬼。我不是道力深的人,只能以盛气对付他。气盛鬼就不敢进逼,稍有迁就就气馁,而鬼就趁机而入了。鬼想方设法引诱我,幸好我没进它的圈套。”人们谈论起来,认为族祖的看法对。

食与性,是人生最大的欲望。但干犯名义、亵渎伦常、伤风败俗的事,是王法所必须禁止的。而那些痴男怨女,情有所钟,只要他们没有违悖礼法。似乎不应对他们过份苛求。我小时候,听说某公在员外郎任上时,自以为气节严正,并颇为自负。他曾经把家中的一个小丫环指配给一个小奴仆,这事已不是一年两年了,所以他们往来出入,并不相互回避。一天,二人在庭院里嬉笑玩耍,正巧被某公撞上了,他见二人脸上的笑容还未收敛,便怒冲冲地说:“这是通奸私奔!按法律规定,与未婚妻通奸的,当处以杖刑。”说完后,他使命人动手。众人说:“小孩子们嬉笑游戏,并没干什么出国儿的事,这从小丫环的眉眼和乳房上可以得到验证。”某公说:“按法律规定,有预谋而未形成事实的,可以罪减一等。减可以,但不能免。”终于他把两个孩子打了个半死。他认为,把自己与治家严谨的河东柳氏相提并论,也并不为过。从此以后,他因为厌恶两个孩子无礼,便故意推迟他们的婚期。弄得二人于干活儿之际,躲躲闪闪;没事儿的时候,也是藏来躲去,不敢相见。他们前忧后虑,惶惶不可终日。渐渐地,忧郁成疾.不到半年,便先后死去了。他们的父母可怜两个孩子,乞求某公为他们合葬一处。某公仍是怒气冲冲地说:“死后合婚,不合道理,难道你们没听说过吗?”他对此果然置之未理。后来某公临死时,口中喃喃地、像是对人说着什么,但听不太清。只有“非我不可”、“于礼不可”二句,他重复了十几遍,使人听得清清楚楚。人们疑心他见到了什么。男女之间,没有媒人牵线,他们便互不相知,这也算古代的礼仪了。某公在丫环和奴仆孩提之时,便为他们先定下了婚事,使他们明确得知早晚会成为夫妇。他们朝夕相处,要想让他们不产生感情,那是不可能的。“闺阁内外不通话,”这是自古以来的礼法。某公家中童仆丫环不多,做不到男女分开,各司其事;他们时常相互授受,想禁止他们对话是不可能的。“其本不正,其末不端”,树根有了毛病,树梢就会出现问题。那两个孩子即便有超越礼法的行为,也是因为主人成全了他们。某公对此事操之过急,处理不当,死者难道会甘心吗?冤魂变为厉鬼登门作祟,他还要振振有词地说什么“于礼不可”。难道鬼魂还会管你是什么讲学家吗?

山西有很多人在外经商,十多岁起就学习贸易。等到积攒下一些钱财,才回家娶妻子。娶了妻子后,仍然出去经商赚钱,大概二三年回家一次,这种情况很普遍。有的时运不济,有的或遇到了什么灾祸,一二十年没有回去过。甚至有的钱财没有了,衣裳破烂,以回归家乡为耻辱,像浮萍一样飘泊,像蓬一样辗转,不通音信的,也常常可见到。有个叫李甲的人,辗转迁徙成为了某地乡村人靳乙的养子,于是改姓靳。他家里得到不他的消息,就传说他死了。不久,他的父母亲都死去了,妻子没有依靠,就在娘另家寄住吃喝。她的舅舅本来住在邻县,后来带家眷去经商,商船南北各地到处航行,终年没有定居的地方。李甲长期没有得到家信,也以为家人都死了。靳乙打算给李甲娶妻。恰好李妻的舅舅死在旅途中,家属流落到天津居住。考虑到李妻年纪轻轻守寡,不是长远的打算,也打算嫁给山西人,以后好回到家乡去。害怕男方嫌弃李妻没有娘家,因此谎称是自己的女儿。大家商量撮合,就使这桩婚事成了。新婚之夜,因已经分别八年,两人都怀疑但是不敢询问。夜深时分说私房话时,才开始明白。李甲恨他的妻子没有得到他已死的真实依据就急着再嫁,便又骂又打。使全家都惊动起来了,靳乙隔着窗户大声说:“你的再娶,有妻子死了的真实依据吗?况且她流落迁徙,等待你八年才嫁,也可以谅解她的不得已了。”李甲不能回答,于是两人和好如初。破镜重圆,古代就有这种事了。至于再娶妻仍然是元配的,妇女再嫁而没有失去贞节,自从有文字记载以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我姨丈卫可亭先生曾经亲眼看到这件事。

沧洲酒,阮亭先生称之力麻姑酒。但当地人并没有这么叫的。虽然沧洲酒久负盛名,但说起沧洲酒的人看法很不一样。这儿舟船往来,都上岸买酒喝。酒店里的家酿薄酒,实在不怎么样。而当地人又为了防止官府无休止地征酒,便相约不卖正宗酒给官府的人。即便是挨打也不肯拿出来,出十倍的价钱也不卖。保阳制府尚且连一滴也得不着,何况他人。沧洲酒不是一般人家所能酿造的,必须是世代相传的酿酒世家,才能掌握好水、火的节候。造酒的水虽然取之于卫河,但深水不能造酒,必须在南川楼下,像金山和尚在江心取泉水那样,把锡罂沉到河底,装地下涌出的清泉水,这样酒才有淡雅的味道。贮存的沧洲酒怕冷怕热,怕湿怕燥,环境稍不对劲,味儿就变了。新酿的酒不太好喝,必须把它放置在架上,过了十年之后,才算是上品,一罂能值四五两银子。但是人们大多用来互相馈赠,而耻于拿到市上去卖。又酿酒大户如戴家、吕家、刘家、王家,还有张家、卫家等,都衰落了,酿酒的人少了,所以这种酒尤其难得。如要把这种酒运到别处,或者肩扛、车载、船运,一晃动它就变味。必须把它静放几天之后,才能恢复原味。喝酒时要把酒装入壶中,必须用酒杓平平地舀,如用酒杓搅来搅去,酒味也变。这样须静放几天才能恢复原味。姚安公曾说:“沧洲酒有无数的禁忌,经过万般劳苦之后,才能喝到花前月下的那一杯,实在是得不偿失。不如打发小僮去随便买来一壶,及倒陶然自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检验沧洲酒真假的方法是:喝南川楼水酿的酒,虽然大醉,胸膈间也不难受;第二天也不害酒。只是感到四肢非常舒服,想安然高卧而已。如果用卫河水酿的酒,情况就相反了。检验酒的新陈法是:在架上放了两年的,可以温两次;放了十年的,可以温十次,味不变,温十一次,味就变了。放了一年的酒,温两次味就变了。放了两年的,温三次味就变了。这一点儿也不能假冒,不知是怎么回事儿。董曲江前辈的叔叔名叫思任,最爱喝酒。任沧洲知州时,他知道好酒不交官府,百般劝说,酿酒人还是不肯破坏禁约。于是他在罢官之后又来到沧州,住在进士李锐巅家,把他家酿的好酒都喝光了。他对李进士说:“我真后悔不早些丢了官。”这虽然是一时的玩笑话,也足以证明好的沧州酒不容易喝到。

老师李又聃先生说:东光有个姓赵的人(李先生曾经讲过此人的字号,现在记不住了,好像还是先生的长辈),有一次经过清风店,找来一个年轻妓女陪酒,顺便说到某年曾经在这里住宿,找过一位美人住了两夜,算来那位美人今年还未满四十岁。于是说出美人的小名。年轻妓女说:“是我姑姑呀,现在还在这里。”第二天,一起到妓女家里相见,正是过去认识的那个美人。双方正在拉手问好,年轻妓女的姑奶奶听说有客来,从里面出来看看,又大吃一惊,说:“你是东光的赵先生吗?三十多年不见面了,现在你的鬓角虽然都要白了,但相貌声音,还有一点记得的。你的字号是否叫某某呢?”赵先生一问,原来这个姑奶奶,也是他年轻时在这里找过的妓女。三代妓女同时相见,也没有什么避忌,一起喝酒谈往事,大家有点迷惘,好像做梦一样。赵先生又在她们家住了两晚,才告辞回去。临别时,第一代妓女说她们祖籍本来在东光,从父亲一辈才搬迁到这里,到现崔已是第四代了。不知东光的祖坟还在不在?她就把父亲的姓名讲出来,请先生回去查访一下。赵先生回到家乡后,有一次顺便向老前辈们打听。其中一个人惊讶了很久,才说:“我现在才相信天道循环的道理。那妓女之父就是你们家的门客。你的曾祖父与别人打官司,那个门客接受了对方的金钱,暗中出卖主人,使你曾祖父的官司失败了。时间长久了,事情暴露出来,门客羞愧得带着家眷逃走了。还以为他们逃到天涯海角去了,想不到会让你碰上,使他家三代妇女,为他补偿过去的罪过。啊,真可怕啊!”

又聃先生又说,有位叫安生的很聪明,忽然被狐女们弄到了天棚上,吹拉弹唱,行酒布菜,极尽风流冶荡之能事,隔着纸听得很清楚。而天棚上一道缝也没有,不知道是如何进去的。宴乐完毕后,狐女们把安生从空中扔下来。头部摔伤了,直流血。调养治疗稍微好一点,又像上次那样被狐女们弄去了。家人把天棚毁掉了,狐女们就把安生弄到屋顶,还和前几次那样扔下来。但是安生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苦。安生的父亲买来一道符悬挂在墙壁上。安生见了就颤抖着趴伏在地上,狐魅们也随之不见了。(有人)问安生在符上看见了什么。他说一开始并没有看见符,只看见兵将狰狞,戈甲闪光而已。狐狸们认为安生是仇敌吗?(如是仇敌),就不应该和他亲热宴乐。是来媚惑他的么?如是媚惑,就不应该那么残酷地摔他。狐狸忽喜忽怒,都摸不准它们有什么心思。有人说是仇,要叫他媚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媚惑就能致安生于死地,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李汇川说,有位严先生,忘了他的名字叫什么。在乡试日期临近时,学生们都回去了。夜里他自己在灯下读书,一个小僮给他送茶,忽然叫了一声倒在地上,茶杯也打碎了。严先生吃惊地起来一看,却是一个鬼披散了头发瞪着眼睛站在灯前。严先生笑道:“世上哪有鬼?你肯定是个狡猾的强盗伪装的,想把我吓跑。我没什么别的东西,只有一枕一席,你还是到别处去吧。”鬼仞然不动。严先生怒道:“你还要骗人么?”举起界尺便打,鬼转眼不见了。严先生转圈找,什么也没有发现,便沉吟道:“竟然有鬼?”接着又说:“魂升上天,魄降入地下,这道理很清楚。世上哪有鬼,可能是狐魅吧?”他继续点着灯朗诵不停。这人倔强,可以说是到了份了,然而鬼也竟然躲避他。脾气固执,百折不回,也足以胜过鬼。又听说一个儒生,夜里在廊下散步,忽然遇见一个鬼,便叫来对它说:“你也曾作过人,为什么一作了鬼,就不懂人理了?哪有深更半夜不分内外地进入庭院的呢?”鬼于是消失了。这就是说,心不惊恐,神志就不昏乱,鬼也就不敢冒犯。还有,故城县沈农功先生,一次夜归遇雨,路上泥泞难走,他和一个奴仆搀扶着,看不清路。经过一座废寺,过去传说这儿有不少鬼。沈先生说:“没人可问路,且到寺里找鬼问问。”他进寺中后,绕着殿廊叫道:“鬼兄、鬼兄,请问前边路上水深不深?”寺里寂然无声。沈先生笑道:“可能鬼都睡了,我也休息一会儿吧。”于是和奴仆倚着柱子睡到早晨。这是因为他襟怀坦荡,故意取取乐而已。

阿文成公平定伊犁之时,在深山空谷里抓到了一个强盗。他问那强盗在这荒僻的大山里靠什么生活?那强盗回答说:“猎取野兽为食。”阿文成公又问:“你藏匿在此地已经很久了,哪来那么多火药?”强盗说:“我抓来一些蜣螂,把它们弄死晒干后研成细末,用鹿血调和后晒干,便可以用来代替火药。只是比硝磺的火药威力要差一些。”还有一位蒙古台吉说过:“在火枪里装上火药铅弹之后,再取一只晒干的蜣螂,用细棍儿捅入枪膛,这样,火药射出的距离可以延长一、二十步。”这种现象从物理上无法解释,但每次试验皆有效果。专治疮的医生殷赞庵说:“水银能腐蚀一些金属。黄金遇上水银会变成白色,铅遇到它会立即熔化。凡是在战场上被铅弹射中的人,如果用外科手法取铅弹,须要忍受巨大痛苦。如果用水银灌到伤口里,铅会自然熔化咸水,随水银流出来。”这个办法不知足否灵验,但其中的道理还是可信的。

田白岩说:有个书生租僧房居住,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幅美人画,面目如同生人,衣服皱褶飘拂潇洒.好像会动似的。书生说:“大师不怕干扰修禅的心思吗?”僧人说:“这是天女散花图,是木雕画,在这寺院里一百多年了,我也没有功夫细看。”一天晚上,书生在灯光下注视这幅画,看见画中的美人仿佛凸起一二寸高。书生说:“这是西洋画,所以看起来好像有高低凹凸,哪里是木雕画呢!”画中美人忽然讲话,说:“这是我想要出来,你不要惊讶。”书生性格一向刚强正直,就大声骂道:“什么妖魔鬼怪,竟敢来迷惑我!”马上抓起画轴,想凑到灯上烧掉。画轴里发出唠唠叨叨的哭声,说:“我修炼快要成功了,一旦烧掉,我就会形消神散,以前的功力都付给流水了。恳求你可怜我,我会永远感激的。”僧人听到吵闹声,赶快来察看。书生就把这件事讲出来。僧人忽然醒悟说:“我的弟子住在这问屋子里,生病而死,这不就是你的原故吗!”画里没有声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佛门包容广大,有什么不能宽容呢?和尚是慈悲心肠,应该拯救超度我。”书生愤怒地说:“你已经杀死一个人了,今天再放了你,更不知还要杀几个人。可惜一个妖怪的性命,就会害了无数的人命。小慈悲是大慈悲的祸害,大师切勿可惜她!”就把画轴抛到火炉中。烟火一冒出来,血腥的气味布满房间,大家疑心这妖怪杀死的不正一个僧人了。后来到了晚上,有时还听到嘤嘤的哭泣声。书生说:“妖怪剩余的气息还没有散尽,恐怕时间长了会再凝聚成形体。破灭阴邪气息,只有用阳刚之气。”书生就买来成串的鞭炮十几挂(京城称为火鞭),把引信结在一起,一听到妖怪的声音就点燃鞭炮,一时像炸雷似的嘭大响,窗门都震动起来,从此妖怪声就没有了。消除邪恶一定要从根子上消灭干净,书生就是这样做的。

有个人和狐狸是朋友,这是一只天狐,有很大神通法术,能够在千万里之外遥控此人。凡是名胜古迹,任他游玩,弹指间去了,弹指间又回来,好像在一间房子里走动。狐狸曾经说:“只有圣贤住的地方不敢去,真正的神灵住的地方不敢去。其余地方都能按照地图书籍的指示,想到哪儿都可以如愿。”一天,这个人请求狐狸说:“你能把我带到九州之外,能把我带到人家的闺阁里去吗?”狐狸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我曾经在某个朋家往来出入,参加了在他家后院举行的歌舞宴会。朋友的爱妾和我目光相触,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两颗心却互相明白。只是他家宅深大,虽只一水之隔,只能怅然相望罢了。你如果能够在夜澡人静时把我弄到她的闺房里,我的事一定会成功。”狐狸沉思了好久,说:“这没有什么不能够。如果主人在怎么办。”他说:“我侦察他在其他侍姬屋里时再去。”后来他侦察确实,请求狐狸带他去。狐狸不等他穿戴好,就马上带着他飞行。到了一个地方说:“是这儿了。”然后转眼就不见了。这人在黑暗中摸索,听不见人的声音,只感觉到手触摸到的都是卷轴,原来是主人的书楼。他知道被狐狸耍了,仓皇失措,不小心碰倒了一张几,器玩落在地板上,发出破碎的砰砰声。守夜的喊:“有贼!”僮仆一起赶来,打开锁点亮烛火,拿着棍棒入房间。看见一个人瑟缩在屏风后面,一起上前把他打倒在地,用绳子捆缚起来。在灯下仔细一看,认出是他,都很吃惊。这人也很狡猾,撒谎说偶然和狐友闹翻了,被拎到这儿。主人和他很熟悉,拍着手嘲弄他说:“这是狐狸的恶作剧,想要我痛打你罢了。因此免除挨打,赶出去!”于是派奴仆把他送了回去。后来有一天,和他的好友悄悄说起这件事,并骂道:“狐狸果然不是人,和我交往了十多年,还把我这么个卖法。”好友怒道:“你和某某相交,已经不只十多年,还想借助于狐狸,想勾搭他的妻妾。这谁不是呢?狐狸虽然生气你不讲义气,开玩笑来警告你,却还是给你留下脱身的后路,这很忠厚了。假使等你穿得仪表堂堂,偷偷把你弄到主人的床下,你怎么来掩饰自己?由此看来,那狐狸是人,你有人的外表却实际上是狐狸。你还不自己反省吗?”这人惭愧沮丧而去。狐狸从此不再来了,朋友也渐渐和他断绝了关系。郭彤纶和这人的朋友有关系,因此知道了他的详细情况。

老儒生刘泰宇,名定光,小教书为生。有位浙江医生带着个幼子流落到刘泰宇的村子,两人相处很好,便比邻而居。医生的儿子聪敏清秀,拜刘泰宇为师。医生别无亲属,临终时把儿子托付给刘泰宇。刘泰宇把他的儿子当作自己的儿子,在寒冷的冬夜里,两人共盖一被。有个杨甲,刘泰宇很看不上他。他造谣说,泰宇把朋友的儿子当娈童。刘泰宇又气又恨,问起来,知道小孩还有个叔叔,为押粮船的旗丁管文书帐目。于是他把小孩带到沧州河岸,借了一间小屋居住,见了浙江粮船便呼叫,问有位某某先生在船上否?这么找了几天,竟然找到了小孩的叔叔,把小孩交给了他。小孩的叔叔哭道:“昨夜梦见哥哥说,侄该回来了,所以我天天坐在舵楼上望。”哥哥还说:“杨某的事,我在神前告赢了。不知说的是什么事。”刘泰宇也不明说,郁郁地自己回来了。这位老儒生迂阔拘谨,常常思考这事没法洗清自己,结果忧郁成病死去。在灯前月下,杨甲经常看见刘泰宇怒目而视。杨甲本性强悍凶暴,也不在乎。过了几年,杨甲也死了,他妻子改嫁,扔下一个儿子,也聪明清秀。有位轻薄的公了哥儿引诱这小孩当了娈童,毫不避人地招摇过市。见到这小孩的人都叹息。有人说刘泰宇是肃宁人,有人说是任丘人,有人说是高阳人,不知究竟是哪儿。大慨是在河间府以西的地方。考察一下他的生平,可以谎是死后可以在社庙里享祭的人吧。这事发生在康熙年间中期。我的三堂伯灿宸公喜欢谈因果,曾举这事叫人引以为戒。年长日久,我也忘了这事。嘉庆三年五月十二日,我住在密云行帐中,半夜醒来,忽然想起这事,感伤他的姓名渐为人所忘,到了滦阳后,写下了以上大略情况。

常守福,镇番人。康熙初年,他随同盗匪掠夺民财,后来被官府抓住,按律当斩。我的曾伯祖光吉公当时正在做镇番守备,很欣赏他的相貌和气势,便恳求副将韩公免其死罪,又为他补了名额,发其粮饷,并收作自己的亲随。光吉公罢官后,常守福亲送到家,且留在其身边,不再返回军营。从伯祖钟秀公曾说:“常守福身手矫键,武劝盖世无双,我小时候,曾见他两脚倒挂在明楼女儿墙上,将砖线四周的积雪扫净,然后,手持扫帚飘然落下,仿佛飞鸟落地一般轻巧,真算得上是一位高手。”后来光吉公为常守福娶了妻子,他又有了子女。如今,听说常守福尚有后人,在族中四房的名下做佃户呢。

门联从唐代末年已经有了。蜀国辛寅逊为孟昶题写在桃符板上的“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两句就是,不过现在用红纸书写,和以前不同罢了。我的同乡张晴岚贡生,除夕时自己在门口题一副门联说:“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千锤百炼人。”刚好有个打铁匠请彭信甫写门联,彭信甫顺手就把这两句写上送给打铁匠。这两户人家房子相对,看到这两副门联的人,没有不笑出声来的。张晴岚和彭信甫本来是亭酉年拔贡生的同榜,情谊相当深厚,却因为这件事有了误会隔阂。凡是戏弄别人都没有好处,这便是一个例子。还有,董曲江前辈喜欢开玩笑,他家乡有为送葬演戏的,演戏的人请曲江给戏台题个扁额。曲江给他写了“吊者大悦”四个字,一县都相传,成为话柄。以致这个人恨他一生,有次几乎被这个人陷害。后来,曲江也很后悔,曾拿这件事例来劝戒朋友。

据董秋原说,有位张某年轻时在州县衙里当幕僚,积下的财产估计足够养活自己,就闲住在家,以养花种竹来自娱。他偶然外出了几天,他的妻子暴死了,来不及临终诀别,心中常常若有所失。一天晚上妻子出现在灯下,他悲喜交加。妻子说:“被拘到阴间后,因有小罪过,等待处置,所以延误到今天。如今结了案,可以进入轮回了。因为离托生时期还要几年,感念你的怀念之情,向冥官请求来看望你。也因为我们的前生缘分没有尽。”于是两人在一起亲热像活着时一样。从此,他的妻子常常在人定时来,鸡呜时离开。两人越来越缠绵亲昵。但是鬼魂从来不问家事,也不问儿女的事。她说:“人世喧嚣复杂,泉下的人不想听这人世的事了。”一夭晚上,她提前来了几刻钟。张某和她说话,她不怎么答理。她说:“过一会儿你就会明白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女人进来,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衣服装饰不同。后来的看见先来的惊退几步。先来的女人喝道:“淫鬼假冒别人的相貌媚惑人,神明不会饶了你。”后来的女人狼狈地走了。先来的女人拉着张某的手哭泣,张某还恍恍惚惚不知道是什么回事。女人说:“凡是饿鬼,大多冒名来寻求食物,淫鬼大多冒相貌来媚惑人。世上的灵语往往不是真的。这个鬼本来是西市的妓女,趁你思念我的机会而来,以便盗取你的阳气。正好有别的鬼告诉我,所以向社公投诉,来替你驱逐她。这时她可能已经挨了板子了。”张某问妻子现在何处。她说:“和你本来有下一生的缘份,因为我侍奉公婆表面尽情尽礼,心里却怀着怨望。公婆有病时,虽然不祈求他们死,但也不迫切祈求他们活。被神记录在案,把我降为你的妾。又因为我为泄私愤,致使你们兄弟不大友好,因此再降为媵婢。必须晚你二十多年投生。如今还浮游在坟墓之间。”张某拉她上床。她说:“阴阳是两个世界,恐怕要被神惩罚。来生会满足你的愿望。”她呜咽几声不见了。当时张某父母已经去世,只有哥哥和他分居。就到哥哥那儿说了这件事,两人又像以前一样发爱和睦了。

有个寡妇不到二十岁,有个儿子,只三四岁。家穷得什么也没有,又很少亲属,于是便打算再嫁。寡妇长得很漂亮,她的一位表亲某甲秘派一个老妈子和她谎:“按照礼法,我不能娶你,但我想你到了吃不下睡不着的地步。你能假托守节不嫁,而暗中和我相好,我每月给你多少多少钱,足够养活你们母子了。两家虽然不在一个巷子里,但屋后只隔着一道墙。搭上梯子来往,别人不会发现的。”寡妇被他引诱,于是使出入他家,成了他的姘妇。人们怀疑她靠什么生活?但没有发现什么疑点。她婆婆以为她还有积蓄。时间一长,某甲的奴婢把这事透了出来。她的儿子还小,便被打发到外面私塾里住宿。到了十七八岁时,儿子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常常哭着劝说母亲。她不听,反而和某甲亲热调笑,故意叫儿子听到看到,打算堵住儿子的嘴。儿子气极了,大白天闯入某甲家,用刀从某甲的心窝捅进去,从后背透了出来。他向官府自首说,向某甲借贷未遂,又遭他侮辱,被激怒杀死了他。官员明察,弄清了事情真相,想方设法开导他说出实情。但这年轻人仍坚持原口供,最后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抵命。乡邻们同情他,热心的想给他树起一块碑表彰他,请朱梅崖先生写碑文。在这前一晚,朱先生梦见这位年轻人。他神色惨淡,拱手站在他面前。这时朱先生忽然醒悟,这碑文没法写。不实事求是地写,则这年轻人不过是个凶犯,这还表彰什么?如果实事求是地写,则表彰了孝子的名,币伤了孝子的心。这怎能安慰地下的灵魂?于是极力劝阻不树碑。这天晚上,朱梅崖先生又梦见年轻人来拜谢而去。这个年轻人,甘心舍弃自己的性命为父亲雪耻,又不张扬母亲的过失而辱没父亲的名声,可以说是善于处理人伦方面的变故。有人说,这年轻人断了宗嗣后代,令祖宗痛心。何不生了儿子之后再去报仇?这就是道学家的腔调了。对人求全责备,我是不大赞成的。

小人所施的计谋,没有一条不是在为君子造福的。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儿傻,实际上却一点不假。李云举说:他哥哥宪威在广东做官时,听说有个士子,四处飘游求学,他性情迂腐而孤僻。路过岭南时,他拜见了一些亲戚朋友,颇有收获。归来叶,除了铺盖衣物之外,他还带回了两只大箱子。箱子很重,须要四个人才能搬动,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一天,到了一个换船的地方,两船的船舷靠在一起。士子命人用粗绳捆好箱子,抬到那条船上去。忽然绳子断裂开来,断头像是被刀砍过的一样。两只箱子都摔裂了,士子心疼得直跺脚。他急忙打开箱子检查,原来一只箱子里放的是崭新的端砚,另一只箱子装的是英德石。装英德石的箱子里有白银一封,用纸包裹着,大约有六七十两,纸包已经摔破了。士子拈起银子来查点,不小心失手掉入河中。他急忙求渔民入水打捞,只捞上了一小半。正懊丧时,同来的一位船工突然向他道喜说:“由于您带着这两只箱子,强盗们已跟踪您几天了,因为岸边有人家,他们才没敢动手。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又不敢说出来。现在,强盗们见箱子里没有财物,已经唾了几口唾沫散去了。您真是有福之人哪!大概是您平日积有阴德,所以得到了神灵的保佑。”同船的一位客人偷偷地说:“他有什么阴德,只不过刚刚干了一件傻事。前不久,他在广州时,曾花一百二十两银子托旅店主人买了一个妾,据说是个刚结婚一年的新媳妇,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才卖了她,使她能有条活路。过门那天,她的公婆和丈夫皆来送别,一个个面如病鬼,形同乞丐。临进屋时他们竟相互搂抱着痛哭起来,像是再也见不到了,分手之后,她又回身追出几步,拉着丈夫,絮絮叨叨嘱咐个不停。媒婆上前,疆拉硬拽那女人进屋,她那公公抱着个几个月的婴儿,跪到士子面前说:‘这孩子一旦断奶,生死就难以预料了,求您允许他母亲再给他喂一次奶,使他今天得以维持生命。至于明天,只得另作打算了。,士子忽然一跃而起,说:‘我以为她是被你们撵出来的,见此情状,真令人心惊魄动。你们把这女人领回去,钱我也不要了。古人今人相去不远,宋代冯京之父能做到的事,难道我就做不到吗?,于是,他当众焚烧了卖身契。然而,他却根本没想到,那帮人是看着他为人忠厚就耍了个花招,把那女子伪装起来卖给了他。倘若他买下了那个女子,那帮人还有更狡猾的招数。与士子同住一处的人都知道这事的底细,只有他至今还蒙在鼓里。难道鬼神会把这种事录为阴德吗?”另一位客人说:“说起来,此事还应该算是他积的阴德。事情办的虽不明智,他却是出于恻隐之心。鬼神鉴察事体,着眼点还是放在办事人的心灵上。今天,他能够免除祸患,就是因为他办了此事。而那个旅店主人,还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呢。”先师又聃先生,是云举之兄,他对云举说:“我认为这后一位客人说得对。”我又想起姚安公说的一件事:田耕野先生西征时,曾派遣平鲁路守备李虎偕同两位千总、三百名军士出外巡察,突然遇到格鲁特人从小珞袭来。两位千总向李虎报告说:“贼人马匹强健,我军如要撤退,必然会被他们追上。请您率领前队守住山口,我二人率后队相助,贼人弄不清我军兵力有多少,我们或者可以守住阵地。”李虎认为此话有理,便率前队兵士奋力与敌人搏斗。就在李虎与敌人交战之际,两个千总已经先逃走了。等李虎战败时,他们早溜得没影儿了。李虎终于牺牲在战场上。后来,李虎的儿子袭了父亲的官爵,做了平鲁路守备。李虎虽因受人欺骗而战死沙场,但这种欺骗也成全了他,使他成了一代忠良。所以说,小人所施的计谋,没有一条不是为君子造福的。这话虽然近似迂腐,却是实实在在的。

云举又说:有个全乡最富的人,收藏粮食一千多石。遇上荒年,闭门不肯售粮。突然宥一天,富人把仆人们召集来,摆出升斗量器,写了一张红纸,贴在大门口,说:“荒年人人饥饿,我怎能安心一个人吃饱?现在准备把历年积存的粮食,全部借给同乡邻里,每人限借一石。即日开始,各人自备口袋箩筐来领取,迟到粮食就分光了。”附近的居民,听到消息都涌来,不到一天,粮食分光了。有人请求拜见主人,表示感谢,但主人却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家惊慌起来,到处寻找,从一间关闭很久的破房子中找到,正在沉沉大睡,见有人来才打呵欠、伸懒腰地醒来。大家很惊讶地把他扶起,在他身边看到一张纸,上面写着:“积存而不散发,是怨恨的根源;怨恨集中,灾祸就丛生了。千家饥饿,一家饱食,抢掠就是形势的必然,这不就名誉和实际两者都丧失了吗?我感谢你旧日的恩德,现在为你买取德行。希望你宽恕我的专权,这是我最大的请求。”大家都不清楚纸上讲的什么事。富人查问分粮的过程,只有叹气的份儿了。但是,当时人们心情焦急,实在有放火抢掠的设想。富人因为广为分送粮食,才转祸为福。这个变成富人模样的妖怪,可以说是用德行来爱护这个富人了。所说的旧时的恩德,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有人说:“富人家的院子里有间老屋,狐精住了几十年,到老屋倒塌才离开。估计大概抬这件事吧?”

小时候听乳母李氏说,一户人家挨着佛寺居住。一天佛寺廊殿上突然跳下一只小狐狸,被儿童们捕捉住了,用绳子绑住鞭打,小狐趴在地上不动。放开它就在院子中来来往往,决不到别处跑,给它食物就吃,不给也不敢偷,饿了就向人摇尾巴。叫它好像懂得人的语言,指示它做什么好像也懂得人的意思。全家人都很喜欢它,禁止虐待它。一天,它忽然说起了人话说:“我名叫小香,是钟楼上狐家的婢女。有一次贪玩误了事,因为你们家的儿童顽皮,罚我受他们虐待一个月。现在期限到了,应当回去。因此向你们告别。”问它为什么不逃避?它说:“主人养育我多年,怎能有逃避的理白。”说完,做出叩头的样子,然后轻轻地翻墙走了。当时我家一个小奴偷了东西远走高飞了。乳母就说了这个故事,她叹息说:“这个小奴还不如这只狐狸。”

中书舍人陈云亭说,他家乡的深山中有座破寺庙,说是被鬼类占据着,不能去修复。一个和尚道行清高,径到寺里去住。刚去的一两夜,好像有什么怪物来窥伺。和尚好像不闻不见,这怪物没显形也没出声。第三天到第五天,夜夜有夜叉推门闯进来,面目凶恶地又窜又跳,吐火喷烟。和尚静坐自若,夜叉多次扑到他坐的蒲团边,但始终没有近他身。天亮后,夜叉长啸一声离去了。这天晚上,来了一位美女,合掌行礼,请问和尚法号。和尚不答,她又对着和尚琅琅地朗诵《金刚经》。她每朗诵完一段,就问这一段什么意思。和尚还是不回答。美女忽然旋转着舞起来,舞了好久,一抖双袖,里面有东西籁籁落了满地。她说:“这比天女散花怎样?”她一边舞着一边后退,转眼不见了。只见满地都是一寸左右高的小孩,蠕动着有几千个,争着沿着和尚的肩膀爬上头顶,或从衣襟、袖子钻进去,或者乱啃乱咬,或者爬来爬去,好像蚊虻虮虱聚堆叮咬。有的还扒眼睛、耳朵、撕嘴、拉鼻子,好像是蛇、蝎螫人。抓住它往地上一扔,还发出一声爆响,一个又分裂成几十个,越来越多。和尚左右挣持,一夜疲劳,终于支持不住,瘫在禅床下。过了好久他才醒来,已寂然一个小人也没有了。和尚感慨地说:“这足魔,不是迷人的妖物。只有佛力才足以能降伏魔,这不是我所能的。浮屠不连着在桑树下住三夜,我何必依恋这儿呢?”天亮竟打包回来了。我说:“这是陈先生编的一篇寓言,比喻正人君子受到众多小人的欺负。但这也足以让那些贸然采取行动的人引以为戒。”陈云亭说:“我什么长处也没有,唯有一生不说谎。这和尚回来时路过我家,脸上的血痕细如乱发,我确实亲自看到过。

我的老仆人刘廷宣说:雍正初年,我家的佃户张璜在褚寺以东的地头上架起瓜棚,看守西瓜。每到夜间,他总是能看见一个人,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向西北方向走去。一天夜里,张璜偷偷地跟上了那人,看他究竟去哪儿。只见他走进了一片坟地,十几个女鬼出来迎接他。随后,他们便在一起亲钾嬉戏,互相调笑。张璜知道此人是妖物,但似乎是个蠢笨无能的家伙。于是,便在瓜棚里准备了火枪,每天夜间都在那儿等他。这天夜里,那人又从瓜棚外走过,张璜突然开枪射击,那人轰然倒地。张璜手持火把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原来竟是坟墓前的一幅石雕像。第二天,他堆起柴草,将那雕像烧了一通,到也没发生什么意外。到了夜间,张璜梦见几十名妇女转着圈儿跪在他身边,对他说:“这怪物不知从何而来,力气大得如同熊虎。凡新死的女鬼,不分老少都要遭他的威胁和污辱;谁敢抗拒不从,他便登上谁的坟头,猛跳几次,直跺得坟堆塌陷,棺木破裂,使这坟墓的主人无处栖身。因此,没人敢违拗他,大家忍气吞声,已经很久了。如今,蒙您为我们除了这个祸根,所以犄来相谢。”后来,有个人从高川来,说是石人洼的冯道墓前,忽然丢了个石人,才知道正是这怪物。这家伙塑造于五代,时至今日,刚刚修炼成形,时间不能说不久,功夫不能说不深;但是,他刚刚能够幻化,便放纵自己,逞凶纵淫,最终自取烧身之祸。这件事与前面邵二云焚烧木偶的事大致相同,都可以使那些能量有限而野心颇大的人引以为戒。

外叔祖张蝶庄先生家里有间书室,相当宽敞,周围是回廊,院子中种有芍药花三四十棵,开花时香气四溢,飘过邻居的墙头。有个门下清客姓闵,带着一个仆人住在书室里。有一天晚上,刚刚躺下,忽然窗外有女子的声音说:“姑娘向先生致意。今日花开,又碰上好月色,我邀请了几位女朋友来赏花,不会给先生带来什么灾祸的。请不要开门出来干涉,就见出你的宽容了。”闵先生闭口不敢回答,那女子也不再出声。不久,听到有轻轻的衣服摩擦的声音,闵先生从窗纸挖开小洞观察,又不见人影;侧耳仔细听,好像时时有人切切私语,若有若无,一个字都听不清楚。闵先生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三更以后,似乎又听到脚步声。不久,隔壁院子狗吠,接着邻家的狗也吠,跟着街巷的狗都接着吠叫起来。靠近处的狗吠停止了,远处的狗吠声又响起来,吠声逐渐向东北方面传递过去,估计妖怪走了。又怕得罪妖怪会招来灾祸,不敢打开室门。到天亮时出门察看,什么痕迹也没有,只有西廊尘土上,似乎有点弓鞋印,也不很分明,大概是狐女。外祖父雪峰先生说:“这样去看花,何必再问主人呢?大概闵先生有点毛毛躁躁的市民习气,狐女怕他偶然间冲了出去,败坏赏花玩月的兴趣罢了。”

有个叫董华的人读书不成,当了店铺里的算帐先生。但又没有能好好利用他的长处,受人排挤,被迫从店铺里出来,以卖药算命来维持生活,穷得没有立锥的地方。他酌母亲和妻子,靠缝补洗洗来帮衬家用,还是常常揭不开锅。正遇上这一年闹饥荒,全家人都饿得闭门不出,看样子非得饿死。董某听说邻村富翁要买妾,就和母亲商量,打算卖了妻子。妻子不肯,董华便说失去贞节事大,母亲饿死了事情就更大了,才哭着同意了。她要求倘若活着回来,仍然和他为夫妻。董华也答应了。董妻相貌漂亮,富翁很宠爱她。每当她睡觉时枕席上总有泪痕。富翁追问,她毅然说:“我已经是你的了,什么事都可以为所欲为。感念丈夫往日恩情,即使有刀锯在眼前,也不能使我断了这个念头。”遇上这一年又闹饥荒,董华和母亲都被饿死了。富翁隐瞒不让董妻知道。邻居一个老婆子偶然把消息透露出来,她一声也不哭,呆坐了很久,告诉她的婢女老妈子说:“我之所以忍受玷污,一是为了救婆婆和丈夫的命,二是因为主人已经七十多岁,过不了几年就该死了。我年纪还轻,估计主人的儿子不会留下我。我还是缺月再圆。如今一切都完了!”说完打开楼窗,坠楼而死。这和前面所载福建学使所买的妾殉情的事差不多。但是那个妾因男女情深,以身殉情,都没有遗恨。这位是为了婆婆、丈夫不得已而失身,最终仍没能救婆婆和丈夫,事愿违,白白地遭到玷污,因此一死了之,这尤其可悲。

我十岁时,听说槐镇有位和尚,是农家子弟。他好喝酒吃肉,庙里有几十亩地,他自己种了自己吃,除了放牛种地,什么也不懂。他不但不准备经卷、法器,连僧幅、袈裟也没有,甚至佛龛、香火也似有似无。只是他头上没有头发,屋里没有妻子,这是他与普通人的不同处。有一天,他忽然把乡亲们都找了来,他则端坐在破几上,合掌说道:“和大家一起住了三十多年,今天要永别了。把我的遗体托付给大家,可以么?”说完便闭目去世了。他依然合掌端坐,鼻子里垂下两条鼻涕,有一尺多长。大家很感惊异,便募集木材建造佛龛。我的舅舅安实斋住在丁冢庄,离这个村很近,知道这个和尚平时没什么道行,听说了这事,不信,便亲自去看。因为建造佛龛没有完工,和尚遗体停了两天还没入殓。但尸体面色如生,摸了摸肌肤,像铁石一样冰冷坚硬。当时正值六月份,苍蝇蚊虫都不往尸体上叮,也没有尸臭气。不知这是什么道理。

喀喇沁公丹巴尔多济说:内廷都领侍萧得禄,幼年时曾在他府上供驱使。有一次,萧得禄偶然见到一个黑家伙趴在树下,大小像只猫。他用弹丸射击,那家伙一转身,就变得像狗样大。他再次射击。那家伙又一转身,于是变得像驴一样大小了。他不敢再射击,那家伙也溜走了。过了一会儿,忽然瓦石乱飞,险象环生,他知道自己遇上的是狐仙,于是心中惴惴不安起来。有人指教他,让他依照那怪物的样子画一幅图,然后供奉起来。他照这办法做了,那家伙便不再打扰他。后来,他忽然发现桌上放着几十文钱,知道是狐仙所赠,便试探着收藏起来,谁也不告诉。第二天,这钱增加到上百丈。此后,每天都有所增加,渐渐超迂了一千文。转眼又变成了一锭银子,约一两多重。这锭银子一天天见长,渐渐地变成五十两一锭。这么大的银子无法秘密收藏,终于被管家发现。管家疑心他偷盗了官库的银两,便严刑拷问,他却怎么也说不清银子的来历。萧得禄这才明白,自己被狐仙陷害了,若说用弹弓向动物射击。本是孩子们常玩的游戏。主人知道了。也未必会过份责怪他们,狐仙自然出不了这口恶气。先用小利引诱他上钩,逐渐满足他的贪心,然后将祸水泼到他身上,狐仙也便如愿以偿了。狐仙所设的陷井本来很容易识破;只因萧得禄贪财,便利令智昏。他却以为自己心意虔诚,以礼相待而感动了狐仙。由于对事情做出了不正确的判断,使他不知不觉陷入了狐仙设置的罗网。当年,吴王夫差贪图勾践的服事,最终败给越国;楚怀王贪图商、于六百里的土地,最终败给秦国;北宋贪图灭辽之后,辽国将割让土地,最终败于金人;南宋贪图借助元攻打金人,最终败于元军。国家大计,将相同谋,仍不免上当受骗,何况一个小毛孩子,怎能逃脱老狐狸设置的圈套。他的失败,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丹巴多尔济又举出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说:刑部某官员有个仆人,一次睡觉时,觉得有人用舌头舔他的脸。他抄起一块石头猛击过去,那家伙倒地死了。他点上蜡烛来看,原来是一只黑狐狸。这个仆人剖开了狐狸的肚子,发现里面有个小人儿的脑袋,邢上面眉眼俱全。原来这只狐狸已修炼成了婴儿,只是还没有完全成形。过了几天,他为主人驾车回来,被狐仙附了体,使他举起凳子向主人打去,并厉声陈述自己死得如何冤枉。这是黑狐狸想报仇却无能为力,便打算借主人之手鞭打这位仆人以泄私愤。这两只狐狸同样都是在报仇,我觉得这只黑狐狸强悍而直爽,比起前面那只阴险狡猾的狐狸来,要强得多了。

丹公又说:科尔沁达尔汗王的一个仆人,在赶路时路上捡到两只毡囊,其中一只装满人的牙齿,另一只装满人的指甲。仆人中很是惊讶,就把它们扔到水里去。很快看到一个老太婆神色仓皇地跑过来,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什么,还问仆人有没有见过两只毡囊?仆人回答说没有看见过。老太婆猜想一定是被仆人弄破抛掉了,立刻大为愤怒,折了一根树枝用力打仆人。仆人空手与她对打,只感得她的衣服柔软脆弱,像通草的草心;肌肉又虚又松,像莲蓬的包穰。仆人手指挖到的地方马上裂开,但放手之后立即凝合起来像原来一样,又像抽刀断水。相互搏斗了很久,老太婆不能取胜,才放开仆人离去。临走前还回头骂仆人说:“少则三个月,多则三年,我一定捉拿你的灵魂!”然而,到现在已经超过三年了,老太婆也不能降灾祸,可知她只是讲大话恐吓仆人而已。老太婆应当是炼形的鬼,取得的精血未够,不能凝结成有实质的形体,所以仍然凝聚气息成为形体。她收集人的牙齿指甲,因为牙是骨头的剩余,指甲是筋的剩余,大概是想合起来炼制成药服食,用以充实她的实质罢了。

田侯松岩说,今年六月有位随从侍卫叫和升死在滦阳。马兰镇总兵爱星阿公和他是好友,置办棺材寿衣,送他的遗骨回去下葬。一天晚上爱星阿去厕所,在残月的微光下看见一个人好像站在烟雾之中。问他不答,叱喝也不动。爱星陌能看见鬼,仔细审视,原来是和升的魂。于是拱手而祝道:“先前安葬你时,很多东西不齐。我的财力单薄你是知道的。你今天显形是来责备我的么?”鬼魂还是不说不动。爱星阿又说:“听说死在塞外的人,不焚烧通行证就进不了关。我偶然忘了这事,莫非你是为这事来的?”鬼叩头后,转眼不见了。爱星阿就到城隍庙里呈文祷告,从此和升的鬼魂没再出现。田松岩随从圣驾南巡时和爱公一起住在江宁的承恩寺中。承恩寺规模雄伟,楼阁极多,居室也很宽敞。一天他们正在一起坐着,六扇楼窗忽然无风自开,过会儿又自己关上了。爱公说:“有个和尚坐在北窗上。他满脸毛乎乎的胡子,好像好久没有剃了;眼睛直瞪着,脖子有点弯,原来是个吊死鬼。”问庙里的和尚,和尚奇怪他怎能知道吊死鬼的长相。怀疑是有人泄露出去的,不知道爱公能看见鬼。还有一回在船头上,爱公篙刺水玩,忽然扔了篙后退,满脸惊恐之色。田松岩问怎么了,他说有个淹死鬼沿着篙要爬上来。嘉庆三年八月,朝廷在清音阁宴请蒙古外藩使节,我和爱公作陪。我问他,他说这都是真的。可见到处有鬼,就像处处有人一样。那个要入关的鬼是依恋家乡,坐在窗上的鬼有争占屋子的心,沿着篙往上爬的鬼有竞争打斗的心。它们的得失胜负、喜怒哀乐,也都像人一样。这种纷扰争斗的状况在地下也没有终了之时。佛家讲忏悔解脱,至人也认为要使鬼有所归附,这样它就不会出来作怪了。可见圣人对神鬼的情况有深刻了解。子贡说:“死是大事,君子安息了。”庄周说:“桑扈啊,你已经反朴归真了。”这是就自己所理解的来谈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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