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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四爹的牛

陈四爹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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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有地而且上了年纪的人,靠着租谷的收入,本来可以偷安半辈子的,但陈四爹不是这种人,他是以力耕起家,栉风沐雨,很知道稼稽之艰难的,世界一天天不对,每年雨旱不匀,佃户们若是借口减租,他的家产不是会倾了吗?于是,虽则他家里人手不宽,也孜孜的把佃田收回一部分,而且买了一条很对劲的黄牛预备好好的干一下。

的确,牛是团转左右数一数二的:骨干很雄健,八字角也很挺拔,毛色嫩黄的,齿都长齐了,是条壮年的牛,可以耕几十亩田,秋来还可以宰了吃。

人们很重视牛,尤其尊重这福寿双全实事求是的陈四爹,五十四岁还这般的努力!当黄牛成了交易的那天,谁都抱着羡慕的心情到他家去祝贺,顺便仔细的欣赏欣赏那黄牛。陈四爹和蔼的从草棚隔壁的牛栏里牵出那条牛,手在牛股上拍拍,显显它的架浪,又用鞭在牛背上轻轻的抽两下,探探它的彪势。

“怎样,没买上当吧?”他怡然自得探询着。

“好牛,彪啊,身段啊,处处都好!”人们齐声赞扬着。

陈四爹很快慰,客人走了,他还在牛栏边立半天,痴痴的瞧着牛有悠远的思虑:五六年前也是买了这么一条,它担任百多亩田,一点不费事,家业瞧着瞧着就隆盛,这全是它的力量!耕了四五年田,后来把它宰了,光是皮卖了九块多,肉是卖了三十几。于今这笔款还存在人家手里,利上糊利,已经不是小数啦……在他的想象中,栏里的那牛的轮廓在他的眼里就如银幕上的影像飞快的在扩大,牛身上的肉像海波一般的汹涌,旋旋转转的牛毛都幻成了无数的黄金。

现在陈四爹有的是工作啦,别的不说,单是牛,他得早晚陪它到嫩绿的山林去散步,到怡情的溪边去漫游,有空还在田边割上担把青草回来,作它整夜的储粮;天暖时,他请它到竹山的荫处,替它洗洗身体:用刷子理理它的毛;又怕牛栏脏湿,有碍卫生,他时常替它换枯草。每天除水草的供给外,还将豆磨成细粉和着剩饭给它吃。若是它睡得不起来,他就担心它害了病,即刻将情形报告牛郎中。晚上它偶然叫几声,他也得爬下几回床的,一则怕它饿了,二则也怕偷儿打主意。

老婆说:“七老八老,也该人家服侍你啦,还辛辛苦苦去孝敬畜生!教莫也请个看牛的!”

他惊骇的答道:“你别发痴了,请个看牛的!——看牛的吃不吃饭,要不要工钱?哼,省下这点嚼用又可以买进一条的!当年起家不都是这么办的吗?——这算什么?我于今还昂实!”

“可怜的活祖宗呃,教莫也识破些!这几个钱也去省他!要牛子不吃草,又要牛子好,是没有的事!——你看前面矮蹬蹬的不是猪三哈来了吗?我想起来了,猪三哈这人怪可怜的,只要有饭吃,有房子住,随便什么他肯干。这年纪也得修修福,是不是?他向我说也不止一次啦。……”老婆一大串的烦着。

“啐,他看得一条牛下吗?那副没骨头的样子!”陈四爹牙巴一裂,眉头一皱的说,但眼珠朝上翻了两翻之后,觉着修修福也是人干的事,他还没有一男半女呢,于是勉强答应了:“如果只管吃,只管住,就让他试试也行。只是我单怕他反而把我的牛弄坏了。”

“那是不会的,你就嫌他这样没能为!”

猪三哈本叫周涵海,因为种种的缘故,他的真名姓从人们的口里滑啦。滑啦之后才补上一个“猪三哈”。

他是矮胖的个儿,饱满的脸盘和永远带笑的肉眼里与人接谈时,很有鬼子婆牵着的那常常摇尾的巴耳狗的风味。他许是长毛的余孽吧,蓬乱的头发老是从脑袋顶团团的披下来,罩齐了眉,远看他的全景,就像一堆烂牛屎;不过涵海究竟是涵海,他有特具的和蔼与吓吓的笑声。在谿镇,他有几亩良田,五六间瓦屋,又讨了个比他好看的老婆,自耕自食,本来不必替陈四爹看牛的。

邻近有个周抛皮,以同姓的关系在他家里走动得很勤;一来二去,竟“涵海嫂能干”,“涵海嫂贤慧”的给涵海嫂瞧上了,涵海田事很忙,简直是在泥水里过日子。于是波澜渐渐在他的小家庭里荡漾起来啦:从这时起涵海嫂就染了一个坏脾气,爱使性子,涵海无论怎样也不惬她的意。她常对着他指鸡骂狗,杯盘碗盏无缘无故在她手里奔奔跳,拍拍响;尤其当他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她不知从那里找来的由头,动辄翻江闹海的咒:

“你个死东西呃!——一身膨臭的,教莫死到河里去冲一冲,懒尸!这副模样也配上床来享福呀!——滚,滚,滚,——赶快给我滚开些……”

涵海很中意他那老婆,事事体贴她,尤其感谢她每天替他烧饭洗衣。平时晚上给她骂几声,敲两计,他好像是应该受,甚至跪上三两个钟头的踏板也情愿;至于始终不准他上床是罕有的事。这于今怕是自己有什么得罪了她的地方吧,有什么事不称她的心吧,他得原谅她,责备自己,伏在床沿连连打自己的耳巴,诚虔的哀恳着。但是床上只有劈啪的声音,这自然是无效,他知道,于是他赧颜的走出房,重行洗洗手脚,弹弹衣服,甚至再洗一个澡,像偷香稻的小雀子,脚步轻轻的踱进房,探着形势还想望床上爬,口里审慎的烦着他能力所能创造的抱歉求饶的句子。只是床上还是一片撞打碰统的声音,弥漫着战场一般的杀气,弄得他进退两难。寂静了好一阵,懿旨才颁下了:“莫在这里讨厌咧,贼骨头,惹起了老娘的火可就——”他又知道老婆在盛怒中,他想不出自己的过失在那里,赔罪的方法该怎样,弄得不妙反而气坏了她,于是他就恋恋的退出来,仔细的揣摩了好久,这才另打睡觉的主意。即令有时能得她开恩,可是他上床之后就像钉在床板上,丝毫动弹不得的。

往后的形势更加严重了。他每天工作回家,桌上摆着的是剩饭残羹,厨房里是冷火秋烟,脏衣服脱下来,臭了,烂了,也没人管。他心想怕是她害了病吧,每回瞧见她懒洋洋的不快乐,或瞧见她愁怨的躺在床上,他像失了灵魂一般,不禁就一阵心酸。殷殷勤勤的服侍她,也不敢动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邻里渐渐流传关于他老婆的谣言,他装作不知且自信自己有田产,有房屋,抛皮是光蛋,老婆决不会爱光蛋,虽则抛皮比他美,身体比他高大。有人提醒他:“喊,听说抛皮昨晚在你家里……”他回答说:“未必吧?”于是旁边人动怒了:“‘未必吧’呀,你鬼闷了头哟,猪!”

“猪,”他猛省了一下,默念老婆近来对他的情景与抛皮常到他家里盘桓,吃现成而且大摇大摆的,于是忧郁笼罩着他了。他三番两次相找着破缝,一鼓作气把老婆收复,把抛皮赶走。他常由田间怠工回家,常常借口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又从半路上赶回,但不曾发现过一次。

是玉山庙赛会的一天,谿镇的男男女女都去瞧热闹,他也跟着。在路上他隐隐约约听见相识的人们在他后面讥嘲:“真是个混沌的猪,戴了绿帽子还有脸看赛会!”他又瞧见许多人对他表示轻薄的样子,他就闷了一肚气回来了。他由老婆房里走过时,听见里面有一种不堪入耳的声音,他惊慌的向窗隙里去窥看。“呸,这下子给我找着了凭据了。妈妈的,正式夫妻还没有这样子,这才教气死人呢!”他默咒着,真气得热血倒流,顺手拐了一根扁担,咬紧牙齿,生龙活虎似的几下打开门冲进去。可是那两个东西早已下床了,老婆赤条条的张着两手用身子遮着抛皮。当他的扁担落下时,她一手接着,母老虎一般跳到他前面:“干吗。干吗,你打死我啦,你打死我啦,”她向他迫着,即刻就哭起来了,叫起来了:“你个没良心的呀,你个不识相的东西呀,你管得着我们呀,我,我,我活不了啦!”这一来倒把他吓住了,他从来没听见老婆这样对他哭过,虽则自己的怒气为她的积威所镇压,也实在给她的肉体麻醉了,给她的所谓“良心”征服了。他自问自己的样子赶不上抛皮,气力也敌不过他,他觉着过去的两三年里不知怎样能作她的丈夫的,那真是做梦,那真是委曲了她。她同抛皮真是相称的一对,他胜不过他们任何一个,他也忘不了她的以前的好处。这一扁担如果下得快,仇人没打着,她那柔嫩的肉体会变成肉泥,血花会纷飞着,悲惨的声音会渐渐的微细,渐渐的会寂然,室内会停着一具雪白而美丽的死尸,这全是他的无情的做作。他还活着有什么意义……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意识里开映,他的灵魂如陷落在黑茫茫的大海里,随着波涛转旋,脸色灰白了,泪光莹莹的,全身抖战了一阵,终于手里的扁担落了,他晕倒在地下。

从这以后,他没有再用武力解决这事的勇气,也没有那念头。老婆的举动是当然的,他得责备自己,顾全她的名誉。他只将固定的和颜悦色收起,将吓吓的笑声藏着。有谁叫你:“涵海,涵海,”他哭丧着脸像丧了考妣一样沉着脸,点点头;有谁打趣他:“喴,怎么,变了哈吧了吗,不说话!”他还是那样子。“喴,周涵海,你变了猪三哈啦不是?哈,哈,哈,猪三哈,念起来倒还响亮!”他还是那样子,似乎没听见,甚至于孩子们都胆敢这么取笑他,他也还是那样子不计较。千不是,万不是,总是他自己不是!这样“猪三哈”三个字传开了,不知道他的出身的,都叫他“猪三哈”,因为念起来顺口,熟习,再根据百家姓上有姓牛的,他姓一下子“猪”当然不会错。于是,起初,“周涵海”“猪三哈”闹不清,终于“周涵海”失败了,湮没了,“猪三哈”却留在世上称雄!

“猪三哈”称雄不久,似乎又不合人们的胃口,大有变为“黑酱豆”的趋势。因为他不但丢了老婆,而且丢了家产。他不能够回家住自己的房子,吃自己的饭,虽则这是老婆和抛皮挟制他,也因为他不愿在这上面计较的缘故。起初,他能卖气力做零工骗人们一顿两顿吃的,终于为着忧郁,害病,咳嗽,身体一天一天虚弱下来,他简直是一个丧了灵魂的痴子,呆子,这就没有谁照顾他作工了。他流浪了,挨饿,受冻,囚首垢面,真是一身膨臭,像牛屎一样,而人们却有尊称他为“黑酱豆”的,这真出乎他的意料。老是这潦倒下去是不对的,但是身体坏了,干不了大事,他想替人家看牛,已经做过许久的梦了,世间牛虽有,谁肯给他看,于今陈四爹买了条牛,公然给他谋到手看牛的职务,这算交了运。

陈四爹的牛似乎是专为猪三哈而设的,当猪三哈上工的这天,他庄严的训诫着:

“猪三哈,若没有我,你是莫想到人家家里讨碗饭吃,在人家屋檐下安一夜身的,这你该知道!于今牛既是归你看,这算看得你起,你瞧,别人肯是这么办吗?你得知道好歹,做事勤力些,不能还像先样懒懒散散东游西荡的,是不是?于今米珠薪桂,谁肯饭白给人家吃,房子白给人家住?我得在先说明白,你听见啦没有?”

“嘻,嘻,嘻!是,是,是!”猪三哈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干瘦的脸皮皱拢来,连眼睛鼻子都分不清,来了一回“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微笑。

“你不能只是‘嘻,嘻,嘻!是,是,是!’呃!我得跟你约法三章:每天绝早起来,把牛牵到山里去,拣有青草的地方,还看那块青草多!这是一,海,海,海!看牛,看牛,得两只眼睛瞧着牛,那些草它欢喜吃,那些草它不欢喜吃,你得随它的意,它到那里,你到那里,不能只是抓着牛绳站着不动,眼睛只顾打野景!这样子要你看什么中啊!海,海,这是二。到了十点多钟的时候,那时候工人都回来休息了,你才牵牛回来,还看牛饱了没,牛肚子大,得吃的多,是不是?到下午四点钟光景又牵出去,煞黑回来,这是三。海,海,海!还有,按时候换牛屎草,喂水,有空杀青草,忙的时候你得帮着工人到田里去耕种,总而言之,人是活的,瞧什么可做就做什么,用不着人教的,是不是?海,海,海!”

“是,是,是,这我能办,看好了牛,是,是,……见什么做什么就是。”猪三哈于今记忆力不强,冒了一把汗,才死死的记注总而言之的那句,凑成了一个完备的回答。

“看着,我还有什么交代你的没有……呵,你把你的身上洗洗干净,晚上就睡在下房里的窄床上,那里有席子有夹被,已经是三月啦,不会冷的。将来牛子看得好,给你做身棉袴褂也作兴!”

“嘻,嘻,嘻!”猪三哈喜得开不了眼睛。

猪三哈看牛看得真起劲,每天起得早,睡得晚,磨豆粉啊,换牛屎草啊,到田边杀青草啊,事事用不着陈四爹关照,田事忙的时候,他跟着工人做这样,做那样,弄得陈四爹没有什么可说的。虽则猪三哈还是那末瘦,那末的肮脏,而黄牛却一天一天肥壮,毛色干干净净的。每当猪三哈牵牛出去,牵牛进来,陈四爹总站在牛经过的路边仔细的欣赏,发福的脸上透出欢喜佛的微笑,但是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说:“猪三哈,牛身上怎么还有虱呀?总是一晌没刷喽!”猪三哈虽则触发了自己身上也有虱,但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痒,赶快拿刷子给牛刷。于是陈四爹又没什么可说的,便重温一回当年起家的梦:这条牛到秋天总该有二百多斤了吧?十六块买进来,于今总可以卖三十开外,到秋天自然是四十几。这牛发头大,卖也不卖,杀也不杀,喂两年再说吧!许两年之后牛价会涨……有时候,人家来了,他又自得的探询着:

“怎样,你看,这牛比初买进来的时候怎样?”

“好牛,比先壮得多了,彪啊,身段啊,处处都好。”人们更加赞扬着。

猪三哈很得意,虽则他没被陈四爹赞赏过,没被人们赞赏过,牛总是他看的,这九十九分是陈四爹的福分,也是一分是他的力量。他想他于今抖起来了,他有了职业了,加倍的努力,加倍的努力,希望陈四爹发财,帮助陈四爹发财,陈四爹没有一男半女,作兴给好衣服他穿,给好饭他吃,请他睡到上房里去,甚至于给他娶老婆,比抛皮占去了那个还美,甚至陈四爹百年之后,他承受他的全部财产,这虽不能办到,但陈四爹发了财,至少他可以得点好待遇。当牛被陈四爹称赞,人人称赞时,他很想对陈四爹说弄件干净点的衣服穿穿,但一转念他并没帮陈四爹发大财,他终于不敢启齿,他吃的是陈四爹的,住的也是陈四爹的。

猪三哈满盼着好运的到来,但好运却远远的避开他了。他自以为有职业,抖,但看他那囚首垢面一身稀烂的样子,连孩子们都看不出他抖。人们对于他那尊称依然很厌恶,依然想拥戴他为“黑酱豆”。

每当他牵牛出门后,路遇着谁,总有关于“黑”,“酱”,“豆”的声音传进他的耳边,他于今抖起来了,他不怕谁,也不愿还像先前那么老实。虽则他是替陈四爹看牛,但陈四爹是谿镇数一数二的人物,势力大,自然,他家里看牛的也势力大,于是他估量着对手也在喉咙里叽咕了一句:“娘个大头菜。”不管人家听见没有,他总以为出了气,胜利了。胜利之后,就连人家当着他说什么“乌云”“泥泞”等等有关于“黑”“酱”的,他都骂着“娘个大头菜”。

有一次,“娘个大头菜”被人家驳翻了,说那很像他的蓬乱的头发,于是以后有谁欺侮他,他就改变方针,将牛拑在树上,拿着棍在手里挥舞,或打拳显显他的拳术,借此示示威。这许是他的身体虚弱,得了神经病!他从来没这样现丑过的,这纵能吓吓孩子们,大人们却越看越有趣,越看越好笑,更加逗他,嘲他,公然“黑酱豆”“黑酱豆”叫得特别的起劲。这够把他气死的,于是他哑然的忿忿的牵着牛到别处。再遇着这样难对付的事又牵牛到别处。有一次因为这缘故,他回家时,牛肚子是凹凹的,这逃不过陈四爹的眼睛。

“四碗,四碗,你记住,你的肚子饱了,可想起牛肚子是凹的?牛能耕几十亩田。你能做什么?它是活的!你知道肚子饿,它也知道不是。真是教不服的猪!”当猪三哈吃饭的时候,陈四爹在他前面站半天,一碗一碗的数着,一面骂。

猪三哈汗淋淋的低着头,一声不响,饭还在口里就忙着做别的。或在田边多杀些青草回,弥补弥补他的过失。但陈四爹永远不能忘记牛肚子曾凹过一回,他也就不忍让猪三哈的肚子凸一回。他固然爱看牛吃草,也爱看猪三哈吃饭。

“饭末,一个人两碗顶够了。酒醉聪明汉,饭胀死呆驼,其所以你不灵活末,全是饭吃多了散!穷人肚皮大,越吃越饿,越吃越穷!这是至理!海,海!像我,难道吃不下,难道没有吃,这原是不愿做死呆驼!其所以,海,海,海!一句话,多吃总是不好的!”陈四爹发挥了自己的高论,眼睛钉住猪三哈。

“是,是,是,嘻,嘻!”猪三哈汗淋淋的答着,为着怕超过两碗,口里嚼得也就很细密,倒是越嚼越有味。他相信有福气的人的话是真的,虽然只吃两碗有点肚子饿。

从这时起,猪三哈总是肚皮空空的牵着牛往外跑。饿极了常常挖出山芋充充饥,也常常为着吃山芋拉肚子,回数拉多了,躯体便缩小了越像颗豆,因而外侮也就纷乘起来了。

在一天下午,他牵着黄牛到山里去,不料对门山上也有两个看牛的,他们瞧见了猪三哈就高声唱起骂歌来:

对门山上有颗——呵喝呃——黑酱豆,

我想拿来——呵喝呃——喂我的狗。

对门山上有只——呵喝呃——哈吧猪,

舐着黄牛——呵喝呃——的屎屁股。

猪三哈听见了,呕得他喘气吁吁的,唱骂歌得有蒸气,嗓子尖,大,还得押韵,他的肚子凹凹的,那来的蒸气;他连话都说不上口,更何能押韵,于是,起首,他骂:“娘个大头菜”,或“化孙子。”但这声音传不过去,自骂自受;于是他打拳,跳,做种种的威武的样子,但这像玩猴把戏,更加使他们打哈哈,于是,他丢了牛,猛虎下山的奔过去。那两个看牛的有一个是看抛皮的牛的,他认识那条牛,也认识那孩子,因而他不顾一切的追去。但是等他到了对门山上,那两个孩子又在另一座山堆上唱起骂歌来:

桐子树上——呵喝呃——好歇凉,

对门牙子——呵喝呃——没婆娘!

看我三年四年——呵喝呃——讨几个,

咧咧啦啦,——呵喝呃——接你的娘。

这真骂在猪三哈的心窝上,过去的悲哀兜上心头,几乎把他气倒,他哭丧着脸,一蹬一蹬仍然向着歌声的来处追去,晕晕沉沉的不知路的高低,也不知山里有荆棘,他滑跌了,手脚刺破了,还是鼓勇向前追去。然而等他追上了那座山,那两个孩子又在另一个山上骂:

对门牙子——呵喝呃——矮呀矮,

不是我的孙子——呵喝呃——就是我的崽。

对门牙子——呵喝呃——跑路蹬一蹬,

我睡你妈妈——呵喝呃——乐而融。

猪三哈听着刺心的歌声,望望悬崖叠障的山谷,心想再追上去,然而身体实在虚弱了,肠胃辘辘的在哀叫,手脚一画一画的刺伤了好几块,血痕斑斑的。他的气馁了,忽然念及自己的牛,他即刻舍了他们,咒着,恨着,噙了一把血泪,昏昏茫茫的向原先那山里走去,万般凄切在交攻着他时,还隐隐约约听到远处的“有歌去,无歌回,……”的奚落声。

好容易折回了原先那座山,然而睁眼一看,黄牛不见了,团转左右一寻,仍然不见,他慌了,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难道牛吃饱了,自己走回去了吗?他偷偷的跑回来一看,牛栏是空的,幸而陈四爹没瞧见他,他飞快的又走到山里去,穿谷过坳的寻,“ㄤㄇㄚ,ㄤㄇㄚ”1的喊,但是渺然无迹。深山中渐渐铺罩着一层黑幕,星星渐渐在天空闪烁,芦苇丛中似乎有牛的悲鸣声,也有金钱豹的吼声,猪三哈绝望了,恐惧了,只好走下山到田野边,河池边,凄愁着,徘徊着。

1ㄤㄇㄚ:ang ma。

“管他,回去再说吧!唉,但是,陈四爹怎样爱他的牛啊!在平常,我挨过他多少的骂,于今空手回去这当然没有我的命。不回去吧!在那儿度夜呢,明天怎样见人呢!天凉了,夜深时不冷吗?我身体虚弱,咳嗽,而且肚子也绞饿,这怎办呢?如果牛还健在,明天寻着了,还可以见陈四爹的面,不过挨一顿骂,或一顿打,开除我或不会,但是,好像黄牛悲叫了几声,那怕有点不妥当吧!”

猪三哈想来想去的打算,始终想不出办法,越挨越夜深,他就忍着饿,两手紧抱着身子一蹬一蹬的向陈四爹家走去,侧着耳在大门口静听,陈四爹大厅上蹬脚槌胸的对着老婆骂:

“我早就疑心他是贼骨头,靠不住,妈的,你定要收留他,好啦,好啦,于今牛给他偷走了。到这时还没看见回。请大家去寻,天黑了,夜深了,向那里寻去。都是你这死婆娘误我的事。海,海,海!明天牛如果还在这里,猪三哈我也不能再容他的。如果牛不见了,只要找着了那贼骨头,是不放手他的。……”

猪三哈听着,渐渐神经紧张起来,他抖颤着,又一蹬一蹬的两手紧抱着身子走开了。东走西走,不知不觉走到他自己的屋门前,他心里一跳,想起了老婆于今不知是怎样了,于今不知还同抛皮要好不?她心中还有我周某不?他怯羞的走近门,贼一般的去窥探,里面传出一阵一阵谑笑声,唧唧哝哝的情语声,但那不是抛皮的声调,却像曾经嘲笑他戴绿帽子的那人的声音。于是他的身子又抖颤着,眼泪汪汪的在门上亲了两嘴,紧抱着身子一步一回头的向田野的僻静的池塘边走去。忽然,他在池边站住了。他瞧着池中闪耀的星星的倒影,默察着池水的幽静,肠胃咕噜咕噜响了两下,寒风在褴褛的衣衫里一来往之后,他抖了两抖,就把手朝上伸直了,仰着头让眼泪遮住了世间的一切。“牛丢了,真对不住您啦,陈四爹啊,我在这儿祝您往后福寿双全吧!妻啊,我去了,你好好的去寻快乐吧!人们啊,世人不再有猪三哈,黑酱豆供你们玩笑了!”

池水激荡了一下,随即就平静了。

第二天清早,陈四爹到处托人找他的牛,顺便也探探猪三哈的踪迹,他以为找着了猪三哈就可找回牛的。

在山里,人们按着牛的足迹,渐渐发现了血痕,终于在深谷的芦苇丛中,找着了黄牛的尸体,头上一个洞,腹上破裂不堪,不是一个完全的尸体。他们叫啸着:将牛抬到陈四爹的门前。陈四爹得了凶信,说不出话来,只垂头丧气的冲进冲出要寻出猪三哈来质问个究竟。一会儿又痴痴的瞧着那黄牛叹气,嗓子有些发颤,牛身上的撕出的肉就像他自己的,牛毛就像千万颗针在他的心上刺。

“唉,该,该,还能卖,卖十几块钱的吧!这点皮,肉!……猪三哈,这,这,这畜生……”陈四爹怅怅然断断续续的骂着,老泪纵横的。

黄牛的噩耗传开了,团转左右的人,老的,少的,拖儿带女的堂客们,那些尊敬陈四爹又羡慕那黄牛的,于是都走来安慰安慰陈四爹,而且挂着浓厚的愁容围着这不幸的黄牛的尸体:

“好牛,彪啊,身段啊,处处都好,唉,真可惜!”

一九二七,一二,七日深夜

(原载1928年2月《文学周报》304期,选自短篇小说集《茶杯里的风波》,1928年6月,上海现代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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