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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孟浩然选集

附録二 孟浩然生平及其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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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李白《贈孟浩然》詩曾對孟浩然不事王侯、鄙棄軒冕的品格,給以歌頌贊美。他説:“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颜棄軒冕,白首卧松雲。醉卧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皮日休在《郢州孟亭記》中也對孟浩然的詩風給以很高的評價,説:“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爲之尤。介其間能不愧者,唯吾鄉之孟先生也。先生之作,遇景入詠,不拘奇抉異,令齷齪來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興,若公輸氏當巧而不巧者也。”他對孟詩的評論,也是極爲愜當的。但後世往往尊王抑孟,因此對孟浩然和他的詩作出公允的評價,還是有待于進一步探討的。

孟浩然的生平,史書所述也不詳盡、確實。《唐摭言》、《新唐書》載唐明皇入秘書省看王維,孟浩然適在王維處,倉皇避入床下,後來又被呼喚出來謁見明皇,面賦《歲暮歸南山》詩。明皇怫然道:“是卿棄朕,非朕棄卿!”便放歸南山,自此終身不仕。這個故事就頗可懷疑,似乎詩人入長安之不得仕,乃是轉喉觸諱,命途不偶所致,而並不是由于當時統治者不能用賢。這未免把詩人描繪得狼狽不堪,掩蓋了事情的真象。現在幾本文學史對孟浩然的生平介紹得也未盡得實,因此很難看到詩人的生平思想和作品之間的聯繫。這就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到對他作品的評價。本文即由探尋孟浩然的生平入手,硏討對其詩歌創作的評價問題,當否還請大家討論。

二、生平述略

孟浩然詩據王士源説:“凡所屬綴,就輒毁棄”,“流落既多,篇章散逸”,自然會給後代硏究者造成困難。但孟浩然的生平、思想、出處和遊蹤,在他的詩篇中,大體上還都有所反映。鑒於過去衆説紛紜(包括作者的舊説),在這方面的硏究還不盡確切,于是有重新考辨和論述的必要。

孟浩然,襄陽人。據宜城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詩人卒於開元二十八年,年五十二,則生年當在唐武后永昌元年(六八九)。他出生於一個貧寒儒生地主家庭,父親早逝。他在《書懷貽京邑同好》中説:“維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風。詩書襲遺訓,趨庭紹末躬。晝夜常自強,詞翰頗亦工。三十既成立,吁嗟命不通。慈親向羸老,喜懼在深衷。甘脆朝不足,簟瓢夕屢空。”這首詩大體能反映出他母老家貧,和他早年讀書習翰、謀求進取的生活情况,也説明他抱有來自儒家的政治理想,並具有寫作的才華。

可是他卅歲還没有走入仕途,這和唐代用人須靠有力者的援引不無關係。高適二十歲入長安,也當開元初年,就曾碰壁而歸,後來曾有詩寫道:“國風冲融邁三五,朝廷歡樂彌寰宇。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别韋參軍》)。當時老臣内宦王毛仲、楊思勗等的勢力炙手可熱,所以孟浩然雖學書劍,常表示有意效孔丘問津,一展懷抱,但朝廷方面却安于現狀,金張當道,貧寒士子仍無寸進階梯。孟浩然便不能不長期株守家園,慨嘆“甲第金張館,門前車騎多。誰知書劍者,歲月獨蹉跎”(《宴張記室宅》)。詩中的張記室是“家封漢陽郡”的宰相張柬之的後代。又云:“誰識躬耕者,年年《梁甫吟》”(《與白明府遊江》),大約與襄陽縣令同遊時所寫,《梁甫吟》的比喻,也足見其抱負之高。

孟浩然在《田園作》中更仔細地描寫了他的隱居生活,並傾吐了待價而沽的願望和心中的憤懣,他説:“弊廬隔塵喧,維先養恬素。卜鄰近三徑,植果盈千樹。粤余任推遷,三十猶未遇。書劍時將晚,丘園日已暮。晨興自多懷,晝坐常寡悟。沖天羨鴻鵠,争食羞鷄鶩。望斷金馬門,勞歌采樵路。鄉曲無知己,朝端乏棄故。誰能爲揚雄,一著《甘泉賦》。”

詩人曾多次入長安,時間已難以一一詳考。大致可考者有三次。第一次是在寫了《田園作》,表示迫切的問世之心之後。時間大約在開元七年(七一九)三十一歲時。《書貽京邑同好》詩云:“三十既成立,吁嗟命不通。”又云:“當塗訴知己,投刺匪求蒙。秦楚邈離異,翻飛何日同。”即入長安失意歸來之作。時似當仲夏,有《仲夏歸漢南園寄京邑耆舊》詩,云:“嘗讀《高士傳》,最愛陶徵君。日耽田園趣,自謂羲皇人。中年廢丘壑,上國旅風塵。忠欲事明主,孝思事老親。歸來當炎夏,耕稼不及春。”

據《貽京邑同好》詩,本年似爲襄陽太守所聘,詩中有“執鞭慕夫子,捧檄懷毛公。感激遂彈冠,安能守固窮”。毛義因母老,曾奉州檄攝縣令,是東漢故事。

開元八年(七二〇)詩人三十二歲,有《晚春卧病寄張八》詩,云:“世俗皆自媚,流俗寡相知。賈誼才空逸,安仁鬢欲絲。……常恐填溝壑,無由振羽儀。”這首詩大約作於安仁作賦之年,詩裏自比賈誼、潘岳,深恐無由表現自己的政治和文學才能。他在隱居期間是參加了一些農村勞動的,不過目的並不在勞動,而在等待時機。《采樵作》中有“長歌負輕策,平野望烟歸”之句,即表現了一種隱者風度。

孟浩然第二次入京似在開元十一年癸亥(七二三)到開元十三年(七二五)間。這正是玄宗準備封禪太山,各州郡朝集使聚集京洛的好時機。但當時執政者爲張説,張説頗嫉賢,所以很難用孟浩然;而王維纔從濟州貶所歸來隱居,也没有推薦浩然可能。孟浩然有《秦中苦雨思歸贈袁左丞賀侍郎》詩云:“苦學三十載,閉門江漢陰。用賢遭聖日,覊旅苦秋霖。豈直昏墊苦,亦爲權勢沈。二毛催白髮,百鎰罄黄金。……”一般古人七歲入學,三十載當正是三十七歲。又賀知章開元十三年才任禮部侍郎,十四年初岐王範死,賀知章主辦喪事,因用人不當,改官秘書少監,故詩非作于是年莫屬。

詩人留住東都(當然不排斥外出)二年之久,《李氏園林卧疾》云:“伏枕嗟公幹,歸山羨子平。年年白社客,空滯洛陽城。”此後便自洛入越(譚優學有此説),有《自洛之越》詩,云:“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吴越,風塵厭洛京。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另《上巳洛中寄王九》、《洛中送奚三還揚州》等詩,當均爲此時所作。在旅途中,詩人有《適越留别譙縣張主簿申屠少府》詩,云:“朝乘汴河流,夕次譙縣界。幸值西風吹,得與故人會。君學梅福隱,余從伯鸞邁。别後能相思,浮雲在吴會。”他在詩中主要是表示自己終不能屈服于權貴,絶不和公卿争名奪利,思想由積極問世轉入徜徉山水。可是這也説明他的政治理想並不很明確,對現實政治的黑暗認識不够深刻,憎恨不够強烈。加之唐代暫時的繁盛局面尚未消退,又會使詩人因看不清現實。開元十幾年後,玄宗逐漸奢淫,並大搞封禪典禮,寵任宦官王毛仲、楊思勗,賄賂公行。同時信任宇文融,讓他實行割剝之政,不斷挑起邊患窮兵黷武。開元二十幾年間,又寵愛武惠妃,擢用李林甫,政治危機進一步加深,階級矛盾、民族矛盾都日益尖鋭。可惜詩人對此都没有清醒的估計。

他自汴到譙縣,由汴河入淮,有《問舟子》詩,云:“向夕問舟子,前程復幾多。灣頭正堪泊,淮裏足風波。”因初遊吴越,故處處爲山水所吸引,詩也寫得清新明快。然後他又去廣陵、潤州。《渡揚子江》:“林開揚子驛,山出潤州城。”《揚子津望京口》:“北固臨京口,夷山近海濱。江風白浪起,愁殺渡頭人。”《初下浙江舟中口號》:“八月觀潮罷,三江越海潯。回瞻魏闕路,空復子牟心。”《渡浙江問舟中人》:“時時引領望天末,何處青山是越中。”上述詩從語氣來看,似都是首次入吴越所作。《與杭州薛司户登樟亭樓作》有“今日觀溟漲”語,自是八月觀潮作;此外還有《與颜錢塘登樟亭望潮作》。

詩人《永嘉上浦館逢張子容》、《除夜樂城逢張少府》、《歲除夜樂城會張少府》均寫與張子容相會。張子容,先天二年進士,貶樂城尉,浩然有《送張子容赴舉》詩。以此推算,此時與浩然分别已十三四年,所以第二詩有“平生復能幾,一别十餘春”之語。但孟浩然將歸鄉,有《永嘉别張子容》詩“舊國余歸楚,新年子北征”句,時張子容將北上應特科。張子容有《樂城歲日贈孟浩然》,詩云:“土地窮甌越,風光肇建寅。”查開元十四年(七二六)浩然三十八歲,歲在丙寅。張子容又有《送孟八浩然歸襄陽》詩。有人認爲詩人與張子容相遇樂城,爲第二次入吴越,誤。

孟浩然還有《與崔二十一遊鏡湖寄包賀二公》詩,云:“府椽有包子,文章推賀生。”蓋即潤州詩人包融與賀朝。詩人第二次遊浙時,包融已入朝官懷州司户,賀朝又爲會稽少府。

這次漫遊吴越,詩人似到永嘉後即遄返。其《泝江至武昌》詩云:“殘凍因風解,新正度臘開。”又有《歸至郢中作》。《晚泊潯陽望廬山》也是歸途所作,其時説法不一,但詩以極新鮮的藝術觀描寫山水,似當在此時。

在這次漫游中,詩人寫到處所見的江山勝概,詩大都清新豪逸,能表現出同黑暗官場決絶的意願,但實際上却未忘却仕宦。所以他在《初下浙江舟中口號》中寫道:“回瞻魏闕路,空復子牟心。”同時也有不少詩表現出失路的迷惘,如《歲暮海上作》云:“伸尼既云没,余亦浮于海。”《早寒江上有懷》云:“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可見詩人的漫游是出於不得已,他心中用世的思想還是很深厚的。

由潤州入越,是詩人這次漫游的目的地。他在越州到處尋訪名山勝水,寫的詩最多。他在會稽停留最久,有《耶溪泛舟》等作;他也曾渡桐廬江往富陽,有《宿桐廬江憶廣陵舊游》詩,中有“山暝聞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之句;又渡建德江,有《宿建德江》詩,寫出“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的美景。以後他取道道海上,到達永嘉和樂城,那已是開元十三年除夕,十四年(七二六)的元旦了。《除夜樂城逢張少府》詩云“雲海泛甌閩”,但實際上没有到過閩,科學院編文學史於此偶誤。此時又有《初年樂城館中卧疾懷歸作》。

開元十六年(七二八)他四十歲,在家中寫了《田家元日》一詩。詩中説:“昨夜斗回北,今朝歲起東。我年已強仕,無禄尚憂農。桑野就耕父,荷鋤隨牧童。田家占氣候,共説此年豐。”古人管四十歲叫強仕之年,可見詩人四十還躬耕家園,雖參與了一些田間輕微勞動,但心中仍渴望能出仕,故孟浩然後來又第三次入京。

詩人第三次入京的時間當在開元二十年(七三二)冬至二十一年(七三三)冬。有的論者據王士源《孟浩然集序》所載“山南採訪使、本郡守昌黎韓朝宗因入秦與偕行。先揚于朝,約日引謁,及期浩然會寮友,……遂畢席不赴,由是間罷”一事,説是由于韓朝宗的薦舉。但開元十八年冬十二月張説死,開元十九年玄宗用張説言引拜張九齡爲秘書少監,集賢院學士,再遷中書侍郎。浩然先有《送丁大鳳赴舉呈張九齡》詩,云“故人今在位,歧路莫遲回”,應是此時所作。那麽詩人於次年冬即再次入京,也是投依張九齡的。不意九齡此時丁母憂,至二十一年冬末纔起復,故又一次不遇。這時王維先隱終南,後居輞川。

孟浩然有《赴京途中遇雪》詩,云:“迢遞秦京道,蒼茫歲暮天。窮陰連晦朔,積雪滿山川。落雁迷沙渚,飢鳥集野田。客愁空佇立,不見有人烟。”從這首詩看,詩人決不是跟韓朝宗入京的。又有《途次望鄉》詩,云“雪深迷郢路,雲暗失陽台。可嘆栖惶子,高歌誰爲媒”,也是二十年冬赴京所作。這些詩都表現出他内心的矛盾很深,詩人既想辭山出仕,在政治上有所作爲,但又對當時新的執政者不抱多大希望,甚至也意識到前途會有嚴重的障礙。

詩人於開元二十一年(七三三)春到達長安,時年四十五。他在長安,有《與王昌齡宴王道士房》詩,云:“歸來卧青山,常夢遊清都。漆園有傲吏,惠好在招呼。”王昌齡開元十五年及第,時任校書。在洛則有《題李十四莊兼贈綦毋校書》詩。綦毋潛開元十四年進士,恰值詩人漫遊吴越;這次詩人前來,正逢綦毋潛在洛隱居。此年秋,詩人即有歸意。

這次到長安不出詩人所料,果然爲權奸所阻,不過已不是王毛仲、楊思勗、宇文融諸人,而是新得寵的李林甫。開元二十一年三月韓休任黄門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舊唐書·李林甫傳》:“韓休爲相,甚德林甫,乃薦林甫堪爲相,武惠妃陰助之,因拜黄門侍郎。”《通鑑·唐紀》卷三十也謂李林甫善承上意,又與武惠妃勾結,因擢黄門侍郎。

同時張九齡也始終畏懼李林甫,《舊唐書·嚴挺之傳》曾載張九齡欲引嚴挺之同居相位,就先對他説:“李尚書(李林甫第二年五月便擢升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深承聖德,足下宜一造款狎。”嚴挺之不肯,故不得入相。而孟浩然既是張九齡的至好,又不肯阿附權奸,依違取容,因此受到李林甫的排斥也是情理中的事。在這種情況下,詩人自然不得不憤然離開長安,以至未待九齡復相。

《歲暮歸南山》詩正是他行前所寫,“北闕休上書”,就是不準備獻《甘泉賦》的意思;“南山歸敝廬”,就是表示歸還故園。《題長安主人壁》有“久廢南山田”之句,《南山下與老圃期種瓜》詩也云“樵牧南山近,林閭北郭賒。先人留素業,老圃作鄰家”,其心跡是很清楚的。可見後來所謂從床下出來見明皇的傳聞實係子虚烏有,它只能歪曲事實真像,掩蓋了當時的政治矛盾,把孟浩然的不遇説成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和失誤,也抹殺了詩人求用濟世的志向和不屈于權貴的精神。孟浩然這時還有《京還贈王維》詩,云“拂衣何處去,高枕南山南。欲徇五斗禄,其如七不堪”,也表明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新唐書》是官書,又多采雜説,其載此事可能本于《唐摭言》,而《唐摭言》所記的事又往往充滿宿命論色彩,自然不可盡信。晚唐詩人張祜由于求薦舉被元稹所阻,曾有詩寄慨云:“賀知章口説徒勞,孟浩然身更不疑。”倒是反映了當時只有賀知章在朝推薦的事實。

孟浩然於開元二十一年冬離開長安,而王維則在開元二十二年五月,張九齡回朝官中書令後,被薦入朝,官左拾遺(據趙殿成《王維年譜》),自然錯過了見面的機會,因而孟浩然有《留别王維》詩,留當面别。詩云:“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祇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這首詩意也在指責當路。而王維有《送孟六歸襄陽》詩,則是步《歲暮歸南山》原韻,大約也是追和,其實孟浩然也並未逕歸襄陽。王維寫道:“杜門不欲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爲長策,勸君歸舊廬。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虚》。”孟浩然獻賦未成,在這首詩中也有所反映。但這首詩諱避當路者不談,先自敍自己杜門不出,與世相遠,並以自己的隱居爲長策,以“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慰籍孟浩然,雖是意有所難,但對孟浩然的了解也是很不足的。孟浩然是抱着想有所爲的意志而來,遭到權奸打擊才憤然離去,並非命運多舛,也不是自甘隱居。與此不同,王維不久即獲得了出山的機會。

二十一年秋詩人準備回家,《題長安主人壁》云:“久廢南山田,叨陪東閣賢。欲隨平子去,猶未獻《甘泉》。……我來如昨日,庭樹忽鳴蟬。促織驚寒女,秋風感長年。授衣當九月,無褐竟誰憐!”這首詩有不甘未獻《甘泉》便回鄉之意。出長安時他有《初出關旅夜坐懷王大校書》詩,從内容看時正荷枯時節,其中云:“永懷芸閣友,寂寞滯揚雲。”又有《九日懷襄陽》詩,云:“去國似如昨,倐然經杪秋。峴山不可見,風景使人愁。”直到冬天纔成行,有《歲暮歸南山》詩。途中遇大雪,有《南歸阻雪》詩,云:“十上恥還家,徘徊守歸路。”有《和張二自穰縣還途中遇雪》詩,又有快到襄陽時的《夕次蔡陽館》詩,明確地説“明朝拜嘉慶,須著老萊衣”,對又回到老母身邊感到由衷的高興。

開元二十二年,李白在安陵,曾到過襄陽,有《上韓荆州書》、《贈孟浩然》詩。又有《送孟浩然之廣陵》,詩云:“故人西辭黄鶴樓,烟花三月下揚州。”這是孟浩然第二次東遊。時荆州長史仍爲韓朝宗,孟浩然似奉有使命去潯陽,並南下二次遊吴越。先有《彭蠡湖中望廬山》云:“我來限于役,未暇息微躬。”又有《九日龍沙作寄劉大眘虚》云:“龍沙豫章北,九日掛帆過。”到江西寫了著名的《下灨石》詩,有“瞑帆何處宿,遥指落星灣”句。又其《夜泊宣城界》云:“石逢羅刹礙,山泊敬亭幽。火識梅根冶,烟迷楊葉洲。”

詩人這次在越州停留較久,有《久滯越中貽謝南池、會稽賀少府(即賀朝)》云:“未能忘魏闕,空此滯秦稽。兩見夏雲起,再聞春鳥啼。”似已是開元二十四年夏。又有《題雲門山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舍人》,雲門山在越州。包户曹是懷州司户參軍包融,徐舍人當是徐安貞。

崔國輔開元十四年進士,一直官山陰尉。二十三年入京中特科,授許昌令。孟浩然有《宿永嘉江寄山陰崔少府國輔》云:“我行窮水國,君使入京華。相去日千里,孤帆天一涯。……”似未與崔相見。又《江上寄山陰崔少府國輔》也説:“春堤楊柳發,憶與故人期……不及蘭亭會,空吟祓禊詩”,當都作於二十三年。

此後詩人由越州訪問天台。《將適天台留别臨安李主簿》詩云:“定山既早發,漁浦亦宵濟。”因而又有《早發漁浦潭》、《經七里瀨》弔嚴陵和《尋天台山》、《宿天台桐柏觀》等詩。

二十四年歸後,韓朝宗貶洪州都督。有《送韓使君除洪州都曹》詩。宋鼎任荆州長史,有《和宋大使北樓新亭作》。王昌齡貶嶺南或在此時,詩人大約此後也曾有洞庭之遊。開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夏五月,張九齡貶荆州長史,他于是就遄返了。

開元二十六年(七三八),他至武昌入張九齡幕,年已五十。在《荆門上張丞相》詩中,他講遄返的原因説:“共理分荆國,召賢愧不材。”同時紀述趕路還鄉的情景説:“始慰蟬鳴柳,俄看雪間梅。四時年籥盡,千里客程催。”可見他並不想長期隱居下去,不過是待時而動,這次他正是抱着問世之情回來的。如在《望洞庭湖贈張丞相》詩云:“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出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待舟楫、待綸具之心表現得十分迫切。《齒坐呈山南諸隱》詩也寫到“從來抱微尚,况復感良規。于此無奇策,蒼生奚以爲!”但他只能寄希望于張九齡,所以《陪張丞相祠紫蓋山》詩還有“謝公還欲卧,誰與濟蒼生”之句,以此來慰勉張九齡。

不過此時李林甫已經獨擅朝政,别人雖想薦舉孟浩然,他也自然不會再入朝的。韓朝宗在詩人死後曾入朝官京兆尹,但最終還是被李林甫所逐。所以《與黄侍御泛舟》詩有“聞君薦草澤,從此泛滄洲”之語以示拒絶出仕。因此,一方面他只好公餘游游鹿門、峴山,追想龐德公,習鑿齒,寫些隱逸詩篇,如《秋登蘭(萬)山寄張五》“北山白雲裏,隱者自怡悦。……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裴司士見訪》“廚人俱鷄黍,稚子摘楊梅。誰道山公醉,猶能騎馬回”,《夜歸鹿門山歌》“人隨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都可令人想見其不屈節取富貴的清高風度,但可惜只局限於個人的出處進退,而未能以蒼生爲懷,也未能對當時政治有所批判。

開元二十八年(七四〇)他五十二歲。王昌齡遷任江寧尉,王士源謂孟浩然死于此年。《唐才子傳》和《孟浩然集序》都記他爲送王昌齡,食鮮疾動而終。這年夏天張九齡先死去,這給詩人的打擊自然很大。王昌齡則於是年秋天去江寧,路過襄陽,詩人因有《送王大校書》詩云:“維桑君有意,解纜我開筵。”維桑即桑梓,指王昌齡回歸故鄉。詩人可能卒於這年冬月,《與諸子登峴山》大概是他最後的作品了。“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平時他愛以羊公比張九齡,這首詩也分明是借弔羊公而哀九齡的,因而感慨非常深沈,詩人一生的濟世之志自然也就隨之湮没了。

從生平經歷和思想品格來看,孟浩然的一生還是光明磊落的。他自始至終抱着濟時用世的思想,愈到老年欲濟蒼生的念頭就愈明顯。在政治上,他也始終站在張九齡一邊,嚮往政治清平,反對權貴專權。遭到打擊便翻然引退,遨游江海山林,以示不屈。他在生活中則以自然爲宗,通脱放曠,自有清高孤潔的情操。但最可貴的還是不論在什麽情况下,他都没有放棄施展政治抱負的願望。

不過我們也應該看到他政治理想表現得不够明確,有時或自許過高,有時或過於珍惜個人的才華。他在詩中所表現的理想,也不過是“政成人自理”(《陪張丞相自松洋江東泊諸公》)、“上德如流水,安仁道若山。……去詐人無諂,除邪吏去奸”(《贈蕭少府》)這樣一套安民生、清吏治的空泛願望。而人生的目的,也只是“忠以事明主,孝思事老親”以及達則兼濟,窮則獨善。詩人對當時已暴露的現實黑暗和人民疾苦也没有足够的認識,對玄宗荒淫、苛薄之政,以及權貴當朝等揭露不够。同時詩人的個人生活也比較安定自在,因此即使在他失意後徘徊山水之際,也未能唱出時代的強音,退還竟至于講空幻虚無或徵歌選妓,這確是詩人生活和思想的巨大局限。

以上只是簡述詩人的生平思想和一些詩作的寫作年代及背景,這些將有助于對他創作概况的了解。但其中有些詩的寫作時間較難確定,這裏提出來,僅供大家參考而已。

三、創作概况

孟浩然詩歌創作的題材自然以山水詩居多,同時也有一部分田園作品,形式以五律和五言排律最多。這和王維詩在題材形式、藝術境界方面,都有一些相同之處,所以後人往往以王、孟並稱。

但就其生平和創作的聯繫及作品的具體思想内容夾看,二人還是有區别的。能代表孟浩然生平思想的主要作品,始終存在着一種未忘却的積極的問世傾向。詩人的走向山水田野,是出於政治上的不得已,很大程度上可看出是受了張衡歸田、梁鴻遁跡江湖的影響,並爲儒家不得志則乘桴浮于海的思想所支配。王維則像沈約歌唱自己東田,同時受禪宗影響極深,表現出一種純粹超然忘言的傾向。因此王維的“無可無不可”與孟浩然的“狷潔”,在思想上是不同的。

就性格而論,孟浩然不隨時,而王維可以立于汚朝;張九齡能够薦舉王維,却無法薦舉孟浩然。王維在詩歌(《和僕射晉公扈從温湯》)中可以奉承一下李林甫,孟浩然則寧願不仕,也不肯折腰,僅此一點就很不相同。但王維從本質上説又不與這些人同流合汚,和孟浩然又有一些相同的地方。

在藝術造詣上,王維詩詩中有畫,描繪大自然静穆境界,確是大家高手;孟浩然詩在藝術上比較工整,也自然清俊,特具風骨,對唐人如李白,有較大的影響。

由此看來,唐人尊孟是不無理由的,這也表明論者本身的傾向。但是後來論者由于世距愈遠和傾向不同,就往往不推尋他們的心迹和詩作在思想内容上的區别,以及藝術風格的不同,而只專就藝術境界的融煉與否立論,從而推崇王維,認爲他是山水田園詩的代表,同時貶低了孟浩然的成就,把他看成山水詩的附庸。這種看法顯然是不正確的。它不僅忽略了二位詩人在詩歌發展史上的不同影響,而且也忽略了對他們作出評價時所應持的思想標準。即以藝術標準而論,也還存在偏好的問題。

我們已經了解了詩人的生平和思想,而他的詩歌正是他生平思想的曲折反映,其中的積極因素可以説在某些方面繼承和發展了左思、陶潛和陳子昂的優良傳統。首先,詩人雖在長安爲權奸所排斥,便毅然和黑暗政治决絶,浮泛江湖,拂衣歸隱,但是他的可貴之處在于始終不忘政治,没有放棄用世、濟蒼生的願望,由此構成了他山水詩劍作的主要傾向。

在未到長安之前,他自然常常嘆惜“誰識躬耕者,年年《梁甫吟》”(《與白明府遊江》),“常恐填溝壑,無由振羽儀”(《晚春卧病寄張八》)。既離長安之後,他對世事也不像自己曾表示的那樣决絶,而是不斷地唱着“魏闕心恒在,金門詔不忘”(《自潯陽泛舟往明海》),“回瞻魏闕路,空復子牟心”(《初下浙江口號》)。這説明他身在江湖,而心在朝廷。像“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于此無奇策,蒼生奚以爲”(《呈山南諸隱》)這些詩句,都表明他有出濟蒼生的願望;“謝公還欲卧,誰與濟蒼生”(《陪張丞相祠紫蓋山》)這樣的呼號,更可見其關懷世事、不忘政治的鮮明傾向。

在《送席大》一詩中詩人道出了希望用世濟民而不能的苦衷:“惜爾懷其寶,迷邦倦客游。江山歷全楚,河洛越成周。道路疲千里,鄉園老一丘。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憂。”這種呼聲和胸懷雖然不够響亮和深刻,但却是漢魏六朝詩壇少見的聲音,是左思、陶潛、陳子昂之後罕有的風力,是李杜崛起之前盛唐詩壇的清新氣息。它突破了一味趨向消極的六朝山水詩的範圍,給唐詩的發展增添了一種新的、帶有傾向性意義的重要東西。如果看不到這一點,而簡單地把他作爲王維的陪襯,那顯然是不妥當的。

其次,孟浩然的寄情山水,還不僅僅是爲了追求閑適,避開現實,而主要是表示和黑暗的政治决不妥協,表示對貴族權奸的唾棄。他不肯匍匐于李林甫門下,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這種反抗精神幾乎到處可見。如“沖天羨鴻鵠,争食羞鷄鶩”(《田園作》),早年爲濟世而輕富貴的思想已有體現。離開長安時,他高唱“寄言當路者,去矣北山岑”(《秦中苦雨思歸》),“欲徇五斗禄,其如七不堪”(《京還寄王維》),“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自洛之越》),“拂衣從此去,高步躡華嵩”(《東京留别諸公》)。這些詩是對權貴的抗議,也是對權貴和附炎趨勢者的蔑視。這種精神是明顯地繼承了嵇康、左思、鮑照和陳子昂等人反對權貴的傳統的。“余從伯鸞邁”(《適越留别譙縣張主簿》),雖然詩人選擇的方式是像梁鴻那樣遁跡江海,但其不肯屈膝妥協的思想本質在古代士大夫中還是難能可貴的。後來李白“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的傲骨高風,即與其一脈相通。

再次,他憎惡權貴,唾棄趨炎附勢之徒,但對有才志而遭壓抑的士人,則愛惜、同情,並寄予厚望。如《送席大》:“未逢調鼎用,徒有濟川心。”《送陳七赴西軍》:“吾觀非常者,碌碌在目前。君負鴻鵠志,蹉跎書劍年。”《送告八從軍》:“男兒一片氣,何必五車書。”《送張祥之房陵》:“山河據形勝,天地生豪酋。”對被貶謫的文人閻防、王昌齡等,他更是同情備至。其《送王昌齡之嶺南》“意氣今何在,相思望斗牛”,《洞庭湖寄閻九》“遲爾爲舟楫,相將濟巨川”,都在詩中對他們表示了殷切的希望。又如《送朱大入秦》云:“游人武陵去,寶劍值千金。分手脱相贈,平生一片心。”《送吴宣從事》云:“平生一匕首,感激送夫君。”《贈馬四》云:“四海重然諾,吾嘗間白眉。秦城游俠客,相得半酣時。”這種贊美武俠劍氣、突破儒家規範的豪爽之情,頗似陶潛的少年,也和李白有相通之處。無怪李白在荆門一見孟浩然,便贈詩表示敬慕。王詩偏于“放曠”,孟詩却富“豪情”,這是顯而易見的。

第四,詩人寫襄陽和吴越等地的山水和旅途風光,主要是想借山水的清美和宏闊來抒洩自己的懷抱,表現自己的意志和情操。像《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接着就傾吐出“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這樣的感想。《洞庭湖寄閻九》也由“渺茫江樹没,合沓海湖連”寫到“遲爾爲舟楫,相將濟巨川”。《自潯陽泛舟經明海》則從“大江分九派”,寫到“觀濤壯枚發,弔屈痛沈湘。魏闕心恒在,金門詔不忘”。他又常在詩中寄託那無路問世的迷惘,如《久滯越中貽謝南池會稽賀少府》云:“陳平無産業,尼父倦東西。負郭昔云翳,問津今亦迷。”《早寒江上有懷》云:“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留别富陽裴劉二少府》:“誰憐問津者,歲晏此中迷。”另一方面,有些詩也反映出詩人守志甚高,不以富貴利達爲意。其《九日龍沙作》:“龍沙豫章北,九日挂帆過。風俗因時見,湖山發興多。客中誰送酒,櫂裏自成歌。歌竟乘流去,滔滔任夕波。”像這樣的山水詩,還不是以出世的心懷融入大自然的静謐中,而是欣賞那引起胸中共鳴的祖國山川氣象的宏闊、高遠與清美,並用以映襯自己的落落情懷。

最後,詩人寫於早年的一些反映自己參加勞動的詩篇,也很可貴。如《田家元日》寫自己和田家一起勞動,共説年景,這也自然會增加作者對勞動人民的同情。但他畢竟是小莊園主,是隱居求仕者,心情並不深戀勞動,更不曾寫出農民的苦痛,局限是很明顯的。由於他並不像陶淵明那樣對田園勞動傾注着自己的熱情,所以他的田園詩數量不多。

總之,孟浩然之放棄仕宦走向山水,詩歌也多趨山水一路,固然是對世事的一種消極表示,但他還並未忘記政治,想濟時問世之情亦隨時流露,同時豪情俠氣常洋溢詩中,其積極因素十分鮮明。這就與王維的山水詩不同,有着值得唐人尊仰、給唐人以不小影響的東西,對盛唐詩風的創立起着一定的促進作用。

至于藝術造詣,孟浩然同樣有他不可磨滅之處。

第一,詩人的詩,具有一種由用世的執着和不屈于權貴的豪邁而形成的風骨。如“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歲暮歸南山》),“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與諸子登峴山》),以及《洞庭湖寄閻防》、《送席大》、《醉後贈馬四》等,都寫得慷慨悲涼,坎坷不平,有一種積極向上的精神風貌。這些詩以自己特有的風骨,在初盛唐的詩壇上起着承前啓後的作用。

第二,詩人描寫山水景物,興象宏闊、高遠、清新、豪逸,風格一如其人。比如“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日出氣象分,始見江湖闊”(《早發漁文潭》),“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望廬山》),“郡邑經樊鄧,山河入嵩汝”(《送辛大之鄂渚不及》),“渺漫江樹没,合沓海湖連”(《洞庭湖寄閻防》),“照日秋雲迥,浮天渤澥寬”(《望潮作》),這些詩的興象都相當宏闊,充分反映出詩人的胸懷壯闊,意氣沉雄。又如《和宋大使北樓新亭》:“遠水自嶓冢,長雲呑具區。願隨江燕賀,羞逐府僚趨。”風格雄豪,意境開闊。詩人筆下的山水,有時高遠,如“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峯”(《望廬山》),“暝帆何處宿,遥指落星灣”(《下贛石》);有時則極清新,如“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聯句》),“緑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過故人莊》);有時藴含着失意的迷惘,像“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宿桐廬江》),“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早寒江上有懷》),“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與諸子登峴山》);有時則十分曠放,如“卧聞海潮至,起視江月斜。爲問同舟客,何時到永嘉”(《宿永嘉江》),“問我今何去,天台訪石橋”(《舟中曉望》),“榜人苦奔峭,而我忘險艱”(《下贛石》)等,這些詩對山水的描寫或想象飛騰,志趣高遠,或清朗無塵,心意恬静,或汗漫雄渾,迷茫難測,或豪放飄逸,情懷暢達,都表現了詩人真實的秉性和情感。他於宏闊處落墨,從高遠處設想,自寂寞處低徊,詩風飄洒豪放,雖説是寫山水,却處處時時映帶出詩人的爲人,寄託着他,自有其感人的藝術魅力和歷史影響。孟浩然詩的這種“有我之境”,與在現實中種種變化着的思想感情王維詩的“無我之境”,開闢出山水詩創作在藝術上迥然不同的兩種境界。

第三,與王維相比,孟浩然的詩似更接近于自然,其即興而發,不假雕琢,比之王維仍有不矜持與矜持之别。他所寫的五律運單行之氣于偶對之中,如行雲流水,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得不止,妙在自然流走,不求工而工。如“挂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峯”(《晩泊潯陽望廬山》),平淡寫來,只是像説心裏話。“去國似如昨,倐然經杪秋。峴山不可見,風景令人愁”(《九日懷襄陽》),也風行水上,興會天成。

詩人生活情趣飽滿,景象刻畫細微。像《過故人莊》“故人具鷄黍,邀我至田家”,自是一幅農村風俗畫。而“挂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遥。舳艫争利涉,來往接風潮。問我今何去,天台訪石橋。坐看霞色曉,疑是赤城標”(《舟中曉望》),也分明是一幅曉行圖。他把羣舟争發和曉江景色一一寫入詩中,又表現得逸興遄飛,這和王維善寫静穆小景是不同的。

孟詩的句法也頗特殊,他遣詞造句往往突出主位,像“我來如昨日,庭樹忽鳴蟬”(《題長安主人壁》),“予亦忘機者,田園在漢陰。因君故鄉去,遥寄式微吟”(《送辛大》),“羨君從此去,朝夕見鄉中。予亦離家久,南歸恨不同”(《洛中送奚三還揚州》),“殷勤爲訪桃源路,予亦歸來松子家”(《高池陽送朱一》),“人隨沙路向江村,予亦乘舟歸鹿門”(《夜歸鹿門歌》)。這些直抒胸臆的句法,表現出作者任真率直的風度。這一特點對李、杜也有影響。

但另一方面他用字又很精警,如“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中的“蒸”字和“撼”字,“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聯句》)中的“淡”字和“滴”字,都非常準確生動,可見他的語言能在自然中見精警。

另外,詩人往往不以描寫那些特殊的自然景象爲滿足,不着重描寫個别的自然景物,而愛表現幅度較寬的大自然。尤其是愛以不寫爲寫,寫那些由現實而引起的想象中的東西,使詩作的表現範圍留有充分的餘地。像“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峯”(《望廬山》),“暝帆何處宿,遥指落星灣”(《下贛石》),“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過故人莊》)等,都是如此。

孟詩上述這些藝術特點,都與詩人的思想、感情和性格有着内在的聯繫。

第四,孟詩更接近現實生活,寫得也比陶、阮以及陳子昂更明朗(但思想内容不很深刻),這也是詩歌創作的新動向。同時他的詩風有繼承有創造,率性任真處有的學陶,豪放曠逸有左思之風,同時對嵇康、鮑照、大小謝、陳子昂都有所繼承,並在此基礎上已形成了自己的豪逸風格,可以説已啓典型的盛唐詩風。他也有得力于民歌的地方(襄陽本是六朝民歌繁盛之處),如《問舟子》:“向夕問舟子,前程復幾多?灣頭正堪泊,淮裏足風波。”《大堤行》:“大堤行樂處,車馬相馳突。歲歲春草生,踏青二三月。王孫挾彈遊,遊女矜羅襪。攜手今莫同,江花爲誰發。”《鸚鵡洲送王九之江左》:“舟人牽錦纜,浣女結羅裳。月明全見蘆花白,風起遥聞杜若香,君行采采莫相忘。”這幾首詩寫得敞朗活潑,都很接近于民歌情韻。

總之,就藝術風格而言,孟詩也有不少積極的因素,起着一定承前啓後的作用。不過他也存在一些根本的缺欠:題材狹隘,寄託不深。興象雖宏闊高遠,但也都有限。左思、嵇康、鮑照詩所表現的激烈反抗,陶淵明詩的金剛怒目式以及熱愛勞動與接近人民,陳子昂詩的寄慨遥深,關心時事之切,他都未能加以繼承和發展,这分明是受了他的人生經歷和世界觀的限制。其次,他五、七言絶句和五古、五律雖寫得比較成熟,而其它形式的詩却往往寫得不够精煉;詩的風格也顯得有些雜亂,有些詩在藝術表現力上比王維少欠含藴。第三,意境不高、感興較低沉的詩篇也不少,特别是一些與道士、上人應酬,有意標榜出世的詩,更是少有可取之處;另有一些作品風格平庸,王士禛曾謂其未能免俗。第四,孟詩從整體上説也還未能完全擺脱六朝初唐痕跡。單就句子而論,如“翠羽戲蘭苕,赤鱗動荷柄”(《晚春卧病寄張八》)等,也還是郭璞、謝朓的詩句;“垂柳金堤合,平沙翠幕連”(《上已洛中寄王九迥》)等,則是初唐體。

總之,孟浩然的詩具有問世濟時的積極傾向,具有一定的風骨,意境也比較宏闊高遠,其上與左思、陶淵明、陳子昂等相聯繫,下對盛唐詩風有所啓發。從這點看,作用影響都不在王維之下。但其詩“未掣鯨魚碧海中”(杜甫《戲爲六絶句》),仍走着山水招隱的舊路,又有不少出世庸俗之作,自然不可能取得更大的成就。

四、結語

總括來看,孟浩然還是一位具有積極用世思想的作家,在政治上屬于張九齡一派,並在一定程度上懷有拯濟蒼生的願望,决不與權貴妥協。因此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他仍不失爲一位思想品格較高的人物。古代歷史傳記家把他看成是不問世事的隱淪,並據小説家言把他政治上所遭遇的阻礙,説成是囀喉觸諱,命運不偶,這些都是不符合事實的。

他的詩作以前也曾被一些人簡單化地歸屬于王維山水田園一派,而不去分析其思想傾向的複雜性,不去分析其與王維的不同點,甚至根據自己的思想傾向和藝術標準把他放在王維下,當作一個支流,一個陪襯,這也是很不妥的。因爲這樣一來,勢必會影響到對作家特有個性和貢獻的分析,從而也就很難反映文學發展的客觀規律。

潘德輿云:“襄陽詩如‘東旭昇光芒,浦禽已驚聒。卧聞漁浦口,撓聲暗相撥。日出氣象分,始知江湖闊’、‘太虚生月暈,舟子知天風。挂席候明發,渺漫平湖中。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香爐初上日,瀑布噴成虹’,精力渾見,俯視一切,正不可徒以清言目之。”(《養一齋詩話》)這些話確有見地,孟浩然走向山水一路,雖夾有消極傾向,但詩中始終還存在積極問世的意願,這和王維山水詩的一味高蹈出世根本不同。王維所采取的態度則是和世事絶緣,化現實于虚幻。這就是孟浩然的山水詩之所以還存在慷慨悲涼的氣概、宏闊高遠的意境,之所以雖未擺脱山水招隱道路,但在某些方面仍繼承了左思、陶淵明、陳子昂優良傳統的原因所在,也就是我們認爲他在某些方面開啓了盛唐詩風,而不該把他附屬于王派的原因所在。

不過我們也應該認清他的局限,這就是走山水招隱道路,不能進一步批判現實,寫出人民的疾苦,也未能暢抒個人的懷抱,表現明確的理想,這與詩人缺乏進步的批判精神,而自己又未能進一步接近人民和深入現實很有關係。這樣作爲一個詩人,自然就難以唱出時代的最強音。氣質使然,審美的志趣不同,這是不能苛求於古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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