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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代詩家論絶句選録

宋楊萬里《誠齋詩話》

五七字絶句最少而最難工,雖作者亦難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與介甫最工於此。如李義山憂唐之衰云“夕陽無限好,其奈近黄昏”,如“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鬥嬋娟”,如“芭蕉不解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如“鶯花啼又笑,畢竟爲誰春”。唐人《銅雀臺》云“人生富貴須回首,此地豈無歌舞來”,《寄邊衣》云“寄到玉關應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折楊柳》云“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皆佳句也。……然鮮有四句全好者。杜牧之云:“清江漾漾白鷗飛,緑净春深好染衣。南去北來人自老,夕陽長送釣船歸。”唐人云:“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韓偓云:“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薔薇花在否,側卧卷簾看。”……四句皆好矣。

宋范晞文《對床夜話》卷四

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釣雪”一詩外,極少佳者。今偶得四首漫録於此。《玉階怨》云:“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却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拜月》云:“開簾見月時,便即下階拜。細語人不聞,北風吹裙帶。”《蕪城懷古》云:“風吹城上樹,草没城邊路。城裏月明時,精靈自來去。”《秋日》云:“返照入閭巷,憂來與誰語。古道無人行,秋風動禾黍。”前二篇備婉戀之深情,後兩首抱荒寂之餘感。

元楊載《詩法家數》

絶句之法要婉曲迴環,删蕪就簡,句絶而意不絶,多以第三句爲主,而第四句發之,有實接,有虚接。承接之間,開與合相關,反與正相依,順與逆相應,一呼一吸,宫商自諧。大抵起承二句固難,然不過平直叙起爲佳,從容承之爲是,至如宛轉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於此轉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

元范德機《木天禁語·絶句篇法》

首句起 《畫松》:“畫松一似真松樹,待我尋思記得無。曾在天台山上見,石橋南畔第三株。”

次句起 《金陵即事》。

第三句起 前二句皆閒,至第三句方詠本題。

扇對 《存殁口號》:“席謙不見近彈棋,畢曜仍傳舊小詩。玉局他年無限笑,白楊今日幾人悲。”“鄭公綵繪隨長夜,曹霸丹青已白頭。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間不解重驊騮。”

問對 首句閒,次句説本題,第三句閒,結句再説本題,應第二句,即《摩笄山》詩也。

順去 “松下問童子”,“問余何事栖碧山”,“湘中老人”,“行到水窮處”,“首座荼”。

藏詠 《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中斷别意 前二句説本題,後二句説題外意,“願領龍驤十萬兵”是也。

四句兩聯 “兩個黄鸝鳴翠柳”,“遲日江山麗”。

借喻 借本題説他事,如詠婦人者必借花爲喻,詠花者必借婦人爲比。

右十法,絶句之篇法也。此最爲緊,推此以往,思過半矣。

明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一

絶句者,一句一絶。起於《四時詠》,“春水滿四澤,夏雲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孤松”是也。或以爲陶淵明詩,非。杜詩“兩個黄鸝鳴翠柳”實祖之。王維詩:“柳條拂地不忍折,松樹披雲從更長。藤花欲暗藏猱子,柏葉初齊養麝香。”宋六一翁亦有一首云:“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散不知人世换,酒闌無奈客思家。”皆此體也。樂府有“打起黄鶯兒”一首,意連句圓,未嘗間斷,當參此意,便有神聖工巧。

絶句四句皆對,杜工部“兩個黄鸝”一首是也,然不相連屬,即是律中四句也。唐絶萬首,惟韋蘇州“踏閣攀林恨不同”,及劉長卿“寂寂孤鶯啼杏園”二首絶妙,蓋字句雖對而意則一貫也。其餘如李嶠《送司馬承禎還山》云:“蓬閣桃源兩地分,人間海上不相聞。一朝琴裏悲黄鶴,何日山頭望白雲。”柳中庸《征人怨》云:“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馬策與刀鐶。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黄河繞黑山。”周朴《邊塞曲》云:“一隊風來一隊沙,有人行處没人家。黄河九曲冰先合,紫塞三春不見花。”亦其次也。

《升庵集》卷二

唐人之詩,樂府本自古詩而意反近,絶句本自近體而意實遠。故求《風》《雅》之仿佛者,莫如絶句。唐人之所偏長獨至,而後人力追莫嗣者也。擅場則王江寧,驂乘則李彰明,偏美則劉中山,遺響則杜樊川。少陵雖號大家,不能兼善,以拘於對偶,且汩於典故,乏性情爾。(按胡震亨《唐音癸簽》卷十引楊慎此條加按語曰:“按唐樂府五言絶法齊梁,然體制自别,七言亦有作樂府者。然如《宫詞》、《從軍》、《出塞》等,雖用樂府題,自是唐人絶句,與六朝不同。)

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一

七言絶句,盛唐諸公用韻最嚴。大曆以下,稍有旁出者。作者當以盛唐爲法。盛唐人突然而起,以韻爲主,意到辭工,不假雕飾,或命意得句,以韻發端,渾成無迹,此所以爲盛唐也。宋人專重轉合,刻意精煉,或難於起句,借用傍韻,牽强成章,此所以爲宋也。

左舜齊曰:“一句一意,意絶而氣貫,此絶句之法。一句一意,不工亦下也,兩句一意,工亦上也。以工爲主,勿以句論。趙、韓所選唐人絶句,後兩句皆一意。”舜齊之説,本於楊仲宏。

同書卷二

趙章泉、韓澗泉所選唐人絶句,惟取中正温厚,閒雅平易,若夫雄渾悲壯,奇特沉鬱,皆不之取,惜哉。洪容齋所選唐人絶句,不擇美惡,但備數爾,間多仙鬼之作,出於偏稗小説,尤不可取。

明王世貞《藝苑巵言》卷一

絶句固自難,五言尤甚,離首即尾,離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緩。吾嘗讀《維摩經》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恒河沙諸天寶座,丈室不增,諸天不減。

同書卷四

(李攀龍《唐詩選序》)又云:“太白五七言絶句,實唐三百年一人,蓋以不用意得之,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至,而工者顧失焉。”……余謂七言絶句,王江陵與太白争勝毫釐,俱是神品,而于鱗不及之。

五七言絶太白神矣……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絶,皆變體,間爲之可耳,不足多法也。

七言絶句,盛唐主氣,氣完而意不盡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氣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時代優劣也。

李于鱗言唐人詩句當以“秦時明月漢時關”壓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極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當别有所取,若以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間求之,不免此詩第一耳。

絶句李益爲勝,韓翃次之,權德輿、武元衡、馬戴、劉滄五言,皆鐵中錚錚者。“猿啼洞庭樹,人在木蘭舟”,真不減柳吴興“回樂峰”一章,何必王龍標、李供奉。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謂絶唱矣,惜爲前二句所累,筋骨畢露,令人厭憎。“葡萄美酒”一絶,便是無瑕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爾。

謝茂秦論詩,五言絶以少陵“日出籬東水”作詩法。又宋人以“遲日江山麗”爲法,此皆學究教小兒號嗄者。若“打起黄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與“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贈君”一法,不惟語意之高妙而已,其篇法圓緊,中間增一字不得,着一意不得,起結極斬絶,然中自舒緩,無餘法而有餘味。

明胡應麟《詩藪》内編卷六

五七言絶句,蓋五言短古、七言短歌之變也。五言短古,雜見漢魏詩中,不可勝數。唐人絶體,實所從來。七言短歌始於垓下,梁陳以降,作者坌然。第四句之中,二韻互叶,轉换既迫,音調未舒。至唐諸子,一變而律吕鏗鏘,句格穩順。語半於近體而意味深長過之,節促於歌行而詠嘆悠永倍之,遂爲百代不易之體。

唐初五言絶,子安諸作已入妙境。七言初變梁陳,音律未諧,韻度尚乏。惟杜審言《度湘江》、《贈蘇綰》二首,結皆作對,而工緻天然,風味可掬。至張説《巴陵》之什,王翰《出塞》之吟,句格成就,漸入盛唐矣。

太白五七言絶,字字神境,篇篇神物。于鱗謂即太白不自知所以至也,斯言得之。

摩詰五言絶窮幽極玄,少伯七言絶超凡入聖,俱神品也。

五七言律,晚唐尚有一聯半首可入盛唐,至絶句則晚唐諸人,愈工愈遠,視盛唐不啻異代,非苦心自得,難領斯言。

晚唐絶如“清江一曲柳千條”,真是神品,然置之王、李二集,便覺短氣。“一將功成萬骨枯”是疏語,“可憐無定河邊骨”是詞語;少時皆劇賞之,近始悟前之失。

“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豈不一唱三嘆,而氣韻衰颯殊甚。“渭城朝雨”自是口語,而千載如新。此論盛唐、晚唐三昧。

“公道世間惟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年年點檢人間事,只有春風不世情”,“世間甲子須臾事,逢着仙人莫看棋”,“雖然萬里連雲際,争似堯階三尺高”,“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元來不讀書”,皆僅去張打油一間,而當時以爲工,後世亦亟稱之,此詩所以難言。

“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欄干”,“解釋東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干”,崔魯、李白同詠玉環事,崔則意極精工,李則語由信筆,然不堪並論者,直是氣象不同。

唐五言絶,得右丞意者,惟韋蘇州,然亦有中盛别。

中唐絶,如劉長卿、韓翃、李益、劉禹錫,尚多可諷詠。晚唐則李義山、温庭筠、杜牧、許渾、鄭谷,然途軌紛出,漸入宋元。多歧亡羊,信哉!

初唐絶“蒲桃美酒”爲冠,盛唐絶“渭城朝雨”爲冠,中唐絶“迴雁峰前”爲冠,晚唐絶“清江一曲”爲冠。“秦時明月”,在少伯自爲常調,用修以諸家不選,故唐絶增奇,首録之,所謂前人遺珠,兹則掇拾。于鱗不察而和之,非定論也。(按楊慎謂“清江一曲柳千條,十五年前舊板橋。曾與情人橋上别,更無消息到今朝”,小説以爲劉采春女周德華作。又云劉夢得,劉集中不載。今按,此白居易作,題曰《板橋》,詩共六句曰:“梁苑城西三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條。若爲此路今重過,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别,更無消息到今朝。”樂工採以入樂,止存四句,非劉作,楊説出《麗情集》。)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神韻無倫,“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雄渾絶出,然皆未成律詩,非絶體也。

對結者須意盡,如王之涣“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高達夫“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添着一語不得乃可。

謂七言律難於五言律,是也,謂五言絶難於七言絶,則亦未然。五言絶調易古,七言絶調易卑,五言絶即拙匠易於掩瑕,七言絶雖高手難於中的。

五言絶尚真切,質多勝文,七言絶尚高華,文多勝質,五言絶昉於兩漢,七言絶起自六朝;源流迥别,體制自殊,至意當含蓄,語務舂容,則二者一律也。

王無功“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爲醒”,駱賓王“昔時人已没,今日水猶寒”,初唐絶句精巧,猶是六朝餘習。然調不甚古,初學慎之。

唐五言絶,初盛前多作樂府。然初唐只是陳隋遺響,開元以後,句格方超。如崔國輔《流水曲》、《采蓮曲》,儲光羲《江南曲》,王維《班倢伃》,崔顥《長干行》,劉方平《采蓮》,韓翃《漢宫曲》,李端《拜新月》、《聞筝曲》,張仲素《春閨曲》,令狐楚《從軍行》、《長相思》,權德輿《玉臺體》,王建《新嫁娘》,王涯《贈遠曲》,施肩吾《幼女詞》,皆酷得六朝意象。高者可攀晉宋,平者不失齊梁。唐人五言絶佳者,大半此矣。

七言絶李、王二家外,王翰《涼州詞》、王維《少年行》、高適《營州歌》、王之涣《涼州詞》、韓翃《江南曲》、劉長卿《昭陽曲》、劉方平《春怨》、顧況《宫詞》、李益《從軍》、劉禹錫《堤上行》、張籍《成都曲》、王涯《秋思》、張仲素《塞下曲》、《秋閨曲》、孟郊《臨池曲》、白居易《楊柳枝》、《昭君怨》、杜牧《宫怨》、《秋夕》、温庭筠《瑶瑟怨》、陳陶《隴西行》、李洞《綉嶺詞》、盧弼《四時詞》,皆樂府也。然音響自是唐人,與五言絶稍異。

五言絶,須熟讀漢魏及六朝樂府,源委分明,徑路諳熟,然後取盛唐名家李、王、崔、孟諸作,陶以風神,發以興象,真積力久,出語自超。錢、劉以下,句漸工,語漸切,格漸下,氣漸悲,便當着眼,不得草草。

七言絶,體制自唐,不專樂府。然盛唐頗難領略,晚唐最易波流。能知盛唐諸作之超,又能知晚唐諸作之陋,可與言矣。

盛唐絶句,興象玲瓏,句意深婉,無工可見,無迹可尋,中唐遞減風神,晚唐大露筋骨,可並論乎!

中唐《水調》等歌,不甚類六朝語,而風格高華,似遠而實近;中唐《竹枝》等歌,頗傚法六朝語,而辭旨凡陋,似合而實離。

五言絶,唐樂府多法齊梁,體制自别。七言亦有作樂府體,如太白《横江詞》、《少年行》等,尚是古調。至少伯《宫詞》、《從軍》、《出塞》,雖樂府題,實唐人絶句,不涉六朝,然亦前無六朝矣。

七言絶以太白、江寧爲主,參以王維之俊雅,岑參之秾麗,高適之渾雄,韓翃之高華,李益之神秀。

顧華玉云:“五言絶以調古爲上乘,以情真爲得體。‘打起黄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調之古者;‘山月曉仍在,涼風吹不絶。殷勤如有情,惆悵令人别。’此所謂情真者。”

調古則韻高,情真則意遠。華玉標此二者,則雄奇俊亮,皆所不貴。論雖稍偏,自是五言絶第一義。若太白之逸,摩詰之玄,神化幽微,品格無上,又不可以是泥也。

成都以江陵爲擅場,太白爲偏美。歷下謂太白唐三百年一人。琅琊謂李尤自然,故出王上。弇州謂俱是神品,争勝毫釐。數語咸自有旨,學者熟習二公之詩,細酌四家之論,豁然有見,則七言絶如發蒙矣。

絶句最貴含蓄,青蓮“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亦太分曉。錢起“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青陰待我歸”,面目尤覺可憎。宋人以爲高作,何也!

嘉州“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盛唐之近晚唐者,然猶可藉口六朝。至中唐“人生一世長如客,何必今朝是别離”,則全是晚唐矣。此等最是誤人。

太白七言絶,如“楊花落盡子規啼”、“朝辭白帝彩雲間”、“誰家玉笛暗飛聲”、“天門中斷楚江開”等作,讀之真有揮斥八極,凌厲九霄意。賀監謂爲“謫仙”,良不虚也。

太白諸絶句,信口而成,所謂無意於工而無不工者。少伯深厚有餘,優柔不迫,怨而不怒,麗而不淫。余嘗謂古詩、樂府後,惟太白諸絶近之,《國風》、《離騷》後,惟少伯諸絶近之。體若相懸,調可默會。

張仲素《秋閨曲》“夢裏分明見關塞,不知何路向金微”,“欲寄征人問消息,居延城外又移軍”,皆去龍標不甚遠。

盛唐絶亦有淺近者,如常建“太平天子無征戰,兵氣銷爲日月光”之類。建《塞下曲》五首,餘四首皆直致不文,獨此首諸家競選,故及之。

太白《長門怨》:“天回北斗掛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月光欲到長門殿,别作深宫一段愁。”江寧《西宫曲》:“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斜抱雲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李則意盡語中,王則意在言外。然二詩各有至處,不可拘泥一端。大概李寫景入神,王言情造極。王宫詞、樂府,李不能爲。李覽勝、紀行,王不能作。

太白五言,如《静夜思》、《玉階怨》等,妙絶古今。然亦齊梁體格。他作視七言絶句,覺神韻小減。緣句短,逸氣未舒耳。右丞《輞川》諸作,却是自出機軸,名言兩忘,色相俱泯,于鱗論七言遺少伯,五言遺右丞,俱所未安。

“千山鳥飛絶”二十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然律以《輞川》諸作,便覺太鬧。青蓮“明月出天山,滄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渾雄之中,多少閒雅。

五言絶,晚唐殊少作者,然不甚逗漏。七言絶,則李、許、杜、趙、崔、鄭、温、韋,皆極力此道,然純駁相糅,所當細參。

中唐錢、劉雖有風味,氣骨頓衰,不如所爲近體。惟韓翃諸絶最高,如《江南曲》、《宿山中》、《贈張千牛》、《送齊山人》、《寒食》、《調馬》,皆可參入初盛間。

七言絶,開元之下,便當以李益爲第一,如《夜上西城》、《從軍北征》、《受降》、《春夜聞笛》諸篇,皆可與太白、龍標競爽,非中唐所得有也。

江寧之後,張仲素得其遺響,《秋閨》、《塞下》諸曲俱工。

中唐五言絶,蘇州最古,可繼王、孟,《寄丘員外》、《閶門》、《聞雁》等作,皆悠然;次則令狐楚樂府,大有盛唐風格。

杜之律,李之絶,皆天授神詣。然杜以律爲絶,如“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吴萬里船”等句,本七言律壯語,而以爲絶句,則斷錦裂繒類也;李以絶爲律,如“十月吴山曉,梅花落敬亭”等句,本五言絶句妙境,而以爲律詩,則駢拇枝指類也。

晚唐絶,“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可憐夜半虚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皆宋人議論之祖,間有極工者,亦氣韻衰颯,天壤開寶。然書情則愴惻而易動人,用事則巧切而工悦俗,世希大雅,或以爲過盛唐,具眼觀之,不待辭畢矣。(按許學夷《詩源辯體》,對於胡氏此條有辨説,見後。)

明高棅《唐詩品匯·叙論》(摘録)

洪邃云:“唐人以絶句名家者多矣,其詞華而艷,其氣深而長,錦綉其言,金石其聲,讀之使人一唱而三嘆。”

嚴滄浪《詩評》云:“五言絶句,衆唐人是一樣,少陵是一樣,韓退之是一樣。”又云:“律詩難於古詩,絶句難於八句,七言律詩難於五言律,五言絶句難於七言絶句。”(按嚴氏論五七言絶句難易,後人多有争辯。近人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徵引甚備。今略録數條於此。孫鑛《唐詩品》云:“昔人有言,五言絶是截古詩後四句,味之果然,然此是《子夜歌》等古體耳,如此又非難也。是必音諧調協,意圓語響,情境興象,靡不備至,孕八句之體裁,同七言之結構,斯無愧嚴氏之難耳。”潘德輿《養一齋詩話》云:“七言絶句,易作難精,盛唐之興象,中唐之情致,晚唐之議論,途有遠近,皆可循行,然必有絃外之言,乃得環中之妙。利其短篇,輕遽命筆,名手亦將顛蹶,初學愈騰笑聲。五言絶句,古隽尤難。搦管半生,望之生畏。”陶明濬《詩説雜記》云:“作絶句必須涵括一切,籠罩萬有,著墨不多,而蓄意無盡,然後可謂之能手,比古詩當然爲難。”)

汶陽周伯弼云:“絶句之法,以第三句爲主,首尾率直而無婉曲者,此異時所以不及唐人也。”

劉辰翁云:“絶句難作,要一句一絶,短語長事,愈讀愈有味爲正。”

明許學夷《詩源辯體》卷十二

五言四句,其來既遠,至王、楊、盧、駱,律雖未純,而語多雅正。其聲律盡純者,則亦可爲絶句之正宗也。

七言四句,始於鮑明遠、劉孝威、梁簡文、庾信、江總。至王、盧、駱三子律猶未純,語猶蒼莽。其雄偉處,則初唐本相也。

同書卷十三

七言絶自王、盧、駱再進而爲杜、沈、宋三公,律始就純,語皆雄麗,爲七言絶正宗。

同書卷十五

盛唐七言絶,太白、少伯而下,高、岑、摩詰亦多入於聖矣。岑如“官軍西出”、“鳴笳叠鼓”、“日落轅門”三篇,整栗雄麗,實爲唐人正宗,而《正聲》不録,不可曉。

同書卷十六

摩詰五言絶,意趣幽玄,妙在文字之外。摩詰《與裴迪書》略云:“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此時獨坐,僮僕静默,每思曩昔携手賦詩,倘能從我游乎?”摩詰胸中,滓穢净盡,而境與趣合,故其詩妙至此耳。

五言絶太白、摩詰而外,浩然諸篇亦多入於聖矣。

同書卷十八

太白五七言絶多融化無迹而入於聖。

太白七言絶多一氣貫成者,最得歌行之體。其他僅王摩詰“新豐美酒”、“漢家君臣”、王少伯“閨中少婦”數篇而已。

同書卷二十

中唐五七言絶,錢、劉而下皆與律詩相類,化機自在而氣象風格亦衰矣。

同書卷二十一

(皇甫)冉五言絶《和王給事維禁掖梨花》,宛似摩詰,七言絶《酬張繼》,則入晚唐矣。

(盧)綸五言絶“月黑雁飛高”一首,氣魄、音調,中唐所無。

同書卷二十二

(李)益七言絶,開寶而下,足稱獨步。

同書卷二十三

(韋)應物五七言律絶,蕭散沖淡,與五言古相類。然所稱則在古也。

同書卷二十四

(退之)七言絶,以全集觀,覺太粗率。入録者亦近中晚,《遣興》、《賽神》二篇,亦似宋人。(按許有《詩選》,故曰“入録”。)

同書卷二十八

樂天七言絶,如“雪盡終南”、“憶抛印綬”、“今年到時”、“行人南北”、“野店東頭”、“菸葉葱蘢”、“青苔故里”、“靖安宅裏”、“朱門深鎖”等篇,意雖深切,亦尚爲小變。如“欲上瀛州”、“花紙瑶緘”、“小樹山榴”、“紫房日照”、“我梳白髮”、“柳老春深”等篇,亦大入遊戲。如“老去將何”、“墻西明月”、“酒後高歌”、“莫嫌地窄”、“自知氣發”、“自學坐禪”、“歲暮皤然”、“卧在漳濱”、“勞將白叟”、“琴中有曲”、“莫驚寵辱”、“鹿疑鄭相”、“相府潮陽”等篇,亦大入議論。如“狂夫與我”、“少年怪問”、“重裘暖帽”、“目昏思寢”、“紗巾草屨”、“自出家來”等篇,亦快心自得。此亦以文爲詩,亦開宋人之門户耳。

同書卷二十九

夢得七言絶有《竹枝詞》,其源出於六朝《子夜》等歌,而格與調則子美也。黄山谷云:“劉夢得《竹枝》九章,詞意高妙,元和間誠可獨步。道風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子美《夔州歌》,所謂同工而異曲也。”按今之《吴歌》,又是《竹枝》之流。

張祜元和中作宫體七言絶三十餘首,多道天寶宫中事,入録者較王建工麗稍遜而寬裕勝之。其外數篇,聲調亦高。

施肩吾七言絶,見《萬首唐人絶句》,凡一百五十餘首,中有艷詞三十篇,語多新巧,能道人意中事。較微之艷詩遠爲勝之。

同書卷三十

杜牧七言絶,如“黄沙連海”、“青冢前頭”、“翠屏山對”、“銀燭秋光”、“監宫引出”五篇,聲氣尚勝,“清時有味”以下,盡入晚唐,而韻致可觀。開成以後,當爲獨勝。

杜牧少年風流放蕩,見於他書可考。其詩有“落魄江湖”、“華堂今日”、“自恨尋芳”等篇,今皆不見本集者何?按《唐書》,牧剛直有奇節,敢論列大事,臨終悉取所爲文章焚之,斯豈臨終而焚之耶!中復有“婷婷嫋嫋”、“多情却似”二絶,疑後人增入也。且集中多怪惡僻澀之語,與前三絶及他入録者如出二手。乃知此公情致自在,怪惡僻澀,直欲自開堂奥耳。

商隱七言絶,如《代贈》云“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鴛鴦》云“不須長結風波願,鎖向金籠始兩全”,《春日》云“蝶銜花蕊蜂銜粉,共助青樓一日忙”,全篇較古律艷情尤麗。

五言絶,許渾聲急氣促,商隱意新語艷,此又大曆之降,亦正變也。

開成七言絶,許渾、杜牧、李商隱、温庭筠,聲皆溜亮,語多快心,此又大曆之降,亦正變也。中間入議論,便是宋人門户。

七言絶,盛唐諸公意常寬裕,晚唐諸公意常窘蹙。故盛唐諸公一題可爲十數篇,而晚唐諸公一題僅可爲一二也。

晚唐七言絶,意亦有寬裕者,然聲每急促;聲亦有和平者,而調又卑弱。較之大曆,已自逕庭,況可望盛唐耶!

王敬美云:“晚唐詩萎苶無足言,獨七言絶句膾炙人口,其妙至欲勝盛唐。予謂絶句覺妙,正是晚唐未妙處,其勝盛唐,乃其不及盛唐也。晚唐快心露骨,便非本色。議論高處,逗宋詩之徑;聲調卑處,開大石之門。”(原注,以上俱敬美語。)胡元瑞云:“晚唐絶,‘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可憐夜半虚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皆宋人議論之祖。間有極工者,亦氣韻衰颯,天壤開寶。然書情則惻愴而易動人,用事則巧切而工悦俗。世希大雅,或以爲過盛唐。具眼觀之,不待其辭畢矣。”愚按,晚唐絶句,二子乃深得之。但二詩雖爲議論之祖,然“東風”二句,猶有晚唐音調,“可憐”二句,則全入議論矣。(按許所引王敬美語出其所著《藝圃擷餘》,文字微有不同。)

清屈紹隆《粤游雜詠序》(摘録)(按紹隆乃屈大均之原名。)

詩以神行,使人得其意於言之外,若遠若近,若無若有。雲之於天,月之於水,心得而會之,口不得而言之,斯詩之神者也。而五七言絶句,尤貴以此道行之。昔之擅其妙者,在唐有太白一人,蓋非摩詰、龍標之所及。吾嘗以太白爲五七絶之聖,所謂鼓之舞之以盡神,繇神入化爲盛德之至者也。

清王夫之《薑齋詩話》卷二

七言絶句,惟王江寧能無疵纇;儲光羲、崔國輔其次者。至若“秦時明月漢時關”,句非不练,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詩起句,施之小詩,未免有頭重之病。若“水盡南天不見雲”,“永和三日蕩輕舟”,“囊無一物獻尊親”,“玉帳分弓射虜營”,皆所謂滯累,以有襯字故也。其免於滯累者,如“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裏人”,“黄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則又疲苶無生氣,似欲匆匆結煞。

作詩但求好句,已落下乘。況絶句只此數語,拆開作一俊語,豈復成詩?“百戰方夷項,三章且易秦。功歸蕭相國,氣盡戚夫人。”恰似漢高帝謎子,擲開成四片,全不相關通,如此作詩,所謂“佛出世也救不得”也。

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一“勢”字宜著眼。若不論勢,則縮萬里於咫尺,直是《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五言絶句,以此爲落想時第一義。惟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横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也。

五言絶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絶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出,演令充暢耳。有云絶句者,截取律詩一半,或絶前四句,或絶後四句,或絶首尾各二句,或絶中兩聯。審爾,斷頭刖足爲刑人而已。不知誰作此説,戕人生理。自五言古詩來者,就一意中圓净成章,字外含遠神,以使人思。自歌行來者,就一氣駘宕靈通,句中有餘韻,以感人情。修短雖殊,而不可雜冗滯累,則一也。五言絶句有平鋪兩聯者,亦陰鏗、何遜古詩之支裔。七言絶句有對偶,如“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亦流動不羈,終不可作“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平實語。是絶律四句之説,牙行賺客語。皮下有血人不受他和哄。

清盧世《紫房餘論》

天生太白、少伯以主絶句之席,勿論有唐三百年,兩人爲政,亘古今來,無復有驂乘者矣。子美洽與兩公同時,又與太白同游,乃恣其崛强之性,頽然自放,獨成一家,可謂巧於用拙,長於用短,精於用粗,婉於用戇者也。

王士禎《唐人萬首絶句選·凡例》(摘録)

五言初唐王勃獨爲擅場,盛唐王、裴輞川倡和,工力悉敵。劉須溪有意抑裴,謬論也。李白氣體高妙,崔國輔源本齊梁,韋應物本出右丞,加以古淡。後之爲五言者,於此數家求之,有余師矣。

七言初唐風調未諧,開元天寶諸名家無美不備。李白、王昌齡尤爲擅場。昔李滄溟推“秦時明月漢時關”一首壓卷,余以爲未允,必求壓卷則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遠上”,其庶幾乎!而終唐之世,絶句亦無出四章之右者矣。中唐之李益、劉禹錫,晚唐之杜牧、李商隱四家亦不減盛唐之作者云。

唐絶句有最可笑者,如“人主人臣是親家”,如“蜜蜂爲主各磨牙”,如“若教過客都來吃,採盡商山枳殻花”,如“兩人對坐無言語,盡日惟聞落子聲”,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當日如何下筆,後世如何競傳,殆不可曉。

清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卷二十七《五絶凡例》(摘録)

八音之内,磬最難和,以其促數而無餘韻也,可悟五言絶句之妙。王勃絶句若無可喜而優柔不迫,有一倡三嘆之音。讀崔顥《長干曲》,宛如艤舟江上,聽兒女子問答,此謂天籟。專工五言小詩自崔國輔始,篇篇有樂府遺意。王維妙悟,李白天才,即以五言絶句論之,亦古今之岱、華也。裴迪輞川唱和不失爲摩詰勁敵。王之涣“黄河遠上”之外,五言如《送别》及《登鸛雀樓》二篇,亦當入旗亭之畫。王維“紅豆生南國”,王之涣“楊柳東門樹”,李白“天下傷心處”,皆直舉胸臆,不假雕鎪。祖帳離筵,聽之惘惘,二十字移情,固至此哉。韋蘇州五言高妙,劉賓客七律沉雄,以作小詩,風流未遠。

錢起《江行》、盧綸《塞下》,大曆之高唱也。李君虞聲情悽惋,尤篇篇可入管絃。孟郊之《古别離》,即其古詩。王建之《新嫁娘》,即其樂府。

司空曙之“知有前期在”,金昌緒之“打起黄鶯兒”,張仲素之“提籠忘採葉”,于武陵之“遠天明月出”,劉采春所歌之“不喜秦淮水”,蓋嘉運所進之“北斗七星高”,或天真爛漫,或寄意深微,雖使王維、李白爲之,未能遠過。張祜“故國三千里”,亦自激楚動人。李義山《樂游原》詩消息甚大,爲絶句中所未有。

同書卷二十九《七絶凡例》

初唐七絶,味在酸鹹之外,“人情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獨憐京國人南竄,不似湘江水北流”,“即今河畔冰開日,正是長安花落時”,讀之初似常語,久而自知其妙。摩詰、少陵、太白三家鼎足而立,美不勝收。王之涣獨以“黄河遠上”篇當之,彼不厭其多,此不愧其少,可謂拔戟自成一隊。王、李之外,岑嘉州獨推高步,惟去樂府意漸遠。常建、賈至作雖不多,亦臻大雅。少陵絶句,《逢李龜年》一首而外,皆不能工,正不必曲爲之説,然質重之中,時得《鐃吹》、《竹枝》之遺意,則亦諸家所無也。

韋蘇州《和人求橘》一章瀟灑獨絶,匪特世所稱“門對寒流”、“春潮帶雨”而已。大曆以還,韓君平之婉麗,李君虞之悲慨,猶有兩王遺韻,宜當時樂府傳播爲多。李庶子絶句,出手即有羽歌激楚之音,非古傷心人不能及此。劉賓客無體不備,蔚爲大家,絶句中之山海也。始以議論入詩,下開杜紫微一派。玄都觀前後看桃二作,本極淺直,轉不足存。張仲素《塞下》、《秋閨》諸曲,昇王江寧之堂。張籍《秋思》、《涼州》等篇,入岑嘉州之室。《竹枝》始於劉夢得,《宫詞》始於王仲初,後人仿爲之者,總無能掩出其上也。“樹頭樹底覓殘紅”,於百篇中宕開一首,尤非淺人所解。王涯諸作,佳者幾可亂群。

張祜喜詠天寶遺事,合者亦自婉約可思。杜紫微天才横逸,有太白之風,而時出入於夢得,七言絶一體,殆尤專長。觀玉谿生“高樓風雨”云云,傾倒之者至矣。于鵠、雍陶名不甚著,而絶句頗多雅音。

李義山用意深微,使事穩愜,直欲於前賢之外,另辟一奇,絶句秘藏,至是盡泄,後人更無可以展拓處也。王阮亭司寇删定洪氏《萬首唐人絶句》,以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遠上”爲壓卷,韙於前之舉“葡萄美酒”、“秦時明月”者矣。近沈歸愚宗伯亦效舉數首以續之。今按其所舉爲杜牧“煙籠寒水”一首爲當,其柳宗元之“破額山前”,劉禹錫之“山圍故國”,李益之“回樂峰前”,詩雖佳而非其至。鄭谷“揚子江頭”不過稍有風調,尤非數詩之匹也。必欲求之,其張潮之“茨菇葉爛”,張繼之“月落烏啼”,錢起之“瀟湘何事”,韓翃之“春城無處”,李益之“邊霜昨夜”,劉禹錫之“二十餘年”,李商隱之“珠箔輕明”,與杜牧《秦淮》之作,可稱媲美。

唐末之絶句不少名篇。司空圖《贈日本鑒禪師》,崔塗《讀庾信集》,骨色神韻,俱臻絶品,可以俯視衆流矣。曹唐《小遊仙》、王涣《惆悵詩》至爲凡陋,然“玉詔新除沈侍郎”,“他年江令獨來時”,未嘗無孤鶴出群之致。羅虬《比紅兒》百首,胡曾《詠古》諸篇,輕佻淺鄙,又下二人數等,不識何以流傳至今。選中亦各收其一,此外皆當付之秉炬矣。

詩中諧隱始於古“稾砧”詩,唐賢絶句間師此意。劉夢得“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却有晴”,温飛卿“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古趣盎然,勿病其俚與纖也。李商隱“只應同楚水,長短入淮流”,亦是一家風味。

清沈德潜《唐詩别裁集·凡例》(摘録)

五言絶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蘇州之古淡,純是化機,不關人力。他如崔顥《長干曲》,金昌緒《春怨》,王建《新嫁娘》,張祜《宫詞》等篇,雖非專家,亦稱絶調,後人當於此問津。

七言絶句,貴言微旨遠,語淺情深,如清廟之瑟,一倡而三嘆,有遺音者矣。開元之時,龍標、供奉,允稱神品。外此高、岑起激壯之音,右丞作悽惋之調,以至“蒲桃美酒”之詞,“黄河遠上”之曲,皆擅場也。後李庶子、劉賓客、杜司勛、李樊南、鄭都官諸家,託興幽微,克稱嗣響。

清沈德潜《説詩晬語》卷上

絶句,唐樂府也。篇止四語,而倚聲爲歌,能使聽者低迴不倦。旗亭妓女,猶能賞之,非以揚音抗節,有出於天籟者乎!着意求之,殊非宗旨。

七言絶句,以語近情遥,含吐不露爲主。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絃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太白有焉。

王龍標絶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昨夜風開露井桃”一章,只説他人之承寵,而己之失寵,悠然可思。此求響於絃指外也。“玉顔不及寒鴉色”兩言,亦復優柔婉約。

“秦時明月”一章,前人推奬之,而未言其妙。蓋言師勞力竭,而功不成,繇將非其人之故;得飛將軍備邊,邊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歸重“至今人説李將軍”也。防邊築城,起於秦漢,明月屬秦關屬漢,詩中互文。

李滄溟推王昌齡“秦時明月”爲壓卷,王鳳洲推王翰“蒲桃美酒”爲壓卷,本朝王阮亭則云:“必求壓卷,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遠上’,其庶幾乎!而終唐之世,亦無出四章之右者矣。”滄溟、鳳洲主氣,阮亭主神,各自有見。愚謂李益之“回樂峰前”,柳宗元之“破額山前”,劉禹錫之“山圍故國”,杜牧之“煙籠寒水”,鄭谷之“揚子江頭”,氣象稍殊,亦堪接武。

詩有當時盛稱而品不貴者:王維之“白眼看他世上人”,張謂之“世人結交須黄金”,曹松之“一將功成萬骨枯”,章碣之“劉項原來不讀書”,此粗派也;朱慶餘之“鸚鵡前頭不敢言”,此纖小派也;張祜之“淡掃蛾眉朝至尊”,李商隱之“薛王沉醉壽王醒”,此輕薄派也。又有過作苦語而失者,元稹之“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吹雨入船窗”,情非不摯,成蹙蹶聲矣;李白“楊花落盡子規啼”,正不須如此説。

清施閏章《蠖齋詩話》(唐人絶句條)

太白、龍標外,人各擅能。有一口直述,絶無含蓄轉折,自然入妙,如“昔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别,恨無消息到今朝”,“畫松一似真松樹,待我尋思記得無。曾在天台山上見,石橋南畔第三株”,此等著不得氣力學問,所謂詩家三昧,直讓唐人獨步。宋賢要入議論、著見解,力可拔山,去之彌遠。

清宋犖《漫堂説詩》

五言絶句,起自古樂府,至唐而盛。李白、崔國輔號爲擅場。王維、裴迪輞川倡和,開後來門逕不少。錢、劉、韋、柳,古淡清逸,多神來之句,所謂好詩必是拾得也。歷代佳什,往往而有。要之詞簡而味長,正難率意措手。六言作者寥寥,摩詰、文房偶一爲之,不過詩人之餘技耳。

詩至唐人七言絶句,盡善盡美。自帝王公卿、名流方外,以及婦人女子,佳作纍纍。取而諷之,往往令人情移,迴環含咀,不能自已,此真《風》《騷》之遺響也。洪容齋《萬首唐人絶句》,編輯最廣,足資吟詠。大抵各體有初盛中晚之别,而三唐七絶,並堪不朽。太白、龍標絶倫逸群。龍標更有“詩天子”之號。楊昇庵云:“龍標絶句無一篇不佳。”良然。少陵别是一體,殊不易學。宋元以後,頗有名篇。較之唐人,總隔一塵在。

清葉燮《原詩》

七言絶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齡。李俊爽,王含蓄。兩人辭、調、意俱不同,各有至處。李商隱七絶,寄託深而措辭婉,實可空百代無其匹也。

杜七絶輪囷奇矯,不可名狀。在杜集中,另是一格,宋人大概學之。宋人七絶,大約學杜者什六七,學李商隱者什三四。

清薛雪《一瓢詩話》

平生最愛隨筆納忠觸景垂戒之作,如“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子規啼徹四更時,起視蠶稠怕葉稀。不信樓頭楊柳月,玉人歌舞未曾歸”,“地濕莎青雨後天,桃花紅近竹林邊。遊人本是農桑客,記得春深欲種田”,“一曲清歌一束綾,美人猶自意嫌輕。不知織女寒窗下,多少工夫織得成”,“一株楊柳一株花,云是官家賣酒家。惟有吾鄉風土異,春深無處不桑麻”,“采采西風雪滿籃,禦寒功已倍春蠶。世間多少閒花艸,無補生民亦自慚”之類,不論唐宋元明,中華異域,男子婦人所作,凡似此等,見必手録。信口閒哦,未嘗忘之。

樊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妙絶千古。言公瑾軍功止借東風之力。苟非東風之便,以破曹兵,則二喬亦將被虜,貯之銅雀臺上。“春深”二字,下得無賴,正是詩人調笑妙語。許彦周謂:“孫氏霸業,繫此一戰。社稷存亡、生靈涂炭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可見措大不識好惡。”此老專一説夢,不禁齒冷。

清錢木庵《唐音審體》(律詩五言絶句論)

二韻律詩,謂之絶句,所謂四句一絶也。《玉臺新詠》有古絶句,古詩也。唐人絶句多是二韻律詩,亦不論用韻平仄,其辨在於聲韻。古今人語音訛變,遂不能了了。其第二字或用平仄平仄,或用仄平仄平,不相黏綴者,謂之折腰體。五言、七言皆然。宋人有謂絶句是截律詩之半者,非也。

同書(律詩七言絶句論)

絶句之體,五言七言略同。唐人謂之小律詩,或四句皆對,或四句皆不對,或二句對,二句不對,無所不可。所稍異者,五言用韻,不拘平仄,七言則以平韻爲正,然仄韻亦非不可用也。其作法則與四韻律詩迥别。四韻氣局舒展,以整嚴爲先;絶句氣局單促,以警拔爲上。唐人名作,家絃户誦者,絶句尤多。其“離合”、“叠字”諸體,近於兒戲。然古人業有此格,不可不知。

清馬位《秋窗隨筆》

李益詩:“早雁忽爲雙,驚秋風水涼。夜長人自起,星月滿空江。”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者耶?

鄭雲叟《富貴曲》云:“美人梳洗時,滿頭間珠翠。豈知兩片雲,戴却數鄉税!”李山甫《公子家》:“不知買盡長安笑,活得蒼生幾户貧!”唐人猶有《詠蠶》詩云:“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此等詩讀之令人知衣食艱難,有關風化,得《三百篇》遺意焉。(按《公子家》乃七律末二句,《詠蠶》乃北宋張俞作。)

清黄子雲《野鴻詩的》

絶句字無多,意縱佳,而讀之易索,當從《三百篇》中化出,便有韻味。龍標、供奉擅場一時,美則美矣,微嫌有窠臼,其餘亦互有甲乙。總之,未能脱調,往往至第三句意欲取新,作一勢喝起,末或順流瀉下,或回波倒卷,初誦時殊覺醒目,三遍後便同嚼蠟。浣花深悉此弊,一掃而新之,既不以句勝,並不以意勝,直以風韻動人,洋洋乎愈歌愈妙。如尋花也,有曰:“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又曰:“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更淺紅。”余童子時,聞一二老宿嘗云:“少陵五律各體盡善,七絶獨非所長。”及年二十,於少陵五律稍有得,越數年從海外歸,七古歌行亦有得;迨三十七八時,奔走嶺外,五古、七律始窺堂户;明年於新安道上,方悟少陵七絶,實從《三百篇》來,高駕王、李諸公多矣。

清李重華《貞一齋詩説》

五言絶發源《子夜歌》,别無謬巧,取其天然,二十字如彈丸脱手爲妙。李白、王維、崔國輔各擅其勝,工者俱吻合乎此。

清馬位七絶乃唐人樂章,工者最多。朱竹垞云:七絶至境,須要詩中有魂,“入神”二字,未足形容其妙。李白、王昌齡後,當以劉夢得爲最,緣落筆朦朧縹緲,其來無端,其去無際故也。杜老七絶欲與諸家分道揚鑣,故爾别開異徑,獨其情懷最得詩人雅趣。

清施補華《峴傭説詩》

謝朓以來,即有五言四句一體,然是小樂府,不是絶句。絶句斷自唐始。五絶只二十字,最爲難工,必語短意長而聲不促,方爲佳唱。若意盡言中,景盡句中,皆不善也。

摩詰《臨高臺送黎拾遺》:“相送臨高臺,川原杳何極。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所謂語短意長而聲不促也。可以爲法。

輞川諸五絶,清幽絶俗。其間“空山不見人”、“獨坐幽篁裏”、“木末芙蓉花”、“人閒桂花落”四首尤妙,學者可以細參。

王昌齡:“椶櫚花滿院,苔蘚入閒房。彼此名言絶,空中聞异香。”句中有禪理,句外有神韻,可法也。

張仲素《春閨》:“裊裊城邊柳,猗猗陌上桑。提籠忘採葉,昨夜夢漁陽。”歸愚尚書謂暗用“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意,甚是。

七絶用意宜在第三句,第四句只作推宕,或作指點,則神韻自出。若用意在第四句,便易盡矣。若一二句用意,三四句全作推宕、作指點,又易空滑。故第三句是轉柁處。求之古人,雖不盡合,然法莫善於此也。

王翰《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作悲傷語讀便淺,作諧謔語讀便妙,在學人領悟。

“秦時明月”一首,“黄河遠上”一首,“天山雪後”一首,“回樂峰前”一首,皆邊塞名作,意態絶健,音節高亮,情思悱惻,百讀不厭也。

清劉熙載《藝概》卷二《詩概》

絶句取徑貴深曲,蓋意不可盡,以不盡盡之。正面不寫,寫反面;本面不寫,寫對面、旁面,須如睹影知竿乃妙。

絶句於六義多取風、興,故視他體尤以委曲、含蓄、自然爲高。

以鳥鳴春,以蟲鳴秋,此造物之藉端託寓也。絶句之小中見大,似之。

絶句意法無論先寬後緊,先緊後寬,總須首尾相銜,開闔盡變。至其妙用,惟在藉端託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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