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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的受审判者

性的屈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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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年的冬的一晚,吉轩由w市回到故乡来了。虽说他有充分的觉悟,但他回到家中的第一夜就感着一种使他不能安睡的苦恼和烦闷。一个人在书房里的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睁着眼睛把寒冷的一夜度过去了。

热火焚着他的兴奋了的头脑——里面的脑浆快要干化成块状的头脑到了天亮时温度稍为低了些,他趁这个机会微睡了一会。等他起来时,红日的光线早投射到彩色的玻璃窗扉上来了。

吉轩起来了,把覆在被面上的棉袍子向背上一披,跑下床来。他先把朝东的后门打开,门前是个小庭园。站在门砌上望得见近村的风景。昨天傍晚吉轩是由那边的村道上走回来的,因为天黑了,没有领略到近村的景色。今天在晨光之中对着一别七年之久的寒村,吉轩禁不住生出无穷的感慨。

“还是一个很寂寞的农村,这几年来没有起多大的变化。但是住在这村里的人呢?”吉轩想到这层觉着双目发热,鼻孔里也是辣刺刺的。

村景虽然是没有变化,但小溪彼岸的小学校舍和对面山下的丛林由吉轩今早的眼光看来比年前近了些儿。他望着小学校舍和丛林,心里觉着一种奇感。

庭园的地面上覆着一重银色的霜。土地里面的水分因冻结作用增大了容积,挤起了一重脆薄的土皮。庭园墙外的几亩新麦的青叶上也满载着银色小珠儿。

一切的村景在他的眼中——睡眠不足的眼中,他像戴着老年的眼镜,房屋,树林,麦田,泥土都高凸的向他接近,视官的变化不能给他比难堪的苦闷更好的东西,他起来时,本想到庭园外的田间小路上散步一回;他痴望了一会,他觉一切的景物在他眼前渐渐的蒙眬起来,他无心出去了。他回书房里来,仍把后门关上,再爬进已经冷息了的被窝里去。

……馨儿前天轻了身,你又多了一个侄儿了……这是他的母亲去年冬给他的信里的一句。他的母亲为压抑他的愤怒和安慰他的悲楚起见,费了无限的筹思才想出了很得要领的这一句。不解人情的吉轩的母亲,她虽然是以为很得要领,很可以压抑他的愤怒,安慰他的悲楚的这一句其实适足以增加他的悲酸,催他流了许多眼泪。

吉轩四年间的努力,把w市大学的毕业证书抢到手里来了。毕了业的吉轩才感着自己四年间的努力完全是空虚。现在由学校解放出来了,以后要自图安身立命的方法了,决不再依赖他所深恶痛恨的哥哥为活了,不受哥哥的供给了。有这层层的考虑竟把他的归乡之念拒绝于千里之外了。他哥哥明轩听见他毕了业,写信来要他早日回故乡去。他哥哥信里还说,故乡县城的中学聘他担任数理科,每月有八十元的薪水。神经过敏的吉轩知道他哥哥之催他回去是不能再供给生活费给他了;要他回去当中学教员是望他分担家计的一部。他得了这封信后更把他的归乡之念十九打消了。馨儿已经做了哥哥的填房了!他思及这层,觉得他不能不把自己和家庭间的缘线完全的截断。但是,但是她还有种魔力对他有强大的吸引的作用,把他一步一步的吸拖进罪的深渊里面去。

“我非再见她一面不可!非唾骂她不可!最后的见她一面!”到后来,他又想回乡去了。其实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在希望他回去。今年不回去怕无再见之期的八十余龄的慈爱的老祖母,每天垂着泪思念他,他是知道的。只知形式的家庭的圆满,对于儿女的苦衷全没理解的功利主义者的母亲在希望着他回去,他也是知道的。就连他最痛恨的哥哥也在焦望着他回去,他也是知道的。希望他回去的还有美人般的妹妹鹃儿和嫂嫂馨儿。

馨儿是吉轩的母亲的妹妹的长女——是吉轩的姨表妹。她三岁时,她的双亲因染时疫一同死了。所以馨儿是不知道有父母的。吉轩的父亲是个有钱的农民,当时很侠义的把馨儿收养在家里。馨儿到吉轩家里来时,吉轩才六岁,明轩却十六岁了。吉轩的母亲有意把馨儿作童养媳,但他的父亲因为血缘太亲近了不答应。馨儿来的第二年,明轩结了婚。妹妹鹃儿也是这年的秋期生的。到了鹃儿四岁那年他的父亲就死了,家事一切都由明轩接理,吉轩才进高等小学的一年级。吉轩无分别的把鹃儿和馨儿都当作和自己很相爱的妹妹看待。

有一天吉轩由学校回来看见鹃儿在母亲的床上睡着了,只不见馨儿。他忙得到后园里去找。果然馨儿一个人在园里的石榴树下揩泪。

“馨!谁委曲了你?嫂嫂骂了你么?妈妈?”

“……”馨儿望见吉轩双肩更颤动得利害,哭出声来了。吉轩走前去,把馨儿搂着,馨儿的脸埋在吉轩的怀里愈哭得厉害,他的黑呢制服满洒了馨儿的眼泪。

“为什么哭了?”吉轩搂着馨儿笑问她。

“蒋妈……可恶的……蒋妈……她……她说……我不是……你的……真妹妹!”馨儿伏在吉轩的胸上哭诉。

吉轩从前只知道馨儿是个无父母的女儿,他并不知道无父母的女儿的可怜。从这天看见馨儿一个人在石榴树下痛哭后,他竟以爱护馨儿为自己的唯一的责任了。

馨儿进村中高等小学的三年级时,吉轩是在城内的中学的四年级肄业。每星期六才能回家里来。初熟的馨儿星期六接着吉轩回来时总脸红红的感着一种羞愧。

晚饭之后,馨儿端了一个火盆到吉轩的书房里来。

“吉哥,等一会,等妈睡了,我把代数教科书带来,请你替我解一二条难题。”馨儿临去时双颊像熟苹果般的向吉轩嫣然的一笑。吉轩也会意的点了一点头。

这不算是什么一回秘密的事,每星期六吉轩由城里回来,馨儿要到他书房里来问英文问算术,是一个惯例。不消说问英文解算题是个口实吧了,他们近来感着由他们的相接近会生出一种不可语人的快感。这个惯例行了二年余了,从馨儿初进高等小学十三岁那年起每星期六晚的灯下馨儿靠着吉轩的胸怀要他教她习abc。

鹃儿到书房里来耍了一会,给她妈妈叫回去睡了。鹃儿去后,吉轩又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见馨儿捧着石版和教科书笑吟吟的走进来。馨儿行近榻前,吉轩伸着双腕要循惯例的抱她,她急得把书和石版向榻上一摔,向后闪开了。

“正经些!嫂还在厨房里,书房门还没有关。”馨儿脸红红的笑向着吉轩说了后跑向门首轻轻的把门带上,然后到吉轩的案前把吉轩的胸部紧紧的抱着。

他和她热烈的,狂醉的接了一阵吻后。

“好了!我依了你的要求了!你快把这两题——第一百十七题和百二十一题替我解答。不要再摸摸索索的了。”

吉轩不理她,还是伸嘴前去要她再和他接吻。她坐在他的怀里了,他的双掌紧紧的按在她的初成熟的小馒头般的双乳上,把她抱着。

“妈说,我们大了,骂我不该再和你捏手捏脚的。”

他十八岁了,她也十五岁了。初成熟的馨儿虽和吉轩有十二分的亲密的接近,但她不能——也没有这种胆量遽然的许诺吉轩的在接吻以上的要求。她只醉享着每星期六的,能使她心房激震的快感——和异性接吻的快感。

吉轩和馨儿的恋爱的过去,除他和她两个以外,只有他的母亲知道。这次吉轩回来,他的母亲很担心的警戒着。

昨晚上回到家里时,早开上了灯火。他的母亲和明轩早走出厅前来接他。随后鹃儿携着明轩前妻生的儿子隆儿也出来了。只不见馨儿。他们望着挑行李的交点了行李之后拥着吉轩回到书房里来,由厅到书房里要经过他们的厨房门首,馨儿和老妈子像在厨房里弄饭菜欢迎他,一阵富有酒菜香味的炊烟由厨房里吹出来。

书房里收拾得很齐整,只有睡榻还是光着。

“鹃妹居然是个大人了。”吉轩笑望着他的妹妹说,“谢谢你,替我布置得这样整齐的书斋。”

“不,不是我一个人收拾的。”鹃儿红着脸,“馨——嫂嫂帮着收拾的。”

吉轩听见鹃儿提及馨儿便不说话了。只望着书案上朱砂花瓶里的两朵黄菊——很娇艳的黄菊。

“那对菊花也是馨妈插的,她说叔父喜欢菊花。”隆儿很出锋头的指着菊花告诉新回家来的叔父。

“w市比我们南方寒冷些吧?”“w市现在可下雪了吧?”“在旅途上不很辛苦么?”“海船里没有晕船么?”“过了年就搬到城里的中学去。”明轩和母亲所问的所说的不过这些闲话。

晚饭之后只母亲一个人陪他回书房里来。她告诉他馨儿和明轩结婚完全是为保全家声起见,将错就错的敷衍的方法。她又告诉他前的嫂嫂仅死去半年,馨儿就分娩了,这全是他哥哥的罪过,并不是馨儿的罪过。她告诉他,她年岁也老了,看的伤心事也太多了,今得看见他毕业回来,她就死也暝目了。她最后告诉他,她望他要和哥哥很和好的同心协力把家业振起来,并望他能够原谅他的哥哥,不要太给馨儿难堪了。

母亲去了后,吉轩一个人痴望着案上的洋灯。

“性欲之强和野兽般的哥哥固然不能辞其罪,但馨儿也能完全的不负点责任么?我动身赴w市的前一晚,她如何的坚决地向我发誓——她说她望我能够早日回来,给她一个宝贵的安慰。她又说,她为他保守住处女的纯洁,决不会做出对他不住的事来。她说,她望他答应她在这晚上痛快的洒一番别离之泪。她又说,明天她不到码头上来送他了。那晚上的紧紧的搂抱,强烈的接吻,谁料得到是最后的拥抱和接吻!”

“是的,我不该一去四年不回来的!经济的制限不能如愿的每年暑假回来,完全是哥哥对我的一种压逼!”吉轩恨不得登时把明轩咬几口。

“困倦了,早点儿安歇么。”鹃儿的笑声。吉轩忙翻转头来,他看见鹃儿和馨儿两个抬了他的被包进来。

“坐开些。”鹃儿走过来轻轻的把吉轩一推,“你过那边椅子上坐去,等我们把铺盖打开,替你铺好。”

“不,不,你们去吧,我自己会铺的。”吉轩站了起来。

“那里话……”馨儿不敢望吉轩,只笑着望了望鹃儿。

吉轩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禁不住把视线飞到馨儿的身上去。她完全是成熟了——不,她是性的经验很驯熟了的女身了,做了人的母亲的女身了。想到这一层,吉轩对馨儿抱的反感——唾弃她的,卑侮她的反感——更加强烈地起来。尤其是她的对鹃儿这一笑更引起他对她的憎恶。

她消瘦了许多。她的肌肉不像从前那样丰腴了。她的双颊也不像从前那样的红润了。她的胸部也不像从前那样的紧束了。她的头发也不像从前那样的柔润了。他就他从前所知的处女时代的馨儿和眼前的她比较,觉得处女时代的馨儿完全是他平日所幻想的天仙,尘世上决没有这样美好的女子。有这末美好的女子,置之不顾,一去四年,今日之为恋爱的失败者亦是当然的结果了!

这是他意料中的事——馨儿完全失掉了她的处女美是他意料中的事。他最伤心的也是她失掉了她的处女美这件事。他也很愿意——并且祈祷上帝——他能由此伤心的绝望把馨儿的倩影干干净净的由他脑海里赶出去。但是眼前的馨儿的身体里面涌出有一种力——不可思议的力——在他的心头上描绘出一个新馨儿出来。这个新馨儿——瘦削的身躯,苍白的脸儿,覆在白额上的 的短发的新馨儿比他从前心里所描绘的有处女美的馨儿更强烈地把他心里潜伏着的热血抉流出来,使他对她的热情再燃烧起来。他禁不住起了一种战栗!

“我决不能和她见面!我和她对面就像站在火山喷火口边那样的危险!”

她们把被褥铺好了,馨儿低着头要去。

“坐一会儿吗!”鹃儿拉着她并肩的在床边坐下。“以后你们彼此怎么样喊法呢?你叫她嫂嫂,她叫你哥哥么?”不解事而且淘气的鹃儿只她一个人在笑着。他和她都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后来还是鹃儿找些话来和吉轩说,馨儿只默默的听着。

“馨妈!弟哭了,爸爸叫你回去。”隆儿跑了进来。馨儿听见了忙站起来。他们都听见里面婴儿的哭声。馨儿和隆儿去后,鹃儿也跟了去。吉轩一个人在描想他哥哥和馨儿间的一切性的动作——接吻,拥抱和以上的动作。他愈想愈气,心里异常的难过,头脑异常的兴奋。他把书房的后门打开,借着几分月色,无意识的把两腿移到明轩的寝室外的窗下去了。窗扉紧闭着,但站在窗外的吉轩隐约的听得见他哥哥的低微的笑声可厌鄙的笑声。吉轩的心房快要破裂了,同时又感着下腹部在热涨。

“瞎说!他不像你这般的无耻!”馨儿叱明轩的声音。

“……”明轩的声音听不清白。

“谁理你?谁和你辩?!”馨儿的声音。

“……”

“……”馨儿半笑半恼的声音。

“不让你睡!决不让你睡!”

“……”

“……”

“讨厌的!……快些!人家要睡了!兴儿醒来了,我不是不得睡?!”

“……”

“你真不是个人!”

站在窗下的吉轩的双颊上若没有两行热泪,谁看见都会猜他是个石像了。在他头上掠过去的朔风一阵一阵的哀号。

吉轩爬进既冷息了的被窝里后似睡非睡的发了好几回梦。他梦见他在很幽僻的山里遇见了馨儿。他又梦见他骂她骂得太过火了,馨儿终给他骂哭了。他梦见他坐在山中的一个石块上,馨儿长跪在他面前,把头枕在他的胸怀里悲哭,他又梦见馨儿哭了后不理他,站起来望前面的森林中去,他也忙站起来紧紧的追着她,他愈追得快,她也愈走得快,无论如何追不上,最后看见他的哥哥裸体的从森林里跑出来,馨儿给他哥哥抱进森林中去了。他梦见馨儿和他的哥哥都赤身露体的,臂揽臂的在森林中跳舞。他又梦见馨儿裸体的披着长发笑着向他招手。

“淫妇!无耻的淫妇!”

“呃……”

火铲掉在地上面的音响把吉轩惊醒了。他翻转身来看见馨儿站在他榻边的火盆前。火盆中满烧了红炭,冰冷的书房中的空气急增了温度。暖和起来了。吉轩看见了馨儿。仍翻身过去。

“吉哥!他们还没有起来,你能够容我说两句话么?”馨儿颤声的说。

“……”

“你只一个人心里愤恨。你的愤恨不单旁边的人看见要笑话,也怕你一个人愤恨出病来。”

“……”

“一切都是我错了。我该死的。但是……但是,吉哥……我望你原谅我,不,望你恕我的罪!也望你不要因为我——一个无聊的女人——苦坏……”馨儿的声音咽住了,她的双行热泪扑扑簌簌的滚流在一对苍白的颊上。

“无聊的话不要说了!快滚出去!”

“你总是一个人在苦恼!”馨儿拾起地上的火铲低着头出去了。吉轩翻过来目送她出去后也流了些眼泪。

“——啊!我错了!我轻轻的把机会错过了!我舍不得她,无论如何舍不得她!她的倩影早深深的埋藏在我的心坎里了!要我舍去她,除非把我这颗心脏摘了去,除非我死了!我该把她抱着,我该和她接吻;事实上虽然是我的嫂嫂,但精神上是我的情人,我尽有权力把她拥抱,和她接吻!是的,我渴望着和她拥抱,和她接吻!我要,告诉她我如何的爱她,别后四年间如何的思念她。我也要骂她不能履行我们的密约,不该给我这个致命的失望。是的,我真恨她,恨不得把她咬碎成一块一块的,后又把这些一块一块的肉吞下去。啊!我不该赶她出去的!”吉轩睡在被窝里忽然的周身涨热起来,深悔不该把馨儿赶了出去。

“不,我不能对她示弱的!她害得我太厉害了!她向我的心坎上给了一个致命伤!我再不能向她讲和!我要对她复仇。为复仇起见,我要轻贱她,耻辱她!”吉轩到后来觉得对馨儿是不能不复仇的。复仇的方法是此后不理馨儿,不和馨儿说话。

这里要补述明轩的职业了。明轩自他父亲逝后就来往南洋婆罗洲的本甸那埠作行商。一年之中往复两次,二月间去,六月间回来,八月间再去,十一月间又回来。

正月的元宵佳节过了后,吉轩搬到城里的中学校去了。明轩也整理行装待和村里的南洋客一同到婆罗洲去。吉轩搬往城里去后整个月没有回来家中一次。望他回来的不单是他的母亲,还有妹妹鹃儿和嫂嫂馨儿。自明轩动身往南洋去后,吉轩的母亲要他每星期六回来看她们一次。

吉轩回家来快满两个月了,他对馨儿还没有说过话。从前很担心吉轩回来会和馨儿太亲近的,现在反劝吉轩要随和些和馨儿多说些话,不要太给她难过了。

“她实在也可怜。这样肥满的人一年间就消瘦成这个样子了。”吉轩的母亲叹息着对吉轩说。

“她不是不在家么?”吉轩回家来半天了,没有看见馨儿的影子。

“带兴侄儿到她的叔父家里去了。”鹃儿接着说。

“是不是住在t温泉地方的么?”

“是的。那年隆儿的母亲病得厉害,礼拜堂的洋医生劝你的哥哥要带她去温泉地方转地疗养。那时候我不该叫馨儿跟他们去看护她的。”吉轩的母亲说了后叹了一口气。

……原来馨儿是在t温泉受了哥哥的性的诱惑失掉了她的处女的贞操!……吉轩一个人在虚描他的哥哥和馨儿相会时的情况。嫂嫂睡在温泉旅馆楼上的房里。馨儿收拾好了后一个人到温泉里去洗澡。哥哥偷着下去!乘她的不备,闯进浴房里去看她的裸体美——看她,逼她,抱她吻她……

第二星期的星期六下午吉轩回到家里来时,只有馨儿和老妈子出来接他。

“母亲呢?”吉轩半向馨儿,半向老妈子问。

“带他们到观音宫祈福去了。”馨儿笑着答应他。但他像没听见的回书房里去了。

他在书房坐了一忽,馨儿送茶到房里来。

“你还在恼我么?”馨儿很大胆的走近古轩坐的椅边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人在懊恼,懊恼到什么时候!你想说的话,只管说出来。”馨儿笑着说。

“你莫在这里胡说了!我没有话对你说!”吉轩恼着说,挥手叫她出去。

“有的!有话对我说的!你的脸色告诉我知道了。”馨儿还是在笑着。“两个多月了,也难为你忍耐得住。”

“出去!请你出去!不要再胡说了!”

“你没得话对我说,你为什么你哥哥在家时,每晚上站在我们的窗外?”馨儿笑出声来了。

“……”吉轩脸红红的呆视着窗扉上的彩色玻璃。吉轩的弱点给馨儿痛痛的下了一刺。

她这一笑多么可爱而又可恨!

五月二十三日由县城开往海口的最后列车下午四点钟由县城出发,预算五点半钟就可以到海口。二等车厢里有一位青年和一个抱着二三岁的小孩儿的年轻女人并肩的坐着。女人袒着胸在喂乳给她的小孩儿吃。青年是吉轩,女人无庸说是馨儿了。前天她接到她的丈夫从婆罗洲来信说,他现在南自立的开了一间店子,不再做行商了。她因明轩不回来,就要吉轩送她到本甸那埠去。今天他们正在赴婆罗洲的途中。

“吉叔,你到海口后要到你的朋友家里去么?”

“是的。”吉轩点点头。

“你不在旅馆里歇息?”

“不,我明天再来旅馆里一同到洋船上去。”

“船票和护照呢?”

“我今晚上可以把它弄妥。昨天有了电报给他们,是准备好了的。”

他们正说话间,火车的速度突然的慢了起来,车中的搭客都站起来异常混乱的。他们说已经到海口来了。

吉轩送馨儿进了一家旅馆后,就马上出去到交涉司署领取护照。吉轩由交涉司署回到旅馆来时,已经是九点多钟了。

“老爷,你出去后,太太说腹痛,她在盼望你回来呢。”旅馆的仆欧接着吉轩引他到三楼馨儿住的房里来。吉轩双颊赤热的跟了仆欧到三楼上来。

小孩子早睡了。初夏的天气,气温比较的高,馨儿只穿一件淡红色的贴肉衬衣懒懒的躺在一张梳化椅上。她像才喂了乳,淡红色的乳嘴和凝脂般的乳房尚微微的露出来。衬衣太短了些,吉轩看得见她的裤头和裤带。她看见吉轩进来了,只手按在横腹部,蹙着双眉。

“若不是,若不是……我要把她拥抱!是的,我早就渴望着和她拥抱!……但是,此刻可不行了,我万不能示弱于她!”馨儿今晚上的姿态是对吉轩的一种很危险的诱惑,引起了长期间内潜伏在他的身体里面的一种狂热的欲望。但伦理观念逼着他把这种欲望镇压着。

“回来了么?太晚了!”馨儿望着他叹了口气。

“你说晚么?我还要出去呢。”吉轩坐在一张椅子上,不敢正视馨儿。

“出去?”

“是的。到朋友家里去。”

“明天去吧。下午才开船呢。护照和船票怎么样?”

“护照要送给英国领事签字,明天才领得出。领出了护照买船票去。”

“护照里面如何的填写呢?”馨儿含笑问吉轩。

“……”吉轩脸红红的不开口。

“是么?我的话不会错的!你总固执己见的不相信。”馨儿在笑着夸示她的胜利。

“交涉司署那边说要这样的填写,到那边上岸时少受些盘诘。”

“是么?旅馆的司事拿住客名簿来时。幸得我叫他填妥了。”

“怎么填法?”吉轩心里是希望着照馨儿所主张的填写,因为这种填写法能使他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但他同时又轻蔑他自己的无耻。

“说你是兴儿的爸爸就是了。”馨儿说了后也免不得脸红红的对吉轩嫣然的一笑。

“……”极端的兴奋了的精神在吉轩身体内部引起了一种热醉的快感。他忍不住望了一望馨儿的微泛桃花的白脸,露出襟外的乳房,腰部,腿部,没有一处不显出她的女性美的。他到此时不转睛的望着馨儿。馨儿的双目却注视着地面不敢望吉轩。

今晚上馨儿莫名其妙,觉得自己生理上起了变化,有意的要劫着吉轩,要他犯罪。她希望吉轩和她肉体的接触的理由不消说第一吉轩是她的情人——可以说是她的未婚夫。她对吉轩的身体以为除自己之外,不许其他的女性享有的。第二个理由是吉轩还是童贞之身,引起了她的好奇心。馨儿是没有和童贞接触的经验的。她不许自己以外的女性有破吉轩的童贞的权利。同时她觉得一把机会错过了,吉轩的童贞非让给自身以外的女性不可了;她想及这一点,她感着一种嫉妒。第三个理由是她对于完全成熟了的肉体所有者的吉轩禁不住生了一种羡慕,同时又想劫他,使他犯罪,把他所持的坚苦的伦理观念打破。

“把她紧紧的拥抱吧!和她接吻吧!和她……啊!这是多么欢快的事!不,不行!她那身体曾经我哥哥抱过了的!她那红唇曾经我哥哥吻过了的!她那舌尖曾经我哥哥吮过了的!我不能,决不能抱她,决不能吻她!”乱伦的念头在吉轩的心头上起了几次,但他想及处女的贞操丧失在自己哥哥的手上的馨儿的肉身是不洁的了,和这不洁的肉身接触是一种罪恶,也是对自己的精神的一种侮辱。他最后站了起来要去。

“你真的要到朋友家里去歇息么?”馨儿从梳化椅上坐起来,走至门首不放吉轩出去。“吉哥!你真残酷,你是我的暴君!你虐待我要虐待至什么时候?我犯了什么不可赦的罪恶?吉哥,你坐下来,我慢慢的告诉你吧。”馨儿一面说一面把门关上加了锁,把钥匙纳进自己的贴肉的衣袋里。她仍回到梳化椅子上坐下。

“不行,我要去!我非去不可!快把钥匙给我。”

“你自己捡去,你向我的衣袋里捡去就是了。”馨儿倒卧在梳化椅上笑着说。

就算她不抵抗,要从她的肩胁下伸手进去,要触着她的乳房,要触着她的腹部;这是何等危险的事!是的,我决不理她,我决不能犯罪!吉轩只痴坐在一把椅子上。

“你恨我的理由,你恼我的理由无非是说我不把这个身体留给你,但我之失身并不是我的罪过。这个完全是你的不良的哥哥做出来的,我何尝知道。在温泉旅馆的那晚上,大嫂嫂早睡了,你哥哥过我房里来,他给了一盅补药酒我吃。我当时那里知道他的恶意——他后来对我说,那天下午他偷看了我在温泉里洗澡,才干出这样事来——等我醒来时,我这身体已经是后悔无及的身体了。我失身之后,我早想自杀;但我又想,我一定要再见你一面,把我的委曲告诉你之后,我才肯死。可怜兴儿生下来后,我再无勇气自杀了!但我还是抱定宗旨非把我的苦情向你申诉不可,因为你是我的唯一的知己!是的,在这世界上的唯一的知己!你是我的爱人,你是我的精神上的丈夫!吉哥,我没有做精神上对你不住的事,我的心时常都是跟向你那边去的,我的心的鼓动是和你的同振幅,同波长。吉哥,你是不是恨我当我失身的那晚上不能即行自杀?不错,我也常自后悔那时候无勇气自杀,但是,吉哥,假使我当日自杀了时,我的冤抑有谁知道?因为我没有自杀,你便不能恢复对我的爱么?我对你的精神的贞操是很纯洁的!我睡在你哥哥的腕上时是完全一副死尸。他也只当我是他的发泄性欲的器具,何曾有爱!吉哥,你对我的精神的爱的要求,我问心无愧!你对我的肉身的要求,则我此身尚在,我可以自由处分,不算你的罪过,也不能算我的罪过。我们间的恋爱既达了最高潮,若不得肉身的交际,那末所谓恋爱也不过一种苦闷;我们俩只有窒息而死罢了。吉哥,你还在踌躇么?”馨儿说了后,两行泪珠由眼睛里滚下来。她含着泪伸开双臂待吉轩投进她怀里来。吉轩也仰视着电灯眼睛里珠光灿烂的。

本甸那埠的公园后有座小洋楼,傍晚在楼上凭栏眺望,可以看得见南国的海面落日的佳景。馨儿站在骑楼上,无心注意落日的晚景,她只俯瞰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

“妈!电灯亮了,快要吃晚饭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从里面跑出骑楼上来,扯着他的母亲的衣角要她进去。

“还不来呢!”馨儿叹了口气。

“谁,妈妈?爸爸么?是的。爸爸许久不见来。”

“谁要你的爸爸来!”馨儿翻过头来叱小孩子。她伸出手来把腕表一看,“已经是六点半钟了,怎的还不见来。”她对自己低声的说了后,又叹了一口气。一辆人力车从左边那条街道飞跑出来。在馨儿住的洋楼下停住了。从车上下来的是个西装的少年。馨儿从楼上望见他时,她许久不情愿给人看的两列珍珠般的齿终露出来了。

“太太,二爷来了。”老妈子进来告诉馨儿,来的是吉轩。她报告了后,随即下楼去,脸上呈一种轻贱馨儿的表象。

吉轩走进楼上馨儿的房里来时,满额都是汗了,他忙从裤袋里取出一条白汗巾来。他待要拭时,馨儿早把它抢了过来替他拭。她的双腕却加在他的肩上把他的颈揽着,伸嘴要求他接吻。吉轩笑着忙翻过脸去拒绝她。

“怎么?怎么只一个星期你的态度就变了?”馨儿也笑着问他。“那末,你哥哥的话并不是撒谎了。哈,哈,哈哈。”她说到最后的一句很不自然的笑起来。

“什么话?他什么时候到了这里来?他说了些什么话?他昨晚上在这里歇夜么?”吉轩听了她的话,感着羞耻也感着嫉妒。但只一瞬间后他又觉得无羞耻的必要,也无嫉妒的必要。

“你急什么哟?你怕什么哟?我不干涉你,他还能干涉我么?哈,哈,哈哈!”馨儿说了后仰首大笑,但她的眼睛里却满蓄着泪珠儿。她笑了后跑近厅中心的圆台,从烟盒里拣了两枝三炮台,给一枝吉轩,自己口里衔一枝,擦亮一根洋火把烟烧着拼命的吸。馨儿自来本甸那埠后很自暴自弃的,拼命吸烟,也拼命喝酒。

“馨儿,我不懂你的话。你要干涉我什么事?”吉轩脸红红的反问馨儿。

“我今天才知道处女的真价!我今天才知道处女是个宝贵的东西!失掉了处女的特征的女人是不值钱的了!”馨儿说了后叹了口气,双行泪珠也跟着滚了出来。

“……”

“吉哥,恭喜你,恭喜你新订了婚约。”

“什么话?我和谁订了婚约。”吉轩脸红红的一面说,一面拭去额上的汗珠。

“你还是老老实实对我招了罢!何必鬼鬼祟祟的!我本不难破坏你的婚约;但是,吉哥,我决不是这种人,你放心吧!我纵能占有你的身而不能占有你的心,你就每天在我的肩侧也是索然!我早就知你有今日。我后悔不该有海口那一晚上的事了。我若永不许你接触我的肉身,你对我的恋慕或可长存。今呢,一切的秘密都给你知道了,你对我的肉身的虐待也不少了。你对我的要求都达了目的——除你不能在我的身上发见处女的特征以外,你都达了目的了!我因为对你不住,我对你的要求不论其为精神的或肉体的——一切都曲己的容纳。谁知这两件——我不是处女和容纳你的任意的要求,这两件就是使你日后厌弃我的最大原因!”

“……”吉轩只脸红红的低着头。

“我们三个——我,你和你哥哥——都是和两个异性生关系。你哥哥在这里得了那个犹太人的婆娘后就把我锁在这座小洋楼的冷宫里。我也乐得住这个冷宫,因为我得有机会和你幽会。你呢,爱上了你的女学生,也渐渐的把我忘了!哈,哈,哈哈!这真可以说是因果报应!”馨儿说了后把条白汗巾覆在她的眼睛上。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谁在你跟前说谎!?”吉轩急得一头一脸都是汗了。

“你能发誓么?哈,哈,哈哈!”馨儿一面揩泪,一面笑。

“我可以发誓!”

“用不着发誓哟!你真的没有和别的女人订婚,那么你能跟我离开本甸那,同到他埠——或印度,或缅甸——去吗?”

“……”吉轩在踌躇着。

“是吗?给我一试就试出来了。哈,哈,哈哈!快把你们——你和你的女生的风流佳话说给我听,我要像你般的创作一篇小说出来。”

“没有的事,你要逼着我说谎,我也没有法子。你还逼着我,我只好走了。”吉轩说了后站了起来。

“你和程丹苹女士订了婚约,我早听见了!吉哥,我无权力!也无能力阻止你和程女士结婚!不过我和你还有一笔糊涂帐没有算清楚!你今晚上是走不得的,我有一件事非告诉你不可……”馨儿待往下说,但无力支持了,她伏在案上哭了,她的双肩抽缩得厉害。今晚上的馨儿由吉轩的眼光看来,像蛇蝎般的毒妇。

“我所怀疑的真成了事实么?,不,不会的,她是想利用这个题目来和我为难的,利用这个题目来破坏我和程女士的婚约的!作算有这回事,这个责任该是我哥哥负的!她明知是我哥哥应负的责任,故意的推到我身上来,叫社会攻击我,破坏我和程女士的正式的婚约。这明明是毒妇的计策!”吉轩今晚上特别的厌恨馨儿了。

“听说哥哥不常到她这里来,那末这责任还是非我负不可了!真的给社会知道了,我的名誉就要破产,程女士也必然向我宣告破约。我还是快一点和程女士成婚的好,唯有一个方法能免这毒妇的谋陷,就是偷偷的早日和程女士成婚。”吉轩心里一面称赞自己足智多谋,一面轻蔑自己的无耻。

“你太卑鄙了!世界上最无耻之徒要算是你了!你表面上在你嫂嫂跟前表示你对你的哥哥怀有一种嫉妒,求她满足你的兽欲;但你心里却望你哥哥能常到你嫂嫂那边去歇夜以卸你日后对她应负的责任!你这种思想是何等的卑鄙哟!你真是个无廉耻的怯懦汉!”吉轩胡乱的思索了一会后,精神略清醒了些,良心马上跑出来诘责他。

他觉得她太可怜了!她并未曾经过异性的真正的爱护,她也未曾享受过夫妻间的纯洁的精神上之幸福。她委实太可怜了。他愈觉得她可怜,她的肉体愈能引起他的一种强烈的欲望,他对她的肉体的虐待像任何时都不能中止。他对她的虐待就像中国现代的军队一样的残酷无人道,专以杀戮贫弱的百姓为能事。

他今晚上还是继续着和她拥抱,和她接吻,和她……她睡在他怀里时告知他,她胚蓄了他的种子满三个月了。

“他没有到你这里来歇夜么?”无责任的卑鄙的思想逼着他对她——待他最诚恳的女性——怀疑。

“我决不勉强你负责任,这个责任——不知生身父为谁的婴儿的抚养——是该我负的!你不用担心。”馨儿的眼泪像新开泉一般的把吉轩的衣袖湿透了。

“……”无耻的吉轩只搂着她接吻。

“你哥哥也来了几次,想在这里歇夜,但都给我拒绝了。他怕我跑到那个犹太人的婆娘那边泄破了他的蹩脚,所以每次来坐了一会,都敢怒而不敢言的回去了。昨天他来了——他像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并且嫉妒你到我这里来——他说,有人在外边说我们的坏话,嘱我要自重些,留神些,不要累及他的兄弟,因为他的兄弟是教育界中人要名誉的,况且不久又要和有名望的家门的小姐结婚。最后他再三叮嘱我不要再蛊惑你,破了你和程女士的婚约。吉哥,你看,他们明知道我们的关系,但他们把这种罪恶都归到我一个人身上,只叫我一个人负担。我对你哥哥说,‘我也和你一样的希望他能和程女士早日成婚!’吉哥你可以放心了,你快把你和程女士的情史告诉我,我很喜欢……听呢!”馨儿说到这里禁不住哭了。

吉轩今晚上虽然搂着馨儿,但在他眼前幻现出来的女性并不是馨儿的面影,他心里所描绘的是单根辫子——黑漆般的头发编成的单根辫子,满月般的脸儿,熟苹果般的双颊,朴素的女学生的装束——白竹纱上衣,黑羽纱裙,天青色的丝袜和尖小的黑皮靴。

馨儿几次想把自己和吉轩的暖昧的关系向程女士宣布,但她知道吉轩的心渐渐的离开她了。再过了两个月馨儿忍住眼泪赶出海岸的码头上来送吉轩和程女士回国度蜜月去。轮船“西安”是她和吉轩来本甸那埠时所搭过的。他们来时是搭二等船室;现在吉轩和程女士却占了头等船室。馨儿在头等船楼上俯瞰着二等的船室,止不住眼泪双流。她和吉轩并坐的藤椅子还是一样的摆在二等船室的楼上,他们躺过了的帆布床也依然的摆在二等船室的楼上;只是人呢?……

汽笛鸣了两次。

“祝你们前途幸福!”馨儿说了后,哭出声来了。吉轩只脸红红的低着头,幸得程女士没有瞎猜,她只当馨儿是自哭命薄。

“祝嫂嫂的健康!”程女士脸红红的说了这一句。

汽笛又鸣了一次,船室里混乱起来。吉轩知道馨儿在热望着和他握手,接吻;他怕她,远远的离开她。

馨儿站在码头上望着“西安”慢慢的蠕动,她同时感着一种绝望。她的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所受的苦闷就是用情真挚者应得的报酬么?胜利是终归于虚伪的恋爱者!”馨儿清醒时像发见了一条原理,不住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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