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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艾也和她妈年轻时候一样,自从有了罗汉钱,每天晚上把钱捏在手里,衔在口里睡觉。这天晚上回去把衣服上的口袋摸遍了,也找不着罗汉钱,掌着灯满地找也找不着,只好空空地睡了。第二天早晨她比谁也起得早,为了找罗汉钱,起来先扫地,扫得特别细致--结果自然还是找不着。停了一会,她听见妈妈开了门人她就又跑去给她妈扫地。她妈见她钻到床底下去扫,明知道她是找钱,也明知道是白费工夫找不着,可是也不好向她说破,只笑着说了一句:“看我的艾艾多么孝顺?”

吃过早饭,五婶来叫小飞蛾往娘家去,张木匠照着二十多年来的老习惯自然要跟着去。

张木匠这个老习惯还得交代一下:自从二十多年前他发现小飞蛾把一只戒指送给了保安以后,知道小飞蛾并不爱他,不是就跟小飞蛾不好了吗?可是每当小飞蛾要去娘家的时候,他就又好象很爱护她,步步不离她。后来他妈也死了,艾艾也长大了,两个人的关系又定下来了,可是还不改这个老习惯。有一回,小飞蛾说:“还不放心吗?”张木匠说:“反正跟惯了,还是跟着去吧!”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五婶、张木匠、小飞蛾三个人都要动身了,小飞蛾说:“艾艾!你不去看看你姥姥!”艾艾说,“我不去,初三不是才去过了吗?”张木匠说:“不去就不去吧!好好给我看家!不要到外边飞去!”说罢,三个人就相跟着走了。

艾艾仍忘不了找她的罗汉钱。她要是寻出钥匙,到箱子里去找,管保还能多找出一个来,不过她梦也梦不到箱子里,她只沿着她到过的地方找,直找到晌午仍是没有影踪。钱找本着,也没有心意做饭吃,天气晌午多了,她只烤了两个馒头吃了吃。

刚刚吃过馒头,小晚来了。艾艾拉住小晚的手,第二句话就是:“罗汉钱丢了!”“丢就丢了吧!”“气得我连饭也吃不下去!”“那也值得生个气?我着那都算不了什么!在着能抵什么用?听说你爹你妈跟东院里五奶奶去给你找主儿去了。是不是?”“咱哪里知道那老木死的为什么那么爱管闲事?”“咱们这算吹了吧?”“吹不了!”“要是人家说成了呢?”“成不了!”“为什么?”“我不干!”“由得了你?”“试试看!”正说着,外边有人进来,两个人赶快停住。

进来的是马家院的燕燕。艾艾说:“燕燕姐!快坐下!”燕燕看见只有他们两个人,就笑着说:“对不起!我还是躲开点好!”艾艾笑了笑没答话,按住肩膀把她得坐到凳子上。燕燕问:“你们的事怎么样?想出办法来了没有?”艾艾说:“我们正谈这个!”燕燕的眼圈一红接着就说:“要办快想法,不要学我这没出息的耽搁了事!”说了这么句话,眼里就滚出两点泪来,引得艾艾和小晚也陪着她伤心,眼边也湿了。

过了一阵,三个人都揉了揉眼,小晚问燕燕:“不是还没有登记?”燕燕说:“明天就要去!”艾艾问:“这个人怎么样?”燕燕说:“谁可见过人家个影儿?”艾艾又问:“不能改口了吗?”燕燕说:“我妈说:“你不愿意我就死在你手!’我还说什么?、艾艾说:、“去年腊月你跟小进到村公所去写证明信,村公所不给写,是怎么说的?什么理由?”燕燕说:“什么理由!还不是民事主任那个死脑筋作怪?人家说咱声名不正,除不给写信,还叫我检讨哩!”小晚说:“明天你再去了,人家民事主任就不要你检讨了吗?”燕燕说:“那还用我亲自去?只要是父母主婚,谁去也写得出来;真正自由的除不给写还要叫检讨!就那人家还说是反对父母主婚!”小晚向艾艾说:“我看咱这算吹了!五奶奶今天去给你说的这个,一来是人家民事主任的外甥,二来又有你妈作主。你妈今天要听了东院五奶奶的话,回来也跟你死呀活呀地一闹,明天你还不跟人家到区上去登记?”艾艾说:“我妈可不跟我闹,她还只怕我闹她哩!”

正说着,门外跑进一个人来,隔着窗就先喊叫:“老张叔叔,老张叔叔!”艾艾拉了燕燕一把说:“小进哥哥又来找你!”还没等燕燕答话,小进就跑进来了。燕燕本来想找他诉一诉苦,两三天也没有我着个空子,这会见他来了,赶快和艾艾坐到床边,把凳子空出来让他坐,两眼直对着他,可是一时想不起来该怎样开口。小进没有理她,也没有坐,只朝着艾艾说:“老张叔叔哩?场上好多人请他教我们玩龙灯去哩!”艾艾说:“我爹到我姥姥家去了。你快坐下!”小进说:“我还有事!”说着翻了燕燕一眼就走出去,走到院里,又故意叫着小晚说:“小晚!到外边玩玩去吧,瞎磨那些闲工夫有什么用处?回去叫你爹花上几石米吧!有的是!”说着就走远了。燕燕一肚子冤枉没处说,一埋头趴在床边哭起来,艾艾和小晚两个人劝也劝不住。

劝了一会,燕燕忍住了哭跟他两个人说:“我劝你们早些想想办法吧!你看弄成这个样子伤心不伤心?”艾艾说,“你看有什么办搂,村里锄人们都是些老脑筋,谁也不愿揽咱的事,想找个人到我妈跟前提一提也找不着。”小晚说:“说好话的没有,说坏话的可不少;成天有人劝我爹说:‘早些给孩子定上一个吧!不要叫尽管耽搁着!”燕燕猛然间挺起腰来,跟发誓一样他说:“我来当你们的介绍人!我管跟你们两头的大人们提这事!”又跟艾艾说:“一村里就咱这么两个不要脸闺女,已经耽搁了一个我,难道叫连你也耽搁了?”小晚站起来说:“燕燕姐!我给你敬个礼!行不行冒跟我爹提一提!不行也不过是吹了吧?总比这么着不长不短好得多!就这样吧,我得走了!不要让民事主任碰上了再叫你们检讨!”说了就走了。

艾艾又和燕燕计划了一下,见了谁该怎样说见了谁该怎样说,东院里五奶奶要给民事主任的外甥说成了又该怎样顶。她两人正计划得起劲,小飞蛾回来了。她两个让小飞蛾坐了之后,燕燕正打算提个头儿,可是还没有等她开口,五婶就赶来了。五婶说:“不论说人,不论说家,都没有什么包弹的!婆婆就是咱村民事主任的姊姊,你还不知道人家那脾气多么好?闺女到那里管保受不了气,你还是不要错打了主意!”小飞蛾说:“话叫有着吧!回头我再和她爹商量商量!”五婶见小飞蛾不愿意,又应酬了几句就走了,艾艾可喜得满脸笑窝。

小飞蛾为什么不愿意呢?这就得谈谈她这一次去娘家的经过:早饭后他们三个人相跟着到了东王庄,先到了小飞蛾她妈家里。五婶叫小飞蛾跟她到民事主任的外甥家里看看去、小飞蛾说:“相跟去了不好!不如你先到他家去,我随后再去,就说是去叫你相跟着回去,省得人家说咱是亲自送上门的!”

南头这家也只有三口人——老两口,一个孩子——就是张家庄民事主任的姐姐、姐夫和外甥:孩子玩去了,家里只剩下老两口。五婶一进去,老汉老婆齐让坐,几句见面话说过后,老汉就问:“你说的那三家,究竟是哪一家合适些?”五婶说:“依我看都差不多,不过那两家都有主了,如今只剩下小飞蛾家这二个了!”老汉说,“怎么那么快?”五婶说:“十**的大姑娘自然快得很了!”老婆向老汉说:“我叫快点决定,你偏是那么慢腾腾地拖!好的都叫人家挑完了!”五婶故意说:“小一点的不少!就再说个十四五的吧?反正还比你的孩子大:”老婆说:“老嫂子!不要说笑话了!我要是愿意要十四五的,还用得搬你这么大的面子吗?”五婶说:“要大的可算再我不上了!你怎么说‘好的都叫人家挑完了’?我看三个里头,就还数人家小飞蛾这一个标致!我想你也该见过吧!长得不是跟二十年前的小飞蛾一个样吗?”老婆说:“人样儿满说得过去,不过听说她声名不正!”五婶说:“要不是那点毛病;;还能留到十**不占个家吗?以前那两个不一样吗?老婆说:“要是有前个毛病,咱不是花着钱买个气布袋吗?”五婶说:“你本要听外人瞎谣传,要真有大毛病的的话,你娘家兄弟还叫我来给你提吗?那点小毛病也算不了什么,只要到咱家改过来就行!”老汉说:“还改什么?什么样的老母下什么样的儿!小飞蛾从小就是那么个东西!”五婶说:“改得了!人是苦虫,痛痛打一顿以后就没有事了!”老汉说:“生就的骨头,哪里打得过来?”五婶说:“打得过来,打得过来”!小飞蛾那时候,还不是张木匠一顿锯梁子打过来的?”

他们在说到这里,小飞蛾正走到当院里,正赶上听见五婶未了说的那两句话。她一听,马上停了步,看了看院里没人,就又悄悄溜出院来往回走。她想:“难道这挨打也得一辈传一辈吗?去你妈的!我的闺女用不着清你管教!”回到她家里,她妈和张木匠都问:“怎么样?”她说:“不行!不跟他来!”大家又问她为什么,她说:“不提他吧!反正不合适!”她妈见她咕嘟着个嘴,问她怎么那样不高兴,她自然不便细说,只说是”昨天晚上熬了夜”,说了就到套间里睡觉去了。

其实她怎么睡得着呢?五婶那两句话好象戳破了她的旧伤口,新事旧事,想起来再也放不下。她想:“我娘儿们的命运为什么这多一样呢?当初不知道是什么鬼跟上了我,叫我用一只戒指换了个罗汉钱,害得后来被人家打了个半死,直到现在还跟犯人一样,一出门人家就得在后边押解着。如今这事又出在我的艾艾身上了。真是冤孽。我会干这没出息事,你偏也会!从这前半截事情看起来,娘儿们好象钻在一个圈子里,傻孩子呀!这个圈子,你妈半辈子没有得跳出去,难道你就也跳不出去了吗?”她又前前后后想了一下:不论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姊妹们,不论是才出了阁的姑娘们,凡有象罗汉钱这一类行为的,就没有一个不挨打--婆婆打,丈夫打,寻自尽的,守活寡的……“反正挨打的根儿已经扎下了,贱骨头!不争气!许就许了吧!不论嫁给谁还不是一样挨打?”头脑要是简单叫点,打下这么个主意也就算了,可是她的头脑偏不那么简单,闭上了眼睛,就又想起张木匠打她那时候那股牛劲:瞪起那两只吃人的眼睛,用尽他那一身气力,满把子揪住头发往那床沿上“扑差”一近,跟打骡子一样一连打几十下也不让人喘口气……“妈呀!怕煞人了!二十年来,几时想起来都是满身打哆嗦!不行!我的艾艾哪里受得住这个?……”就这样反一遍、正一遍尽管想,晌午就连一点什么也吃不下去,为着应付她妈,胡乱吃了四五个饺子。

午饭以后,五婶等不着她,就到她妈家里来找。五婶还要请她到南头看看,她说“怕天气晚了赶天黑赶不到家。”三个人往张家庄走,五婶还要跟她麻烦,说了民事主任的外甥一百二十分好。她因为不想听下去,又拿出二十多年前那“小飞蛾”的精神在前边飞,虽说只跟五婶差十来步远,可弄得五婶直赶了一路也没有赶上她。进了村,张木匠被一伙学着玩龙灯的青年叫到场里去了,小飞蛾一直飞回了家。五婶还不甘心,就赶到小飞蛾家里,后来碰了个软钉子,应酬了几句就走了。艾艾见她妈没有答应了,自然眉开眼笑;燕燕看见这情形,也觉着要说的话更好说一点。

燕燕趁着小飞蛾没有注意,给艾艾递了个眼色叫她走开。艾艾走开了,燕燕就向小飞蛾说:“婶婶!我也给艾艾做个媒吧?”小飞蛾觉着她有点孩子气,笑着跟她说:“你怎么也能做媒?”蒸蒸也笑着说:“我怎么就不能做媒?”小飞蛾说:“你有人家东院五婶那张嘴?”燕燕说,一她那么会说,怎么还没有把你说得答应了她?”小飞蛾说:“不合适我就能答应她了?”燕燕说:“可见全看合适不合适,不在乎会说不会说!我提一个管保合适!”小飞蛾说:“你冒说说!”燕燕说:“我提小晚!”小飞蛾说:“我早就知道你说的是他!快不要提他!你们这些闺女家,以后要放稳重点!外边闲话一大堆!”燕燕说:“我也学东院五奶奶几句话:不论说人,不论说家,都没有什么包弹的!’不过我的话比她的话实在得多,不象她那老糊涂,‘有的说没的道!”婶婶!你想想我的话对不对?”小飞蛾说:“你光说好的,不说坏的!外边的闲话你挡得住吗?”燕燕说:“闲话也不过出在小晚身上,说闲话的人又都是些老脑筋,索性把艾艾嫁给小晚,看他们还有什么说的?”小飞蛾一想:“这孩子不敢轻看!这么办了,皆保以后不生闲气,挨打这件事也就再不用传给艾艾了!”她这么一想,觉得燕燕实在伶俐可爱,就伸手抚摩着燕燕的头发说:“好孩子!你还当得了个媒人!”燕燕见她转过弯来,就紧赶着问她:“婶婶!你算愿意了吧?”小飞蛾说:“好孩子,不要急!还有你叔叔:等他回来眼他商量商量!”

燕燕说服了小飞蛾,就辞别过小飞蛾去给艾艾报喜信,不想一出门,艾艾就站在窗外。艾艾拉住她的手,叫她不要声张。两个人相跟着到了院门外,燕燕说:“都听见了吧!”艾艾说,“听见了!谢谢你!”燕燕说:“且不要谢,还有一头哩!你先到街上看灯去,到合作社门口那个热闹地方等着我,我到小晚家试试看!”说了就走了。

燕燕到了小晚家,也走的是妇女路线,先和小晚他娘接头。这地方的普通习惯,只要女家吐了口,男家的话好说,没有费多大工夫,就说妥了。

她跑到合作社门口,拉上艾艾走到个僻静处,把胜利的结果一报告,并且说:“只要你妈今天晚上能跟你爹说通,明天就可以去登记。”艾艾听罢,自然是千恩万谢高高兴兴口去了,剩下她想想人家的,又想想自己的事,两下一对照,伤心得很,趁着这个僻静地方,悄悄哭了一大阵,直到街上人都散了她才口去,回去躺下之后,一直考虑:“明天到区上还是牺牲自己呀,还是得罪妈妈”,一夜也不曾合上眼。

小飞蛾呢?自从燕燕和艾艾走出去,她把小晚这一家子细细研究了好几遍:日子也过得,家里也和气,大人们脾气都很平和,孩子又漂亮又正干,年纪也相当,挑来挑去挑不着毛病。这时候,她完全同意了,暗暗夸奖艾艾说:“好孩子!你的眼力不错!说闲话的人真是老脑筋!”想到这里,她又想起头一天晚上那个罗汉钱。她又揭开箱子找出那个钱来,心想还了艾艾,又想不到该怎样还她。她正拿着这个在手里搓来搓去想法子,艾艾一般劲跑口来。艾艾看见她手里有个东西,就问:“妈!你拿了个什么的什小飞蛾用两根指头捏起来向她说:“罗汉钱!”“哪儿来的?”“我拾(拣)的!”“妈!那是我的!”“你哪儿来的?”“我,我也是拾的!”艾艾说着就笑了。小飞蛾看了看她的脸说:“是你的还给了你!”艾艾接过来还装在她的衣裳口袋里。

一会,张木匠玩罢龙灯口来了,艾艾口房去做她的好梦,张木匠和小飞蛾商量艾艾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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