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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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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武王问五帝之诫于尚父,尚父曰:“黄帝之诫曰:‘吾居民上,摇摇恐夕不至朝。’乃铸金人,三封其口。曰:‘磨兜坚,慎勿言。’“故孔子于《易传》著慎言者十二,于《论语》著慎言者十五,于《戴礼》著慎言者八,亦既拳拳矣。老氏犹讥之曰:“凡今之世,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讥议人者也。博辨闳远而危其身者,好发人之恶者也。”盖言之流祸深,人之发言易。以易发当深祸,嘻,危哉!

田文问其父婴曰:“我闻将门有将,相门有相。君用事齐相,至今三年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切怪之。”黄鲁直云:“人生须辍生事之半,养一佳士教子弟,为十年之计,乃有可望。求得佳士,既资其衣食温饱,又当尊敬之。久而不倦,乃可以尽君子之心,而享其功。每见士大夫家,养客略与仆使同耳,如此何缘得佳士,艺麻必不能为粟也。”余观缙绅之家,养士多矣,生前则桃李无阴,死后则蒺藜入室。毋论子弟未得一士之用,而向之谗诏面谀者,且悉转为下石裹甲之人矣。故座有佳宾,家虽贫,吾知其必兴。门无国士,族虽大,吾知其必败。

卫兹弱冠,与同郡文生俱称盛德。郭林宗与二人共至市。子许买物,随价仇直。文生訾呵,减价乃取。林宗曰:“子许少欲,文生多情。此二人非徒兄弟,乃父子也。”后文生以秽货见捐,兹以烈节垂名。雪峰、岩头、钦山,自湘中入江南。至新吴山之下,钦山濯足涧侧,见菜叶而喜,指以谓二人曰:“此山必有道人,可沿流寻之。”雪峰恚曰:“汝智眼太浊,他日如何辨人?彼不惜福如此,住山何为哉!”后入山,果无名衲。大抵情为欲根,俭为福本。有多情之文生,必不能为一掷百万之刘毅。有惜福之雪峰,然后能为竹头木屑之陶荆州。

东坡在嘉祐立论务在更变,在熙宁立论务在安静。在熙宁力排募役,在元祐乃主免役。盖惟是之从,而不徇时之好恶,此其所以为君子。杨畏在宁则从熙宁,在元祐则从元祐,在绍圣、元符则从绍圣、元符,时人目之曰杨三变。不顾是非而惟时是徇,此其所以为小人。昔卫鞅徙木之后,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尽迁之于边城。”夫立法之时,不难徒言不便者,而难徒言便者,鞅一切不顾,直是有豪杰胸胆,要亦厌其变迁不情耳。若使杨畏当之,其在首斥之列必矣。故君子宁为独立鹤,毋为两端鼠。宁昂昂若千里之驹,毋泛泛若水中之凫。

宋郭进造宅既成,以酒席犒工,令子弟之席设于诸工之下,指工人曰:“此造宅者。”指诸子曰:“此卖屋者。”进死未几,果为资政殿学士陈彦升所得。苏掖仕至监司,家富甚啬。每置产,吝不与直,争一文至失色,尤喜乘人窘急。尝置别墅,与售者反覆甚苦,其子在傍曰:“大人可增少金,吾辈他日卖之亦得善价也。”父愕然,自是少悟。夫世有如此父子,可以免营造。初刘温叟之生也,其父岳曰:“吾老矣,他无所欲,但冀世治民和,与此儿皆为温洛之叟,耕钓烟月,酣咏太平之化足矣。”温叟忆父语,遂为名臣。庆历中,张宗晦以秘书监致仕居洛阳。一日谒留守,其子唐言:“唐贺监知章以道上服归会稽,明皇锡以鉴湖。今洛中嵩少虽非朝廷所赐,大人可衣羽暇,优游其间,何必事请谒。”夫世有如此父子,可以免攀缘。顾顗之子绰,私财甚丰,乡里士庶多负其责,顗之禁不能止。及为本郡,诱绰出诸券书一厨,顗之悉焚烧。宣语远近:负三郎责,皆不须还。王殉好积聚,及死,其子弘悉燔烧券书,一不收责。夫世有如此父子,可以免积财。

梁祖既有移鼎之意,求宾客直言之士。一日忽出大梁门外数十里,憩于高柳树下。树可数围,柯干甚大。梁祖独语曰:“好大柳树。”徐遍视宾客,注目久之,坐客各各避席,对曰:“好大柳树。”祖又曰:“此大柳树可作车头。”末坐五六人起对:“好作车头。”祖厉声曰:“柳树岂可作车头?我见人说秦时指鹿为马,有甚难事?”悉擒言作车头者,扑杀之。杨愿与秦桧善,至饮食、动作悉效之。桧尝食因喷嚏失笑,愿亦阳喷饮而笑,左右哂焉。桧亦厌之,讽御史排击而去。吴顾雍为人寡言,动静特当,孙权亦叹服之。每饮晏,左右尝恐酒失,为雍所见,不敢肆情。权亦曰:“顾公在坐,使人不乐。”其见惮如此。张昭容貌矜岩有威风,吴主尝曰:“孤与张公言,不敢妄也。”余谓丈夫处世,谈笑言论,尝防识者在傍。如顾与张,原自使人心畏,杨愿及树下五六人,原自使人心鄙。至于取讥君子,而反不见容于小人,尤可怜也。

隐士赵逸述晋人云:“自永嘉以来三百余年,建国称王者十六君,目睹其事。国亡之后,史书皆非实录。”天后时,有献三足鸟者,左右或言一足伪,后笑曰:“但史册书,安用察其伪乎?”周公瑾云:“定哀多微词,有所避也。牛李有异议,有所党也。国史凡几修,则是非凡几易矣。”元刘静修诗云:“纪载从来已失真,纷纷轻重在词臣。若将字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故史不可轻读,古人亦不可轻论。

冯瀛王云:“吾三入相,每不如前,以擢任亲故知之。初入能用至丞郎,再入能用至遗补,三入不过州县。是宰辅之权日轻也。”桑维翰常谓交亲曰:“凡居宰相职位,有似着新鞋袜。外望虽好,其中甚不快活。大抵宰相权重,固非好消息。若权轻,则叔向所谓国将亡必多制,可不畏与?”

高宗曰:“台谏论事,虽许风闻,要须审实。如排击人才,岂无好恶?若果务大体,不指摘纤瑕细务,强置人于过,岂惟阴德不浅,亦可以销刻薄之风,成忠厚之俗。”赵鼎曰:“圣训广大如此,言事官宜奉以周旋也。”王缙时为监察御史,擢口御史,迁左司谏,时在言路,知无不言。每谓人才实难,多事之际,宜为朝廷爱惜。以故不专弹击,而惟论安危利害大计,与所以启沃君心者。高宗尝称其中正不阿,得谏臣体。他日,言事者有不称,帝曰:“王缙论事可思。”庆历中,余靖、欧阳修、蔡襄、王素在台中,力引石介为谏官,执政亦欲从其请。时文正为参政,语同列曰:“石介刚正,天下所闻,然性亦好异。若使为谏官,必以难行之事责人主以必行。少拂其意,则引裾折槛,叩头流血,无不为矣。”人皆服其言。夫忧盛危明,辟邪镇恶,此皆臣子一念忠义所发,诚不可已。然或过于痛哭流涕,而其事未必至此。过于嬉笑怒骂,而其人未必至此。故其势人主必以言为轻,而其渐人臣亦必以言为讳。他日虽有积薪之隐祸,滔天之巨奸,无复开口着手处矣。

谢上蔡云:“透得名利关,方是小歇处。今之士大夫,真能言之鹦鹉也。”朱晦翁曰:“今时秀才,直会说廉说义。及到做来,只是不廉不义。”此即能言鹦鹉也。而或者见能言之鹦鹉,乃指为凤凰鸾鷟,唯恐其不在灵囿间,不亦异乎?虽然,鹦鹉可也。谗言烦兴,交乱四国,哓哓为百舌鸟,则不可也。

司马光入相时,差役之复,为期五日,同列病其太迫。知开封府蔡京独如约,悉改畿县雇役,无一违者。诣政事堂白光,光喜曰:“使人人奉法如君,何不可之有?”张浚始与赵鼎相得甚,浚先达,力引鼎。尝论人才,浚剧谈桧善,鼎曰:“此人得志,吾辈无所措足矣。”浚不以为然。及引桧共政,方知其暗。浚之被论也,鼎约同列救解,桧见帝独无一语,浚遂谪远州。桧在枢府惟听鼎,鼎反深信之,卒为所倾。鼎与浚晚遇于闽,言及此,始知皆为桧所卖。客有读此者,曰:“小人难知如此。”余笑曰:“小人何尝难知,只缘君子未到难悦地位耳。”

元朔中,徐偃为齐相。至齐,偏召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数曰:“吾始贫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今吾相齐,诸君迎我或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我之门。”义熙中,何叔度子尚之为吏部郎,告定省,倾朝送之。叔度谓曰:“闻汝来,送别可有几客?”答曰:“殆数百人。”叔度笑曰:“此是送吏部,非送何彦德也。”势在则群蚁聚膻,势去则饱鹰飚汉。悠悠浊世,今古皆然,何足怪者!有识之士,不必露徐偃之刚肠,但请拭何叔度之冷眼。

秦桧尝语王葆曰:“桧欲告老如何?”葆曰:“此事不当问葆。”桧曰:“他人不敢言,以公有直气故问尔。”葆曰:“果欲告老,不问亲仇,择可任国家之事者使居相位,诚天下生民之福。”桧默然。正德初,关中盛传朝议欲起三原王端毅公,秦左史汝南强景明晟上诗曰:“八十耆年一品官,归来清节雪霜寒。虽然海内归心在,可奈君前下拜难。鸥鹭恐疑威风起,风云长护老龙蟠。三公事业三槐传,留取完名久远看。”王公得诗大悦。夫大臣去就出处,上系社稷安危,下系士林瞻表。故荐得数辈贤才,乃可弛乾坤之负担,养得百年名节,方能傲风月之全身。

李沆为丞相,秉政日,狂生叩马献书,历诋其短,公逊谢,曰:“俟归详览。”生讪怒,随马后肆言曰:“居大位而不能康济天下,又不能引退以谢人言,久妨贤路,宁无愧乎?”公于马上踧躇再三,曰:“某屡求退,奈上未允,不敢去耳。”终无忤意。富弼,字彦国,少有骂者如不闻,人曰:“骂汝”。彦国曰:“恐骂他人。”又曰:“呼姓名而骂,岂骂他人?”彦国曰:“天下无同姓名者乎?”告者大惭。及为相,尝语子孙曰:“忍之一字,众妙之门。睦族处事,尤为先务。若清俭之外,更加一忍,则何事不便。”夫朝廷用人,专论才德,而独于辅臣,又责以相度二字。盖相,地道也,妇道也。地欲耐物,妇欲耐家。不然,佛氏所谓虾蟆禅,一跳即倒耳。

萧颖士恃才傲物,尝携壶逐胜,憩于逆旅。风雨暴至,有紫衣翁领二童子避雨于此,颖士颇侮之。雨止,老人上马呵殿而去。颖士始知为吏部侍郎王丘也。明日造门谢罪,引至庑下,坐而责之。复曰:“子负名傲忽,其止于一第乎?”果终于扬州工曹。此前辈不可轻也。张嘉正始为中书舍人,崔湜轻之。后与议事,正出其上,湜惊曰:“此终君座耳。”后年为中书令。此后辈不可轻也。吕文穆公未第时,薄游一县,胡旦方随其父宰是邑,遇吕甚薄。客有誉吕曰:“吕君工于诗,宜少加礼。”胡问诗之警句,客举一篇,其卒章云:“挑尽寒灯梦不成。”胡笑曰:“乃是一渴睡汉尔。”吕闻之,甚恨而去。明年首中甲科,使人寄语胡曰:“渴睡汉状元及第矣。”胡答曰:“待我明第二人及第,输君一筹。”既而次榜亦首选。两人相见俱甚赧,此同辈不可轻也。

叶石林出蔡元长门下。所著尚有《避暑录》。中间纪蔡元长事,多称为鲁公而不名。此虽近于私,然亦见古人用心忠厚,有始终处。今之失足权门,自甘厮养者,一遇其败,辄反戈攻之,冀文其丑,其又石林之罪人哉。然叶公文人也,犹不足异。独陆放翁所载包明事,则又士大夫所不如者。包明者,不知其乡里。少为兵,事汤岐公,自枢密至左相,明常在府。绍兴末,岐公以御史论罢,故例一府之人皆罢,遇拜执政,则往事焉。久之,御史中丞汪公澈拜参知政事,一府皆往。汪公,盖前日劾岐公者也。于是明独不肯往。曰:“是常论击吾公者,持何面目事之。”虽妻子饥寒不之顾,未几以病死。方岐公贵时,所荐士大夫多矣。至其失势,不反噬以媚权门者几人?且岐公平日待明非有异于众人也。汪公之拜,一府俱往,非独明也,明而往事汪公,非有负也。泥涂贱隶,又非清议所及。而其自信,毅然不移如此,盖有古烈士之风矣。书其始末,使读者有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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