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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锦情林

卷之二·上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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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航遇云英记】

唐长庆中,有裴航秀才,因下第游于鄂渚,谒故旧友人崔相国。值相国赠钱二十万远挚归于京,因备巨舟,载于襄汉。同载有樊夫人,乃国色也。言词问接,帷帐比邻。航虽亲切,无计导达而睹面焉。因赂其侍婢袅烟而求达诗一章曰:

向为胡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

倘若玉京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诗往久而无答,航数诘袅烟,袅烟曰:“娘子见诗,若不闻,如何?”航无计,因在道求名珍果而献之,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及搴帷,而玉莹光寒,花明景丽,云低发鬓,月淡修眉,举止乃烟霞外人,肯与尘俗为偶。航再拜揖,腭眙久之。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将欲弃官而幽栖岩谷,召某一会耳。深哀草扰,虑不及期,岂更有情留盼他人。的不然耶,但喜与郎君同舟共济,无以谐谑为意耳。”航曰:“不敢。”饮讫而归,操比冰霜,不可干冒。夫人后使袅烟持诗一章曰: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京。

航览之,空愧佩而已。然亦不能洞达诗之旨趣。后更不复见,但使袅烟达寒暄而已。遂抵襄汉,与使婢挈妆奁,不告辞而去,人不能知其所造。

航遍求访之,灭迹匿影,竟无踪兆,遂装归辇下。经蓝桥驿侧近,因渴甚,遂下道求浆而饮。见茅屋三四间,低而复隘,有老妪缉麻苎,航揖之求浆,妪咄曰:“云英擎一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忆樊夫人诗有云英之句,深不自会。俄于苇箔之下,出双玉手,捧瓷瓯,航接饮之,真玉液也。但觉异香氤郁,透于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露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若浓云,娇羞而掩面蔽身,虽红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芳丽也。航惊怛植足,缩不能去。因白妪曰:“某仆马甚饥,愿憩于此,当厚答谢,幸勿见阻。”妪曰:“任郎君自便耳。”遂饭仆秣马良久,谓妪曰:“向睹小娘子,艳丽惊人,姿容擢世,所以踌躇而不能适,愿约厚礼而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许嫁一人,但时未就耳。我今老病,只有此女孙。昨有神仙与灵药一刀圭,但须玉杵臼,捣之百日方可就吞,当得后天而老。若约娶此女者,得玉杵臼,吾当与之也。其余金帛,吾无用处耳。”航拜谢曰:“愿以百日为期,必携杵臼而至,更无许他人。”妪曰:“然。”航恨恨而去。

及至京国,殊不以举事为意,但于坊间闹市,喧哗而高声访其玉杵臼,曾无影响。或遇朋友,若不相识。众言为狂人。

数月余日,忽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药铺卞老书云,有玉杵臼货之,郎君恳求如此,吾当为书导达。”航愧荷珍重,果获杵臼。卞老曰:“非二百缗不可得。”航乃泻囊,兼贷仆马,方及其值。遂步骤独挚而抵蓝桥,昔日妪大笑曰:“有如是信士乎,吾岂爱惜女子,而不酬其劳哉。”女亦微笑曰:“虽然,更为吾捣药百日,方议姻好。”妪于襟带间解药,航即捣之,昼为而夜息。夜则妪收药臼于内室,航又闻捣药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臼,而雪光辉室,可鉴毫芒。一朝,航之意愈坚。如此百日足,妪持而吞之,曰:“吾当入洞而告姻戚,为裴郎具帏帐。”遂挚女入山,谓航曰:“但少留此。”

逡巡,车马仆隶,迎航而往。别见一大第连云,珠扉晃日,内有帐幄屏帷,珠翠珍玩,莫不臻至,愈如贵戚家焉。仙童侍女,引航入帐就礼讫。航拜妪,悲泣感荷。妪曰:“裴郎自是清冷裴真人子孙,业当出世,不足深愧老妪也。”及引见诸宾,多神仙中人也。后有仙女鬟髻霓衣,云是妻之姊耳。航拜讫,女曰:“裴郎不相识耶?”航曰:“昔非姻好,不省拜侍。”女曰:“不忆鄂渚同舟而抵襄汉乎?”航深惊怛,恳悃陈谢。后问左右曰:“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刘纲仙君之妻也。已是高真,为玉皇之女吏。”妪遂将航妻入玉峰洞中。琼楼珠室而居之,饵以绛雪琼英之丹,体性情虚,毛发绀绿,神化自在,超为上仙。

至太和中,友人卢颢遇之于蓝桥驿之西,因说得道之事,遂赠蓝田美玉十斤,紫府云丹一粒,叙话永日,使达书于亲爱。卢颢稽首曰:“兄既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教授?”航曰:“老子曰:‘虚其心实其腹’。今之人,心愈实,何由有得道之理。”卢子懵然。而语之曰:“心多妄想,腹漏精液,即虚实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术,还丹之方,但子未便可教,异日言之。”卢子知不可请,但终宴而去。后世人莫有遇者。

【秋香亭记】

至正间,有商生者,随父宦游姑苏,侨居乌鹊桥,其邻则弘农杨氏第也。杨氏乃延佑大诗人浦城公之裔。浦城娶于商,其孙女名采采,与生中表兄妹也。浦城已殁,商氏尚存。生少年,气禀清淑,性质温粹,与采采俱在童卯。商氏,即生之祖姑也。每读书之暇,与采采共戏于庭,为商氏所钟爱,尝抚生指采采谓曰:“汝宜益加进修,吾孙女誓不适他族,当令事汝,以续二姓之妾,永以为好也。”女父母乐闻此言,即欲归之,而生严亲以生年幼,恐其怠于学业,请俟他日。生、女因商氏之言,倍相怜爱。数岁,遇中秋月夕,家人会饮沾醉,遂同游于生宅秋香亭上,有二桂树,垂荫婆娑,花方盛开,月色团圆,香气浓馥,生、女私于其下语心焉。是后,女年稍长,不复过宅,每岁节伏腊,仅以兄妹礼见于中堂而已。闺阁深邃,莫能致其情。后一岁,亭前桂花始开,女以折花为名,以碧瑶笺书绝句二首,令侍婢秀香持以授生,嘱生继和,诗曰:

秋香亭上桂花芳,几度风吹到绣房。

自恨人生不如树,朝朝肠断屋西墙!

秋香亭上桂花舒,用意殷勤种两株。

愿得他年如此树,锦裁步障护明珠。

生得之,惊喜,遂口占二首,书以奉答,付婢持去。诗曰:

深盟密约两情劳,犹有余香在旧袍。

记得去年携手处,秋香亭上月轮高。

高栽翠柳隔芳园,牢织金笼贮彩鸳。

忽有书来传好语,秋香亭上鹊声喧。

生始慕其色而已,不知其才之若是也,既见二诗,大喜欲狂。但翘首企足,以待结之期,不计其他也。女后以多情致疾,恐生不知其眷恋之情,乃以吴绫帕题绝句于上,令婢持以赠生。诗曰:

罗帕薰香病裹头,眼波娇溜满眶秋。

风流不与愁相约,才到风流便有愁。

生感叹再三,未及酬和。适高邮张氏兵起,三吴扰乱,生父挈家南归临安,展转会稽、四明以避乱;女家亦北徙金陵。音耗不通者十载。吴元年,国朝混一,道路始通。时生父已殁,独奉母居钱塘故址,遣旧使老苍头往金陵物色之,则女以甲辰年适太原王氏,有子矣。苍头回报,生虽怅然绝望,然终欲一致款曲于女,以导达其情,遂市剪彩花二,紫绵脂百饼,遣苍头赍往遗之。恨其负约,不复致书,但以苍头己意,托交亲之故,求一见以觇其情。王氏亦金陵巨室,开彩帛铺于市,适女垂帘独立,见苍头趄于门,遽呼之曰:“得非商兄家旧人耶?”即命之入,询问动静,颜色惨怛。苍头以二物进,女怪其无书,具述生意以告。女吁嗟抑塞,不能致辞,以酒馔待之。约其明日再来叙话。苍头如命而往。女剪乌丝,修简遗生曰:

伏承来使,具述前因。天不成全,事多间阴。盖自前朝失政,列郡受兵,大伤小亡,弱肉强食,荐遭祸乱,十载于此。偶获生存,一身非故,东西奔窜,左右逃逋;祖母辞堂,先君捐馆;避终风之狂暴,虑行露之沾濡。欲终守前盟,则鳞鸿永绝;欲径行小谅,则沟渎莫知。不幸委身从人,延命度日。顾伶俜之弱质,值屯蹇之衰年,往往对景关情,逢时起恨。虽应酬之际,勉为笑欢;而岑寂之中,不胜伤感。追思旧事,如在昨朝。华翰铭心,佳音属耳。半衾未暖,幽梦难通,一枕才欹,惊魂又散。视容光之减旧,知憔悴之因郎;怅后会之无由,叹今生之虚度!岂意高明不弃,抚念过深,加沛泽以滂施,回余光以返照,采葑菲之下体,记萝茑之微踪;复致耀首之华,膏唇之饰,衰容顿改,厚惠何施!虽荷恩私,愈增惭愧!而况迩来形销体削,食减心烦,知来日之无多,念此身之如寄。兄若见之,亦当贱恶而弃去,尚何矜恤之有焉!倘恩情未尽,当结伉俪于来生,续婚姻于后世耳!临楮呜咽,悲不能禁。复制五十六字,上渎清览,苟或察其辞而恕其意,使箧扇怀恩,绨袍恋德,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诗云:

好姻缘是恶姻缘,只怨干戈不怨天。

两世玉箫犹再合,何时金镜得重圆?

彩鸾舞后肠空断,青雀飞来信不传。

安得神灵如倩女?芳魂容易到君边!

生得书,虽无复致望,犹和其韵以自遣云:

秋香亭上旧姻缘,长记中秋半夜天。

鸳枕沁红妆泪湿,凤衫凝碧唾花圆。

断弦无复鸾胶续,旧盒空劳蝶使传。

惟有当时端正月,清光能照两人边。

并其书藏巾笥中,每一览之,辄寝食俱废者累日,盖终不能忘情焉耳。生之友山阳瞿佑,备知其详,既以理谕之,复制《满庭芳》一阕,以著其事。词曰:

月老难凭,星期易阻,御沟红叶堪烧。辛勤种玉,拟弄凤凰箫。可惜国香无主,零落尽露蕊烟条。寻春晚,绿阴青子,已无聊。蓝桥虽不远,世无磨勒,谁盗红绡?怅欢踪永隔,离恨难消!回首秋香亭上,双桂老,落叶飘。相思债,还他未了,肠断可怜宵!

仍记其始末,以附于古今传奇之后,使多情者览之,则章台柳折,佳人之恨无穷;仗义者闻之,则茅山药成,侠士之心有在。又安知其终如此而已也!

【张老夫妇成仙记】

张老者,扬州六合人,园叟也。其邻有韦恕者,梁天监中自扬州曹掾秩满而来,长女及笄,召里中媒媪,令访良才。张老闻之,喜而候媒于韦门。媪出,张老固延入,且备酒食。酒阑,谓媪曰:“闻韦氏有女将适人,求良才于媪,有之乎?”曰:“然。”曰:“某诚衰迈,灌园之业,亦可衣食,幸为求之。事成厚谢。”媪大骂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岂有衣冠子女肯嫁园叟耶?此家诚贫,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顾叟非匹,吾安能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韦氏!”叟固曰:“强为吾一言之。言不从,即吾命也。”媪不得已,冒责而入言之。韦氏大怒曰:“媪以我贫,轻我乃如是!且韦家焉有此事,况园叟何人,敢发此议!叟固不足责,媪何无别之甚耶?”媪曰:“诚非所宜言,为叟所逼,不得不达其意。”韦怒曰:“为吾报之,今日内得五百缗则可。”媪出,以告张老,乃曰:“诺。”未几,车载纳于韦氏。诸韦大惊曰:“前言戏之耳。且此翁为园,何以致此?吾度其必无而言之。今不移时而钱到,当如之何?”乃使人潜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许之。

张老既娶韦氏,园业不废,负秽锄地,鬻蔬不轰。其妻躬执爨濯,了无愧色,亲戚恶之,亦不能止。数年,中外之有识者责恕曰:“居家诚贫,乡里岂无贫子弟,奈何以女妻园叟?既弃之,何不令远去也!”他日,恕致酒召女及张老,微露其意,张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恋,今既相厌,去亦何难。某王屋山下有一小庄,明旦且归耳。”天将晓,来别韦氏:“他岁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坛山南相访。”遂令妻骑驴戴笠,张老策杖相随而去,绝无消息。

后数年,恕念其女,以为蓬头垢面,不可识也。令长男义方访之。到天坛山南,适遇一昆仑奴,驾黄牛耕田。问曰:“此有张老庄否?”昆仑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来?庄去此甚近,某当前引。”遂与俱东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过水延绵,凡十余处,景色渐异,不与人间同,忽下一山,见水北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徊翔其间,歌管嘹亮。昆仑指曰:“此张家庄也。”韦惊骇不测。俄而及门,门有紫衣门吏,拜引入中厅。铺陈之物,目所未睹。异香氛氲,遍满崖谷。忽闻环之声渐近,二青衣出曰:“阿郎来。”次见十数青衣,容色绝代,相对而行,若有所引。俄见一人,戴远游冠,衣朱绡,曳朱履,徐出门。一青衣引韦前拜,仪状伟然,容色芳嫩,细视之,乃张老也,言曰:“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愁焰又炽,固无斯须泰时,兄久客寄,何以自娱?贤妹略梳头,即当奉见。”因揖令坐。未几,一青衣来曰:“娘子已梳头毕。”遂引入,妹于堂前。其堂沉香为梁,玳瑁占门,碧玉窗,珍珠箔,阶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饰之盛,世间未见。略序寒暄,问尊长而已,意甚卤莽。有顷,进馔,精美芳馨,不可名状。食讫,馆韦于内厅。

明日方晓,张老与韦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语,张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归。”因曰:“小妹暂欲游蓬莱山,贤妹亦当去,然未暮即归。兄但憩此。”张老揖而入。俄而五云起于中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余从乘鹤者数十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没,犹隐隐有音乐之声,韦君在后,小青衣供侍甚谨。

迨暮,稍闻笙簧之音,倏忽复到,乃下于庭。张老与妻见韦曰:“独居太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当奉别耳。”

及时,妹复出别兄,殷勤传语父母而已。张老曰:“人世遐远,不及作书。”奉金二十镒,并与一故席帽,曰:“兄若无钱可于扬州北邸卖药王老家取一千万贯,持此为信。”遂别。复令昆仑奴送出,却到天坛,昆仑奴拜别而去。韦自荷金而归,其家惊讶,问之,或以为神仙,或以为妖妄,不知所谓。五六年间,金尽,欲取王老钱,复疑其妄。或曰:“取尔许钱,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极,其家强逼之,曰:“必不得钱,庸何伤。”乃往扬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当肆陈药。韦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韦曰:“张老令取钱千万,持此席帽为信。”王老曰:“钱即实有,帽是乎?”韦前曰:“叟可验之,岂有识耶?”王老未语,有小女自青布帏中出,曰:“张老尝过,令缝帽顶,其时无皂线,以红线缝之。线色手踪皆可自验。”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钱,载而归,乃信真神仙也。

其家又思女,复遣义方往天坛山南寻之,到即千山万水,不复有路,时逢樵人,亦无知张老庄者,悲思浩然而归,举家以为仙俗路殊,无相见期。又寻王老,亦去矣。复数年,义方偶游扬州,而行北邸前,忽见张老昆仑奴前拜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虽不得归,如日侍左右,家中事无巨细,莫不知之。”因出怀中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与大郎君。阿郎与王老会饮于此酒家。大郎且坐,昆仑当入报。”义方坐于酒旗下,日暮不见出,乃入观之。饮者满坐,坐上并无二老,亦无昆仑。取金视之,乃真金也。惊叹而归,又以供数年之食。后不复知张老所在。贞元进士李公者,知盐铁院,闻从事韩准太和初兴与甥侄语怪,命余纂而录之。

【田洙遇薛涛联句记】

五羊田洙,字孟沂,洪武十七年甲子四月,随父百禄赴蜀成都教官。洙清雅有标致,书画琴棋,靡所不晓。诸生日与嬉游,爱之逾于同气,凡远近名山胜境,吟赏殆遍。尝曰:“吾平生懒事声利,但长得好处登临足矣!”明年秋,百禄将遣回,洙母不忍舍,乃曰:“儿来未久,奈何使去?且官清毡冷,路费艰难,公宜再思。”百禄乃谋于诸生之亲厚者,使开馆于人家,一则自可读书进学,一则藉俸金为归计。诸生深幸洙留,遂荐于附郭大姓张氏,次岁丙寅正月十八日设帐,庠序朋好,群送以往;张大喜,开宴,待为上宾,且谓百禄曰:“令嗣晚间免回,可令就宿舍下。”百禄许之。至二月花晨,洙解斋归省,偶经一所,境甚幽僻,山下皆桃树,花方盛开。洙爱之,小立徘徊。忽见桃林中一美人,延伫花下,洙不敢顾而去。尔后经从,美人必在门首。一日,洙过,偶遗所得俸金,美人命婢拾以还洙,洙感激;明日,诣谢。至门,丫鬟入报曰:“前遗金郎来矣!”请入内厅,美人出相见,笑问曰:“君非张运使宅西宾乎?”洙曰:“然!”且谢还金事。美人曰:“张氏一家亲戚,彼西宾即吾西宾也,奚谢为?”洙起揖曰:“敢问夫人名阀为谁?与敝东何亲?”美人曰:“此为平姓,成都故族也。妾文孝坊薛氏女,嫁平幼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坐久,茶至再,洙辞出,美人留之曰:“今夕且宿寒舍,若贤东知君至此,而妾不能为一款曲,惶愧殊甚!”即陈酒馔,设二席,与洙耦坐。坐中劝酬极至,语杂谐谑;洙以真张氏姻娅,不敢少纵。美人曰:闻君倜傥俊才,雅能赋咏,何至作儒生酸乎?妾虽不敏,亦颇解吟事,今既遇赏音,而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因尽出其家所藏唐贤遗墨示洙,其中元稹、杜牧、高骈诗词手翰尤多,皆真迹,炳然如新,洙玩之不忍释手,美人麾婢撤去旧俎,别出佳肴,中多异味,不能识;取玻璃杯酌洙。洙口占一诗曰:

路入桃源小洞天,乱红飞处遇婵娟;

襄王误作高唐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美人曰:“佳则佳矣,然短章寂寥,不足以尽兴;用‘落花’为题,共联一首如何?”洙曰:“谨如教。”美人唱曰:

韶艳应难挽,芳华信易凋(薛)。

缀阶红尚媚(洙),

委地白仍娇(薛)。

坠速如辞树(洙),

飞迟似恋条(薛)。

藓铺新蹙绣(洙),

草叠巧裁绡(薛)。

丽质愁先殒(洙),

香魂痛莫招(薛)。

燕衔归故垒(洙),

蝶逐过危桥(薛)。

粘帙将□露(洙),

冲帘乍起飙(薛)。

遇晴犹有态(洙),

经雨倍无聊(薛)。

蜂趁低兼絮(洙),

鱼吞细杂□(薛)。

轻盈珠履践(洙),

零乱翠钿飘(薛)。

鸟过生愁触(洙),

儿嬉最怕摇(薛)。

褪英浮雨涧(洙),

残蕊漾风潮(薛)。

积径教童扫(洙),

沿流倩水漂(薛)。

媚人沾锦瑟(洙),

瀹茗入诗瓢(薛)。

玉貌楼前堕(洙),

冰容梦里消(薛)。

芳园曾藉坐(洙),

长路或追镳(薛)。

罗扇姬藏瓣(洙),

筠篱仆护苗(薛)。

折来随手尽(洙),

带处近环焦(薛)。

□泥犹凄惨(洙),

瓶空更寂寥(薛)。

叶浓阴自厚(洙),

蒂密子偏饶(薛)。

岂必分茵溷(洙),

宁思上砑硝(薛)。

香余何吝窃(洙),

□解不烦邀(薛)。

冶态宜宫额(洙),

痴情妒舞腰(薛)。

妆台休浪拂(洙),

留伴可怜宵(薛)。

联成,美人出小笺写之,写讫,夜已二鼓,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鱼水欢情,极其缱绻。枕边切切叮咛洙曰:“慎勿轻言,若贤东知之,彼此名节丧尽矣。”次日,以卧狮玉镇纸一枚赠洙,送至门外,曰:“无事再来,勿效薄幸也。”洙遂结馆东曰:“老母相念至深,必令归家宿歇,不敢留此。”馆东信之,洙由是常宿美人所。逾半年,人无知音。惟赏花玩月,举白弄琴,曲尽人间之乐。一夕,与洙论诗曰:“唐人喜作回文,近时罕见。”洙曰:“惟夫人柔情幽思,谈笑为之,若予荒钝,无复措辞。”美人笑曰:“请试命题,以求教益!”洙遽曰:“四时词也。”美人即赋诗曰:

花朵几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

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沁清泉夏井寒。

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

孤灯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

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

读与洙听,洙叹其敏妙,将濡毫属和。美人曰:“政所谓木桃琼玖,敢望报乎?”洙答曰:“真乃是‘白雪’杂‘阳春’,难为和耳。”亦赓四韵曰:

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絮白惊风。

黄添晓色春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瓜浮瓮水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

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团。

残日绚红霜叶赤,薄烟笼树晚林苍。

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

风卷雪篷寒罢钓,月霜辉柝冷敲城。

浓香酒泛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

美人且读且笑曰:“绝妙好词,但两韵俱和则善矣。”洙曰:“君子不欲多上人,输一筹耳。”洙因曰:“蜀中山水奇胜,自昔以来,多产佳丽;若昭君、文君、薛涛辈,以夫人方之,迨亦有优劣乎?”美人曰:“昭君远嫁胡沙,卓氏当垆可耻,貌美命薄,俱受苦辛。使子遇薛涛,亦不啻如今日也。由是言之,固为优矣。”洙曰:“涛妓女,何敢上拟夫人,但其才貌,亦可谓难得者。余尝读秦再思《纪异录》云,高千里镇蜀,尝开宴,改一字令曰:‘口,有似没量斗。’涛曰:‘川,有似三条椽。’高曰:‘奈何一条曲。’涛曰:‘相公尚使没量斗,穷酒佐三条椽有一条曲,又何足怪!’妇人敏赡,诚未易比。”美人曰:“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此之类。特戏笑之语耳,若其‘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云万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之作,可以伯仲杜牧;而尤善制小笺,至今蜀人号薛涛笺;而子以妓女薄之,非知涛者也。”酒罢就枕,洙馈以八珠耳一副。美人谢曰:“谨当佩服,犹君子之常在耳边也。”又逾时,洙母病,遂辍讲,归侍汤药,如此三月余,方愈。美人讶其久不来,恐有他遇,乃赋懊恼曲怨之。会洙母疾愈,复入斋,是夕,即造平氏。美人迎谓曰:“何久别耶?”洙以实告。美人曰:“三月不违人,今违人三月矣。”洙戏之曰:“三月不知肉味,知肉味在今夕矣。”谈谑间,出前曲示洙,曲曰:

黑铅铸剑难为锋,碧芰制衣宁御风?歙漆阿胶忽纷解,清尘浊水何由逢?请看绿草南园蝶,并宿花房花亦悦;鸳鸯头白不相离,那学秋胡便长别!东邻美女红玉梭,雪缕凤机成素罗。雨意云情肯轻许,纵然折齿将如何?深深永巷闲风月,锦帐兰缸泪如血,血点年深久尚红,至今洒在同心结。

洙爱其才色,眷恋愈深。美人亦重洙文采,倾竭不吝,谓洙曰:“向时联句,未尽高情,今夕当轻弹慢舞,浅酌微吟,再成一首,庶见吾二人劲敌也。”乃以睡鸭炉焚香,红蚌脯荐酒,钩帘望月,并坐前楹。洙曰:“昔韩昌黎与孟效有城南联句、斗鸡、石鼎、秋雨等作,宏词险韵,脍炙人口;今兹之赋,宜命作月夜联句,以五十句为率,夫人然之否乎?”美人曰:“吾意也。”洙乃请美人先赋曰:

庭月如铺练(薛),

池星似撒棋(洙)。

天空河影澹(薛),

节换斗杓移(洙)。

梨枣低垂树(薛),

藤萝密蔓篱(洙)。

草纷萤火乱(薛),

干偃鸟巢欹(洙)。

怪石形疑魅(薛),

芳花色胜姬(洙)。

髹盆凉沁水(薛),

纨扇静摇■(洙)。

双陆收骰局(薛),

琵琶上练丝(洙)。

砌蛩音远近(薛),

檐马响参差(洙)。

银作弹筝甲(薛),

鼍为冒鼓皮(洙)。

秋筠斜织簟(薛),

暑帐薄裁■(洙)。

宿燕栖还起(薛),

惊禽下复疑(洙)。

地幽尘阒寂(薛),

城远漏逶迤(洙)。

窈窕来红拂(薛),

雍容识紫芝(洙)。

缘深天作合(薛),

誓重鬼难欺(洙)。

幸已逢良夕(薛),

艰哉遇少时(洙)。

殷勤酬契阔(薛),

倾倒极淋漓(洙)。

莲实瑶琴轸(薛),

荷简碧酒卮(洙)。

■呼能婢斫(薛),

瓶唤小鬟持(洙)。

壳破开螃蟹(薛),

唇腥啖蛤蜊(洙)。

菱烦纤手剥(薛),

肉拔利刀披(洙)。

令急觥行速(薛),

讴清曲度迟(洙)。

劝酬兼尔汝(薛),

讲论杂乎而(洙)。

冷脆尝瓜果(薛),

咸酸啜醢醯(洙)。

艳杯浮琥珀(薛),

异器捧玻璃(洙)。

熊掌停犀筋(薛),

酥汤进蜜脾(洙)。

渴来便茗好(薛),

酣后快冰宜(洙)。

妙句联将就(薛),

狂心坐已驰(洙)。

歌筵浑可罢(薛),

卧具早教施(洙)。

不用寻桃叶(薛),

那须听竹枝(洙)!

媚人莺语滑(薛),

恼醉蝶情痴(洙)。

咳处珠凝唾(薛),

颦时黛蹙眉(洙)。

钗斜金溜髻(薛),

钏冷栗生肌(洙)。

小小真能谑(薛),

盼盼最解诗(洙)。

风流云雨梦(薛),

宛转艳阳词(洙)。

步缓腰肢袅(薛),

环低耳语私(洙)。

夜香防窃听(薛),

午浴避潜窥(洙)。

绣履含羞脱(薛),

银灯带笑吹(洙)。

素罗床畔解(薛),

粉汗枕前滋(洙)。

暖玉绡笼笋(薛),

春葱指露锥(洙)。

云偏松绿发(薛),

浪动青帏■(洙)。

狎态堪归画(薛),

娇颜可疗机(洙)。

袜尘■新舞(薛),

鬓腻宿油脂(洙)。

荀鹤高文誉(薛),

崔莺绝世姿(洙)。

未夸连蒂好(薛),

只羡并头奇(洙)。

何处空题叶(薛)?

谁家■谩结(洙)?

漆胶当自固(薛),

衽席只余知(洙)。

慎勿萌嫌隙(薛),

毋令惜别离(洙)。

芝兰同臭味(薛),

松柏共襟期(洙)。

永奉闺房乐(薛),

长陪楮墨嬉(洙)。

泰山如作砺(薛),

此志莫教亏(洙)。

或日,洙馆东偶过泮宫,因劝百禄曰:“令嗣每日一归,不胜匍匐,俾之仍宿寒舍,岂不便益?”百禄曰:“从开馆之后,一向只寓公家,前者因其母病,暂辍一季尔,后并不曾回,何言之谬也!”张大骇,不敢尽其词而出。是晚,洙果告归,张潜使欠视其所往,及途半,不复见矣;走报张,急遣人入城,问百禄,无有也。意其少年放逸,必宿花柳,然思此处又无妓馆,大以为怪。次日洙来,张问曰:“昨宵宿于何处?”曰:“家间耳。”张曰:“非也!某已令人踪迹先生,莫测所诣,学中亦不见?”洙诳曰:“因过一朋友处谈话良久,抵家,暮矣。”张知其诈,呼追洙仆,使面证之。洙叱曰:“汝到吾家,随即出城,比吾归,汝已去矣,何得妄言?”仆曰:“我昨夜宿先生家,今日早饭罢方回;老广文亦甚惊讶,要自来相寻。”洙窘甚,颜色陡变。张曰:“先生如有私眷,当以实告,勿隐也。”洙弗能讳,乃具道本末,且愧谢曰:“此令亲见留,非贱子辄敢无礼。”张曰:“吾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兼诸房姊妹亦无事平姓者,必崇也。今当自爱,不宜复往!”洙唯唯。抵暮,私诣美人,道此意。比至,美人已知,曰:“郎勿怨,盖冥数尽于此也。”与洙痛饮,且叙欢情。及晓,美人语洙曰:“从此永别,后会难期,无以将意。”出洒墨玉笔低玉管一枝为贶,云:“此唐物也,郎慎藏之。”遂饮泣而别。张料洙是夕必再去,自出觇之,果不在馆,因入谓其妻曰:“西宾此事,不可不使其父母知之。”乃以洙所为,备告百禄。百禄大怒,呼归杖之,洙遂吐实,且出所得玉镇纸、玉笔管及联句诸诗。百禄取视,管上刻“渤海高氏文房清玩”。乃谓张曰:“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必非寻常怪也。”呼洙同往穷之,将近,遥指曰:“在此。”至则非前景,屋宇俱无,但水碧山青,桃株依旧。张谓百禄曰:“是矣,此地相传唐妓薛涛所葬,后人因郑谷蜀中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遂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贤郎佳遇,必涛也。且所谓嫁平幼子康者,乃平康巷也。文孝坊者,城中亦无此额;而文与孝合为教字,谓教坊也,教坊,唐妓女所居,涛为蜀乐妓,故居教坊也。非涛而谁哉?况管上字刻高氏清玩,则唐西川节度使高骈千里所贮,当骈镇蜀,涛于诸妓中,最蒙宠待,笔与镇纸,皆骈赐也。兼所藏诸帖,又骈与元丞相、杜紫微最多,盖元与杜尝有诗赠之,即‘锦江腻滑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是也。其为涛之灵无疑,而物出于骈者审矣。无庸深究!”百禄甚以为然,然恐其终为所惑,急遣还广中,宝藏数物,常以示人。后二年,洙亦入学,为生员,中洪武甲戌进士,授山东曹县知县,竟亦无他焉。

【听经猿记】

庐陵之属邑吉水,有东山焉,根盘百里,作镇一方,秀丽清奇,望之如画。后唐天成间,有修禅师者,结草庵于山之绝处,树木蒙密,路径崎岖,旷岁弥年,人迹罕至。惟樵夫深入时,见师坐松下。辄有群鸟衔果集于前,师一一取食,食讫,飞去。樵夫间以语人,好事者相率造庵访之。师方鼾睡,朴握暖足,伊尼卫床。众异之,竞为除地集材,建大兰若。兴工之始,师召匠戒之曰:“汝手作人,必饮酒食肉,此处山神利害,不可轻犯,如何?”匠齐应曰:“请断荤酒以从事。”师许之。经月余,一匠忽思肉不可忍,因下山数日复来,正斫削间,两虎逾垣而入,立区者前,左右视,作哮吼声。其人惊怖。师曰:“必汝犯戒,首实为宜,吾当遣去也。”匠者解腰间布囊付师,曰:“适过醪桥市中,买熟牛肉一块,带来作下饭,无他也。”师曰:“是矣。”因截作二段喂虎,抚其背曰:“山子且去。”言讫,虎隐。人愈敬之。

由是金帛之施,川汇河输,栋宇庄严,不日而就,既落成,师说法以报檀施,讲演妙义,诸天雨花。俄而堂下涌出五井,皆满贮米、面、油、盐、蔬菜,取以饭众,不欠不余。师曰:“此五方龙王献供,以济匮乏,可名此山曰龙济,寺曰清凉。”今四井已湮,惟一尚在。师庵前乔木千章,蔽翳云日,树下磐石坦平,师每据之诵经,日以为常。有老猿栖间,潜听,且窥师熟。一日,师偶出,猿下著袈裟,取经石上,阅之。师还望见,猿踉跄走去,师不问,亦不以告诸僧,但心识之曰:“此已解悟矣。”明日,果有峡州袁秀才来谒。师知之,请入相见,缁衣玄巾,风致朴野。叙礼毕,白师曰:“逊姓袁,字文顺,峡中人也。族大以蕃,不乐仕进。独逊有志功名,求官辇下。明宗胡人,暮年昏惑,贤士良才,莫得而进,留滞数年,竟无所就。有知己者,荐为端州巡官。念瘴乡恶土,实不愿行。彼又劝之曰:‘子蹇困如此,尚暇择地哉?不得已挈家抵任。未逾年,妻妾子女丧尽,憔悴一身,遂不复仕。往来江湖间,惟寻山望水,谢扰扰于名场;问道参禅,谈空空于释部。侧闻尊宿建大法幢,不惮远来,求依净社。攒眉蹙,固非嗜酒之渊明;举手推敲,颇类苦吟之贾岛。如蒙不弃,夫复何求。”即取书一幅呈师,乃贽启也。其词曰:

窃以生一拳梦幻之身,盖由恶业;熟三峡烟霞之路,亦自善缘。凡居覆载之间,悉在轮回之内。恭维龙济山主,修公大禅师座下:性融朗月,目泯空花。衍术数则允过于图澄,逞神通则端逾于杯渡。菩提本无树,机锋肯让于同袍;松柏摧为薪,泡影等观于浮世。十方瞻仰,四众归依。若如逊者,天地毫毛,山林踪迹。悲来抱树,谁怜凄恻其伤弓;穷则投林,畴暇从容于择木。无家可返,有佛堪依。痛兹妻子之沦亡,坐此功名之汩没。逢人舞剑,素非通臂之才;过寺题诗,忽动归山之兴。乾旋坤转,无端变化几湮沉;春去秋来,管得繁华有枯槁。伊欲出类而拔萃,除非舍妄以归真。指引迷途,使入涅之路;引登觉岸,遄登般若之舟。惟愿慈悲,和南摄受!

师览毕,谓之曰:“绝好俊才,兼通内典,辱公不鄙,壮观山门。第有一事未便,不敢不以相闻。”逊曰:“何事?伏请见喻。”师曰:“公若顶巾束发,在我教谓之沐猴而冠;遽使削发被缁,在公教谓之儒名墨行。若斯二者,何以处之?”逊若有惭色,久之,乃曰:“但使心向禅宗,何妨俗扮,愿勿以形迹见拘也。倘得食已残之芋,长源自是俗人;补未了之经,次律岂非道者?法门广大,何所不容?”师曰:“若公之言,真所谓朝三而暮四者也。”逊曰:“何见讥之深也!”师曰:“偶然耳。”遂留之西馆,俾教行童。逊虽性识聪明,文词敏捷,然戏舞跳梁,好为儿态,有时跏趺床上,以被蒙头,使僧徒礼拜,曰:“此白衣观音见身也。”有时箕踞龛中,以靛涂面,令厨人致敬,曰:“此洪山大圣监斋也。”或纳蛇钵中,谓之降龙;或缚猫座下,谓之伏虎,如此者不一。僧颇苦之,以白于师。师笑曰:“故态也,善视之。”众遂不敢言,逊亦自若也。然山中景物。经其题咏者甚众,多不悉录,纪其一二尤者焉。

题解空寺

古塔凌空玉荀高,斜阳半压水嘈嘈。

老禅掩却残经坐,静听松声沸海涛。

书方丈

几曲风琴响暗泉,乱红飞坠佛龛前。

白云深护高僧榻,不许人间俗客眠。

送僧出山

松翠侵衣屐印苔,杖藜几度此徘徊?

山僧忘却山中好,去入红尘不再来。

咏鹤

远辞华表傍玄关,别却浮丘伴懒残。

金磬数声秋日晚,双飞带得白云还。

赠僧

一瓶一钵一袈裟,几卷《楞严》到处家。

坐稳蒲团忘出定,满身香雪坠昙华。

布袋和尚

童子牵衣也不管,放下布袋打鼾睡。

萦缠只是贪嗔痴,解脱无过戒定慧。

毛女图

衣纫槲叶不须裁,萝月秋悬宝镜开。

鹤背几随王母去,蛾眉曾识祖龙来。

蟠桃结子三回熟,若木为薪十度摧。

回首同时金屋伴,重泉玉匣葬寒灰!

落叶

万片霜红照日鲜,飞来阶下覆苔砖。

等闲不遣僧童扫,借与山中鹿眠。

方丈巢燕

花正开,雨霁春欲回,缉垒成双到,穿帘作对来。

飞上下,上下去又还,白门辞王谢,出入傍禅关。

仲梵定,长廊清昼静,远近雏学飞,呢喃语堪听。

栖寺好,画栋雕梁巢莫保,秋去春复来,永伴山僧老。

山中四景

门径苔深客到稀,游丝低逐软红飞。

松梢零落飘金粉,童子枝头晒衲衣。

风敲窗竹惊僧定,鸟触残花坠涧香。

《圆觉》半函看已了,纫针自补旧衣裳。

几点归鸦几杵钟,纷纷凉月在孤峰。

清霜独染千林树,明月漫山一片红。

十笏房清百衲温,名香长是夜深焚。

道人爱看梅梢月,吩咐山童莫掩门。

师一日忽升堂,命侍者召袁秀才来,告之曰:“秀才,腊月三十日到矣。”逊曰:“某亦知之。”师即唱偈示之曰:

万法千门总是空,莫思啸月更吟风。

这遭打个翻筋斗,跳入毗卢觉海中。

逊言下大悟,亦作二偈以答师,曰:

泉石烟霞水木中,皮毛虽异性灵同。

劳师为说无生偈,悟到无生始是空。

万种喽罗林大节,千般伎俩木巢南。

从今踏破三生路,有甚禅机更要参?

唱讫,端坐而化。师集大众曰:“此人有异,汝等不可草草,须要谛视。”僧乃群聚细观,则一猿也。师始为说前事,众皆嗟异!举火荼毗之际,师亲摩其顶曰:“二百年后,还汝受用。”至宋南渡末,有民家妇,怀妊将产,梦猿入室,而诞一男,貌与猿肖。及长,不乐婚娶,坚求出家,父母从之,送入龙济为僧,名宗鍪。其后道价高重,虎侍猿随,变幻神奇,不可胜述,世称为肉身菩萨。果能重修梵宇,大转法轮,如吉之螺山接待庵、永宁桥,皆其所建。号支云,丛林称为支云鍪禅公。有语录十卷,文集四卷,其《蛇秽说》,尤行四方。迨今龙济奉为重开山祖师。忌日,犹有群虎绕塔之异。后人以鍪生时许之,正协修公所记,亦神矣哉!

【天致续缘记】

昔一秀才,姓徐名成,字文先。年方十九岁,系南直隶人。父为河南开封府知府,致仕还乡而丧。母刘氏,寡居,止生成。生母弟刘琳,亦进士出身,为广西副使,亦致仕回家身死。其妻黄氏,寡居,止生一女,名怀娘,年方二十春。配嫁一婿,名全节,家贫无度,为人不学诗书,不知礼义,往京常年商。怀娘自嫁之后,朝夕不乐。一日长叹,作一诗云:

自怨奴命薄,花发不分明。

情言从心乐,地府觅知人。

怀娘朝夕悲怨不题。却说成生,忽思怀娘美貌,自随任数载,未得相会,欲寻戏之。即同仆出,以访友为由,发仆回家,自至全宅,入见怀娘。怀娘在窗下绣花,见生至,起身答礼曰:“先生贵干降舍,妾夫出外未回,有失远迎矣。”生答曰:“因访友欲回,便过贵门。忝在亲爱,故敢造拜。”女呼曰:“可奉憩少刻。”梅香持茶至,二人坐至一时,各无一语。生自思:“今者,其夫未在,若不以言挑之,缘何得就。”生故作长叹曰:“小生命薄,鸯鸟失雌,比翼不全,大不幸也。何似贤姊,双双于飞,夫妇两全,此天缘何其偏乎。”怀娘知其意而不答。生即起身,扯其衣而言曰:“今者造府,非因访友而来。实作其由,而慕姊矣。”怀娘曰:“汝父妾父皆系姑舅之亲。一旦不念先人,狂行此事,宁忘父而不孝也。宜速退,勿待妾夫知之不便,两有所害。”生听其言,放手长叹曰:“生有昼夜之思,未得一会。今日天意就吾,使吾至此。只求一时之情,谁想贤姊不允,则其进退两难。”遂袖中取出手帕,欲行自缢。怀娘急止之曰:“勿如此,妾有一言。”生听见急丢手帕,近前抱之,以问其详。怀恐其死,无奈,只推“且退,后会有期,切勿如此”。生自思:“此回若不为之,更待何期。”色兴如狂,将怀娘抱于怀内,半推半就,软软温存,扶起金莲,玉体全偎。当芙蓉露滴之时,如恍若梦中魂魄矣。雨住云开,怀娘低头不语。生问曰:“今已事偕,贤姊不悦者何?”怀娘长叹曰:“妾自嫁之后,夫虽贫困,未敢不守闺庭,失身于人矣。妾之名节,尽为兄丧。君其可怜,切勿再至漏泄。倘妾夫知之,妾名扫地,君颜何存?虽共兄交,其心虑此,故有不乐之意也。”言罢泪下,生跪而言曰:“既蒙辱爱,一交犹如魂梦。今则就辞,何其绝人之速耶。乞贤姊见怜,思一刻之爱,念百日之情。果若辞之,生归即于泉下矣。”言罢,泪如雨下。怀娘亦泪而答曰:“草木尚自知春,妾岂无情,一交绝矣。惟恐他人知之,两不其便。倘兄不弃,容妾以书候会可乎?”生启揖曰:“若有此情,生死难忘。”二人眼目送情,相辞而别。怀娘转至绣房独作一绝云:

别郎何日更相逢?犹恐相思路不通。

一刻恩情如线系,从此心挂梦魂中。

怀娘作诗罢,修书一封,唤梅香曰:“你明日与我持此手帕,内书一纸,去姑娘家,递与徐先生,勿使漏矣。”梅香领命而去。

却说成生,回至书馆,如有所失。正不悦之间,忽听敲门,言有书至。成生开门见是梅香,问:“小姐安在?”梅香答云:“有书在此。”生接之,曰:“倘能久会,不忘付书之人。”梅香微晒,答曰:“只恐过溪不识捎书人矣。”言罢即去。生览书云:

大秋元情郎徐先生文几。妾本贱流,忽遇仙郎错爱,未敢执辞,遂即付躯于兄也。自恨欢会未终,掩泪握别。四目流盼,百计无可奈何。奈何。妾瞻恩之后,安保其能再见兄矣。欲约重会,恐傍切窃,忧患无以决也。但垂首瞑目,骨化形销,君弦再续,则为魂中怨鬼,何怜代诉情乎。笔尖未落,血泪先流。惟君挂思,妾死无憾。草草冒渎。小妹刘怀娘衽拜

生览书毕,叹曰:“真女状元也,何期缘会之迟。”忘食失寐,心思怀娘,意想其书。欲复回书,又无人送,进退不决。

一日,复至怀门,入见怀娘。怀娘曰:“妾寸楮奉达,嘱君切勿复至。倘若夫回知之则何处之。”生答云:“华翰示教,生亦知之。奈别之后,魂梦中情在芳卿左右。大旱,一勺之水能济救乎?望贤姊见怜,小生须死九泉中,敢不荷恩思报。”怀娘恐久坐邻人知见,只推“且退,后会有期”。生又曰:“前者蒙爱今日不允,生必死矣。”紧紧抱定。怀娘无答,只得与生再交。贴胸交股,春风生绣榻,溶溶露滴牡丹花;檀口香腮,淡淡云生芳草。效鸳鸯之交颈,比鸾凤之和鸣,亦不足其万一矣。展转之际,白露滴裙边,各乐通宵而散。生欲辞归,怀娘跪扯其衣而言曰:“妾瞻兄之情爱,故致丧身失节。前者一会,本欲尽兄之情,谁度兄不能止。妾叹非缘,兄必不能至此也。妾想,终有一日,夫必知之。幸为日后之图,万一不然,妾必死矣,如之奈何?奈何?”言罢,泪如雨下。生亦泪而答曰:“贤姊千金之躯,为我而弃,犹当铭肝镂骨,以报子之恩矣。岂肯负姊之情耶。后日纵使名登金榜,誓不再续。倘天从人心愿,久得与贤姊同效于飞,是生幸也。”怀娘方才止泪,两人相别。怀娘回至绣房,作诗云:

二遇春色乱芳心,牵惹风流入梦深。

心猿意马从今荡,哀情谁代诉知音。

却说全节为商,过湖被盗,落水而死。家童全贵,回家报知。当日,怀娘心思成生,悲之未切,止作一诗,叹云:

阎君何事逼人忙,怜妾婚姻不合当。

知玉蕴藏今逢价,故使夫君落水伤。

诗毕,忧忧成病,不过数日,遂作一柬帖,唤梅香送至成生馆中。生别怀娘月余,未能一会。正思之间,忽见梅香至,生问曰:“小姐夫亡,曾问生否?”梅香答云:“为君相思,身加病矣。昨日作一柬,呼唤小婢送至贵馆,览之便见明白。”梅香付之而去。成生开柬览云:

辱爱下小妹刘怀娘衽拜文先情郎徐先生文几:叨蒙不弃,今幸冤家已亡,此天从人愿也。妾不能效红叶寄情,伏乞兄寻冰人,纳聘见母,谋谐凤侣,长夜双眠,良辰对坐,乃妾一生之大幸。倘无弃旧之心,翌日慨然枉顾,别有一论,实出妾之愿矣。幸毋他辞,仰望仰望。

成生览毕,喜不自胜。天明复至怀娘室。怀娘携手而入,问曰:“君今到此为何喜上颜也?必有他故。”生答云:“蒙示教,许托媒之事,故有此喜。”怀娘曰:“妾之言,切勿漏矣,兄今至此,妾亦知之。欲思再交矣。”生悦曰:“此矢心也。”二人遂至寝室,罗裙解带,玉脸斜偎,檀口轻轻津送,挠足谈情。云收雨散之后,方才下马。怀娘曰:“此回共君乐否?”生曰:“多蒙厚爱。虽死不能忘也。”二人同喜同欢,徘徊不忍分别。红轮西坠,生辞归。怀娘扯其手曰:“托媒之事休忘。”生曰:“何敢忘也。”二人笑别。

生归家,日思难舍,怀娘之意,又无一媒,可去怀母家说其事。如之奈何?正思之间,却想到一人,亦姓刘,名办,字承立。备白金一百两,使琴童送去他家,托作一媒。作书云:

侍教生徐成顿首拜,刘老先生大人台下:久思奉清论,渴想丰采,有怀如昨矣。兹者,闻盛族令妹名怀娘者,有西子之淡妆,守文君之新寡。不佞欲求续偶,无得冰人执伐。故遣小价造府,聊奉白金百两,以作贽见之仪。托公于怀母处,一言玉成。倘若成就,后当重谢。余情不宣。

成生再顿首

刘办接白金及书,对琴童曰:“你可拜上相公,吾即领命,来日自至怀宅言之,后当回报。”琴童听了,告别而去。办到怀宅,见怀母言曰:“小子有一言进告,未知允否?”怀母曰:“有何见教?”办曰:“今令婿作古,令爱青春无嗣,何不早嫁一人,以成尊夫人之幸也。倘若不嫁,可不耽搁令爱青年,而误美貌乎!日月逝矣。”怀母答曰:“此言是也,奈当年错嫁愚婿,老身失望。今无门第相当之人,又无中老身之意者,安可嫁哉。”刘办曰:“既如此,有一人矣。”怀母问曰:“是谁?”办答曰:“此人年方十九,正与令爱同庚,青春年少,才学过人。先年娶妻早丧,今尚未娶。其人系夫人令甥徐成者,可乎?”怀母答曰:“成先生可好,待问小女,然后回话。”怀娘早接在家,于屏风后听见。急出而言曰:“愿嫁成生。”怀母即许年冬毕姻。办曰:“勿得戏言。”怀母曰:“姻缘契合,何有戏也。”刘办辞退,对成生说:“其事已谐,约有本月娶亲。”生喜之不胜,恨不得挥太阳于咸池,催光阴如梭急。

不觉到吉日,即娶亲过门。侍奉慈萱,双双欢乐。光阴似箭,正遇大比之年。成生同妻登堂,辞母赴科。怀娘唤梅香斟酒饯行,赠诗一首云:

含泪持杯别,返步守闺春。

愿君攀丹桂,勿撇室中人。

夫妻于长亭分别,徐生至省温习经书,届期入试。乡中会第,联登二甲进士。衣锦还乡,双双拜母,接岳母来家,同享富贵。此谓天从人愿重续奇缘耳。

【斐秀娘夜游西湖记】

话说南宋理宗皇帝宝庆二年春三月初,在临安府万松岭上,有个太尉,姓裴名朗,字士明,年五十岁,为人淳善,博览群书,琴棋音乐,靡不精通。夫人高氏,年四十岁,无子,止生一女,年方十五,小字秀娘,生得端严美貌,倾城国色,好似西施重再活,犹如仙子降人间,聪明伶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工针黹,无所不通。太尉夫人惜似心头之气,爱如掌上之珠。有个侍女名阿香,年十二岁,日则同行同伴,夜则小姐床前打铺,寸步不离。这小姐性格温和,礼上爱下,凡府中侍婢奶娘,无有不敬,不在话下。

却说涌金门外西湖之上,里有六条小桥,外有六条大桥。那水港通南北二山,山水灌溉,下培田禾。这两湖第一桥名曰映波桥,第二桥名曰锁澜桥,第三桥名曰望仙桥,第四桥曰压堤桥,第五桥名曰东浦桥,第六桥名曰跨虹桥。这每条大桥上,高宗天子常夜游于西湖之上,至晚不回宫。就在六条桥亭子内宿,至晓回宫。那六条桥上各建一座亭子,朱红栏杆,绿油飞槛,雕檐各立牌额一面,因此称为夜游湖,不问官员士庶,俱许游赏,与民同乐。这临安府城内开铺店坊之人,日间无工夫去游西湖,每遇佳节之日,未牌时分,打点酒樽食品,俱出涌金门外,雇倩画舫或小划船,呼朋唤友,携子提孙,公子王孙,佳人才子,俱去夜游,有多少密约偷期之事。名人游至三更以后,去那六条桥亭子上歇宿。时人称为“西湖里点灯东湖里明”,说不尽西湖美景。有篇《折桂令》词,单道西湖好处,其词云:

苏公堤上,今古堪夸。春夏秋冬,四季奢华。潋艳湖光,冥蒙山色,掩映朝霞。 紫陌上垂杨系马,断桥边流水人家。画舫撑棹,翠袖罗裳,韵悠悠笙歌嘹亮,醉醺醺笑语喧哗。

却说裴太尉一日见街坊上王孙公子,雕鞍骏马,佳人才子,香车暖轿,来来往往,纷纷嚷嚷,俱出郊外踏青。太尉回府,夫人出来迎接,至后堂坐下,夫人问太尉:“今日是三月十五日,来日是清明令节之辰,我欲同太尉往外闲走一遭,游赏西湖则个。不知太尉心下如何?”太尉道:“我今日特地在内推事早回,要明日早告假往北山玉泉寺前拜扫先茔化纸。夫人可吩咐厨下侍婢,打点肴馔,及女孩儿同往一游可乎!”夫人大喜,随即吩咐毕。次早,太尉入内告假回来,与夫人、小姐同出涌金门外下船,望西湖第三桥泊岸。太尉、夫人、小姐上了轿,同往玉泉寺中佛殿上烧香已毕,又同至玉泉池边看金鱼,往来出没。其日游玩佳人才子,不计其数,惟秀娘小姐猛见人丛中有一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如潘安重出世,似宋玉再还魂,年约二十,青春丰采。这小姐目不转睛,细视那少年书生,即心中忖道:“世上有如此美貌书生,使奴异日偕得如此少年,平生愿足。”欲向前问其居址姓氏,争奈双亲在旁,心虽爱慕,恨不能一语,正心中怏悒间。

却说那少年,乃东城褚家塘刘员外的儿子,名唤刘澄,字清之。其日外祖家上坟,请生闲玩同往。当日见小姐目不转睛,乃四目相射,徘徊不舍。

却说裴太尉与夫人、小姐上了轿,回至船边下轿,坐在船中,倚栏观看。端的好个西湖,胜似蓬莱三岛,古人有篇词道羡:

西湖到处矜夸。聒耳笙歌,满目繁华。十里湖光,六桥风月,三竺烟霞。 观才子流觞泛,看游人荷插纷华。迭竹分茶,问柳寻花。描不成九曲高峰,画不尽十万名家。

话分两头。却说这刘澄,因在玉泉寺见了那小姐,遂乃潜踪,远远跟至湖边。见一号船开往湖中游玩,远诈身已不快,乃告外祖曰:“儿欲先回。”外祖曰:“既同来,何故自回。”生曰:“奈生染微恙,欲募划船先回。”外祖众人挽留不住,生乃别离了大船,雇一只小船,吩咐船家,可远远跟着那只太尉的画舫而行。

却说裴太尉船中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太尉、夫人、小姐三位三棹,宴饮之间,遥见南北峰西湖景致,心中大喜。太尉开怀畅饮,至申牌时分,酩酊大醉,卧于船中。吩咐夫人:“今日天晚,如若入城不得,就在船上宿了。待我酒醒,今夜月光,我与夫人夜游湖。”夫人领诺,不在话下。

这刘生跟着画舫,迤逦而行,见大船泊在雷峰塔下,乃访问舟人,太尉姓甚名谁。舟人曰:“乃殿下都太尉裴相公与夫人、小姐也。今太尉酒醉,吩咐待太尉酒醒,要乘夜月游湖。”刘生乃恳告小船上人曰:“我有银子一两与你,你可上岸买些酒肴果品下船。我和你跟太尉大船夜游湖则个。”舟人大喜,即上岸买办下船,与刘生共饮之间,见一轮明月当空,已是一更时分,正值十六日夜,天气清高,月明如昼,山光湖水,一派清奇。

却说小姐正在大船之中,举目遥望,碧天似镜,皓月如银;六桥亭上,灯火荧煌,四顾湖中,大船小船,有数千艇。见一小船,止离大船丈余水面。船上坐着个少年,莫非玉泉观鱼者乎?细视良久,果是那生也。小姐无计奈何,乃口缀一词,名《诉衷情》:

乍逢两下想留心,妾意尚沉吟。游赏勤,心费尽,划地两离分。亲间阻,怎许情?今宵望,重相见,除非是梦中。

词罢,欲歌之,使此生知奴意有在也,恐母详之,乃以手击栏杆,歌古诗一绝,诗曰:

湖光潋滟晴便好,山色空□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

歌其诗而声清韵美,这刘生听得,不觉手舞足蹈而止曰:“天生如此美女,人才奇绝,既歌此诗,必有情意,若得为夫妇,实出望外。”遂命移舟相近画舫边,听其歌词。这小姐见生移舟傍船,其心益深,不能一诉衷曲,乃取核桃一枚,以袖中白绫汗巾裹之,问天买卦曰:“妾若得此生为夫,此桃核投之于生怀,若不得谐和,此桃核投之于水中。”遂乃掷之,果入生怀中。生拱手称谢,已而开视,则双桃也。生遂取袖中香罗锦帕包核桃一枚,复投之于小姐大船上来,小姐急拾锦帕,揣入怀中,心甚喜悦,曰:“彼我有情,故相随至此,月光之下,有如蚌吸月之势,两下相望,各自有心,安能一会?”正犹犹豫豫相看之时,太尉命舟人移动画舫,复往清波门而去。刘生亦随而行,比天明登岸,其刘生自乃上岸,心中难舍,第事不由己,悒怏而回,不在话下。

却说裴太尉、夫人、小姐回府,小姐入于香闺之内,坐了半晌,心下郁郁不乐,缘此日则忘餐,夜则废寝,思思想想,心心念念,尽都为着那生。

时值七月七夕,太尉与夫人、小姐在后花园中穿针乞巧。饮宴之间,小姐想那牛郎织女之事,忽然情兴,乃回房中,取那生香罗锦帕见之,将文房四宝至香案上,乃作诗一首以解闷怀,诗曰:

忆昔清明事偶然,投桃报桃两情牵。

重逢七夕添新恨,独对孤星犯旧垣。

织女有心求月老,牛郎无路遘天缘。

几时共夸河桥会,不负当初到玉泉。

诗罢,掷笔于地,涕泣哽咽,和衣而卧,比天明,至午牌不起。阿香禀知夫人,夫人见说女儿有病不起,便至床前问道:“我儿,昨晚乞巧未完回房,不想我儿身体不安。”道罢出房去了。当晚太尉回府中,夫人备说女儿有病之事,“不知因何,自清明游湖回家,情思不乐,针指懒拈,没情没绪,面容憔悴,不知有何缘故?”太尉次日请太医院医官看治,诊其脉息,太医谓太尉曰:“令爱小姐贵恙,乃七情伤感,以致如此,某以药治之,自然平稳。”不想小姐卧病不起,一月有余,服药无效,饮食少进,问佛无灵,夫人甚慌,每日在房中看视,不在话下。

这小姐思慕那生,日夕不安,恹恹害倒。自思曰:“枉服药剂,若要痊安,除非遂奴心上之人。”勉强起来,将笔砚至床前,调词二首,名寄《西江月》:

强对妆台开鉴,容颜瘦比黄花。玉泉观景转回家,整日不饮不茶。 不为闲花野草,休耽浪酒闲茶。西湖夜遇少年郎,放这冤家不下。

写罢,将词折就四方,压在砚池底下,依前上床睡了。

又过了两日,太尉因见女儿病症沉重,自与夫人同至房中看视,夫人问曰:“你如今或要什么,可对父母说知,可行即行,以遂我儿之心;你若含糊不肯明言,恐丧性命,悔之不及。”小姐只是微哂而已。太尉坐在房中,无甚事,猛然将砚匣一推,忽见四方折纸在下,把来展开观看,却是小姐写的那篇词。太尉看毕,即对夫人曰:“是我为父的不是,早知不教孩儿去游湖也。好夫人,你看他写下这般言语。”夫人亦看了,乃对小姐言曰:“我儿,你可宽心,我便对爹爹说,教人去访问那少年是何人家,在于何处居住,就使人求亲。我儿放心将息,父母止有我儿,不可执迷,殒了身躯。”道罢,同太尉出房,至后堂商议,叫过府里掌事王虞候至面前,备细说小姐之事,“你可去问湖上小船舟人,说三月十六日夜游湖,在雷峰塔下,小船上少年书生,姓甚名谁,那里居住,问得明白,速来回话。”

王虞候领了台旨,迤逦行到涌金门外,寻那当日载裴太尉画船舟人,寻得姓钱名大,其人说,那日载少年的是胡小二船。虞候乃同钱大去寻胡小二,问他“三月十六日夜雇你小船夜游湖那少年是何人家之子。”胡小二思量了半晌,乃言:“我听他说是褚家塘织缎子机房刘员外之子,你要知仔细,可去褚家塘打听,便知详细。”王虞候别了二人,自去褚家塘,到处问刘员外机房,诈称织缎子为名,直寻到他家。见了刘员外,叙礼毕,假织缎匹银两定下。待茶毕,少间,忽见一少年出,年可十六七岁,美貌清奇。乃问刘员外:“此少年何人也?”员外曰:“此我第二子刘澄也。”王虞候又问曰:“令郎曾有婚配否?”员外曰:“媒说颇多,未得其谐。”道罢,王虞候遂告别,回至裴太尉府中伺候。太尉回府,少顷,坐下,便问王虞候:“你去打听其事若何?”王虞候将前事一一告复太尉道:“这刘员外次子刘澄,年一十六岁,未有婚配。端的生得眉清目秀,丰标出格,若赘此子为婿,十分相称。”太尉听了,吩咐王虞候:“不可对别人说,待我商量。”王虞候自退。

裴太尉入后堂,对夫人细说此事。夫人乃言:“既是刘员外之次子,他家织机大户,可以相对。”又曰:“太尉,你今心下若何?”太尉道:“依孩儿之心,成了此事,若不依孩儿心性,倘有不测,如之奈何!”夫人曰:“太尉既肯成就,即便使官媒去他家议亲。”太尉出厅,叫王虞候去寻两个官媒婆至府中。少刻,媒婆至,夫人命入后堂,太尉说:“我夫人止有一个小姐,年方一十五岁,你今与我到褚家塘刘员外家说,要赘他次子刘澄为婿。”赏了官媒三杯酒,便令前去,来日傍速回说。

两个官媒相谢去刘家。见了员外妈妈,待茶毕,二媒婆说:“太尉老爷多多拜上员外,欲求令嗣二官人为婿,未知员外、妈妈意下如何?”刘员外道:“二位婆婆光临,又蒙太尉、夫人厚意,怎敢违命。但不知小姐青春多少,共有公子几位?”媒婆道:“裴太尉止有此位小姐,年方一十五岁。美貌非凡,且谙书史,相公、夫人甚是钟爱。今者特令老妇作伐,如若员外妈妈应允,便请出个团圆吉帖。”刘员外教备酒席相待二位婆婆已毕,员外取出一张销金鸳鸯笺帖,写了二官人生庚年月日时,封了,付与媒婆;又取过白银二两,少酬贵止步劳顿,教“多多拜上太尉、夫人,此事刘某不敢相攀,多蒙厚意,此事儿敢不奉命。”二人相别而回,天色已晚。过了一夜,至次日,媒婆径至裴太尉府中,直入后堂,见夫人并太尉说了备细,呈上吉帖。太尉大喜,便取红罗鲛绡绫笺回个吉帖,送与刘员外去了。

却说阿香听得明白,密去房中禀知小姐道:“与小姐贺万千之喜,今日官媒将刘员外次子吉帖送来,亲事已成了。俺小姐在玉泉寺见的少年便是他也。”小姐听说,心中大喜。少间,夫人走入香闺,对小姐道:“儿,你爹爹教王虞候去挨问船家,访得那少年乃是褚家塘刘员外次子刘澄,字清之,年一十六岁,今已姻缘成就,孩儿放心,将息好了,教你爹爹择日赘过府中为婿,我儿慢慢将息起来。”道罢,夫人自去。

却说这小姐欢来不似今日,喜来不似今朝,听说成了亲事,便觉身体清健,将息不一月,还原复旧,起来梳妆打扮。这夫人与太尉见女孩儿无恙,况且女子有家,父母之愿,心中多少欢喜,即二人商议教人择日成亲。太尉教人选得十二月初一日甲子良辰,便使二官媒去与刘员外说知:“十一月十五日下财聘礼,十二月初一日过门成亲。”两个媒婆大喜,来往两边说了。那小姐喜上眉峰,已谐所愿,花容玉貌,更加娇媚,恨不得挥太阳于咸池,走日晷如掷梭,届桃夭之期,效于飞之美。不觉时光似箭,转眼又是十一月十五日矣。是日,刘员外备办金花表里,羊酒礼担,送聘裴府已毕;至十二月初一日,裴太尉府中大排筵会,鼓乐笙箫,相请诸亲朋友戚属陪宴,歌《关雎》,咏《螽斯》,堂上屏开金孔雀,绣房褥隐翠芙蓉。至晚筵罢,诸亲属相谢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裴秀娘与刘澄官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进销金罗帐,成了夫妇。佳人才子,一样青春。云雨之际,如鸾凤颠倒,如鱼水相欢。刘官人曰:“不想那日游湖之时,隔船不能一语,今日却成夫妇,诚人间之好事,夙世之良缘也。”秀娘曰:“奴本深闺之女,自从游湖之夜一面官人,归即恹恹患病,寝食俱废,颜容瘦怯,自分不得与官人相见,岂图今日结连理枝也。岂人谋哉,良由天作之合耳。”于是二人各出当时所遗表记,生以白绫汗巾裹核桃一枚以示小姐,小姐以香罗锦帕裹核桃一枚以示生,正是美女才郎,情色相当。小姐乃口占一绝,诗曰:

妾本生长守深闺,游湖却会才人归。

越鸟南枝天一处,于今始效比翼飞。

刘官人亦口占一绝,诗曰:

白璧明珠一种奇,佳人才子两相宜。

今宵洞房花烛艳,再添金榜挂名时。

后来刘澄励志学业,文日益进,年余,补弟子员,三年之后,联登科甲,升授江西广信府通判之职,将带裴小姐前去上任。三年官满回朝,升山东兖州府府尹。三年告致仕回乡养病。裴秀娘得封淑惠夫人,生二子一女,俱为显官、夫人。这刘府尹寿年七十而终,裴夫人享年八十而逝。郡中人士,无不称为双美云。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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