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奇遇记】
天历二年,己巳之岁,于潜秀才文信美,偶出游,至半道,忽有二使,布袍葛履,联袂而来,长揖于前曰:“华阳丈人,薰沐而请!”信美仓卒辞避曰:“信美天目之鄙人,华阳地肺之灵境,仙凡既隔,造诣何由?”二使曰:“已办轩车,愿勿多让。”遂与同行。果有竹兜子一乘,俟于道左。信美既上,舁去如飞,顷刻即至。使者偕信美入,丈人玉冠绡衣,秉简出迓,且致辞云:“潜越奉邀,曲承枉顾,幸勿以牵率见罪也!”与之抗礼,并坐于堂。茶罢出,杯珍罗列,丈人亲执盏于信美前曰:“老夫叨处洞天,久思闲逸,而男婚女嫁,尚尔关心。今弱息及笄,议婚震泽,将纳其次子为婿。佳期式届,聘礼已临,诸事皆备,惟回书未得人耳。稔闻名士,尤擅才华,特此樊迓,无非借重。”命左右,取笔砚鸾笺,置于几案之上。信美肘若神运,思如泉流,挥洒无停,略不经意。云:
福地阴阳合,洞天谐二姓之缘;龙池岁月深,水府缔万年之好。专凭兔颖,虔复鸾缄。恭维震泽主者顺济昭王亲家阙下:乾坤粹气,星斗寒芒。果证真仙,受害资于上界;位齐海渎,膺显号于明时。为霖运仁静之施,体道存智之用。涓流必纳,廓其量于有容;众派爰归,汇其涯于无际。久著朝宗之望,夙推润下之功。视事坐鱼鳞堂,斑行肃睦;休退晏玳瑁殿,歌舞鲜妍。官联天上之豪华,庙食吴中之绵,远民虔崇于香火,世尊俯仰于威灵。福禄攸同,商农均赖。某,志耽冲素,体法谦虚,通籍金门,生杀忝司于下土;秉钧玄省,朝参幸近于清光。既交邻壤之欢,仍羡华腴之盛。如令嗣某,昂闻望,允为白面绣衣;即小女某,婉娩听从,讵谓红楼富家。仁厚慕象美之公子,肃雍愧下嫁之王姬。自顾何人,敢辞非耦。宜其家,宜其室,纳微式谨于初盟;投以桃,投以李,将意莫酬于厚贶。长春不老,永世齐芳。
丈人读罢,称叹再三,遂留宿以光花烛之会。于是遣价赍书。遍请附近洞府群仙,壮观礼席。至日骈集,车马之多,旗麾之盛,盖世所未有。
丈人顶九旒之冠,佩五岳之图,被赤霜之服,宿客于别殿。俄而千驺万骑,擂鼓鸣笳,翠盖文旌,拥雕鞍之先后;绣裳衮服,俨珠履之尊崇。灯烛辉煌,笙歌缭亮。待者走报:“新婿及门也!”群从起迎,引入幕次。忽内间传命,索催妆诗甚急。而婿所带相行之人,艰涩殊甚。从者数十辈,络绎不绝。婿缉知信美在坐,私下遣人致。信美即代吟之。诗曰:
玉镜台前绿鬟,象牙梳滑坠床间。
宝钗金凤都簪遍,早出红罗绣幔看。
又
十八鬟鬓气力桥,妆成不觉夜迢迢。
风流自有张生笔,留取双眉见后描。
媒持以入,众皆喝彩。但见得,红妆百队,画烛两行。箫管喧哗,香风淡荡。引婿入洞房合卺。执事者又忘将撒帐文来,左右皆失色。婿呼媒耳语,复使出致信美,信美撰附之曰:
伏以未判,固溟滓之无形;清浊既分,使刚柔之有对。粤从开辟之始,已生配匹之名。至道所存,大婚尤谨。恭惟震泽新婿郎君,华阳元姬淑女,早钟间气,夙孕真姿。礼乐文章,端可作吴彩鸾之倩;工容言德,允宜为王君迥之妻。非能自从于灵源,红华肯题于流水。天作之合,神助其成。惟化工不离于阴阳,而道妙造端乎夫妇。曲房窈窕。罗帏翠被。郁金香盛服辉光,火烷罩衣绣方领。揭盖露珠冠之饰,交杯互玉之#尝。锦褥平铺,软衬金莲之袜;黛螺浓染,轻描偃月之眉。二姓百年,一双两好。燕婉既谐于伉俪,绸缪宜合于琴瑟。于以采藻,于以采苹,蒸尝之荐。载弄之璋,载弄之瓦。合欢讵让于名花。并带宛同于奇果。嘁嘁似朝阳之凤,雍雍类春渚之鸿。响犀帏幔,蹙龙鳞之轻细;梦回鸳枕,口含鸡舌之芳馨。奇逢已遂于结缡,善颂更陈于撒帐。请歌辞语,庸助17万锦情林欢声。
撒帐东:罗帏绣幕围春风,红绽樱桃含白雪,元精耿耿贯当中。
撒帐西:歌舞留人月易低,惊起芙蓉睡新足,倚风情态被春迷。
撒帐南:新人轿上着春衫,云鬓半偏新睡觉,断肠春色在江南。
撒帐北:云楼半开壁斜白,小语低声问玉郎,春色脑人眠不得。
撒帐上:两雨红妆笑相向,淡云轻雨拂高堂,睡觉不知新月上。
撒帐下:满山明月东风夜,水箪银床梦不成,美酒清歌曲房下。
伏愿撒帐之后,姑媳交庆,家室攸宜。一掬琼浆,谩说裴航之奇遇。五双白璧,可知雍伯之阴功。纵石烂而海枯,谅天长而地久。螽斯秩秩。麟趾振振。
奈何婿之傧相,多作吴语,不善于读,复传呼文秀才抵内寝。珠玉相辉,绮罗交映;桃腮杏脸,粉颈酥胸者,不知其几千百人,如非女与婿对坐象床,断不能辨其孰为新归也。信美抗声郎诵,从容闲雅,抑扬高下,甚得其宜,听者齐声道好,礼成而出。须臾,婿遣媒致谢,利市冰绡二匹,明珠二颗。信美拜受,便赴礼筵。所设皆非烟火之食,不能名识。丈人遍告坐宾,赞誉信美之才调。且作而言曰:“惟兹嘉礼,旷劫罕遇。今文士贲临,群仙光降。愿留珠玉,以为洞天之重,不识可乎。”信美献《洞天花烛》。诗曰:
玄黄初分□灵壤,峭璧穹岸绝来□。深岩不遣俗人到,窈窕惟宜法宫敞。重重叠叠峙华构,画栋凌霄挂金榜。丈人华盖钧轴相,佐治蓬莱生杀掌。神明自与世尘异。婚嫁本无情欲想。阴阳动静合橐龠,示有偶配非惚恍。高闳孰是可作对,震泽尊居百川长。时良日嘉车辆多,琼树瑶柯顿成双。烹龙凤设宾筵,拷鼓挝钟震霆响。蹇予凡陋忝司笺,利市平分珠与镪。雍容喜得厕衣冠,宾相宁期近屏幌。庖丁络绎进珍羞,座客纷纭□□□。饮河鼹鼠愧盈腹,止鲁惭厚享。幸观花烛献新篇,留与千年洞天赏。
众宾传玩,咸赞新奇。宴罢酒阑,扶携而出。明日,丈人于玄清内殿,特待新婿,专命信美陪席。信美固让不敢当,翁婿交请,乃就坐。酒三行,美人捧红罗二端、文锦二匹为谢。既终宴,遣前二使送出。还家,家人惊怪,失已半月矣。信美悉出诸物货卖,遂成富室,子孙甚盛,号遇仙文氏。于潜人至今称之不绝。
【张于湖宿女真观记】
话说宋朝淮西和州泾阳县,有一秀才,姓张,名孝祥,字安谷,号于湖。腹中背记五车书,胸内包藏千古史。因恋新婚,不赴科第。其父作诗以诫之:
西风飒飒逼槐黄,文士纷纷赴选场。
休恋凤衾鸳帐暖,桂花香似麝兰香。
于湖见诗,遂赴京应举。幸喜高登,除授江西临江县尹。在任一清如水,四民咸仰。
一日余闲,往临江亭观玩。但见山青水秀,景物鲜明。见正面屏风画着潇湘八景,左壁“范蠡归湖”,右壁“子房归山”。攸攸之乐,猛然触心,遂于壁上题诗一首云:
洞庭潮送客,景物晚烟笼。
雨过山岚静,潮回港舣通。
北去搜千叠,南来转万篷。
不如趋潮去,江边学钓翁。
题毕,归衙,不在话下。
不觉四季光阴如拈指,两轮日月似奔梭,三年任满,升越州通判。未任一年,改升金陵建康府尹。带领伴仆王安,雇船前去。
饥食渴饮,夜住晓行,来到扬子江,过金山寺,见十数人驾快船一只,问云:“来船莫不是建康府尹张爷的么?”于湖叫王安答道:“只说不是。”王安回道:“后船来的是。”那接官公人去了。王安问道:“相公何意,不要公人跟随入城?”于湖曰:“他们跟着,不得闲行游玩。且同你入城,寻亲访友,茶坊酒肆,勾栏寺观,俱以游玩,方可理任。”
来到通江桥边。时八月天气,尚且炎热。于湖吩咐王安:“上岸寻个寺观,烧汤水洗浴。解凉则个。”王安上岸,行无半里,见一座道观,向前与门公唱喏,道曰:“我官人行船辛苦,欲借浴堂与官人洗澡则个。”门公曰:“请坐,待小人与观主说知。”门公转过鹤轩,与观主说道:“有一官人,借浴堂洗澡。禀过观主得知。”观主曰:“天气炎热,洗浴何妨。”传语请入。
王安报知于湖。于湖即入轩前,与观主相见。于湖将眼觑见:观主头戴星冠,身披鹤氅,人物清标,丰姿伶俐。于湖暗暗喝彩道:“不知来到女真观,得遇此观主,半老佳人,恁般风韵。”遂调《西江月》词一阕,单道观主妙处:
半旧鞋儿着稳,重糊纸扇风多。隔年煮酒味偏浓,雨过夭桃色重。强距公鸡快斗,尾长山雉枭雄。烧残银烛焰头红,半老佳人可共。
吟毕,与观主分宾主而坐。观主问曰:“尊官何处?高姓贵名?因甚到此?”于湖曰:“小生洛阳人氏,姓何,名通甫。游玩至此,天气炎热,敬到上宫,借求一浴。请问观主高姓?贵庚?”观主答曰:“贫道在俗姓潘,年四十有八,讳名法成。”正说之间,帘栊响处,只见一人俄然而入。头戴七星冠,身披紫霞服,皂丝绦,红履,约有二十余岁。颜色如三十三天天上玉女临凡世,精神似八十一洞洞中仙女下瑶池。生得丰姿伶俐,冠乎天成。于湖一见,荡却了三魂,散却了七魄。观主令他进前。稽首施礼毕,伫立侧边,启唇问曰:“官宰高姓?”于湖答道:“姓何,名通甫。”那道姑曰:“小道事冗,不及陪奉。”稽首而去。于湖想:“好个佳人,可惜做了道姑。”又问观主曰:“适间来者是何人?”观主曰:“就是敝观知客。”
正问之间,只见小童请相公沐浴。于湖至浴堂浴罢,到客房梳篦整冠。值门公在侧,便问门公:“多少年纪?”门公曰:“小人今年六十二岁。”于湖曰:“你在此几年?”门公曰:“有二十余年。”于湖又问曰:“你身上衣服,谁管你的?”门公道:“告相公得知,小人但得三餐足矣。岂望衣服有无。”于湖谓王安曰:“你去船中取布一匹,赐与门公做衣服穿。”王安取与门公。门公拜谢。于湖就问门公曰:“方才鹤轩相见那个知客,姓名甚么?那里人氏?今年几何?”门公曰:“姓陈,名妙常,今年二十三岁,金陵建康府人氏,十五岁在此出家。”于湖曰:“他的宿房在哪里?”门公曰:“在东廊第一间便是。”言未已,被女童来请相公晚斋撞散。
于湖到鹤轩相见,谓观主曰:“蒙容洗浴,又赐晚斋,何以克当?生之舟中炎热,故假馆借宿一宵,来日便行,自当拜谢。”观主曰:“无妨。如若未行,宽住几日。”
当晚斋罢,于湖闲步东廊之下,明月如昼,吟诗一首:
浩荡偏宜八月秋,蟾光皎洁照诸州。
谁家玉镜新磨出,挂在长空忘却收?
乘此月明,信步闲行,听得琴声响亮,见座黑门楼未关,挨身而入。见十余个道姑盘环而坐,知客中坐抚琴。于湖叹曰:“此女正是凤凰与鸡伴,难以类比。”正看之际,忽然琴弦已断。知客曰:“莫不是有人盗听吾琴?”于湖慌忙而转,自言曰:“何年月日,再逢此女,吾愿足矣。可怜落在空门。”乘此月色,题诗一首于粉壁上:
星斗当天月正圆,忽闻窗下理琴弦。
瑶池降下真仙子,看罢教人独惨然。
尾后书“洛阳才子何通甫题”。题毕,回房歇息。
次早,门公来请早斋。斋罢,却待收拾起程,只见门公报曰:“知客有请。”于湖即至知客房中,分宾主而坐。茶罢,知客曰:“夜来轩中有失迎迓。”于湖曰:“冒渎多端,不罪幸矣。”观见壁上有诗,而读曰:
晓日瑶台夜气清,天风吹落步云声。
尘根未尽俗缘在,千里关山月正明。
于湖读罢,问曰:“此诗何人所作?”知客答曰:“昔汉光武游王母宫,见仙妃在彼,数日抚琴,故作‘天风吹落步云声’。”于湖暗忖道:“十分人物,写作俱高,有十二分奇妙。”知客曰:“小道今日上殿回来,见壁间题先生佳作,重蒙过奖。”于湖曰:“小生冲撞贵寓,窃听琴音,回房乱道《临江仙》小词以奉。伏乞勿掷。”就袖中取出,递与知客拆开观看:
误入蓬莱仙洞里,松荫忽睹数婵娟。众中一个最堪怜。瑶琴横膝上,共坐饮霞觞。云锁洞房归去晚,月华冷气侵高堂。觉来犹自惜余香。有心归洛浦,无计到巫山。
知客看了暗道:“正是引贼入寨。”于湖曰:“知客休哂。”知客曰:“重蒙所赐佳章,又好笑,又好恼,书云:夫人必自侮,然后侮人。小道欲言,尤恐冒渎洪威。”于湖曰:“久闻知客佳妙,小生诚为抛砖引玉。”知客道:“相公勿罪。”落笔即写《杨柳枝》词一阕:
襄王魂梦云雨期,两心知。子今无计恋琼姬,自着迷。 道心坚似絮沾泥,不往飞。任取杨枝作柳枝,强挨尸。
写罢,于湖观看,大笑。知客曰:“班门弄斧,幸勿哂焉。”于湖曰:“诚所谓人才双全,非世之常出也。”于湖看毕,亦作《杨柳枝》词以奉云:
碧玉冠簪金缕衣,雪如肌。从今休说西施,怎如伊。 杏脸桃腮不傅粉,最偏宜。好对眉儿好眼儿,觑人迟。
写毕,知客观见,不语,亦作前词以答:
清净堂前不卷帘,景幽然。闲花野草漫连天,莫胡言。 独坐黄昏谁是伴?一炉烟。闲来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于湖看毕,即忙起身。知客曰:“言词冒犯。”于湖谢别,到船中叫王安取绢一匹,送至观中,谢了观主。进城上任理事。于湖自言:“特性急了,今回错过,何时再逢这般聪明女子。”悔之不已。
那陈妙常懊恨不及,从此惹起凡心,常有思念之意。不觉又是十月初一日,本观设斋,会集众道姑,道姑齐来与观主稽首。正问答间,门公报曰:“观处有一秀才,言称和州泾阳县人,姓潘,要见观主。”观主曰:“请他进来。”门公出去,引到鹤轩相见。观主问道:“侄儿几时到此?”那潘必正拜了四拜,退而言曰:“列位姑姑,就此相见。”众道姑还礼,俱各请坐。观主与众道姑道:“这是我侄儿潘必正也。从家而来,家眷安否?”必正道:“俱各平安。有书在此。”观主道:“几时离家?”必正道:“旧岁十二月离家,正月到京应举,二月初九日头场过了,第二场忽然患病,未得终场。等欲回家,奈有书在此,未及下得,如今特来拜见姑娘。”观主道:“行李安在何处?”必正回道:“在船上。”观主道:“你与门公去搬上来,住数日,另讨船回去。”必正同门公将行李搬至观中。观主叫女童洒扫后房,与必正安歇。必正道:“一朝半日便要回家,不须多事。”观主道:“宽住几日,我要与你说话。”到晚歇了。
次早,必正到各道姑房里相访讫。闲坐之间,问门公姓名。门公曰:“小人姓戚,名中立。”必正又道:“东廊尽头那间房住的道姑,姓甚名谁?”门公道:“是本院知客陈妙常。一院之中,只是他生得秀丽,吟诗作赋,抚琴诵经,无有不能。”必正道:“曾有秀才过客与他赓诗和韵否?”门公道:“适问小人这件衣服,便知是个官人,姓何名通甫,号洛阳才子者送与小人的。”必正道:“为甚的送与你?”门公道:“是我引他见妙常。将布一匹,送与小人。”必正即将丝绸海青一件与他,又吩咐道:“休对人说我将衣服送你。”门公道:“小人谨领。”必正就调一个相思《杨柳枝》词封了,门公递与知客,通报道潘官人特来相访。妙常微微冷笑道:“在那里请进。”潘必正向前施礼,邀入客位,分宾而坐。茶罢,必正道:“适间小生门公送一柬,乱道《杨柳枝》词一阕奉上。知客拆观:
傍观道观过茅屋,惊人目。星冠珠履逍遥服,能妆束。绝世仪容琼姬态,倾城国。淡妆全无半点俗,荆山玉。
妙常见了大惊:“此人言词典雅,字若龙蛇,况兼人物厚重,比那何家大不同。”妙常道:“多承佳句。请问官人青春有几?”必正曰:“二十有五。”又曰:“那月寿诞?”必正曰:“八月十三。”妙常曰:“官人是大。”必正曰:“知客是几时寿诞?”妙常曰:“目下不远。”
正说之间,小童来请道:“观主有请。”必正即回,到鹤轩见了观主,观主问道:“你这几日身体如何?”必正道:“托庇姑娘清福,颇安。”观主道:“你且住一程回去。”必正道:“只是搅扰姑娘。”茶罢,相别。
到房中,自思曰:“回心甚急,奈被此人勾住,又得姑娘相留。”十分喜悦,就在房中抚琴。陈妙常在房外听曰:“此曲乃《凤求凰》也。”暗暗喝彩,自回房中。
次日,妙常使女童来请必正吃茶。必正即到房内,依次而坐。茶罢,妙常将琴放在几上,烧炷好香,打个稽首,请必正抚琴。必正曰:“不能。”妙常曰:“何故太谦?”观主曰:“必正先抚一曲,然后知客亦抚。”抚毕,各自散了。
自此,往来半月。一日,必正走到妙常房中。女童曰:“官人请坐。”必正:“师父何在?”女童曰:“去石城长春院访一观主,未回。”必正见书橱未锁,拿一部《通鉴》来看。内有一帖,见了大惊,去了三魂,荡了七魄。乃是《西江月》一首:
松院青灯闪闪,芸窗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孤衾,懒睡思愁不稳。 一念静中有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唾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盛。
必正曰:“既是凡胎俗骨,何苦出家,有此怨意?不若乘机嘲戏,他若不从,却有招词在此。”亦写《西江月》一首云:
玉貌何须傅粉,仙葩岂类凡花。终朝只去恋黄芽,不顾星前月下。 冠上星替北斗争,案头经诵《南华》。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
写毕,放在砚匣底下,露些纸角出来。把《通鉴》安顿了,却待转身,妙常回来,与必正相见,叙礼坐定。必正问曰:“何往?”妙常曰:“长春院观主患病,去访,留吃中饭。有失相迓。潘官人中膳否?”必正曰:“正欲回房吃饭。”妙常曰:“宽坐,取琴来请教一曲。”见砚匣下一简,拿出观看。不看万事俱休,看了柳眉剔起,星眼圆睁,叫道:“好也!好也!潘必正,是何道理!此间是清净道场,祝圣之处,写甚淫词艳曲,调戏良人!先到观主处说明,再到官府处定夺!”必正双膝跪下道:“望师兄高抬贵手,一时狂兴,误写此词,伏乞恕罪!”妙常道:“你是读书之人,此理难容!定要与观主说知,再不许上我门来!”必正道:“自古道:‘有风不可使尽帆’。有应即对,有问即答。”妙常道:“我有甚言词许你‘彩鸾同跨’?”必正道:“我说出来你不要赖。”妙常道:“你说,你说。”必正曰:“‘强将津唾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盛。’斯言何谓耶?”妙常回嗔作喜曰:“从何而来?”必正曰:“在我袖中。”妙常用手来取,却被必正拖住道:“同你到观主处说明,再送官司定夺。”妙常赔笑道:“罢了,落在你手中。”先前硬似生铁,向后软如糖绵,眉来眼去,情兴如火。必正道:“且将这两个女童如何发落?”妙常就叫两个女童送一幅素绢与张春院观主。这两个女童去了。必正妙常乃携手同入兰房。必正道:“死生不忘卿恩。”妙常道:“你莫此等闲看,我身犹处子,并无点泄。”卸下星冠,脱下衣服,取一幅白香绫帕,亲手取红。必正见了,心中大喜。妙常曰:“潘郎,这是五百年前结了这段姻缘,今日交付与君,休使贱妾有白头之叹。”交会间:
恰似鸳鸯戏水,浑如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共枝,美甘甘同心结蒂。恰恰莺声不离耳畔,喃喃燕语甜吐舌尖。杨柳腰,点点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体;酥胸荡荡,涓涓露滴牡丹心。真合美爱色情多,怎比偷香滋味别。
又有一篇《南乡子》词,单道日间云雨。其词曰: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帖腮。手摸酥胸软似绵,美奇哉,褪裤儿脱绣鞋。玉体着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颠鸾云雨态,多情今夜千万早些来。
云雨罢,起来,妙常戴了冠子道:“还是戴冠子好,不戴冠子好?”必正遂作《鹧鸪天》一阕云:
卸下星冠睹玉容,宛如神女下巫峰。霎时云雨欢娱罢,无限恩情两意浓。轻搂抱,款相从,时间一度一春风。若还得遂平生愿,尽在今宵一梦中。
妙常看罢道:“今夜不许你再来。我要上殿诵经,不可污了身体。”必正曰:“总不如锦帐欢娱,便是非常之乐。”妙常曰:“不要闲说。”必正遂出一联,与妙常对云:
霎时云雨,难同彻夜之欢娱;
妙常对云:
半晌恩情,怎比通宵之快乐。
必正道:“承蒙不阻,犬马不能报也。今夜莫上殿罢。”妙常道:“待我上殿回来也无妨,你房正连着我房,晚间掇梯从墙上过来,使观主不疑。”必正欢喜无限,吟诗一首云:
一见仙容不下怀,愁眉深锁几曾开?
多蒙窈窕殷勤意,暮暮朝朝暗约来。
写毕,妙常看罢,回诗一首:
君心欲我隔千山,我欲还君弹指间。
今日与君成配偶,莫将容易意阑珊。
必正曰:“承蒙师兄佳意,我辈如何发遣?”妙常道:“自今为始,以夫妇叙礼,不许以师兄称。”正说之间,女童回来,阻住。必正作别回房。
次早,见姑娘。姑娘道:“侄儿身体如何?”必正道:“稍安。”辞别回房,坐定自思:“妙常生得十分人物,写作俱高。”正欲掇梯过墙,只见日色未落,不得到晚,口吟一诗云:
红轮何苦不衔山?伫立阶前几度看。
但得疏星三四点,免教仙子候花间。
吟毕,只闻楼头鼓擂,寺内钟鸣,众道姑上殿各散,回房睡了。必正关了房门,正欲掇梯过墙之际,只听得隔墙叫一声:“潘必正!”叫者是何人?
花面金刚,玉体魔王。绮罗织就豺狼。法场斗帐,牢狱牙床。柳眉刀,星眼剑,绛唇枪。口美香舌,蛇蝎心肠。共他者,无不遭殃。纤尘落水,片雪投汤。秦楚强,吴越壮,也为他亡。早知色是伤人剑,杀尽世人何不妨。必正听叫,连忙下来,却是姑娘。姑娘道:“你那里去?”必正道:“登厕。”姑娘道:“你弹一曲《凤友鸾交》与我听者。”必正就抚。及毕,姑娘回房去了。
必正依旧上墙,陈妙常接着下来。两个携手到亭子上,并肩而坐。妙常道:“你先上墙来了,如何又下去抚琴?”必正道如此,如此。妙常道:“早是不曾过来,倘若被他看见,如何是好?”必正看看一座好花园,但见:
淡烟笼院宇,薄雾罩池塘。双双粉蝶宿花丛,对对游蜂穿柳浪。湖山隐隐,依稀见着峰尖;池沼汀清,仿佛一天星斗。飒飒金风穿绣幕,团团明月透珠帘。
妙常曰:“等你不来。因见湖山石眼透出月光,遂吟一绝。”云:
蟾蜍一线透湖山,斜倚栏杆偷眼看。
仰观斗柄横三点,心忙移步出花间。
必正听得,大笑道:“我不能得日落,口吟四句,韵脚一般相同。”妙常曰:“愿闻。”必正吟曰:
红轮何苦不衔山?伫立阶前几度看。
但见疏星三四点,免教仙子候花间。
妙常道:“何期不约而自同如此?”必正曰:“我与你同心同意,前世分定夫妻。”言罢,二人入房,解衣共寝,覆雨翻云。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不觉天晓。必正仍归旧路去了。
次日,见姑娘。姑娘道:“吃早饭未?”必正曰:“未曾吃。适来偶见一太医,看脉,说我身甚是虚弱,若不用荤腥调理,恐伤性命。”姑娘听罢,吃了一惊。便叫门公买酒肉鸡鹅果品之类,送在必正房中。必正捡入。到晚,将酒肴与妙常同饮。正是:竹叶穿心过,桃花上脸来;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灯光之下,看妙常有倾国倾城之色。口占《菩萨蛮》一阕云:
芸堂空锁倾城色,万态千娇谁能及?何幸到鸾帏,春心不自持。 点染香罗片,遂我平生愿。此处会云英,何须上玉京?
妙常听罢,亦口占《菩萨蛮》云:
香衾初展芭蕉绿。垂杨枝上流莺宿。花嫩不禁揉,春风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默默愁眉锁。密语嘱檀郎,人前口谨防。
必正看罢,情兴越浓,遂解带云雨。及罢,即于枕上说海誓山盟,就中诉深情密意。忽闻邻鸡三唱,最怪的晓霞穿碧落,偏嫌的红日照纱窗。必正披衣而起,回房。
夜去明来,约有半年之期。必正一日与妙常闲坐,只见妙常两眼垂泪,眉头不展。必正将手帕与妙常拭了眼泪,问道:“因何这等烦恼?”妙常袖里取出一个帖子,递与必正,必正看时却是《临江仙》词一阕,云:
眉似云开初月,纤纤一搦腰肢。与君相识未多时,不知因个甚,裙带短些儿。茶饭不餐常似病,终朝如醉如痴。此情尤恐外疑,专将心腹事,报与粉郎知。
必正看毕,曰:“既有此事,何不早说?有甚难哉!”妙常曰:“我平日在此欺着手下的人,今日做出这丑事来,如何是好?只得寻个死路,免污他人耳日。”泪下如雨。必正曰:“但放心怀。待我明日入城,切一帖堕胎药,吃了便好。”妙常曰:“我晓得你做个脱身之计,去了不回。我命只在今夜。”必正曰:“若有此心,天地不。”
必正辞别妙常,入到城中。正行间,只见喝道前来,必正避不及,街傍伫立。却是必正的故友张于湖。于湖一见必正,连叫住轿,与必正相见。邀必正同到府中,分宾主而坐。茶罢,于湖问道:“行馆何处?”必正道:“在城外女贞观姑娘处。”于湖道:“令姑是何人?”必正道:“是住持潘法成。”于湖道:“既是此观,其中有一好物在彼。”必正道:“兄长何以知之?”于湖曰:“旧岁在彼借水洗浴,曾作《杨柳枝》词。”必正道:“莫不是洛阳才子何通甫之作?”于湖细说,二人大笑。必正亦备言前事。于湖曰:“不难。你捏作指腹为亲,为因兵火离隔,欲求完聚,告一纸状来,我自有道理。”
必正别了于湖,回到观中,与妙常具说前事。晚间,到姑娘房中,必正双膝跪下,将妙常之事,说与姑娘。姑娘道:“我也有些知觉,但不知你肯娶他么?”必正道:“小侄愿娶。”姑娘道:“叫他来,问他。”必正叫妙常到房里,见了姑娘。姑娘道:“你做得好事!”妙常低头不语。姑娘道:“去写状子来,明日进城去告。”
次日,三人同到建康府中下状。当日,太守升堂,三人跪下。太守问道:“告甚么状?”观主人道:“乞还俗事。”太守道:“卷帘。抬头。”叫妙常,问道:“你曾云‘清净堂前不卷帘’?”唬得陈妙常魂不附体。太守道:“潘必正、陈妙常二人既是指腹为亲,各供本身之事。供得明白,准你还俗。”必正供曰:
乡贯举人潘必正,伏蒙琴堂判府龙图侍郎台下:告为结亲完娶事。伏闻才愧相如,无挑琴之兴;贤同颜子,有秉烛之忧。先母与陈母,指腹为婚,因兵火流离,情意俱绝;岂期偶然之会,共诉前因。各留原剪衫襟之表,堪为执证。幸望仁恕,许配终身,偕老终身。所供是实。
女贞观知客陈妙常供曰:伏闻生居宦族,乃无谢女之才;长在玄门,叨沐孙姑之德。尘根已尽绝孟光之慕梁鸿;俗缘以再断云英之约裴航。闹中取静,打坐看经;忙里偷闲,寻师讲道。岂期百年冤债来寻,况是严师力学。今有度牒,系是官文,未敢自专。伏望判府俯察来词,特赐与决。
金陵建康府女贞道姑潘法成状供:
本观女姑陈妙常,伊母陈谷英存日,将女妙常曾指腹与潘必正为妻。现有原割衫襟合同为照。为因兵火离散。各无音耗。幸蒙天赐,偶然相会,所说旧日根苗,辐辏姻缘。俱在青春之际,如乐昌破镜重圆,似文君驾车之愿。因有原关度牒在身,未敢自便还俗。恕蒙准告。望乞台判。
太守看毕,援笔判曰:
道可道,名可名,强名曰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做曰真空。清者浊之源,守不住练药丹炉;动者静之机,熬不过凡情欲火。大都未撞着知音,多管是前生注定。抛弃了布袍草履,再穿上翠袖罗裳;收拾起纸帐梅花,准备着罗帏绣幕。无缘处,青浦黄庭消白日;有分时,洞房花烛照乾坤。
张于湖判毕,即令还俗。
潘必正与陈妙常成亲后,于湖举必正贤良方正,除授苏州府吴江县尹。后官至礼部侍郎。妙常生一男一女。夫妻衣锦荣归,享天年而终。
【玩江楼记】
谁家柔女胜娥,行步香尘体态多。
两朵桃花焙晓日,一双星眼转秋波。
钗从鬓畔飞金凤,柳傍眉间锁翠蛾。
万种风流观不尽,马行十步九蹉跎。
这首诗,是柳耆卿题美人诗。当时是宋神宗朝,东京有一才子,姓柳,双名耆卿,排行第七,人皆称柳七官人。年二十五岁,丰恣洒落,人材出众,琴棋书画,吟诗作赋,无所不通。专爱在花街柳巷,多少名妓无不瞻仰。他在京师,与三个出名上等行首家取乐。一个唤作陈师师,一个唤作赵香香,一个唤作徐冬冬。这三个行首,赔钱争养着那柳七官人。曾作词儿一阕为证。词名《西江月》:
师师媚容艳质,香香与我情多,冬冬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撰字苍生未肯,权将好字停那,如今意下待如何。奸字中间着我。
这柳七官人在三个行首家闲耍。一日做一篇歌头曲尾,歌云: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白莲到好摸藕吃,红莲只好结莲蓬。莲蓬好吃藕玲珑。开花虽结子,也是一场空。一时乘酒兴,空肚里吃三盅。翻身落水寻不见,则听得采莲船声扑咚咚。
柳七官人一日携仆,到金陵城外玩江楼上,独自个玩赏。吃得大醉,命仆取笔,作词一阕,词寄《虞美人》,乃写于楼中粉壁上: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园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却有许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江流。
柳七官人词罢,掷笔于楼,拂袖而返京师。这耆卿,诗词文采,压于才士。因此,近侍官僚喜敬者,多举孝廉,保奏耆卿为浙江管下余杭县宰。耆卿乃辞官僚,别了三个行首,各各饯别而不忍舍。遂别亲朋,带将仆人,携琴剑书箱,迤逦在路。不则一日,来到余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正,讼简词清。过了两月,使用己财起造一楼于官塘水次,效金楼之楼,题之额曰玩江楼,以自取乐。本处有一美歌妓,姓周名字月仙。那柳七官人每召至楼上歌唱祗应。柳县宰见月仙果然生得:
云鬓轻梳蝉翼,娥眉巧画春山。朱唇注一颗夭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花生媚脸,水剪明蛑。意态娇娆,精神艳冶。岂特余杭之月色,犹胜都下之名花。
当日酒散,柳县宰看了月仙,春心荡漾,以言挑之。月仙再三拒而不从乃去。柳七官人叫兵隶打听,原来这周月仙自有个黄员外,情密甚好。好黄员外宅,与月仙家离古渡一里有余。因此每夜用船来往。耆卿备知其事,乃密召其舟人至,吩咐交伊夜间,船内强奸月仙,可来回话,自有重赏。那舟人领命去了。
却说周月仙,一日晚独自下船竟投黄员外家去。其夜月明如昼,船行半程,舟人将船泊于无人烟处,走入船仓内,舟人把月仙搂抱在舱中,逼着定要云雨。月仙自料难以脱身,不得已而从之。与舟人云收雨散,月仙惆怅而作诗歌之:
自恨身为妓,遭淫不敢言。
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是夜,周月仙被舟人淫过了,不敢明言,乃往黄员外家至晓回家,那舟人已自回复柳县宰。县宰设计,乃排宴于玩江楼上,令人召周月仙歌唱,却令舟人假作客官预坐。酒至半酣,柳县宰乃歌月仙所作之诗曰:
自恨身为妓,遭淫不敢言。
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柳耆卿歌诗毕,周月仙惶愧,羞惭满面,安身无地低首不语。耆卿命舟人退,月仙向前跪下而告曰:“伏望相公恕容贱妾之罪,怜而惜之。妾今愿为侍婢,以奉相会,心无二矣。”当日,月仙遂与耆卿欢会云雨。耆卿大喜而作诗曰:
佳人不肯奉耆卿,却驾孤舟犯夜行。
残月晓风杨柳舞,肯教孤员此时情。
诗罢,月仙拜谢耆卿而回。自此,常侍耆卿之侧,与之欢悦无怠。忽一日,耆卿酒醉,命月仙取纸笔,作词一阕,词寄《浪里来》。其词曰:
柳解元使了计策,周月仙中了机谋。我教那打鱼人,准备了钓鳌钩。你是惺惺人算我,出不得文人手。姐姐免劳惭歉,我将那点钢锹掘倒了玩江楼。
柳七官人写罢,付与周月仙。月仙谢了自回。这柳县宰,在任三年,周月仙殷勤奉侍,两情爱笃。却恨任满回京,与周月仙相别。自回京都,至今风月江湖上,万古渔樵作话文。有诗云:
一别知音两地愁,任他月上玩江楼。
来年此日知何处?遥指白云天际头。
【芙蓉屏记】
至正辛卯,真州有崔生名英者,家极富。以父荫,补浙江温州永嘉尉,携妻王氏赴任。道经苏州之山,泊舟少憩,买纸钱牲酒,赛于神庙。既毕,与妻小饮舟中。舟人见其饮器皆金银,遽起恶念。是夜,沉英水中,并婢仆杀之,谓王氏曰:“尔知所以不死者乎?我次子尚未有室,今与人撑船往杭州,一两月归来,与汝成亲,汝即吾家人,第安心无恐。”言讫,席卷其所有,而以新妇呼王氏。王氏佯应之,勉为经理,曲尽殷勤。舟人私喜得妇,渐稔熟,不复防闲。将月余,值中秋节,舟人盛设酒肴,雄饮痛醉。王氏伺其睡熟,轻身上岸,行二三里,忽迷路,四面皆水乡,惟芦苇菰蒲,一望无际;且生自良家,双弯纤细,不任跋涉之苦,又恐追寻至,于是尽力狂奔。久之,东方渐白,遥望林中有屋宇,急往投之。至则门犹未启,钟梵之声隐然。小顷开关,乃一尼院。王氏径入,院主问所以来故,王氏未敢以实对,绐之曰:“妾真州人,阿舅宦游江浙,挈家偕行,抵任而良人殁矣。孀居数年,舅以嫁永嘉崔尉为次妻,正室悍戾难事,棰辱万端。近者解官,舟次于此,因中秋赏月,命妾取金杯酌酒,不料失手坠于江,必欲置之死地,遂逃生至此。”尼曰:“娘子既不敢归舟,家乡又远,欲别求匹配,卒乏良媒,孤苦一身,将何所托?”王惟涕泣而已。尼又曰:“老身有一言相劝,未审尊意如何?”王曰:“若吾师有以见处,即死无憾!”尼曰:“此间僻在荒滨,人迹不到,茭葑之与邻,鸥鹭之与友,幸得一二同袍,皆五十以上,侍者数人,又皆淳谨。娘子虽年芳貌美,奈命蹇时乖,盍若舍爱离痴,悟身为幻,被缁削发,就此出家,禅榻佛灯,晨餐暮粥,聊随缘以度岁月,岂不胜于为人宠妾,受今世之苦恼,而结来世之仇雠乎?”王拜谢曰:“是所志也。”遂落发于佛前,立法名慧圆。王读书识字,写染俱通,不期月间,悉究内典,大为院主所礼待,凡事之巨细,非王主张,莫敢辄自行者。而复宽和柔善,人皆爱之。每日于白衣大士前礼百余拜,密诉心曲,虽隆寒盛暑弗替。既罢,即身居奥室,人罕见其面。岁余,忽有人至院随喜,留斋而去。明日,持画芙蓉一轴来施,老尼张于素屏。王过见之,识为英笔,因询所自。院主曰:“近日檀越布施。”王问:“檀越何姓名?今住甚处?以何为生?”曰:“同县顾阿秀,兄弟以操舟为业,年来如意,人颇道其劫掠江湖间,未知诚然否?”王又问:“亦尝往来此中乎?”曰:“少到耳。”即默识之。乃援笔题于屏上曰: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妖艳色,翻抱死生冤! 粉绘凄凉疑幻质,只今流落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其词盖《临江仙》也。尼皆不晓其所谓。
一日,忽在城有郭庆春者,以他事至院,见画与题,悦其精致,买归为清玩。适御史大夫高公纳麟退居姑苏,多募书画,庆春以屏献之,公置于内馆,而未暇问其详。偶外间忽有人卖草书四幅,公取观之,字格类怀素而清劲不俗。公问:“谁写?”其人对:“是某学书。”公视其貌,非庸碌者,即询其乡里姓名,则蹙眉对曰:“英姓崔,字俊巨,世居真州,以父荫补永嘉尉,挈累赴官,不自慎重,为舟人所图,沉英水中,家财妻妾,不复顾矣。幸幼时习水,潜泅波间,度既远,遂登岸投民家,而举体沾湿,了无一钱在身。赖主翁善良,易以裳衣,待以酒食,赠以盘缠,谴之曰:‘既遭寇劫,理合闻官,不敢奉留,恐相连累。’英遂问路出城,陈告于平江路,今听候一年,杳无音耗,惟卖字以度日,非敢谓善书也。不意恶札,上彻钧览。”公闻其语,深悯之,曰:“子既如斯,付之无奈!且留我西塾,训诸孙写字,不亦可乎?”英幸甚。公延入内馆,与饮。英忽见屏间芙蓉,泫然垂泪。公怪问之。曰:“此舟中失物之一,英手笔也。何得在此?”又诵其词,复曰:“英妻所作。”公曰:“何以辨识?”曰:“识其字画。且其词意有在,真拙妇所作无疑。”公曰:“若然,当为子任捕盗之责。子姑秘之。”乃馆英于门下。
明日,密召庆春问之。庆春云:“买自尼院。”公即使宛转诘尼:“得于何人?谁所题咏?”数日报云:“同县顾阿秀舍,院尼慧圆题。”公遣人说院主曰:“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慧圆了悟,今礼为师,愿勿却也。”院主不许。而慧圆闻之,深愿一出,或者可以借此复仇,尼不能拒。公命舁至,使夫人与之同寝处,暇日,问其家世之详。王饮泣,以实告,且白题芙蓉事,曰:“盗不远矣,惟夫人转以告公,脱得罪人,洗刷前耻,以下报夫君,则公之赐大矣!”而未知其夫之故在也。夫人以语公,且云其读书贞淑,决非小家女。公知为英妻无疑,嘱夫人善视之,略不与英言。公廉得顾居址出没之迹,然未敢轻动。惟使夫人阴劝王蓄发返初服。
又半年,进士薛理溥化为监察御史,按郡。溥化,高公旧日属吏,知其敏手也。具语溥化,掩捕之,敕牒及家财尚在,惟不见王氏下落。穷讯之,则曰:“诚欲留以配次男,不复防备,不期当年八月中秋逃去,莫知所往矣。”溥化遂置之于极典,而以原赃给英。英将辞公赴任,公曰:“待与足下作媒,娶而后去,非晚也。”英谢曰:“糟糠之妻,同贫贱久矣。今不幸流落他方,存亡不卜,且单身到彼,迟以岁月,万一天地垂怜,若其尚在,或冀伉俪之重谐耳。感公恩德,乃死不忘,别娶之言,非所愿也。”公凄然曰:“足下高谊如此,天必有以相佑,吾安敢苦逼。但容奉饯,然后起程。”翌日,开宴,路官及郡中名士毕集。公举杯告众曰:“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客莫喻。公使呼慧圆出,则英故妻也。夫妇相持大恸,不意复得相见于此。公备道其始末,且出芙蓉屏示客,方知公所示“了今生缘”,乃英妻词中句,而慧圆则英妻改字也。满座为之掩泣,叹公之盛德为不可及。公赠英奴婢各一,赀遣就道。英任满,重过吴门,而公薨矣。夫妇号哭,如丧其亲,就墓下建水陆斋三昼夜以报而后去。王氏因此长斋念观音不辍。真之才士陆仲,作画芙蓉屏歌,以纪其事,因录以警世云: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飘泊。成飘泊,残骸向谁托?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礼医王。医王本慈悯,慈悯怜群品,逝魄愿提撕,茕嫠赖将引。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苗。蕊于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岂斯甲帐遇文箫。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幸得宝月再团圆,相并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比芙蓉真可怜。
【连理树记】
上官守愚者,扬州江都人,为奎章阁授经郎时,居顺天。馆东与国史检讨贾虚中为邻。贾,柯敬仲友也,工诗善画,家藏古琴三张,曰:“琼瑶音”、“环佩音”、“蓬莱音”,皆敬仲所鉴定。守愚亦雅好吟咏,兼嗜绿绮,与贾交游特厚。每休暇过从,诗酒琴棋,从容竟日。贾无嗣,止三女,尝曰:“吾三女可比三琴。”遂取琴名名女焉。守愚子粹,甚清俊聪敏,生时人送《唐文粹》一部,故小字粹奴。年十岁,因遣就贾学,贾夫妇爱之如子,三女亦视之犹兄弟,呼为粹舍。尝与其幼女蓬莱同读书学画,深相爱重,贾妻戏之曰:“使蓬莱他日得婿如粹舍足矣。”归以告,守愚曰:“吾意正然。”遣媒言议,各已许诺。粹二人亦私喜不胜。不期贾忽罢归,姻事竟弗谐。后三年,守愚出为福州治中,始至,僦居民舍,得楼三楹,而对街一楼,尤清雅,问之,乃贾氏宅也。守愚即日往访,则琼瑶、环佩已适人,惟蓬莱在室,亦许婚林氏矣。粹闻之,悒怏殊甚!蓬莱虽为父母许他姓,然亦非其意也。知粹至,欲一会而无由,彼此时时凝立楼栏,相视不能发语。蓬莱一日,以白练帕裹象棋子掷粹,粹接视之,上画绯桃,题一诗曰:
朱砂颜色瓣重台,曾是刘晨旧看来。
只好天台云里种,莫教移近俗人栽。
粹识其意,然静而思之,彼业已定矣,莫如之何。亦画梅花一枝,写诗以复,诗曰:
玉蕊含春捏素罗,岁寒心事谅无他。
纵令肯作仙郎伴,其奈孤山处士何?
用彩绳系琴轸三枚,坠之,投还蓬莱。蓬莱展看有“孤山处士”之说,知其谓己订盟森氏,衷情不白,惟闷闷而已。未逾时,值上元节,闽俗放灯甚盛,男女纵观。粹察贾氏宅眷必往,乃潜伺于其门。更深人静,果有舆夫舁轿数乘而前,蓬莱与母三四辈上轿,婢妾追随,相续不绝。粹尾其后,过十余街,度不得见,乃行吟轿傍曰:
天遣香街静处逢,银灯影里见惊鸿。
彩舆亦似蓬山隔,鸾自西飞鹤自东。
蓬莱知其粹也,欲呼与语,放其所怀,而从者纷纭,不敢启口。亦于轿中微吟曰:
莫向梅花怨薄情,梅花肯负岁寒盟!
调羹欲问真消息,已许风流宋广平。
粹听之,知其答己梅花之作,不觉感叹!归坐楼中,念蓬莱之意虽坚,而林氏之聘,终不可改,乃赋《凤分飞》曲以寄之曰:
梧桐凝露鲜飙起,五色琅夜新洗,
矫翮蹁跹拟并栖,九苞文彩如霞绮。
惊飞忽作丹山别,弄玉箫声怨呜咽。
咫尺秦台隔弱流,琐窗绣户空明月。
□□扫尾仪朝阳,可怜相望不相将!
下谪尘寰伴凡鸟,不如交颈两鸳鸯。
诗成,无便寄去,忽贾遣婢送荔枝一盘来,粹诡曰:“往在都下,与蓬莱同学,有书数册未取,以此帖呈之,俾早送见还也。”婢不悟是诗,持去,递与蓬莱,读之,垂泣曰:“嗟乎!郎尚不余谅也。”乃作《龙剑合》曲答之,示终身相从之意,写以鱼笺,密置《古文真宝》中,付婢绿荷曰:“粹舍取旧所读诗,此是也,汝持去还之。”婢送粹所,揭之,中有笺烂然,知必诗也,题曰《龙剑合》曲,词曰:
龙剑埋没狱间久,巨灵昼卫鬼夜守,蛟螭藏,魍魉走,精光横天气射斗。冲玄云,发金钥,至宝稀世有。奇姿烁人声撼牖,鹈膏润锷凤刻首。龙剑煌,新离房,静垂流电舞飞霜,影含秋水刃拂,团金宝珠装。司空观之识其良,悬诸玉带间金章,紫焰煌煌明,星折中台事岂常!逡巡莫敢住,一去堕渺茫。龙灵是龙精,莹如鹇尾摇清冰,雄作万里别,雌伤千古情,暂留尘埃匣,何日可合并?会当逐风雷,相寻入延平。纯钩在,纵然贵重非我匹。我匹久卧潭水云,一双遥怜两地分。度山仍越壑,苦辛不可言,天遣雷焕儿,佩之大泽,铿然一跃同骏奔,骇浪惊涛白昼昏,始知神物自有耦,千秋万岁肯离群。
粹读之曰:“清才丽句,无妇人女子萎之气,宛然李青莲之韵度也。是岂寻常庸碌者之配哉?”俄而闽中大疫,蓬莱所议林生竟死,贾夫妇知粹未婚,乃遣人报守愚求终好,守愚欣跃从之。六礼既备,亲迎有期,花烛这夕,粹与蓬莱相见,不啻若仙降也,因各赋诗一首以志喜,时至正十九年己亥二月八日也。
粹诗曰:
海棠开处燕来时,折得东风第一枝。
鸳枕且酬交颈愿,鱼笺莫赋断肠词。
桃花染帕春先逗,柳叶舒黄画未迟。
不用同心双结带,新人原是旧相知。
蓬莱诗曰:
与君相见即相怜,有分终须到底圆。
旧女婿为新女婿,恶姻缘化好姻缘。
秋波浅浅银灯下,春笋纤纤玉镜前。
天遣赤绳先系足,从今唤作并头莲。
蓬莱自入上官之门,孝事舅姑,恭顺夫子,一家内外,罔不称贤。暇则与粹唱和诗词,娱情琴画。平生所作,编成一集,粹题之曰《絮雪稿》,且为序于首简。诗与序多不录,姑载一二以传好事者:
闺怨
露颗珠团团,冰肌玉钏寒。杏梁栖只燕,菱镜掩孤鸾。残树枯黄遍,圆荷湿翠乾。绣奁生画色,窗下还愁看。
白苎词二首
茜裙紫袖映猩红,飞絮轻桃花风。缓歌白苎捧玉盅,娇音芳韵绕帘栊,梁尘飞堕云凝空。秋波回目蛾扫黛,余声悠扬歇还在。歌当细听杯当再,绿鬓朱颜能久待!
响如苍玉触鸣玑,蹁跹锦袖红地衣,回风激雪当世稀。翻身按节疾如飞,香尘蒙蒙发委坠。玳筵夜静纱灯晦,鲛绡湿透胭脂泪。
春晓曲
芳池冰影薄,曲槛鸟声娇。鸾镜红绵冷,蛾眉翠黛消。冶容舒嫩萼,幽思结柔条。纤指收花露,轻将雪粉调。
秋夜曲
幽兰露华重,罗幌凉风动。木匣掩香纨,绣衾谁与共?萤影度疏帘,兽炉枭枭烟。银芳焰灭,自脱翠花钿。
咏蝶
薄翅凝香粉,新衣染媚黄。
风流谁得似?两两宿花房。
谢大姊惠鞋
莲瓣娟娟远寄将,绣罗犹带指尖香。
弓弯著上无行处,独立花阴看雁行。
咏并蒂荔枝
植物生联蒂,应知造化成。
深闺憔悴质,见尔重含情!
园中咏菜
满圃绿纤纤,芳苗雨后添。
惟应穷措大,咬得寸根甜。
粹时才名藉甚,当道有欲荐之者,蓬莱苦口止之曰:“今风尘道梗,望都下如在天上,君岂可舍父母之养,而远赴功名之途乎?独不见王儒仲妻之言曰:令狐子伯之贵,孰与君之高哉?”粹然之,亦无意于出,乃以亲老辞。次年,治中物故。又明年,为至正壬寅,闽城为盗所据,城中大姓多避匿山谷,粹亦挈家遁。盗踪迹得之,尽戕其一门,留蓬莱一人不杀,将以为妻。蓬莱知不免,绐盗曰:“我一家尽死,无所于归,将军纵舍我,我亦何以为生乎?愿事将军终身,乞埋其故夫,然后相从未晚也。”盗喜从之,同至尸所,拔佩刀为掘一坑,掘讫,植刀于地,坐于旁曰:“吾倦矣!吾倦矣!”目蓬莱,使取刀抄土掩之。蓬莱即举刀自刎曰:“死作一处,无恨也。”盗遽起夺刀,已绝咽矣。盗怒曰:“汝死则死,我定不教汝死作一处。”遂埋蓬莱二十步外,使两冢相望。其年,燕只普化为福建行省平章,乃集诸县民兵克城,民方复业。又数年,有同避寇者,始备说蓬莱事。平章遣人视之,将以礼改葬;至则两墓之上,各生一树相向,枝连柯抱,纠结不可解。使者归报,平章亲往视之,果不谬。乃不敢发,但加修葺,仍设奠祭焉。人呼为连理冢树,闽人至今称之不绝。
【成令言遇仙记】
处士成令言,不求闻达,素爱会稽山水。天历间,卜居鉴湖之滨,诵“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句,终日遨游不辍。常乘一叶小舟,不施篙橹,风帆浪楫,任其所之,或观鱼水涯,或盟鸥沙际,或洲狎鹭,或柳岸闻莺。沿湖三十里,飞者走者,浮者跃者,皆熟其状貌,与之相望,自去自来,不复疑惧。而樵翁、耕叟、渔童、牧竖遇之,不问老幼,俱得其欢心焉。初秋之夕,泊舟千秋观下,金风乍起,白露未零,星斗交辉,水天一色,时闻菱歌莲唱,应答于洲渚之间。令言卧舟中,仰视天汉,如白练万丈,横亘于南北,纤云扫迹,一尘不起。乃叩船舷,歌宋之问明河之篇,飘飘然有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之意。舟忽自动,其行甚速,风水俱,一瞬千里,若有物引之者。令言莫测。须臾,至一处,寒气袭人,清光夺目。如玉田湛湛,琪花瑶草生其中;如银海洋洋,异兽神鱼泳其内。乌鸦群鸣,白榆乱植。令言度非人间,披衣而起,见珠宫岌然,贝阙高耸。有一仙娥,自内而出,被冰绡之衣,曳霜纨之帔,戴翠凤步摇之冠,蹑琼纹九章之履。侍女二人,一执金柄障扇,一捧玉环如意,星眸月貌,光彩照人。至岸侧,谓令言曰:“处士来何迟?”令言拱而对曰:“仆晦迹江湖,忘形鱼鸟,素乏诚约,又昧平生,何以有来迟之问?”仙娥笑曰:“卿安得而识我乎?所以奉邀至此者,盖以卿夙负高义,久存硕德,将有诚悃,藉卿传之于世耳。”乃请令言登岸,邀之入门。
行数十步,见一大殿,榜曰:天章之殿。殿后有一高阁,题曰:灵光之阁。内设云母屏,铺玉华蕈,四面皆水晶帘,以珊瑚钩挂之,通明如白昼。梁间悬香球二枚,兰麝之气,芬芳触鼻。请令言对席坐而语之曰:“卿识此地乎?即人世所谓天河,妾乃织女之神也。此去尘间,已八万余里矣。”令言离席而言曰:“下界愚民,甘与草木同腐。今夕何幸,身游天府,足践仙宫,获福无量,受恩过望。然未知尊神欲托以何事,授以何言?愿得详闻,以释尘虑。”仙娥乃低首敛躬,端肃而致词曰:“妾乃天帝之孙,灵星之女,夙禀贞性,离群索居。岂意下土无知,愚民好诞,妄传秋夕之期,指作牵牛之配,致令清洁之操,受此污辱之名。开其源者,齐谐多诈之书;鼓其波者,楚俗不经之语;傅会其说而倡之者,柳宗元乞巧之文;铺张其事而和之者,张文潜七夕之咏。强词雄辩,无以自明;鄙语邪言,何所不至!往往形诸简牍,播于篇章。有曰:‘北斗佳人双泪流,眼穿肠断为牵牛。’又曰:‘莫言天上稀相见,犹胜人间去不回!’有曰:‘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又曰:‘时人不用穿针待,没得心情送巧来。’似此者不一而足,亵侮神灵,罔知忌惮,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令言对曰:“鹊桥之会,牛渚之游,今听神言,审其妄矣。然如嫦娥月殿之奔,神女高唐之会,后土灵佑之事,湘灵冥会之诗,果有之乎,抑未然乎?”仙娥怃然曰:“嫦娥者,月宫仙女;后土者,地祗贵神;大禹开峡之功,巫神实佐之;而湘灵者,尧女舜妃。是皆圣贤之裔,贞烈之伦,乌有如世俗所谓哉!非若上元之降封陟,云英之遇裴航,兰香之嫁张硕,彩鸾之配文箫,情欲易生,事迹难掩者也。世人咏月之诗曰:‘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题峡之句曰:‘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夫日月两曜,混沌之际,开辟之初,既已具矣,岂有羿妻之说,窃药之事,而妄以孤眠孀宿侮之乎?云者,山川之灵气;雨者,天地沛泽,奈何因宋玉之谬,辄指为房帷之乐,譬之衽席之欢?慢神天,莫此为甚!湘君夫人,帝舜之配,陟方之日,盖已老矣。李群玉者,果何人欤?敢以淫邪之词,溷于黄陵之庙曰:‘不知精爽落何处,疑是行云秋色中。’自述奇遇,引归其身,诞妄矫诬,名检扫地!后土之传,唐人不敢明斥则天之恶,故假此以讽之耳。世俗不识,便谓诚然,至有‘韦郎年少耽闲事,案上休看《太白经》’之句。夫欲界诸天,皆有配偶;其无偶者,则无欲者也。士君子于名教中自有乐地,何至造术鄙猥,诬谤高明。既以欺其心,又以惑于世,而自处于有过之域哉!幸卿至世,悉为白之,毋令云霄之上,星汉之间,久受黄口之谗,青蝇之玷也。”令言又问曰:“世俗之多诳,仙真之被诬,今听神言,知其伪矣。然如张骞之乘槎,君平之辨石,将信然欤?抑妄谈欤?”仙娥曰:“此事则诚然矣!夫博望侯乃金门直吏,严先生乃玉府仙曹,暂谪人间,灵性具在,故能周游八极,辨识异物。岂常人之可比乎?卿非三生有缘,今夕亦乌得至此!”遂出瑞锦二端以赠之,曰:“卿可归矣,所托之事,幸勿相忘。”令言拜辞登舟,但觉风露高寒,涛澜汹涌,一饭之顷,却回旧所,则淡雾初生,大星渐落,鸡三鸣而更五点矣。取锦视之,与世间所织不甚相异,藏之箧笥,以待博物者辨之。后遇西域贾胡,试出示焉,抚玩移时,改容言曰:“此天上至宝,非人间物也。”令言问:“何以知之?”曰:“吾见其文顺而不乱,色纯而不杂。以日映之,瑞气葱葱而起;以尘掩之,自然飞扬而去。以为幄帐,蚊蚋不敢入;以为衣帔,雨雪不能濡。隆冬御之,不必挟纩而燠;盛夏张之,不必乘风而凉。其蚕盖扶桑之叶所饲,其丝则天河之水所濯,岂非织女机中之物乎?君何从得此?”令言秘之,不肯述其故。遂轻舟短棹,长游不返。后二十年,有遇之于玉笥峰者,颜貌红泽,双瞳湛然,黄冠布裘,不巾不带。揖而问之,则御风而去,其疾如飞,追之不能及矣。
【崔生遇仙记】
开元天宝中,有崔书生者,于东周逻谷口居,好植花竹,乃于户外别莳名花。春暮之时,英蕊芬郁,远闻百步。书生每晨必盥漱独看。忽见一女郎,自西乘马东行,青衣老少数人随后。女郎有殊色,所乘马骏。崔生未及细视,而女郎已过矣。明日又过,崔生于花下行致酒茗樽杓,铺陈茵席,乃迎马首曰:“某以性好花木,此园无非手植。今香茂似堪流盼。伏见女郎频自过此,计仆驭当疲,敢具箪醪,希垂憩息。”女郎不顾而过。其后青衣曰:“但具酒馔,何忧不至。”女郎顾叱曰:“何故轻与人言!”言讫遂去。崔生明日又于山下别致醪酒。俟女郎至,崔生乃鞭马随之。到别墅之前,又下马拜请。良久,一老青衣谓女郎曰:“单马甚疲,暂歇无妨。”因自控女郎马至堂寝下。老青衣谓崔生曰:“君既未婚,予为聘可乎?”崔生大悦,再拜跪,请不相忘。老青衣曰:“事即必定,后十五日大吉辰,君于此时,但具婚礼所要,并于此备酒馔。小娘子阿姊在逻谷中,有微疾,故小娘子日往看省。某去,便当咨启,至期则皆至此矣。”于是促行。崔生在后,即依言营备吉席所要。至期,女郎及姊皆到。其姊亦仪质极丽。遂以女郎归于崔生。
母在旧居,殊不知崔生纳室。以不告而娶,但启聘媵。母见女郎,女郎悉归之礼甚具。经月余日,忽有一人送食于女郎,甘香特异。后崔生觉慈母颜衰瘁,因伏问几下。母曰:“吾有汝一子,冀得永寿。今汝所纳新妇,妖美无双。吾于土塑图画之中,未尝识此,必恐是狐媚之辈,伤害于汝,遂致吾忧。”崔生入室见女郎,女郎涕泪交下,曰:“本侍箕帚,便望终天,不知尊夫人待以狐媚辈,明晨即便请行,相爱今宵耳。”崔生掩泪不能言。
明日,女郎车骑至。女郎乘马,崔生从送之。入逻谷三十余里,山间有川,川中异香珍果,不可胜纪。馆宇屋室,侈于王者。青衣百许,迎拜女郎曰:“小娘子,无行崔生,何必将来!”于是捧入,留崔生于门外。未几,一青衣传女郎姊言曰:“崔生遗行,使太夫人疑阻,事宜便绝,不合相见。然小妹曾奉周旋。亦当奉屈。”俄而,召崔生入,责消再三,辞辩清婉。崔生但拜伏受遣而已。遂坐于中寝对食,食讫,命酒,召女乐洽饮,铿锵万变。乐阕,其姊谓女郎曰:“须令崔郎却回,汝有何物赠送?”女郎遂出白玉盒子遗崔生,崔生亦自留别。于是各呜咽而出。行至逻谷,回望千岩万壑,无路径,自恸哭归家。常见玉盒子,郁郁不乐。
忽有胡僧叩门求食,崔生出见,胡僧曰:“君有至宝,乞相示也。”崔生曰:“某贫士,何有见请?”僧曰:“君岂不有异人奉赠,贫道望气知之。”崔生因出盒子示胡僧,僧起拜请曰:“请以百万市之。”遂将去。崔生问僧曰:“女郎是谁?”曰:“君所纳妻,王母第三个女玉卮娘子,他姊亦负美名在仙都,况复人间,所惜君娶之不得久远。倘住一年,君举家必仙矣。”崔生叹怨迨卒。
【滕穆醉游聚景园记】
延佑初,永嘉滕生名穆,年二十六,美风调,善吟咏,为众所推重。素闻临安山水之胜,思一游焉。甲寅岁科举之绍兴,遂以乡书赴荐。至则侨居涌金门外,无日不往于南北二山,及湖上诸刹灵隐、天竺、净慈、宝石之类,以至玉泉、虎跑、天龙、灵鹫。石室之洞,冷泉之亭,幽涧深林悬崖绝壁,足殆将遍焉。七月之望,于院赏莲,因而宿湖,泊雷峰塔下。
是夜,月色如昼,荷香满身,时闻大鱼跳掷于波间,宿鸟飞鸣于岸际。生已大醉,寝不能寐,披襟而起,绕堤观望。行至聚景园,信步而入。是时,宋亡已四十年,园中台馆,如会芳殿、清虚阁、翠光亭,皆已颓毁。惟瑶津西轩,巍然独存。生至轩下,倚栏少憩。忽见有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随之自外而入。风鬟雾鬓,绰约多姿,望之殊若神仙。生于轩下,屏息以观其所为。美人曰:“湖山如故,风景不殊,但时移世换,令人有黍离之悲尔。”行至园北太湖石畔,遂咏诗曰:
湖上园林好,重来忆旧游。
徵歌调玉树,漫舞按梁州。
径狭花迎辇,池深柳拂舟。
昔人皆已没,谁与话风流。
生放逸者,初见其貌,已不能定情。及闻此作,技痒不可复禁耶。于轩下续吟曰:
湖上园亭好,相逢绝代人。
娥辞月殿,织女下天津。
未会心中意,浑疑梦里身。
愿吹邹子律,幽谷发阳春。
吟毕。即趋出赴之。美人亦不惊讶,但徐言曰:“固知郎君在此,特来寻访耳。”生问其姓名,美人曰:“妾弃人间已六十年矣。欲自陈叙,诚恐惊动郎君。”生闻此言,审其为鬼,亦无所惧。固问之,乃曰:“芳华姓卫,故理宗朝宫人也。年二十三而殁,殡于此园之侧。今晚因往演福堂访贾贵妃,蒙延久坐,不觉归迟,致令郎君于此久待。”即命侍女曰:“翘翘,可于君舍中取茵席酒果来,今夜月色清明,郎君又至,不可虚度,可便于此赏月也。”翘翘应命而去。须臾,以氍毹铺于中庭,设白玉碾花樽,碧琉璃盏,醪醴馨香,闻于空际,与生笑谑笑咏,言词清婉。复命翘翘歌以劝酒。翘翘请歌柳耆卿《望海潮》词,美人曰:“对新人,不宜歌旧曲。”即于席上,自制《木兰花慢》一阕,令翘翘歌之曰:
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砌云阶,重携翠袖,来拾花钿。繁华总随流水,叹一场春梦杳难圆。废巷芙渠滴露,断堤杨柳垂烟。刃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恨别馆离宫,烟销凤盖,波没龙船。平生银屏金屋,对漆灯无焰夜如年。落日牛羊陇上,西风燕雀林边。
歌毕美人潜然出泪,生言尉解,仍以微词挑之,以观其意。即起谢曰:“殂谢之人,久为尘土,若得奉事巾栉,死且不朽。且郎君适间诗句,固已许之矣。愿吹邹子之律,而一发幽谷之春也。”生曰:“向者之诗率口而成,实本无意,岂料便为语谶。”良久,月隐西垣,星沉北岭,即命翘翘撤席。美人曰:“敝居僻陋,非郎君之所处,只此西轩可也。”遂与生携手而入,息于轩下。交会之事,一如人间。将旦,挥涕而别。
明日,生往访于园侧,果有宋宫人卫芳华之墓。墓左,一小丘,即翘翘墓也。生感叹逾时。至墓,又赴西轩,则美人已见在矣。谓生曰:“日间感君相访,然而妾止卜其夜,未卜其昼,故不敢奉见。数日之间当得无间矣。”是后,生无夕而不往。一旬之后,白昼亦见。生遂携归所寓安焉。已而,生下第东归,美人愿随之去。生问:“翘翘何以不从?”曰:“妾既奉侍君子,旧宅无人留之看守耳。”生遂与之回乡里,见亲党诒之曰:“娶于杭郡之良家。”众见其举止温柔,言词慧利,信且悦之。美人处生之室,奉长上以礼,待婢仆以恩,左右邻里,俱得其欢心。且又勤于治家,洁于守己,虽中门之外,未尝轻出。众咸贺生得内助。
荏苒三载,当丁巳岁之仲秋,又治装赴外省乡试。行有日矣,美人请于生曰:“临安,妾乡也。从君至此已得三秋今而君往,愿得一归,以访翘翘也。”生许诺,遂买舟同载,直抵钱塘,僦屋居焉。至之明日,适值七月之望,美人谓生曰:“三年前曾于今夕与君相会,今而适当其期,欲与君一往聚景园,再续旧游可乎?”生如其言,载酒而往。
至晚,东城月上南浦,荷香露柳,烟篁动摇,堤岸宛若昔时之景。行至园前,则见翘翘迎拜于路左曰:“娘子陪侍郎君,遨游郡邑,首尾三车,已极人间之乐,独不念旧居乎?”三人入园,同至西轩而坐。美人忽涕泪俱下,而告生曰:“感君不弃,侍奉许时,未遂深欢又当永别。”生曰:“何故?”对曰:“妾本幽阴之质,久践阳明之世,甚非所宜。特以与君有夙世之缘,故冒犯条律以相从耳。今而缘尽,自当奉辞。”生惊问曰:“然则何时?”对曰:“正在今夕矣。”生凄惶不忍。美人曰:“妾非不欲终事君子,永奉频繁。然而程命有限,不可违越。若更迟留,须当获咎。非止有损于妾,亦当不利于君。岂不见越娘之事乎?”生意稍悟,然亦悲怨凄切,彻晓不眠。及山寺钟鸣,水村鸡唱,急起与生相抚为别,解所御玉指环系生衣带曰:“异日见此,勿忘旧情。”遂分袂而去,然犹频频而倾,良从始灭。生恸而返。
翌日具肴,焚纸钱于墓下,作文以吊祭之曰:
惟灵生而寂美,出类超群夫。奇姿于宇宙,钟秀气于乾坤。烂然如花之丽,粹然如玉之温。达则天上之金屋,穷则路左之孤坟。托松柏而共处,对狐兔之群奔。落花流水,断雨残云,中原多事,故国无君。抚光阴之过隙,视日月之奔轮。然而,三灵不泯,一性长存。不必仗少翁之奇术,自能现倩女之芳魂。玉匣骖鸾之扇,金泥扑蝶之裙。声冷冷兮瑶佩,香蔼蔼兮兰荪。方欲同欢而共老,奈何说合而复分。步洛妃凌波之袜,赴王母瑶池之樽。即之而无所睹,叩之而不复闻。怅后会之莫续,痛前事之谁论。锁杨柳春风之院,闭梨花夜雨之门。恩情断兮情漠漠,哀怨结兮云昏昏。音容杳而莫接,心绪乱而纷纭。谨含哀而奉吊,庶有感于斯文。呜呼,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