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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啸龙吟

第十六回 击楫歌清流 荻岸蓼洲一带江山如画 当筵恸往事 痴儿慈父此中血泪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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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九龙转身邀了王元超,回进卧室,只听得后面痴虎儿房内,呼呼奇响,好象舞弄棍棒的声音。两人过去一看,原来痴虎儿光着脊梁,站在当地,把那枝禅杖舞得风车一般。虽然没有家数,看他神气非常凝神注意,连黄九龙、王元超立在门外,毫不觉得。黄九龙大笑道:“快替我停止,不要白费气力了。”

不料这时他正舞得兴高采烈,那枝纯钢禅杖滴溜溜随身乱转,发出呼呼声响,被黄九龙在门外一声喊,猛一疏神,手上一松,一个收不住,那枝禅杖就在喊声中脱手而出,恰恰向门口飞来。黄九龙一伸手接住禅杖,跨进门去大笑道:“这一手算什么呢?换了别人,被你这一手就得脑浆迸裂,那才冤枉呢。”痴虎儿睁着一双环眼,一张蟹壳面,霎时染成一阵大红色,竟象熟蟹壳了。

王元超过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我知道你急于练功夫,可是练功夫不能乱来的,倘然自己胡来一气,使过了力,岔了气,不是玩的。这几天我们有事,停儿天我们自然一步步会教你的。”

黄九龙随手把禅杖倚在壁间,向痴虎儿笑道:“今天我们到湖心去喝酒,你可以跟我们去玩一天,有几个本领了得的人物,你也可见识见识。”痴虎儿一听有酒喝,立时把练功夫的心思放在一边,张着阔嘴道:“去去,就此跟你们去。”

黄九龙道:“你这样赤着脚去可不成,回头你把赤城山弥勒庵得来的衣服穿在身上,我们走的时候,一定通知你的。”说罢,同王元超回到自己房内,两人坐定,王元超道,“师兄预备好船只没有,我们何时下湖呢?”

黄九龙道:“我一早起来就派人布置一切了。”话犹未毕,门外进来两个湖勇,垂手说道:“游湖大船一只,伙食行厨船一只,都已备齐,请示堡主何时下船?”

黄九龙笑向王元超道:“此刻未免过早。”王元超道一“我们早点亲自去迎接范老英雄,作个竟日之游,也未始不可。”

黄九龙点首向湖勇道:“就此下船去,通知后房虎爷一声。”两个湖勇应声退出。王元超也回房更衣去,一忽儿,痴虎儿穿得很整齐进来,黄九龙也换了一件袍子,外罩四方大袖马挂,同痴虎儿走出房来,在王元超房门外喊道:“五弟,走吧。”王元超应声徐步而出,于是三人走向前厅,厅上几个头目向黄九龙问道:“堡主游湖,可以多派几个弟兄去?”

黄九龙道:“人多船上反而拥挤,可以不必。”边说边向门外走去,堡门外已备着三匹骏马,三人各自控鞍上马,丝鞭扬处,一忽儿已到渡口。王元超一看湖边停着一只丈余画舫,船篷尽去,只头尾擎着四根铁杆,支着遮阳布幔,四周垂着流苏,四角挂着几盏明角风灯,倒也雅致非凡。游船后面,还系着一只白篷巨艇,艇内刀勺之声,烹炙之味,扬溢出来,想必是游湖的行厨船。

三人弃鞍上船,黄九龙一看船内宽大,中间设了一张花梨桌子,四面围着小椅子,桌上摆着鲜花香茗点心盒水烟盘之类,色色俱全。不觉高兴异常,对王元超道:“我们堡内几个头目,同文案室几位先生,着实有点才性,我知道这样布置准对你的心思。”

王元超笑道:“真也亏他们。”又前后一看,船头船尾各立着两个精壮湖勇,分司橹篙,行厨船上也有几个湖勇。一数两船的人,连煮茗烧菜的厨役,共有十余名,足供支应,就吩咐开船,向柳庄进发。恰值天气晴爽,岚光隐隐,秋波叠叠,远处渺小的儿只渔舟,同掠波的水鸟出没天际,宛如图画,这样幽静的水面,近处只自己两只船上一路发出欸欸的橹声,和船头推波而进的接触声,偶然远远的几声渔歌从水面传来,景象清幽之至。

这样三人谈谈笑笑行了一程,忽然痴虎儿伸手指着水面远处,喊道:“咦,那红色的是什么?”黄九龙目力最好,朝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对面浩渺一碧之上,隐隐的露出一点红如赤血的东西,正对着船行方向推波而来。王元超也已看见,笑道:“古人用‘万绿丛中一点红’的诗句作画题,这不是绝妙的画稿吗?”

忽听黄九龙喊道:“我看出来了,那船上挤着一堆人,红颜色似乎是女人穿的衣服,看那来船方向正是柳庄所在,难道范老英雄也来得这样快么?”回头吩咐湖勇快迎上去,立时双橹如飞,船如疾箭。对方来船却是一叶扁舟,飞也似的驶来。相离还有半里多路时候,隐隐听得对船上有人击楫高歌,水面上一阵清风吹送,歌声非常悲壮激楚。

王元超伏在船栏上,借着水音,侧耳细听,听出唱的岳武穆满江红一阕,他听到:“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响遏行云,声裂金石,字字送到耳朵内,回头向黄九龙笑道:“听这歌声,范老无疑,此老豪气凌云,一腔热血,有心人听到这几句慷慨悲歌,就可知道他的为人了。又难得这样大年纪,一点没有颓败之态,真所谓得天独厚的了。”

话犹未毕,一阵微风,掠面而过,又隐隐听得一个又尖又脆的嗓子唱道:“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这几句唱得缠绵悱恻,抑扬顿挫,从风尾遥曳过来,若断若连,便象碧天尽处,有仙女从云中歌舞一般。王元超扶着船栏,听得神思迷离,不意远远一阵拍手欢呼,歌声便划然而止。原来两船愈趋愈近,一刹那,彼此都可望见,所以拍手欢笑。

这边黄九龙等仔细向前一看,可不是柳庄那般人?最醒目的是船头立着的红娘子,披了一件猩猩大红呢的一口钟,映着水面倒影,流波闪动浮着一片片的红光,照眼生缬。王元超笑道:“怪不得人称红娘子,原来爱穿红色衣服出了名的。”

再一看红娘子身后,范老头子头戴范阳毡笠,身披米色茧绸道袍,足登云头朱履,箕踞而坐,膝上搁着一片桨,鹤发童颜,神采奕奕,同昨晚见面时又是不同。范老头子身后,紧坐着吕氏双凤,也各外罩一件燕尾青羽线呢的风氅,越显得素面朱唇,珊珊秀骨。双凤身后还有一个不认识的黑面矮汉却蹲在船尾,抡桨如飞的急驶而来。片时两船接近,黄九龙、王元超步出船头,一齐恭身迎迓,一面命湖勇点篙定船。

那小舟上范老头子首先起立,拱手大笑道:“有劳两位远迎。”语音未绝,已自跃过船来。红娘子同吕氏姐妹也含笑招呼,先后轻轻跃上船头。彼此一阵寒暄,步入舱中。范老头子先不就座,遥向小舟上的黑矮汉连连招手道:“老弟快上这边来,我给你引见两位少年英雄。”

那矮汉遥应了一声,慢慢放下双桨,立起身来,先向这边拱一拱手。就在这一拱手的工夫,也没有看他怎样动作,只一眨眼,他已从那边船尾一跃过船,竟象棉絮一般,毫无声息,连船身都没有晃动一点。黄九龙、王元超起初以为这黑矮汉一身灰扑扑的村装,定是范家的长工,此刻一听范老头子称呼老弟,身手又这样矫捷,才知道以貌取人未免小觑人家。正想上前同他答话,忽见他回头向外一看,喊声“不好”,顾不及同人周旋,急匆匆又转身走到船头,立时伸出两手,凭空向湖面一阵乱招。众人看得非常诧异,也一齐走近船头,顺着他招手的所在一看,不禁暗暗惊奇。

原来这位黑矮汉飞身上来时,两足不免向小船一点,那张小舟经他一点,舟上没人主持,自然直荡开去,偏又下水顺流,霎时飘离大船老远。这边船头上的湖勇,急想用竹篙带住,已是不及。等到黑矮汉走上船头,那只小舟已隔开二丈多远,不料经这黑矮汉立在船头双手远远一招,说也奇怪,那只小船好象懂得人性一般,立时在水面上打了个转身,定在水上不动了。

这时船上的黑矮汉两掌齐舒,五指勾屈,如鸟爪一般,朝着那只小船运气伸缩不定。一看他臂上虬筋枝枝突起,好象掌上挽着千百钧重的东西一样,再看那只小船,似已渐渐移动过来。一忽儿那黑矮汉猛的向后一退,两掌一拳,两臂往回一掣,一声猛喝,就见那只小舟霎时箭也似的飞射过来。众人看他有这样神奇手段,齐声喝起采来。船头湖勇见小船已自动回来,慌忙用篙点住,再用船上铁链搭在小船上,就不会再荡开去了。

黑矮汉回身进舱,笑向范老头子道:“俺真鲁莽,几乎把老大哥的宝舟,飘去得无影无踪。”范老头子笑道:“想不到我这破舟,也会同你开玩笑,急得你用出混元一炁功来。许久不见你练这手功夫,今天我们大开眼界,还要感谢那只破舟呢。”说罢,一船上的人都大笑起来。

黄九龙、王元超重新过来见礼,那黑矮汉衣服虽然村野,语言应对却非常彬彬有礼。这时范老头从中介绍道:“说起我们这位老弟,也是三湘七泽中一位无名英雄,姓滕单名一个巩字,现年五十有七,湖南麻阳人氏。因为中年遭了天灾弄得家破人亡,从此就单身浪游,没有家室。可是老天爷安排甚巧,这位老弟因只身浪游,反而遇到异人传授了一身好功夫,所以这位老弟的功夫,还是中年以后才练出来的。因为素性恬淡,不计名利,不遇知己,绝口不谈武技,人家看这副外表,宛然是个憨脑的庄稼人,谁知道他身怀绝技呢。生平同老朽最讲得投机,老朽从前许多好友当中,也要算这位老弟最忠实。自从老朽隐在湖滨,每年总来看望一次,盘桓几天。昨晚两位大驾刚才进门,这位老弟接踵而至,老朽同两位畅谈一番,正高兴得不得了,又遇老友临门,那份欢喜就不用提啦。我对他说起两位大名,他也钦佩得不得了,而且昨晚两位离开蜗居当口,这位老友已在暗地里依稀望见两位丰采,所以今天一同邀来聚会聚会。”

范老头子介绍已毕,彼此又道了几句仰慕的话,黄九龙又拉着痴虎儿替他向各人介绍一番,然后彼此纷纷就座。湖勇们依次献上香茗,大家就兴高采烈的开怀畅谈起来。这时大船带着范家的小船,后面跟着行厨船,在湖面缓缓而行。坐船上除去四个摇船的湖勇不算,中舱环坐着范老头子、滕巩、舜华、瑶华、红娘子、痴虎儿、王元超、黄九龙,宾主共八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谈天说地,热闹非凡,中间还夹着红娘子落落大方,诙谐百出,逗得一船上笑声不绝。

范老头子笑向黄九龙道:“黄堡主这样盛情接待,后面还携着行厨,想必爱这四面湖光山色,做个游湖的盛会,真是雅人胜致。老朽从此隐居湖上,不愁寂寞了。可是我们还没有到贵堡登堂拜谒,就在中途逗留,似乎太放肆了。”

黄九龙忙答道:“老前辈何必过谦,登堂的话,更不敢当,老前辈倘能莅临敝堡,指教一切,已是荣幸非凡了。”

这时,忽见红娘子眼光闪烁不定,东一溜西一溜的向滕巩、痴虎儿两人面上来回瞧个不住,瞧一回,同双凤嘁喳一阵,双凤也把明眸闪烁起来。黄九龙、王元超都看得有点诧异,暗地向滕巩面上一看。不料此时滕巩也是两眼直勾勾的瞅着痴虎儿,顺着他们的眼光,向痴虎儿一看,只见他懒洋洋的靠在船栏上,似乎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假装远眺,避开他们的目光。但是黄九龙、王元超这样仔细一留神,也看出他们的意思来了,原来他们看得滕巩长相同痴虎儿一模一样,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象,而且越看越相似,连滕巩自己也觉得了。 ”

两人再细细一打量,果然滕巩也是浓眉阔口,也是短身横面,甚至五官位置,皮肤颜色处处相同。不过痴虎儿正值青年,肌肤充盈,气色润泽,滕巩已留着一口花白短须,又是一脸风尘苍老之色,有点不同罢了。黄九龙、王元超这样一看破,也是暗暗纳罕,转念天下同貌的也有,不足为奇。再一看滕巩还是一瞬不瞬的看着痴虎儿的背影,眉头双锁,似乎满腔心事,露出一脸凄惶之色来。

黄九龙一看这副形状,勾起好奇心来,心想他自己也知道与人面目相同,但是何必这样愁容满面呢?猛然想起痴虎儿幼年的身世,顿有所触,正想同滕巩攀谈,忽见红娘子匆匆离座,走到范老头子跟前,低低嘁喳了一阵。范老头子一面点头,一面向滕巩、痴虎儿看了一回,登时笑容可掬的向黄九龙问道:“这位雅号痴虎儿的弟台,想必是贵堡新进的少年英雄,是否同出尊师门下?”

黄九龙听他忽然问到痴虎儿,知道是红娘子捣的鬼,趁势答道:“说起我们这位虎弟,幼年出世时候,非常奇特,也非常凄惨。最奇怪的,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知道父母是湖南人罢了。”

范老头子听到此处,两只眼珠乱转,满面诧异的说道:“呦,原来也是湖南人,想不到滕老弟在此地还碰着同乡人的。”边说边看了滕巩一眼,只见滕巩很惶急的问道:“现在这位堂上二老,都健在么?”

黄九龙道:“说也可怜,我们这位虎弟一离娘胎,慈母就撒手归天,父亲呢,又早已不知下落,一出世就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人。非但同父母没说过一句话,连自己的父母面长面短,都不得而知,又没有半个戚族,所以到现在自己究竟姓什么,还无从查考呢!”

此时痴虎儿脸虽朝外,两只耳朵听得非常清楚,听得黄九龙提到自己幼年身世,顿时触起悲肠,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这一来,益发不敢回头,等到黄九龙说出自己还没有姓,一阵难受,但看他肩背一起一伏,就知道他伤心已极,一船上都代为叹息不已。

不料这当口,滕巩微一跺脚,哎的一声,直立起来,瞪着泪汪汪的眼珠,伸着颤抖抖的手臂,意思之间,似乎想去抚慰痴虎儿,又象欲前又却的样子。红娘子正在他身后,倏的伸手一拉滕巩衣襟,悄悄说道:“滕叔,我们且听黄堡主细谈。”滕巩经这一拉,悚然一惊,一声长叹,仍复颓然就座。

范老头子笑道:“我们滕老弟心肠非常慈悲,自己又没有一男半女,所以一听黄堡主讲得凄楚就感动心曲了。但是老朽尚不明白,这位既然出世就没了父母,由何人抚养长大呢?”

黄九龙笑道:“晚辈说他出世奇特,就在这个地方。这位虎弟在五六岁以前,可以说没有经过人抚育。”此言一出,众人大为震动,尤其是舜华,忽然触起心机,想着一事,急急问道:“才出世小孩,不经人抚养,难道遇着奇异的兽类代为抚育么?”这一问,黄九龙、王元超同时吃了一惊,心想你怎么知道的?连痴虎儿也听得奇怪,一抹眼泪,回过头来瞧了舜华好几眼,依然回过头去,惘惘然的看那船舷的流水,红娘子以为舜华语言不检,说出兽类抚育的话,所以惹得痴虎儿心不乐,回头直瞧,暗地向舜华看了一眼。

黄九龙徐徐笑道:“吕女士所说的很有见地,并没说错。事不说不明,左右闲着无事,我把其中详细情形讲一讲,诸位就明白了。”于是把痴虎儿出世情节,一直到自己碰到痴虎儿,赶走醉菩提,带到太湖堡为止,原原本本巨细不遗的说了一番。每逢说到奇特惨痛之处,非但范老头子、红娘子听得拍案惊奇,连双凤也大声呼怪起来,惟独滕巩同痴虎儿一声不响的听着,只各人眼泪象瀑布一般直淌下来。等到黄九龙一口气说完,忽见滕巩面上眼泪,点滴都无,只瞪着一双巨眼,直勾勾的看住痴虎儿身上,额上满迸出一颗颗象黄豆般大的汗珠,形状非常可怕。

范老头子一看滕巩这副形态,喊声不好!正想立起身来,说时迟,那时快,猛听得滕巩一声惨叫,张开两手,从座上向痴虎儿直扑过去,还未扑到跟前,两眼向上一翻,全身直挫下去,砰的一声巨震,整个儿跌在船板上,昏死过去了。

这一来,船上立时大乱,痴虎儿还莫名其妙,回头一看,以为这人发了疯,惊得直跳起来。范老头子同红娘子首先一跃而前,蹲下去一左一右地扶住滕巩,不住的掐穴摇背,范老头子也是老泪婆娑,两眼望着天空大声喊道:“难得,老天有眼!”把这几句话颠倒叨念不已。一忽儿滕巩转过一口气来,咯的一声吐出一口稠痰,悠悠的喊了一声:“我的天呀!”叫了这声,眼泪又直泻下来。

范老头子流着泪道:“好了,好了,老弟且休着急,愚兄自有办法。”复向黄九龙道:“诸位休慌,今天事出非常,难怪我们滕老弟一时急痛攻心,昏厥过去,待一会就好了。”

黄九龙和王元超心里已瞧料几分,心想真有这样天缘凑巧的事么?如果滕老头子没有误会,倒是我们虎弟的大造化。

黄九龙一面思索,一面倒了一杯热茶,送到滕巩口边,红娘子赶忙接过,连称不敢,滕巩呷了一杯茶,神色渐渐回复。范老头子同红娘子扶他起来,仍旧纳在座上,范老头子又回身向众人朗声道:“今天事非偶然,也许老天爷安排定当,故而鬼使神差使我们聚在一起。诸位不明白其中详情当然看得诧异,现在待老朽把滕老弟的身世对诸位一讲,然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说起我们滕老弟的家乡,在湖南麻阳县乡下,祖上务农为业,传到这位滕老弟也是半耕半读,家境也算小康人家。娶了一位姓金的夫人,荆钗布裙,非常贤慧。不料到了滕老弟三十余岁时候,祸从天降,忽然山洪暴发,秋雨连绵,湖南全省大水为灾。偏偏滕老弟的一乡地势格外低洼,一天晚上,忽听天崩地裂价一声巨震,全村众人俱从梦中惊醒。一刹时村外象千军万马一般的声浪,鼎沸而起,夹着男女呼号之声,天翻地覆般闹成一片。知道不好,定是江堤倒塌,大水来袭。急急穿衣下床,把门房一开,嘿,可不得了哇!立时一股洪流冲进门内。

“那时滕老弟无非是个安分守已的乡农,水性又未精练,一阵惊慌,早已随波逐流,飘得不知去向,等到被人救起苏醒过来,已在百里开外。想到自己那位金夫人,当然也被大水冲去,又是女流之辈,多半已是性命难保。最悲痛的自己夫人已经怀孕,从前又没有添过孩子,这一来岂不断宗绝根,那时滕老弟的悲痛,也就不用提呀。偏又祸不单行,自己刚从水里被人救起,又接着生了一场大病,几乎了此残生。幸而尚有救星,因为他从水里被人救起的地方,是座古庙的门前,救他的人就是庙内的和尚。

“可是那个和尚救他起来以后,不料他又生起大病来,病了许多日子,病势愈来愈重,弄得庙内和尚束手无策。正在病得奄奄一息的当口,幸而那庙里忽然来了一个远方挂单老和尚,系从四川峨嵋云游到此。看到滕老弟病倒僧房,自愿担任医药。果然那个挂单僧医术神通,连服几味丹药,居然起死回生,几天以后,就复了原。滕老弟自然感激得不知所云,但是他这一病,已耽误了几个月,病中人事不知,没有话说。病好以后,自然一心记挂着金夫人的存亡下落,和家乡水灾退后如何光景?立时想拜别寺僧,赶回家去。

“哪知那个挂单僧听他说出这份意思,哈哈大笑起来,向他说道:‘你卧病时候,老僧已替你到贵乡走过一遭了,你今生今世,休想见到你的家乡了。’滕老弟听得自然吃惊,忙问他此话怎讲?他说你们贵乡地势本属低洼,此次全省大水,又为前十年所未有,各路的水都聚在贵乡,所以田庐树木统统浸没,已变成众派所归的巨泽,地形也改了模样,正应了桑田沧海那句话了,你还想找得着你的家园吗?滕老弟知道这个挂单僧年高貌古,一脸慈祥,绝不会说谎,立时吓得只有哭泣的份儿。那老和尚蓦然一声猛喝,大声道:‘田园身外之物,何足恋惜?大明江山还要失掉,何况你这几亩田园!’

“滕老弟被他一喝,吃了一惊,哭丧着脸道:‘田园弃掉也罢,但是……’老和尚不待他出口,忽然大笑道:‘夫妻聚散,子孙有无,都有缘分。比如你明明已被大水漂去,到百里外,还被人救活,焉知你老婆肚中一块肉,不养个黑黑胖胖的好儿子,替你传宗扬名呢?’这几句话说得滕老弟毛骨悚然,心想我肚内的意思,怎样他知道得这样透彻呢?想必是个得道高僧,自己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跪在老和尚面前,求老和尚指点迷途。

“那老和尚也毫不客气,立起来,把全身骨骼一摸,用手一提,象提小鸡似的提了起来,只说一句‘跟我走!’从此滕老弟就拜老和尚为师,跟他海角天涯的跑了十几年,练成了一身好功夫。有一年师徒二人,走到峨嵋山最高峰一座石洞内,老和尚对他说,这座石洞是老和尚早年修行的地方,所以洞内石桌石床,和一切应用物件,都很完备,两人在石洞内又居住了许多日子。

“有一天,老和尚从洞底掘出一具石匣,打破石匣拿出两柄长剑来,说是这两柄剑还是当年百拙上人在云南莽歇崖铸成的八剑之二,一名奔雷,一名太甲。这柄奔雷,现在我赐你,以助积修外功。这柄太甲,你暂时一并带在身边,将来机缘凑巧,你或者尚能会着你亲生儿子,到了那时候,你把太甲剑转赐你的儿子佩用。那时滕老弟虽然知道自己师傅道行高深,玄机朗澈,所说定有道理,但是突如其来的儿子,实在听得莫名其妙,又不敢细细探问,只好恭恭敬敬的接受。

“老和尚把两柄剑交付完毕,又对他道:‘你跟我这几年,已经有点修养,论到本领,也可独自在江湖阅历一番,做点功德,尤其应该到浙江地方常常走走,自有你安身立命之所。你要知道,乡能变湖,湖亦能变乡,天下事没有一定的,而且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与你的缘份,也尽如此,我自己也要寻一个归宿之处。你明天就可独自下山,不必恋恋在此。’说完这番话,就面壁入定,不理会他了。

“从此滕老弟就拜别师尊,浪游天下,暗地做了许多侠义功德的事。因为记着师傅临别赠言,常常到江湖来游玩,所以同老朽结为知已朋友,这是滕老弟亲口对老朽说的从前经过。诸位请想,我们把滕老弟和痴虎儿两位的身世,互相对证起来,又看他们两位的面貌,同老和尚所说遇缘得子的话,各方面一凑合,此刻不是奇缘巧合,父子团聚么?”

黄九龙等静静的听他讲毕,人人感动得又惊又喜,心想果然有这种奇事,立时各个的眼光,都集中在滕巩、痴虎儿两人身上。这时滕巩抹着老泪立起身来,向众人罗圈一揖,未开言先自一声叹,然后岔着嗓音道:“象俺苦命的人,万料不到有今天一桩巧事,此刻俺好象在梦里一般,心里也乱得一点没有主意。究竟其中有没有错误的地方,还要请诸位代我们作主。倘然千真万确,确是这么一回事,也许老天爷可怜俺,设法补偿我一生惨痛。现在应该怎样确切证明,全仗黄堡主和诸位大德成全。非但俺感激得难以形容,就是俺地下的拙荆,也变牛变马报答不尽的。”一言未毕,嗓子一哑,眼泪像抛珠一般洒下来。

众人正想开口,忽听得痴虎儿一声大吼,抢过来伸出一只黑毛的巨手,擘胸把滕巩的衣襟扭住,瞪着一双怪眼,一头毛蓬似的乱发,根根上竖。面上又挂着一道道纵横的泪痕,象凶煞般对着滕巩,嘴上发出咻咻之声,只说不出话来。这一来,非但滕巩摸不着头脑,众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黄九龙慌忙喝道:“虎弟不得无礼,这是你的父亲。”

痴虎儿经过这一喝,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跳脚嚷道:“天啊,我娘死得好苦呀!”大嚷大闹只喊着这句话,依然扭着滕巩不放手,众人听他这句话,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经他沸天翻地的一闹,那只船东簸西荡,几乎翻了身。

众人正想近前劝阻,滕巩两手一摇,一跺脚,抱住痴虎儿,大哭道:“儿啊,为父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因为想到你娘死得凄惨,怨为父不早来寻访。儿啊,你要明白,咱们一乡的人被水溺死了十之八九,也不知道你娘怎样逃出命来。事后俺们家乡又被大水汇成巨泽,弄得无家可归,一村幸而逃出命来的人,都散在远处,想访查你娘的下落,也无从着手。为父离师以后,接二连三的到咱们家乡寻访,无奈好好一个村庄变了白茫茫的大湖,叫为父如何是好呢!儿啊!你不要哭坏了身子,天可怜我今天使我们父子相逢,又难得黄堡主在赤城山陌路相逢,把你提携到此,看待得象自己手足一般,这样的恩义,我们父子要时时记在心里,设法图报才是。”

痴虎儿听他父亲说得这样委婉,觉得自己太鲁莽了,初次碰着难得见而的父亲,不问皂白,就来了这一手,自己知道太不对了。心里一阵难过,卜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滕巩大腿,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已。滕巩也是悲喜交集,隐痛难言,索性父子拥抱着大哭一场。这一场大哭,只哭得一船的人个个叹息不已!尤其红娘子同舜华、瑶华虽是巾帼英雄,终究是儿女心怀,竟在旁边陪了许多眼泪。

等到他父子俩哭个尽兴,范老头子又再三劝慰一番,才停止悲声,由船上湖勇递上热手巾,一一擦过脸。滕巩又向众人很恳挚的道谢一番,尤其对于黄九龙、王元超表示出十分感激的意思。这时痴虎儿早已收起煞神般的凶态,变成了驯柔的乳羊,依依难舍的靠着滕巩,问长问短,流露出父子天性来。一船上的人,也依然开怀谈笑,扫尽愁云惨雾,又复充满了融融洽洽之象,可是谈话的资料,还是他们父子俩身上的事。

红娘子笑道:“我们这位虎弟,出世果然奇怪,但是那只哺乳的雌老虎,尤为奇怪,凭什么对于虎弟有这种情义,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来。”

舜华忽然笑道:“讲到那只雌老虎,愚姐妹俩倒略知一二,而且我们姐妹俩小的时候,同那只雌老虎还天天在一块儿玩耍呢。”这几句话又是奇峰突起,引得众人又连声呼怪起来。

红娘子柳腰一摆,斜睨了舜华一眼,格格笑道:“怪不得刚才黄堡主还未说出虎弟的详情,你就说异兽抚育的话,难道说你也尝过那雌老虎的虎乳?”舜华轻轻啐了一口,娇嗔道:“狗嘴里会生象牙才怪呢。”

两人一打趣,引得众人大笑,滕巩急得想打听雌老虎的来源,笑向舜华道:“范姑奶奶一天不说笑话不过日子的,可是事情真奇怪,吕小姐怎么也知道那雌老虎呢?”

舜华道:“那只雌老虎从前在云居山深谷内憩息,无意中被舍亲千手观音瞧见,生生把它活捉回来,调养了几个月,驯服得象狸猫一般。平日舍亲同几位道友讲经说法,那只雌老虎总在身旁蹲着,竖着虎耳,痴痴的听道友们讲些修真养性的话,好象懂得一般。几年过来,野性全无,千手观音说的话,句句懂得,非但守门司守,衔柴代骑,可以指挥如意,而且忠心耿耿,一刻不离主人左右。

“那时愚姐妹年纪尚小,先父去世,蒙舍亲千手观音接到云居山教养,时常骑在虎背上,满山游玩。有一天忽然雌老虎引了一只雄老虎来,向舍亲摇尾乞怜,好象二虎原是一对夫妻,所以雌老虎引来恳求一起收录,从此一雌一雄两只老虎养在家里。又隔了一年多,那只雌虎忽然生出两只豹来,不料生下来的两只豹,不到几个月的工夫,野性大发,满屋乱窜,逢人就咬。幸愚姐妹逃避得快,几乎被两豹咬伤。可笑那雌雄两虎一看自己生出来的东西,闯了大祸,急得一阵乱啃乱咬,生生把两豹咬死。恰巧那天舍亲出门采药去了,等到回家,只见两虎一齐跪在门口,泪如雨下,面前还横着两只死豹。

舍亲非但懂得虎性,似乎她一言一动两虎也能略解,对那雌虎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雌虎立起身来,朝那雄虎呜呜一阵悲鸣,立时向山内跑得无影无踪。我们看得莫名其妙,向舍亲问起情由,才知那天千手观音路过赤城山,看见一个逃难的垂毙妇人,身旁还有一个初出胎的小儿子,情景非常凄惨。细看那妇人生命已无可挽回,对于初出胎的小孩,又一时没有妥当处置的法子,正想回家再设别法,恰巧未进门,就碰上两虎这么一段事,顿时触起妙策。先向两虎训斥一顿,然后当夜带着雌虎到赤城山去救初出胎的小孩,并将妇人尸首掩埋。在赤城山上找个洞穴,命雌虎用虎乳哺育初出胎的小孩,须哺乳到小孩自己会走,就近送与弥勒庵方丈以后,才准回来,把这桩事将功赎罪。倘然那小孩抚育得不得法,立时要把两虎一齐处死。

“那两只虎对于舍亲原是唯命是听,从来没有毫厘违背,或做错一点的。所以舍亲也很信任它,舍亲为这事,也奔走了一整夜。又据舍亲说,无论哪种禽兽都可以感化得同人类一样,不过感化的方法,各有不同罢了。愈是庞大厉害的禽兽,愈容易感化,一经感化,绝不至中途变心,倒是人类却不容易感化。因为禽兽脑筋究竟简单的,所以佛教有驯象伏狮的阿罗汉,儒教有懂得牛鸣鸟语的介葛卢公冶长,和百兽率舞的师旷。懂得此中奥妙,要驯服几只烈禽猛兽,原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那两只老虎根基颇厚,却与他兽不同,舍亲当时说了这番话,我们听得也有点领悟。想到普通人家养的鸡犬之类,同形体大一点的牛马,何尝不是禽兽?老虎处在深山偶然被人碰见,不是骇走,就是设法置它于死地,同人类一点没有接触情感的机会,自然而然变成一种可怕的兽类。果然,这事隔几年,那双痴虎突然回到云居山,向舍亲摇头摆尾的一阵乱吼,居然还落下几点虎泪。我们听舍亲说,知道痴虎已把那小孩养大,设法交与弥勒庵长老领养,而且那痴虎还表示非常爱惜那小孩,时常偷偷的到赤城山去探望那小孩在弥勒庵中的情形。却不敢跑进庵去,总在对山松林内暗暗守候那孩子出庵来。倘然见不着小孩的面,回来必定乖头搭脑,喂它食吃,也象吃不下去样子,到了第二天,还得跑去看望,待见着了小孩的面,才死心塌地地回来,所以我们都喊它痴虎婆。

“不料它有一次从赤城山探望小孩回来,跪在舍亲面前呜呜悲吼,仿佛哭诉一般。舍亲跟它到赤城山去了一趟,才明白究里。回来拿出一颗丹药同许多鹿腿,命我骑了痴虎去救那小孩的命。舍亲又把自己常用的一颗押忽大珠,教我拿着可以代灯夜行。可是从云居山到赤城山路确实不近,走的又是偏僻山道,亏那痴虎拚命驮着人飞跑一路窜高越矮,竟象腾云驾雾一般,没有多少时候,就到了赤城山。只见那痴虎从一块雪上,驮起一个冻毙的少年,驮进了一个黑暗深广的洞内,我拿着那颗押忽大珠照着,待它把丹药灌入少年口内,那痴虎抱着少年,活象母子一般。那时我闻不惯洞中的秽气,就立在洞口待了一忽儿,直等到那少年苏醒,才催那痴虎一同回转,这就是以前那只痴虎的历史。此刻碰上滕老丈父子巧遇,黄堡主说起痴虎哺乳的事,才明白滕老丈这位令郎就是从前雪地上的少年。”

这样经舜华补叙明白,众人格外惊叹,好象一船上的人都非偶然而聚,尤其是滕巩同痴虎儿,感念那只痴虎的恩情,称道不置。痴虎儿道:“怪不得两位女英雄昨天驾临湖堡的时候,我在席上看见这位女英雄仿佛而熟得很,原来在赤城山虎窝洞口,早已会过面的。”

滕巩也接口道:“不知现在那灵通的义虎仍旧在云居山上吗?将来小儿应该想法报答哺育之恩才是道理。”

舜华笑道:“现在那一公一母两虎,依然驯养在舍亲别墅内,比从前格外通灵了。报答的话,倒可不必,将来有机会,令郎再同那痴虎会面一场,那痴虎必定非常满足的了。”

这时船内众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时已近午,船也游行到太湖深处,两岸山岩陡削。王元超、黄九龙指挥湖勇泊船设筵,行厨船上就陆续献上山珍海味,美酒时馐,霎时宾主入座,开怀畅饮起来。大家吃到半酣时节,范老头子在首座忽然对王元超笑道:“老朽痴长了这么大,象滕老弟今天父子巧遇,倒是生平罕见罕闻的奇事。万一双方没有事实证明,或者双方经过的事实,模糊不足为据,明明是父子,当时没有确实法子来证明,这又如何是好?王居士满腹经纶,定必另有妙法,可否赐教一二,使老朽开开茅塞。”

此言一出,又引起众人注意。头一个滕巩,心想这话对呀,就是我们今天父子巧遇,也无非凭朋友居中一番传述,倘然另外还有确实证明法子,岂不格外完美。可是王元超一听范高头问到这句话,早已明白范老头子的意思,是明知故问的,当时不慌不忙放下酒杯,微笑道:“范老前辈见多识广,定然知道古人滴血为证的故事,照冤录上所载,不要说是活人,就是百年枯骨,也一样可以滴血的。”

滕巩不待范老头子答话,抢着道:“王居士说的滴血为证,不知如何滴法?我们父子俩何妨当场一试,也可长长见识。”

王元超笑道:“滴血法子非常简单,无非用一杯清水,双方各自刺一些血出来,同时滴在杯水内,倘然血滴下去,刹时凝结成一块,就可证明确是亲骨肉无疑,否则就不会凝结在一块的,但是现在两位何必多此一举呢?”

不料众人好奇心盛,都想见识一番。加以滕巩自己愿意,亲自立起来找了一只茶杯,在船头舀了一杯清水,匆匆回座,放在桌上。立时卷起左袖,露出虬筋密布的臂膀,抬头向各人一瞧,向红娘子道:“姑奶奶,你头上金钗借吾一用。”

红娘子笑道:“滕叔,你这一身刀枪不入的钢筋铁骨,金钗软软的怎么能用,我倒有一宗法宝,可以权充一使。”

边说边向腰下解下一个很小的皮袋来,解开袋口掏出两枚金钱来,众人细看,原来是一种特制的金钱镖。这种金钱镖并非真个金钱,却是周围镶着尖利锋芒的钢边,发出时专取敌人要害,就是有铁布衫金钟罩功夫的人,遇上这种金钱镖也要担心。因为功夫练不到眼上,金钱镖却是专取双目的暗器,形式又小,一发就是连珠不绝,很不容易躲闪。红娘子是使用金钱镖的专家,尤其练得神出鬼没,遇着许多敌人时,能够满握金钱镖,漫天一撒,个个金钱镖不为落空。只用一枚时候,也能使出种种巧妙着数,令人防不胜防。

这时她拿出金钱镖,滕巩接过去向众人一扬笑道:“这是姑奶奶的看家法宝,当年在江湖江北不少好汉,败在这小小金钱镖上,绿林中还有人送她撒钱女刘海的雅号呢。”边说边把袖子向上一勒,又分了一枚给痴虎儿,教他照样划一个小口子,流出一点血来。

父子俩将要动手,范老头子猛然一拍身,笑道:“且慢,这样试验还不确当,我也来陪你们出点血,先试验一次不是亲骨肉的看看,诸位以为如何?”

红娘子首先抢着说道:“老爷子这么年纪,凭空想出点血,这是何苦呢?横竖我这镖内没有毒药煮炼过的,人人都可以试验,我就代替老爷子来玩他一下。”

范老头子笑道:“出点血有什么了不得,也罢,你就流点血试试看。”

红娘子立时又叫人另外舀水来,自己拿出一枚镖来,对痴虎儿道:“虎弟你先在膀上微微划一下。”

痴虎儿果然也掳起左袖,右手拈住金钱镖,在膀上轻轻一划。红娘子赶忙也在左指上划了一下,立时渗出一缕血来,流入杯中,把杯向痴虎儿面前一送,痴虎儿一俯身,也把膀上的血流在杯内。众人一起抬身细看杯内,只见水中两缕鲜红的血丝,荡漾开来,化为许多游丝一般的赤缕袅向杯底。范老头子催着痴虎儿道:“你不用再划第二个口子,趁势再向这杯水内流一点就好了。”痴虎儿依言再伸着臂膀,靠迎他父亲面前一杯水内,用手一挤创口,又浓浓的流了一大点血进去。滕巩一看他儿子满不在乎的左流一点血,右流一点血,看得有点心痛,慌忙从怀内掏出一瓶药来,递给红娘子道:“这是我师傅亲自制炼的名贵刀创药,略微上一点就可封口,请姑奶奶自己用后,交小儿也上一点就好了。”

红娘子接过药瓶后笑道:“滕叔,你快流血罢,不要耽误了众人吃酒呀!”滕巩听得,赶忙把左臂凑近杯口,右手用镖锋一勒,立时冒出血来,流入杯内。这时一席的眼光,个个注在杯内。说也奇怪,这回顿时不同,只见滕巩的血一流入杯内,立时同痴虎儿的血象吸铁石一般凝合在一处,直沉杯底,并不分散开来。许久,才被水化开,由浓而淡,由淡变成一杯淡淡的红水。

这时范老头子脆生生一拍手掌,呵呵大笑道:“王居士真是满腹经纶,这样一试验还有谁敢不信滕老弟今天的巧遇呢,我们应该大家恭贺一杯!”

这时众人也明白范老头子故意引逗王元超说出滴血的话来,重加一番证明,免得将来另生波折,没有不暗暗佩服范老头子思虑周到。于是大家收去两杯血水,又向滕巩父子举杯道贺,滕巩、痴虎儿也自高兴非凡,同众人谦让一番。这时黄九龙是东道主人,自然满席张罗,王元超也自殷勤招待。

等到酒阑席散日已过午,黄九龙想到滕氏父子一番巧遇已告一段落,自己也有许多话要同范老头子商量,心中略一盘算,就向范老头子笑道:“我们这位虎弟今天无意中逢着自己父亲,正是天大喜事,晚辈愚见想请滕老前辈暂息游踪,在敝堡盘桓几时,虎弟也可稍尽侍奉之道,滕老前辈也可及时传授家学。而且晚辈这次同虎弟回到敝堡,系奉敝老师的手谕行事。虎弟虽未正式列入门墙,回想敝老师在赤城山同虎弟一番周旋,也可算得门下,将来敝老师对于虎弟当另有后命。有这几层原因,所以晚辈想请滕老前辈暂居堡内,晚辈也可诸事叨教。”

范老头子听得这番话连连点头,正想开口答话,忽见痴虎儿倏的立起身来,向他父亲大声说道:“我今天得能重见着父亲,从此我也有了姓,也知道了自己的父母,好象另做一回人,这样大恩大德,都是那赤城山见着的老神仙和黄大哥所赐。现在儿子在堡内,黄大哥又看待得胜如手足,难得黄大哥知道我的心,请父亲一同住在堡内,这是最好没有的了。父亲横竖没有一定的家,尤其合适不过,父亲快答应我黄大哥吧。”

滕巩被他儿子象炒暴栗似的一阵叫喊,知道他儿子是个直心直眼的人,倒一时弄得不能开口。但是左右一想,也只可如此,就连连向黄九龙拱手道:“小儿承蒙热心照拂,已是过意不去,又添一个老朽去打扰,于心实在不安。”

黄九龙知道他心里已经愿意,不禁大笑道:“滕老前辈何必太谦?我们略去私情不讲,倘然滕老前辈对于敝老师的举动,和敝堡一切设施表示同意的话,只看在地下几位先朝志士面上,也应该当仁不让的了。”

这时范老头于也大笑道:“黄堡主真是快人快语,滕老弟虽然浪迹江湖,也是同道中人。今天气味相投,无庸多说,就此一言为定,准照黄堡主意思同归贵堡就是。”滕巩究是乡村本色,讷讷于言的总算默认了。

黄九龙笑道:“范老前辈,倘有余兴,和姑奶奶同两位吕女士就此光降敝堡,指教指教。”

范老头子未待说毕,拍手笑道:“好极了,本来老朽和黄堡主还有不少要紧话一谈,不知今天一见面,就发生滕老弟天大喜事,没有工夫细说。趁此酒醉饭饱,何妨就此掉船回堡,我们到了贵堡,也算不虚此行。”

黄九龙喜不自胜,正想吩咐启碇回堡,滕巩忽然向黄九龙拱手道:“承堡主盛情相邀,不敢推却,但是俺有随身一点行李和两柄宝剑,寄存范兄府上,似乎应该回去取来,方可进堡。”

黄九龙道:“不要紧,回头差一个妥当的湖勇,跟范老丈到柳庄取来就是。”滕巩连声道谢,黄九龙就命湖勇把大小三船一齐摇回堡,片刻到了近堡湖岸,众人弃舟就陆,联骑进堡。双凤是来过一次的,已略窥规模。范老头、滕巩、红娘子是初次观光,边走边四面观玩,看得布置精严,形势雄壮,各个赞不绝口。黄九龙、王元超又领导众人在堡内各处参观一周,然后在一间设备精雅的客厅内一齐落座。几个湖勇奔走供应,纷献芳茗,于是主客之间,又高谈阔论起来。

这时舜华、瑶华两人悄悄说了几句,瑶华转身从贴身取出一个小小的长方锦匣,交与舜华。舜华接到手,姗姗迈步,走到王元超面前,朱唇微启道:“这就是令先祖征南先生所著的那册内家秘笈,奉舍亲千手观音之命,从铁佛寺弥勒佛肚内取来,说是到太湖以后,乘便亲交王先生收藏。几乎被醉菩提捷足劫去,幸而半途又被愚姐妹略使巧计暗地收回。收回以后,愚姐妹细看封裹严密,知道尚未泄露内容,可告无罪,愚姐妹也未敢私自拆开,所以内外依然封固,从此请王先生什袭珍藏好了。”

王元超慌忙恭身双手接过,嘴上极力逊谢了几句,可是内心这份高兴,实在难以形容。想不到千回百折、费尽心血,还取不到的这册书,此刻容容易易有人双手奉献,而且出诸美人之手。接在手时,只觉匣上热香四溢,犹有温馨,想是瑶华贴身藏着,沾着玉体脂粉。舜华又婷婷的立在面前,口馥微度,莺语如簧,益觉心中怦怦,不知如何答复人家才好。等到舜华回身就座,王元超兀自捧着痴立出神。

红娘子格格笑道:“王先生这一喜,也同我们滕叔今天父子巧遇一样,这样一比,吕家两位妹妹,也是王先生的大恩人哩。”此言一出,双凤面孔一红,众人哄堂大笑。王元超从这笑声中,敛神就座,趁势向众人道:“姑奶奶这句话,确也不错,非但两位吕女士一番跋涉,应该感激,就是师母千手观音这番厚意,也应该铭诸五内的。不过她老人家居然有此一举,按照平日同我们师父落落难合的情形,实在难以索解。”

范老头子微微笑道:“此中自有道理,将来王居士自会明白。”这句话非但王元超不解,众人亦愕然不测其故。可是双凤似乎别有会心,现出脉脉拈衣娇羞不胜的样子来,王元超也不理会,又向众人道:“从前对于这册秘笈,曾经同敝师兄说过,倘然能够得到秘笈,有同道中人,绝不保守秘密,尽可公开研讨。何况现在得此秘笈,全仗两位吕女士的大力,应该先请吕女士过目才是。”

哪知舜华在这当口另有一点秘密的举动,一见王元超意思之间,想把这册书当众公开起来,急得柳眉微蹙,玉掌连挥,向王元超道:“愚姐妹曾听舍亲千手观音说过,这册秘笈文字深奥异常,还夹着许多籀文奇字,不要说愚姐妹浅薄难解,就是在座几位老少英雄,于此道也是门外汉。只有王先生文字高深,可以参透其中奥妙,所以舍亲特地吩咐送交王先生收存,也是此意。将来王先生慢慢研究出来,再赐教我们不是一样么?”

范老头子大笑道:“照这样一说,这册书在我手上,无异拿了一张白纸,就是让醉菩提得去,也未见得看得懂,无非白瞪眼罢了。老朽以为书上无论说得如何奥妙,总须从多年苦功中揣摩出来,旁边还须名师指点,这样才能有用,仅仅捧着书本,是没有用的。试看以前成名的几位英雄,一身绝艺都是从投师访友得来,何尝有什么秘笈呢?”

黄九龙道:“老前辈这番话,同晚辈所见相同,我们五师弟无非因为这册秘笈是先人手泽,所以格外重视的。”王元超被众人这样一说,只好把手上秘笈笼在袖里,且谈别的。

这时走进一个湖勇,向黄九龙低低说了几句话,黄九龙道:“命他进来就是。”湖勇转身出去,不多时,即见一个身躯高大的头目跨进厅来,先向众人略一为礼,即转身向黄九龙报告道:“今晨六七只挂帆江船,驶进湖内,直到此刻还逗留在近市镇的湖岸,每只船上都有十几个雄壮汉于,其中还夹着个相貌狰狞的出家人,船上插着天竺进香的旗子,但是现将冬令,并非香汛当口,而且船上的人络绎上岸,借购买食物为名,细细打听柳庄方向和范家的情形,又打听了我们堡内。镇上商铺看得形迹可疑,平日又有堡主命令,只随口敷衍,并没说出真话,一面暗地赶来报告。那时堡主正在游湖,先由堡内派几拨干练的弟兄扮作本湖渔舟,向那几只船上暗地巡查了一遍。窥得那几只船上并无货物眷口,只每只船上搁着长长的几捆蒲包,形式上看去,好象藏着火器兵刃一类的东西。确有可疑的地方,所以报告堡主请示办法。”

黄九龙听了头目的报告,仰头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好,此刻你先传令通知远近各要口弟兄,严密驻守,稽查出入,不准外人随意进来。湖面多派几批弟兄乔装着渔舟,不时巡弋监视那几只船上的举动,快去,快去。”

那头目领命出去之后,厅内众人都已听明头目的报告,尤其范老头子已疑心陡起,想不出那几只船打听柳庄的意思。正在沉思间,黄九龙笑道:“范老前辈想已听得敝堡头目的报告,这事可真透着奇怪。范老前辈多年隐迹,难道现在还有人知道踪迹不成,来船打听是善意还是恶意呢?”

范老头子笑道:“虽说天有不测风云,但是老朽多年不同外人来往,今天同黄堡主流连竟日,也是近几年稀有的事。据贵头目报告,那几只船确也可疑,打听到老朽住址,更是令人难以索解。”

众人都听得这番消息,立时议论纷纷,各有主张。当下黄九龙道:“今天晚晌,我们不管那几只船如何举动,敝堡和范老前辈的宝庄,总是谨慎一点的好。”这时红娘子听得自己父亲和黄九龙这样一说,未免心中忐忑不宁,立时闹着回去。

范老头子笑道:“你这妮子,总是遇着风便是雨,我同黄堡主自有安排的法子,何必焦急呢?”说罢,走到黄九龙跟前,微微笑道:“老朽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借一步同堡主谈谈。”黄九龙赶忙立起身,向王元超道:“五弟陪诸位随意谈谈,俺同范老前辈另谈几句,再来奉陪诸位。”说毕,同范老头子匆匆走出厅外。

这时红娘子第一个焦急起来,急急的道:“我们老爷子今天真奇怪,从来不曾这样妈妈蝎蝎的,竟然撇下众位拉着黄堡主另谈体己话起来,这不是显著不对吗?”王元超笑道:“姑奶奶这倒错怪了,也许范老前辈别有用意呢。”

滕巩也含笑道:“王居士说的一点不错,我只想贵头目报告的事,最好我们这几个人中,自己去探一个实在出来。倘然真有不利我们的地方不用等他们动手,先来个先发制人,使他们知难而退,免得大动干戈。”双凤同王元超齐声赞道:“好一个先发制人,滕老丈这句话,真真佩服。”

舜华却笑说道:“那几号江船既然形迹可疑,我们第一要探明是何路道,才能想对待的法子。”王元超连连点头。正说着,范老头子同黄九龙已大笑而进,黄九龙向众人拱手道:“失陪失陪。”

范老头子接口道:“彼此都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此后堡主毋庸客气,倒是今晚我们恐怕都要费点手脚。将才黄堡主在厅外又得到案下几批报告,说是太湖靠近江苏震泽、吴江等水口,发现了几队水师游弋湖边,也是可疑。不过这种水师都是废物,就让他来了千万军马,也不足虑。惟独进湖的几只形迹可疑的船只,倘然真有窥觑太湖的意思,其中主持的人,不是没有耳朵的。岂不知太湖王的英名?既然敢来一试,定有恃而不恐的地方。而且自从黄堡主整理太湖以来,没有出过事,今天突如其来的发生此事,其中定有别情,我们不能不谨慎从事。老朽此刻同黄堡主细细商量,我们第一步先要探得来船真确的消息,才可想法对待。要这样去侦探,非从我们这般人内,推举几位亲自出去一趟不可。”

王元超抢着说道:“这真叫英雄所见略同,刚才滕老丈同吕大小姐也这样说来。”

黄九龙接口道:“既然所见相同,事不宜迟,晚辈就亲自出去一趟,请老前辈同诸位暂且安坐,待我探得确实消息回来,大家再妥商办法如何?”

黄九龙这样一说,王元超、滕巩都自告奋勇,也要前去。正在这样论议当口,忽听远远一阵吆喝声,霎时足声杂沓,跑进几个湖勇,变貌变色的向黄九龙禀道:“此刻堡外突然来了一个奇形异服的怪汉子,口口声声喊着堡主的名字,不待通报,径往内直闯。弟兄们阻挡不住,都被他破袖一甩,一个个滚跌开去。”话犹未了,又是一阵喧哗,夹杂着几个头目大嚷怪叫,响成一片,似乎那怪汉已进堡内。

黄九龙倏的双眉一扬,厉声喝道:“何人敢这样无礼?待我出去。”一言未毕,猛听得厅外霹雳般一声怪喝道:“嘿,老三如此无礼,难道藏着花不溜丢的小媳妇不敢见我吗?人生行乐耳,这又何妨,只要你舍得几瓶太湖佳酿,谁耐烦管这些些鸟事咧!”

这一阵胡喊,只把厅内几位女客臊得柳眉倒竖,满脸红霞。黄九龙面上益为挂不住,恨得牙痒痒的,也不细辨来人语音,一抬身,就想一个箭步窜上厅去。不料厅帘一扬,劈面吹进一阵浓厚的酒气,接着突的跳进一个黑蓬蓬的怪汉子,几乎同黄九龙撞个满怀。慌忙向后一退,定睛一看,黄九龙、王元超同时啊哟一声,趋前几步,向怪汉一躬到地齐声欢呼道:“真想不到是二师兄驾到,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那怪汉子脖子一挺,须发齐飞,仰面哈哈大笑道:“我算定老五也在此地,果然不出所料。闲话少说,这几位高朋面生得很,恕我来得鲁莽,担待担待。”说罢,向众人扫地一揖。他这一周旋不要紧,只把满身酒气都发散出来,象箭也似的射进众人鼻管。只把双凤同红娘子熏得恶心胀脑,连连后退,可是一看那怪汉情形,又乐得咬牙啮唇,几乎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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