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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雨中的车站

金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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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大正十三年九月一日的往事。

“喂,老太婆,该走啰!”

聪明伶俐的乞丐阿健(健太)从刨花中拽出了一双破军鞋。

“老太婆,你知道外国的上帝吗?那上帝在人们沉睡的时候,把幸福装进鞋子里呢。每年岁暮,家家商店都挂着袜子出售呢。那就是……”

阿健说着将鞋子翻倒过来,把鞋子里面的土抖落出来。

“要是里面装满硬币,可以装多少呢?一百?一千?”

老太婆依然靠在那堵未干的只抹了底灰的墙上,茫然若失地摆弄着红梳子。

“是个年轻姑娘吧?”

“你说什么?”

“我是说丢了这把梳子的人。”

“是啰。”

“是十六七岁?你看见了吗?”

“算了吧,老太婆。你又想起死去的女儿了吧?”

“今天是她的周年忌辰。”

“所以才到被服厂遗址去拜祭,不是吗?”

“要是去被服厂,我就把这梳子给女儿供上。”

“行啊……不过,老太婆,想女儿也要适可而止嘛。你不能想想你年轻的时候吗?昨天晚上,我回来上二楼看了看,只见一对男女从刨花中钻了出来。他们躺过的地方还是温热的。我在这温热的地方躺下来等你哪。可你呢,捡了一把红梳子就只顾哭,不是吗?我和你一起乞食也快一年了呀,哪怕一次也好,我多么盼你变年轻,我们结为夫妻,死也甘心啊。你知道吗,最近在遗址上新盖的房子里,到处都有年轻人躲进去偷偷狎戏。我还不到五十哪。”

“我可五十六了。死去的丈夫比我小两岁。我曾做了一场梦,被服厂死了的人,成千上万的人,都齐集在一起渡过了那长长的桥,走向遥远的极乐世界!”

“那么,一起走吧。今晚能喝到甜酒啦。到那边,我把左脚的鞋子借给你,因为右脚的鞋子我穿惯了。”

阿健趿拉着又肥又大的军鞋站起来,给老太婆掸掉腰间的刨花。

去年九月一日大地震时,老太婆的家人在被服厂里一个不剩地全烧死了。

老太婆被救出来,收容在市政府盖在浅草公园内的简易木板房里。

聪明伶俐的阿健本来就盘踞在公园里,趁着震后的混乱,佯装灾民领取了配给的衣服和食品。一些乞丐从简易木板房被撵走的时候,阿健早已同孤身一人的老太婆混熟,让老太婆认作小叔了。但是,市政府没有理由总让能劳动的男人靠救济来维持生活,再加上他已习惯乞食的生活,所以两三个月后,他就离开了市政府的救济站。

可是,老太婆已经离不开阿健,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必须依靠阿健才能生活了。此后两人一起乞讨度日。当时,半个东京已成废墟,在废墟上又正新建许多房子,他们辗转在修建中的房子里,从这家到那家,以求夜间遮风避雨。

那天,钦差大臣来到了被服厂遗址。总理大臣、内务大臣和东京市长在祭场上宣读了悼词。外国大使们献了花圈。

十一点五十八分,一切交通机关都停车一分钟,全体市民都默哀悼念。

由横滨一带聚来的轮船从隅田川各处往返于被服厂的岸边。汽车公司争先在被服厂前临时设站。各宗教团体、红十字医院、基督教女校都在会场设了救护队。

明信片商纠合了一伙流浪汉,派他们去偷偷贩卖地震惨死者的图片。电影公司的摄影师手拿高三脚架来来往往。成排的兑换所给前来参拜的人将银币换成做香资用的铜币。

青年团员身穿制服,沿途警戒。吾妻桥东和两国桥东的简易木板房家家户户张挂着凭吊的帷幕,用泉水、牛奶、饼干、煮鸡蛋和冰块来招待参拜的人。

去年的悲剧尾声的舞台上,阿健拥挤在数万的人群中,像要提起来似的抓住了老太婆的胳膊。在白木上缠着黑白布的高大的门前,阿健麻利地脱下左脚上的鞋子,让老太婆穿上。

“把右脚的草鞋脱掉吧。喂,打赤脚才好呢。”

人们在围着木桩的路上推推搡搡,摩肩接踵地拥来,一步步逼近积骨堂的正面。人流的前方,正在下着黑色的骤雨。

“瞧,老太婆,瞧那儿,都是金钱。是金钱雨哪。”

眼前展现出一大片花圈和莽草供花,恍如华丽的花林。脚板忽然有点凉丝丝的。是金钱。

“啊,痛啊!”

“痛!”

人们开始有点畏缩了。是金钱。脚板底下全是铜币和银币,一大片都是金钱。人们走在金钱上。积骨堂前面的白木上堆成一座金钱山。拥挤得不能动弹的人群还没有走到前面就投钱了。这些钱像冰雹似的劈头盖脑地落个不停。

“老太婆,明白我的招数了吧?好好干,拜托啦!”

阿健的声音带点震颤。他连忙用左脚趾将钱捡起,放进右脚的大鞋筒里。

越靠近积骨堂,冰凉的路上堆积的金钱也越多越厚。人们已经走在距地面足有一寸厚的金钱路上了。

他们拖着沉重的鞋子,逃到寥无人声的大河岸边,蹲在生满锈的洋铁皮屋檐下,这才发现那里聚集了许多船只和人群,好像隅田川两国桥下在举行焰火大会似的,不由得大吃一惊。

“啊,死了也痛快啊!我总算在金钱路上走过来了。啊,惶恐,真惶恐啊!我竟缩手缩脚,好像走在地狱的针山上啊。”

阿健吓得脸色苍白,老太婆却反而飞起一片红潮,显得神采飞扬。

“我心房扑通直跳,真像做姑娘的时候,阿健。若论在银币路上行走时那股子舒服劲儿,简直像是被心爱的男人咬住脚心啊。”

老太婆把左脚的鞋子脱了下来。阿健瞧了鞋子里面一眼,禁不住惊叫起来:

“哎呀,真有你的,捡的净是银币!”

“敢情。谁还那么傻去捡铜币呢,你说对不?”

“嗯。了不起。”

阿健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老太婆的脸。

“我到底还是乞丐命啊……在连自己的腰带都无法瞅见的人流里,竟然连银币、铜币都分辨不出来。我不能踩钱,才捡了十枚铜币,脚就畏缩了起来。在节骨眼上,女人的胆子真大啊!”

“瞧你说什么,快来数数。”

“五角、六角、八角、九角、一元四角……二十一元三角,还有很多呢。”

“喏,阿健,我连给女儿上供梳子的事都给忘了。那梳子还揣在怀里哪。”

“女儿也无法成佛了吧。”

“我把它放在这只鞋子里,扔到河里漂去给她。”老太婆像个少女,振臂一挥,就将鞋子扔在大河里了。

“数钱嘛,明儿再数好啰。阿健,买点酒去,买条加吉鱼去。今晚是我的……出嫁的好时辰。听明白了吧,阿健。你愣什么?小冤家。”

老太婆的眼睛奇怪地闪烁着水灵灵的青春的亮色。

红梳子从噗噗往下沉的鞋子里漂浮上来,顺着大河静静地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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