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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雨中的车站

母语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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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读语言学的书。

美国拉尔夫博士报告了事实。

有位名叫斯堪第拉的意大利博士,他是意大利、法国、英国三国语言的教师,因黄热病谢世了。

可是,他在发病的日子里净说英语,患病中期净说法语,最后到了临终的那天,净说母语意大利语。当然,他正在发高烧,不可能是有意识这样做给别人看的。

还有,一度疯了的女人,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她精神错乱伊始,讲一口非常蹩脚的意大利语,发病最厉害的时候说法语,病势衰颓的时候操德语,逐渐痊愈的时候又回头说母语意大利语。

有位年迈的林务官,他少年时代曾短暂地旅居波兰,后来主要住在德国,三四十年间自己既未说过,也没有听别人说过波兰语。因此,也可以说他完全忘却了这个国家的语言。

可是有一天,他有两个小时完全陷入了昏迷状态,全用波兰语说话、祈祷和唱歌。

拉尔夫博士的熟人中,有位长期居住在费城、担任路德派教会传教士工作的德国人,他告诉了拉尔夫这样一桩事。

该市南部有许多老瑞典人。他们移民美国后,已经度过五六十个春秋,这期间很少说瑞典语,甚至任何人都不会认为他们还记得母语。

然而这些老人中,大多数人一到弥留之际,大概是都会从远方唤回潜藏的记忆的缘故吧,他们照例都用母语瑞典语作祈祷。

这些都是关于语言的故事。然而,这些奇怪的事例说明了什么呢?

“这种现象只不过是记忆的一种变态而已。”心理学者可能会这样回答。

可是感情丰富的他,真想用充满甜美感情的胳膊去拥抱这些不能不“用母语作祈祷”的老人们。

那么,所谓语言是什么呢?只不过是个符号。所谓母语是什么呢?

“所谓语言的差异,实际上是野蛮人之间,为了对其他种族隐藏本种族的秘密,才产生的东西。”

据说有写这类事的书。如此看来,“用母语作祈祷”是人类的一种因袭,甚至束缚得人动弹不了。然而,人类有一种心情,那就是岂止不想解开这条绳索,还心甘情愿地把这条绳索当作拄杖生活下去,不是吗?拥有漫长历史的人类,如今已经成为用因袭的绳索捆绑在树上的死尸。一旦把绳索松开,尸体只会吧嗒一声倒在地上。“母语的祈祷”也就露出它可怜的姿影。

尽管这么想——不,他之所以这么想,乃是因为他读了语言学的书,想起加代子的缘故。

“对于自己来说,加代子难道就像母语那样的东西吗?”

“躯干虽然没有鸽子那么肥,但张开的翅膀则有鸽子的那么宽。”

这是对蟋蟀的形容。他惊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他梦见了一只巨大的蟋蟀。

此前的事,他已了无记忆。总之,是一只巨大的蟋蟀在振翅蹦跳,差点擦到他的脸颊,而不是耳朵。他十分清楚。这只蟋蟀在教他与加代子分手后采取怎样的办法生活才好。

不久,他快步走在农村的街道上。无疑是夜间。朦朦胧胧地浮现出稀疏的并排的街树。像鸽子般的蟋蟀还是在他脸颊上振翅,缠住他不放。没有声音,但奇怪的是,他从它的振翅中竟感受到高尚的道德。他以接触密教的秘密教诲的心情,抚触蟋蟀的振翅。就是说,像鸽子般的蟋蟀是真理的使者。从道德上说,抛弃加代子是正确的。这只蟋蟀总是告诉他这种正确性。

他一边带着这样的感觉,一边不知为什么竟像被人追赶似的,急匆匆地走在奶油色的街道上。接着,脑海里浮现出蟋蟀的样子,同时他惊醒过来了。

“躯干虽然没有鸽子那么肥,但张开的翅膀则有鸽子的那么宽。”

枕边绽开着洁白的重瓣晚香玉,吐露出芬芳。这是七月的花。蟋蟀还没有鸣叫。可为什么会做这种蟋蟀的梦呢?将加代子与蟋蟀联系在一起,是不是过去有什么缘由呢?

毫无疑问,过去曾与住在郊外的加代子一起倾听过蟋蟀的鸣叫,与她走在秋天的野外见过蟋蟀的蹦跳。不过……

“蟋蟀的振翅,为什么是道德的象征呢?”

毕竟这是个梦。他回想不起在哪里潜藏着足以分析这个梦的有关蟋蟀的记忆。他微笑着又进入了梦乡。

农家宽阔的土间的天窗上,有个像燕窝般的房子。像脚炉木架结构般的房子。他藏身于这样奇怪的窝巢里。

可是,他总觉得很不自在,不可能长时间纹丝不动地藏身在屋顶的里侧。

他像表演惊险杂技的演员,顺着长长的竹竿哧哧地溜到院里。果然有个人追了上来。他从后门跳出来。原来这是农村的叔叔家。

房子后面有个像一寸法师般的小矮个伙计。小伙计抡着一把小扫帚,叉开两腿站在企图逃进米仓的他跟前。

“不行,不行,逃到这种地方不行。”

“你叫我往哪儿逃?”

“请逃到洗澡间里去。”

“洗澡间?”

“只有洗澡间。快,快。”

小伙计忙不迭地让他脱下衣服。他一边想,万一被那男人发现小伙计拿着衣服就糟了,一边爬到澡堂的天窗上。身体龟缩在澡盆的水蒸气里,意外地像接触到热水一样,接触到了加代子的肌肤。她先进入澡盆。她的肌肤像油一般润滑。澡盆狭窄,只能容纳两个人的躯体。

“糟了,两人这般模样,如果让那个男人发现,不知会怎么怀疑呢,真没办法。”

他的全部肌肤都感受到加代子和恐惧,于是他惊醒了。

妻子船底形小圆枕上的金泥,隐约闪着亮光。电灯熄灭了,晨光从门缝里透射进来。他探摸妻子的身体。她穿着睡衣,连身体的下半部都是包裹着的。

因此,这个梦不是由于妻子的肌肤引发的。

总之,梦中那个想杀他的男人是谁呢?肯定是加代子的丈夫,要不就是她的情夫。但是,她在与他相好之前没有情夫。这样看来,这个男人肯定是在他之后的。再说加代子与他分手时,也没有别的男人,所以他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这个男人。那为什么会梦见被这个男人追踪呢?

难道是因为至今还在为加代子的事自我陶醉,招人妒忌了吗?也许是吧。八年前的分手,蟋蟀告诉他这是很道德的,如今也必须请教蟋蟀吧。不然,就是这样吧。

“对加代子来说,难道他就像母语那样的东西吗?”

“我是加代子的叔叔。”

这个男人满脸现出理所当然要来的神情,径直走进他家里。

“说实在的,加代子给我寄来了一封奇怪的信,所以我想见见你谈谈,于是就来了。”

这男人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他端茶上来的妻子。

“现在如果在府上,叫她出来一下好吗?”

“叫加代子吗?”

“是的。”

“她在哪儿,我可不知道呀。”

“我隐约估计到准有点什么事,请你不要隐瞒。因为信是从府上寄出来的。”

加代子的叔叔说着,从怀里把信掏了出来。信封正面写着香川县。这男人是从加代子的故乡四国特地来到东京附近的吗?而且寄件人一栏上,果然写着他家的现住址及“加代子寄”。他吃惊地看了看邮戳,是他所在的热海镇邮政局。

“嚯!那么信里都写些什么?”

“请看吧。”

叔叔大人:

……我的身世一切都拜托给木谷了。包括我的命运和我的葬礼……因此,我连一根头发都不回故乡了,您会宽恕我吧。若有机会见到木谷,您可以问他。他可能会告诉您有关我的一些事情。

此致

代子 寄自木谷家

这简直是个谜。加代子怎么会知道他的住址呢?再说,她为什么要到这个海岸来呢?

“难道是特地为寄这封信而来的吗?”

此后第二天,鱼见崎风传发生鱼见渔夫的殉情事件。据说从三百来尺高的悬崖上往海里望,尸体就像水族馆里的鱼那样看得一清二楚。难道是因为初夏即将到来,海水格外清澈的缘故吗?

“是加代子。”

他凭直觉猜对了,这是自然的。

加代子选择了他居住的市镇作为自己殉情的场所。那个男人的尸体像鱼那样毫无表情。可是这个男人在妒忌他,即使在死的那一瞬间。

随着接近死亡的那一瞬间,人的记忆力逐渐衰退了。新的记忆开始不断遭到破坏。这种破坏逐渐达到最后一点的时候,宛如灯火行将熄灭的时候,瞬间燃烧得格外旺盛。这就是“母语的祈祷”啊!

这样看来,水中的加代子,临死前铭刻在心中的,不是与她一道殉情的对象,而是她最早的情人——他的容颜吧。这大概就是她可怜的“母语的祈祷”。

“真是个痴情的女子。”

他焦躁、恼火,像无情地对待她的尸体似的对她的叔叔说,也许是对他自己说:

“旧幽灵直到死前都附在她身上。我与她在一起仅仅两年,可是,她却无力摆脱我啊!是她自己把自己的一生当作奴隶的。真是个母语的祈祷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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