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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是一枝花

第二則趙州至道無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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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則趙州至道無難

舉:趙州從諗禪師示眾云: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纔有言語,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裏。是汝還護惜也無。時有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為什麼卻道不在明白裏?州云:問事即得,禮拜了退。

這一則我不知要怎麼說開頭才好,先去問我哥哥,我哥哥想了一想,說道:「最大的沒有揀擇,是太古時我們的祖先渡洪水。人類是那次開了悟識,創造起新世紀文明的。」我一面聽著哥哥說話,一面看著他的臉,不覺心疼起來。我幾次和哥哥去遊玩寺廟,我愛求籤,我哥哥總不求籤,他是他今生所走的路只有這一條,若求籤問神,神說不對,他也此外沒有可揀擇。諸葛亮的出師表講要伐魏,也是沒有可揀擇。多謝我哥哥給我這樣開了一個頭,以下我就曉得自己來說了。

卻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兩句,原是三祖僧燦的話,趙州卻來拈出難題,曰:纔有言語,是揀擇是明白?天下從此生是生非,而我就是愛的這是非之境。

單說唯嫌揀擇,是有五種:一是絕對的東西,無可比較。二是樣樣東西都是好的,不生差別觀。三是有差別也不可揀擇。四是要揀擇也不許。五是謙虛的緣故不作揀擇。

第一種絕對的東西不可選擇的例,如我一日在公園裏約會一個人,揀一個遊椅坐下等他,秋天的下午,高樹上燄燄的陽光移到跟前的草地上與幾株小樹的枝葉上,變得非常恬靜悠遠。想著海外有蓬萊仙境,若是高鳥,可以去得,小樹卻只能固定在一個地方。然而此地即是仙境,小樹即是仙境的琪樹,枝枝葉葉上的陽光在移動,又像是不移動,一刻刻都是永遠。如此我想我若是生為小樹,固定在一個地方,亦不厭氣。烏飛兔走雖好亦不羡。我只做做小樹。亦不揀擇與我為儕輩的那參天大樹,或小樹下地上的苔蘚。而我今在等候的他,便亦是這樣絕對的。天壤間只此我在約會他的一片土地景物,生涯中只此我在等候他的時辰分秒,是無際無盡的真實。

第二種平等不可選擇的例。我今與哥哥嫂嫂吵架出來,暫住在親戚家。這家親戚姓郭,先生名渙,兒女還在讀書,主婦會打桌球,煮飯炒菜時一面唱歌。養有貓狗,人家送來一隻白羽火雞也在後院養起,都取了名字,各有個性,如同家人,卻對牠們不狎昵,一點也沒有玩物的意思。而這些狗也有地方真像小孩,連我最怕狗的人亦相安得了。我被收留在郭家,雖說是暫時的,亦在自己注意,及看到郭家待貓狗火雞都這樣有心有想,高高興興,就心裏著了實。因想起我表哥有一首詩:

筑波梅田筵神代風日熙

種蔬隨季節呼雞上階墀

呼雞如呼人鳳凰亦來儀

這呼雞如呼人就是平等。故齋凡僧則真僧至,真僧與凡僧本來亦無間然。這回看了朱銘的雕刻,我忽然喜愛起那鐵拐李來,只怕我也正像他。以前我是以為男人女人都必要相貌生得好的,而八仙中女人卻有只有何仙姑,她手執一枝荷花。荷花與鐵拐也可以是無選擇的麼?

講起荷花,我卻正月裏送過我表哥一枝梅花,他把來插在瓶裏開過了,刪去枝葉,兩頭稍稍修切了,做成一根短策,散步時執在手裏玩。也可以打狗。這短策只長約六十公分,手指粗細,帶著樹皮粗細的深紫紅,倒是好看,但是彎曲。表哥說,起先他對長短與粗細都有意見,尤其那彎曲法,叫人再三端相,只覺把它無奈。但是後來慢慢習慣了,纔承認那彎曲法並沒有不好。豈只沒有不好,竟是好得像天命決定的。那長短粗細與表皮的色澤亦然,哪裏還可作揀擇?但若是塑膠的一根棒,再習慣也不能生出感情的。花有生命,其枝梢的形狀因於向著陽光而成,凡是天成的東西沒有不美的。起先你只是因為不習慣。

第三種有分別亦不可揀擇的例,如莊子的逍遙遊裏與齊物論裏便是講的這個。原來混沌始判,萬物初茁時,不可說是說非。這也不必要追溯到核子的領域纔曉得,便是眼前萬物的不同的一一形態裏亦皆有著天地之始。故又禮有是非分別,差等各異,而亦一一禮器與行儀皆是絕對的美,莊嚴得不可揀擇,如詩經所謂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第四種不許揀擇的例。如舊小說裏講一個人逃難,每有云:「真是飢不擇食,寒不擇衣,貧不擇妻,慌不擇路」,然而底下卻會出來天幸。

我表哥最怕人在讌席上要他寫字,而他也有本事拒絕,不顧人家下不得台。他也不是搭架子,而是怕寫得不好。可是他也遭了天罰。他與身餘堂主人最是在文章上相敬,一次往訪,讌席上身餘堂主人磨好墨拿出宣紙來要他寫字,這可不能拒絕了。人到得絕望狀態,彷彿拚此一命似的,他變得像稚童的但是聽話,寫了一張條幅居然柔勁清和。如果他有點揀擇寫與不寫的意思,他是絕不能寫得這樣好的。

歷史上的大事,也每是英雄豪傑到了危難的絕地,哪裏還有揀擇,連什麼都沒有得可以想了,此時惟有聽天,而忽然開出了新運,所以多是叫一聲慚愧,餘悸猶在,已喜在心頭。英雄豪傑對天是小孩。

我今作客的這家人家的主婦郭太太,聽說明天是奈奈子小姐的生日,即刻高興得託宜蕙回學校帶信請老師來,要給她做生日。奈奈子小姐是日本人,一句話出口,待要寫日文請柬去時她可急了。郭太太會日文,但不曉得要怎樣用敬語。她先生看她委屈得快要哭了,勉勵她道:「你寫了日文,我來抄好了。」她讀高中的次女進來拿本子,也安慰說:你只寫歡迎兩個字得了。她到底寫了交與宜蕙,寫得像小孩的口氣。宜蕙看她臉上知道緣故,卻問是天熱之故麼?她道:是我哭了。我送宜蕙到巴士站,路上宜蕙讚歎說:真是可愛!這樣寫得一手好文章,也出席國際文化活動的,年輕的人妻,也是人母,這樣熱鬧高興,燒飯炒菜也唱歌的,卻比她女兒還小,還是女兒是大人,安慰她不要哭。還有她的先生也真是好!

歷史上的英雄豪傑做天下國家的大事,事到其間不容他揀擇做或不做,也是像這位夫人寫日文請柬的不知有多難,滿是委屈;但是隨即又聽見她在餵貓狗、飼火雞,後山與院子裏都是初夏的陽光,都是這家人家的笑語聲。

第五種因為謙虛,不作揀擇的例。我堂妹來與我商量,她不想在大學讀下去了。堂妹是像張愛玲的天才者,也像張愛玲的可以不靠文憑,現在的學校教育法可真是教人受不了。但是我想了想,還是勸她讀下去。我說妳若脫離了,將會孤單。堂妹說我只是放棄了學校的作業,但是仍住在學校裏,過的與同學們一道的生活。我說妳不能這樣選擇。

我說如今有個朱天心寫的「方舟上的日子」與「浪淘沙」能寫得這樣好,是多靠她自己也是高中學生,不然是寫不出來的。還有陳若曦寫得出「尹縣長」,是她在大陸的七八年並沒有虛度。是怎樣浪費與折磨的處境,妳但凡明白了就為有益。這明知故犯是謙卑,亦是豁達。人生在天地間本來可選擇的原不多,譬如春夏秋冬就不由妳嫌寒憎暑,只要春天或秋天。但是你可使四季都成為好。人的出身就是不由妳選擇的。我不要此身要何身?不生今世生何世?妳要與大家共死同生。所以我以為妳是大學讀下去的好,妳可不必要做個優等生。

堂妹倒是聽信。她辭去後我自己回味明知故犯這句話,不覺淚落,因為想起古來許多英雄。日本明治維新第一功臣西鄉隆盛,因為征韓論與朝議不合,退隱故鄉鹿兒島。當時維新初定局面,日本在新世界的地位尚未開啟,而朝廷新貴已志滿意惰,營私宴安,流於不誠意,於是四方青年志士皆往投西鄉,西鄉為創立私學校於鹿兒島。西鄉是當時日本尚只有他一個大將。私學校的學生要兵諫朝廷,西鄉不能竟阻止,因為舉國的青年志士有這樣的純潔純忠,已在事理的是非與歷史的成敗功罪之上。如此,私學校的學生遂舉兵了,這即是明治十年的西南戰爭。結果是早知道的,西鄉是沒有揀擇,這樁事錯誤了他亦與學生在一道。果然兵敗,他與私學校的學生皆死,還受了賊名。西鄉號南洲,勝海舟弔之曰:

亡友南洲子,風雲定大是。拂衣故山去,胸襟淡如水。

悠然事躬耕,嗚呼一高士。只道自居正,焉知紊國紀。

不圖遭世變,甘受賊名訿。笑擲此頭顱,以附數弟子。

毀譽皆皮相,熟能察微旨?惟有精靈在,千載存知己。

西鄉的這就是明知故犯。聽表哥講此詩,一句一句都使我跟宜蕙聽了感歎,生起志氣。西鄉對當時的朝士不肯隨和,他於理不妥協,而於最高的情則不作揀擇。讀到「以附數弟子」,那最高的情也就是最大的理了。詩中又用一個「豈意」、一個「不圖」,有天意在內的事情,皆是變化不可預知,又誰能先來揀擇呢?

以上是三祖說了一句惟嫌揀擇,便引起了一大篇道理與事例,可是誰知他的兒孫趙州從諗和尚卻又出來一翻呢?他道「纔有言語,是揀擇?是明白?」又說「老僧不在明白裏。」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譬如寫文章。好文章不是寫出作者所已知的東西,而是寫作者他自己到此刻所尚未知的東西,這應當說是先沒有要這樣寫或那樣寫的念頭的了。因為是生出來的。然而也不是沒有該這樣該那樣的揀擇的念頭。不同只在於,凡人是揀擇定了文章的內容與體裁來寫,而聖人是隨寫隨明白起來,隨著寫去而自然生出秩序,它只是這樣的,而意念則是隨著這一節一節生出來的秩序的自覺。但這創造中的秩序的自覺是揀擇的念頭不是呢?趙州是問的這個。

趙州在這裏提出的是照與用的問題,亦即是知與行的問題。譬如輪的發明,那並非先有原理,原理倒是在後的東西。輪與太極同理,但是輪的發明並非因於太極的啟發。當然太極的發見亦不是因於輪的啟發。是太古我們的祖先開了悟識,這纔能無因由的發明輪。要先有輪的觀念與原理知識去發明輪是不可能的事,但若沒有悟識則絕不能發明輪。若先有了輪的觀念與知識原理,造輪要如此這般造,不可用別的方法造,這就是有揀擇的了。但是歷史上輪的發明經過不如此。悟識未有輪的觀念與原理知識,當然說不上理論指導行動,然則悟識與發明輪又是有什麼關係?這其間的一段,即趙州說的老僧不在明白裏。對於將要出現的造形,不能一口說是不可揀擇便了卻,至少要對之有個護惜之意。

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趙州云:我亦不知。但這個可以現實來說明。陳若曦的小說《尹縣長》是一部好書,她在大陸匪區七、八年,卻不是只站在人民這一邊,而是住在被虐待的人民與虐待的中共的一個大陸,一個時代裏。在那樣非人的暴政下,以為人情都要沒有了,也還是有,這讀了使我安心,將來國家還有再建之基。連尹縣長裏的紅衛兵小張亦沒有什麼可恨,此是局面將來翻過來時,中共中的大多數亦還是可以恢復其為中國人。時局翻過來時必要好人壞人一齊都翻,連《尹縣長》的著者在內,但將是如何翻法,他自己亦不在明白裏,所以對於敵人與自己人,都難說揀擇與不揀擇,而惟是對於全體都有個護惜之意。

時有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陳若曦的書裏豈不是把中共也護惜了麼?被這一問,陳若曦答曰:我亦不知。這就是「趙州云:我亦不知」的解說。

趙州是唐朝人,到宋朝出來了雪竇禪師,答此問,說道:時候一到,這件大事自己會在動靜的進向裏明白起來,戰場上敵我歷然,棒頭上有眼,槍口上生分別,一下子的揀擇,判出了天地日月兩儀。

雪竇頌此則的全文是:

大道無難,言端語端,一有多種,二無兩般。

──言端語端是說萬物將要成形之初,事件方在發生之機。而大陸現在人民與人民之間,中共與中共之間,中共與人民之間,就是一有多種,二無兩般。

天際日上月下,檻前山深水寒。

──這說大陸上雖然中共胡鬧,中國五千年來的歷史亦還是金烏沒,玉兔東昇,而中共今在胡鬧與過的日子,則正如檻前山深水寒。

髑髏識盡喜何立,枯木龍吟銷未乾。

──喜何立是說猶帶喜在,銷未乾是說血脈不斷。中共今天弄得這樣滅絕了情理,也還是人性未滅絕,萬民被敲剝得骨髓皆枯,也還是乾不盡,風雨來時會龍吟。

難!難!揀擇明白君自看。

──是說從現在的不明白裏漸漸的、忽然的明白了起來一代的大事。起兵反共復國,刀端刃端,是非揀擇截然。但是這樣的歷史上的時機要會捉住,是第一難;又當這樣刀端刃端之際,每是壞人好人皆殺,是第二難──所以說「難!難!」然而歷史就是這樣的險,像我表哥愛誦的民國青年詩人一首詩:

笑問蘭花何處生蘭花生處路難行

爭向鬢際插花朵泥手贈來別有情

三祖說了一句「大道無難,唯嫌揀擇」,趙州卻來一翻,說混沌初判,天地將開闢未開闢時,並非沒有揀擇之識,但是未有可以揀擇之形,連到是揀擇非揀擇之識亦是初機混沌,不在明白裏,然而有著個護惜之意;也只能是護惜,他提出的這護惜兩字,一下子道著了陳若曦寫大陸民間與中共的小說所以引人思省的地方。

朱天心的「方舟上的日子」亦是被有的學校的學生提出抗議,說他們學校裏沒有這樣壞的學生。我讀了這小說卻是起了思省,對於現在的高中男女學生生出敬意,雖然他們的前途是非的揀擇尚不在明白裏。這裏趙州提出護惜兩字,比說慈悲與世人愛更可以是小說的新意。

而後來雪竇禪師又把三祖與趙州一齊俱翻。他道:時機一到,自會立地明白,而且是要揀擇。先前三祖說至道無難,今雪竇卻是事情到了這裏,連說兩個難字:難!難!

理論的這樣翻法,是像金鋼鑽,金剛鑽的光華靠著翻頭,理論在趙州雪竇舌上,如鑽石戴在美人手上,光華閃爍搖動不定。理論一出師之口,要如嬰孩出了娘胎,落地自己會得行走,一個照顧不到,不知他已出了門去了,由娘叫亦叫不回來。

但是這三人都還說的未盡。數學上若得了答案,就此答案而言,即為已盡。但尚有更好的理論是每個答案都是未盡,因為好的理論都是機,每個答案都是機的波頭一現。所以一個最偉大的答案毋寧是大疑,若要說答案,不知要怎樣作一選擇決定才好,這就是答案。

紅樓夢裏的賈寶玉,他是生在整個大觀園裏的歲月。他與之性命相知的是黛玉,但是晴雯呢?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假使要在二人之間取一捨一。晴雯是丫頭,哪裏說得到這話,然而假使要為黛玉的緣故去了晴雯,寶玉如何能夠?除非是天意。便是薛寶釵,寶玉亦不能夠因為黛玉而疏遠她。連襲人,寶玉亦不能割捨她的。寶玉後來是為父母給她揀擇了寶釵為妻,黛玉死,他出家,但是翻過來,總不能想像他與黛玉結了婚來開始新生活,以後寶釵等都成了外人。

在於寶玉是無論姊妹們,甚至金釧兒,連大觀園中那個不知名字、隔著花陰,,痴痴的在泥地上畫薔字的女孩子,都是絕對的。所以雖黛玉每每想到終身大事上頭,寶玉則是不能想,因為他不能想到要在黛玉和寶釵二人中揀擇。寶玉只顧照現在這樣下去,到他死了化為飛灰,化的只是一股氣,無影無蹤,其時他人如何他亦不知。他是以不解決為答案。至於金釧兒、晴雯的死,黛玉的死,寶玉的出家,襲人的改節,那些都是寶玉的母親王夫人所為,然而那亦是天意。有著個天意就可豁然,所以紅樓夢不比西洋的悲劇。寶玉的是無成與毀,似悲似喜。

然而揀擇這個字眼亦還是存在著。萬物生於大自然的有意志與息,而意志與息非一非二,亦一亦二。意志即是有揀擇,而息之舒開則無揀擇,所以說之不盡。在明白裏不在明白裏的話亦是說之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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