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刚进家门,白士吾又坐在她家里等她。他不能下乡去找,就每天往柳明家里跑——一天至少两次看她回来没有。这一天,终于等到柳明回来了。这个白净少年,激动得一把拉住女友的手,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我的勇士,小柳,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不?我一天两三趟来家看你;要不,就在家无数次地念《聊斋》里的——(口欧),那算是词,还是曲呢——‘望穿秋水;不见还家。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龟卦’……”见白士吾当着父母亲的面,和她拉扯,又背念那些爱情的词曲,柳明晒黑了的瓜子脸,一下子变成了一块红布……她急忙把手抽回来,不知是佯恼呢,还是真的生气,嗔着白士吾道:“白士吾,不许你这样放肆!规矩点,坐在这凳子上说话。”白士吾乖乖地坐在一只油漆剥落的、破旧的小凳上,仰脸望着柳明,想说什么却不敢张口。
“哎呀,妈的傻丫头呵,你可回来了!这些天,你跑到哪儿去啦?可把妈急死啦!也把白少爷——你看,他为你都掉了一圈肉。这大热天一天两三趟往咱家跑。这都是为你呀!……丫头,告诉你,往后,可不许你再上那个凶险地方去了!天塌了压众人,你这大姑娘往那前线上跑哪门子差事呵?消消停停在家——要不,跟白少爷溜达溜达——青春少年玩玩乐乐……”“妈,您还有完没完呵?我是作贼去啦?还是当汉奸去啦?……”柳明被妈妈娇惯,从来对妈说话,都爱带刺儿,“前线打仗那么紧,我是个中国青年,中国学生,人家有的都当兵打日本去了;我不过去芦沟桥附近——干脆说吧,多半在姥姥家照顾一下伤号,瞧你们这急的!你们不抗日,也不叫别人抗日!”“小柳,你别这么说。这些天,我也做了不少抗日工作呵!”白士吾急忙表白自己。
“你都做什么抗日工作了?”柳明把目光从母亲的脸上,转移到白士吾的脸上,“你不是说,你一天两三趟往我家跑,又成天在你府上占你的龟卦,你还有时间去参加抗日工作?我不信!”“有,有,有时间!”白少爷精神振奋了,话也滔滔了,“小柳,向你报告:第一,我参加了学校的募捐队,我领着同学到我那些阔亲戚、朋友家里去捐款。我自己也单独募捐,光我一个人就募了上千块大洋,全交给学联的捐款部门了。我带同学去募的还不算数……”白士吾说到这儿,似乎被什么事情打乱了思路,怔怔地瞅着柳明不说了。
“你那第二、第三呢?说下去呀!”柳明忍不住追问。
“我在写文章宣传抗日呀。”白士吾还想说什么,柳明妈见女儿对自己十分崇敬的白少爷像先生考小学生般不客气,就急忙岔开话说:“我说丫头,跑的这么风风火火的,还不去洗洗脸、换身衣裳。这哪儿像个大学生呀!浑身的尘土,满脸的油泥。敢明儿怎么当阔少奶奶呀……”“妈,您的嘴真该拿封条封住!”柳明生气了,站起身就向屋外跑。
“小柳!小柳!你要上哪儿去呀?”白士吾急忙追出屋来。
“我去洗脸。”柳明回过头对白士吾莞尔一笑。
皎洁的月色,照得北海五龙亭一片银光。水上波光粼粼、雾气氤氲;岸边花香阵阵、绿树葱茏,这一切仿佛梦幻中的朦胧世界,浑然组合成一种幽静的美。白士吾紧挨着柳明坐在亭边的长椅上,金丝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紧盯在柳明的脸上,似乎要捕捉她面部流露出的每一瞬间的表情。
“小柳,让我握一握你的手好么?别这么懤淙舯獟——对,前面还得加上懷奕缣依顠四个字——对,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就是你的写照。小柳,你对着水面想些什么呢?跟我谈谈心好么?你知道人家有多少、多少心里话要对你说呵!”柳明感到两只温热柔软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一只手。对着这样的美景,对着这样热恋着自己、多情而又漂亮的男子,她的心软了,意动了,她再也无力抽回自己的手。
这样默坐了半晌。
“小白,你把手放松。我也有心里话要对你说。”小白的手立刻松开,脸儿几乎挨到了柳明的脸上。
“小柳,快说!我早就盼望——日夜地盼望你对我说——说说你对我的——心……”柳明把脸一扭,离开白士吾的脸,却又沉默着。她的脸在月光下,在河水边,更显出一种静穆纯净的美。
“你这个骄傲的公主!我对你真是无可奈何……说吧,你的心事不对我说,又对谁说呢?”柳明俯身捡起一块石子,用力向水面扔去——潋滟的波光,被击成无数金色的涟漪,又像无数条闪光的鱼儿在水面翩翩浮泳。
“小白,你看这景致多美!可是,我的眼前总看见香兰的断臂;看见那些流着鲜血缺肢断腿的兵士——蒋介石想和谈,可是芦沟桥的战争越来越紧了。你听说了么?英勇无畏的赵登禹将军,在一次激烈的战斗里牺牲了。战场上抬下那么多伤号,我们救护队日夜抢救,许多男同学还冒着炮火跑到战壕里去抬伤员……”“哎呀,我以为你有什么心事要对我说呢,原来是这些。”白士吾掩饰不住失望的神色,一下子又把柳明的手紧握住,“花前月下只应当卿卿我我。可是,你却在令人陶醉的月光下,跟我谈你的伤员。小柳,我知道你一片爱国之情,我和你一样,何尝不关心战事,不关心国家的命运呢!可是,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一份力量,也算可以了。咱俩好不容易相聚在今宵,还不该谈点个人的事么?”“我——是想和你谈点个人的事。”“什么事?我洗耳恭听!”白士吾说起话来又活跃了,眼里闪射出希望的光。
“我在发愁我的前途。学校停课了,说不定哪天才能开学。而且看样子,北平很有沦陷的可能。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唉,唉!原来你的心事仍是这些。这还不好办——跟着我,咱们到天涯海角去。有钱哪儿都能去!”“又是跟着你!想拿我当你的附属品么?小白,你真不了解我的心。”柳明的声音哽咽了,她无限愁思,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来。
白士吾不由自主地把手臂搭在柳明的肩膀上,柔声在她的耳边说:“mydear,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牺牲。你信么?只要咱俩能在一起,你说怎么办都行。”柳明猛地警觉到:白士吾的手臂把她搂得越来越紧。她一下子跳起身来,盯着那张抹上神秘月色的年轻漂亮的脸,喘了几口气,连连摇起头来:“你呀,漂亮话都叫你说尽了。你说愿意为我牺牲,可是,我到芦沟桥去,你怎么就不去?还不如苗苗的男朋友呢,他都去前线了。你怎么就不肯离开你家王府的高台阶一步……”“小柳,你冤枉死我了!我要在你的石榴裙下当屈死鬼了。我天天想着你,一时一刻想着你,怎么不愿意跟在你身边?可是,我那阿爹阿妈,好像两把老虎钳子左右开弓,把我卡得紧紧的。别说上芦沟桥,连上你家找你,他们都派了王升李顺两个当差的紧跟着我——我进你家门,这两个差人就守候在门外。我哪有一点儿行动自由呀!”“那你怎么募捐的?不是还带着同学募捐了么?”“我那阿爹阿妈一看大势如此,也得顾顾面子呀!我去募捐,王升李顺照样跟着我去的。”柳明吓了一跳,急忙抬眼四处望去——白士吾露出虎牙笑了。他说,今天是跟柳明逛公园,两个差人明白他俩的关系,就没有跟着。
“我的小柳,你放心,现在他们再敢跟着我,看我不打掉他们的狗牙!来,咱们一边走着一边谈好么?不过,有个条件——你要允许我们拉着手走。”沿着北海五龙亭向前门走去的湖边小路上,夏夜的暖风,吹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清淡的、浓郁的花香,在少男少女的身边,渗透出一种迷人的气息。他们走一会儿,倚着绿色的栏杆站一会儿,柳明一只灵巧的小手,始终握在自士吾柔嫩光滑的手里。
夜十点钟了,柳明回到家里,刚进屋门,父亲柳清泉正躺在小铺上读报纸。见女儿进门了,从床上站起身来,举着一张报纸,满面怒色地瞪着女儿说:“又跟那位王孙公子逛去啦?什么时候了,还有这份闲情!给你,看看报上这篇文章!”说着,老头儿把报纸扔了过来。
柳明带着羞愧的心情,急忙打开父亲圈着红圈的那篇文章,原来是名记者范长江写的《芦沟桥畔》。是一篇战地通讯。
柳明站在昏黄的电灯光下,急忙轻声读了起来。
“中国对外一次次的小冲突,逐渐证明了中国一天天的抬头。人家一贯的方针,是要打击破坏中国的统一和强壮的趋向,他们这种希望和我们求存的本质相反,这一个基本的不相容,说明中国必然会和他们不断的冲突。
“去年我们军队饮泣退出我平汉、北宁、平绥三路联络要点的丰台,今年在我北方和中部唯一交通要道平汉路的芦沟桥,又发生重大事件,这真是懤泶幽亩灯饞?
“日军于七月七日夜间攻击我芦沟桥。芦沟桥乃以东西方向跨永定河,石桥之北有平汉线,与铁桥平行而立,石桥之东,紧接宛平县城。那时城内仅有二十九军一营,负着守两桥之责。日军七日夜间,进入铁桥东端,我军一面奉命守桥,一面又奉命对于日军非其开枪不得还击。这太难实行的双重命令,加到守护芦沟桥的我军,眼看人家在城活动不能出击,现在他们已黑夜袭到桥上来,当然要打了!……桥西五六里长辛店驻的吉星文团,他眼看桥一失守,怒不可当,……他本于军人卫国的天职,率领他部下悲愤痛哭的官兵,决定前进。八日夜间,阴森的永定河面,隐蔽了数百卫国英雄之潜行,一刹那间,雪亮的大刀从皮鞘中解脱,但听喊声与刀声交响于永定河上。九日清晨,河岸居民见桥上桥下尸横如垒,而守桥的人已换我忠勇的二十九军武装同志了……”“不用都看了!”柳清泉夺过女儿手中的报纸,又指着同文的另一段——他已加了红点的地方说,“看看这个!”“地方民众为国牺牲之精神,此次在长辛店一带充分表现。民工多日夜工作,既无报酬,又不能得一好休息处。我们要追问,为什么国家对外抗战,要令宛平县第六区独当接应前线之责?
“我们看到五六十岁的民(亻夫),他们经不起日夜不停地工作,肢体发肿……有一个六十五岁的脚(亻夫),家里只有两个小孩和一头毛驴,他被征到前方服务,日夜搬运,几天还不能回去。他放心不下他的家庭,有一天他趁着送饭的机会,绕道十余里,回家看望一趟,然后赶快回到民(亻夫)本部来。管理警士认为他私自潜逃,罚他十天继续工作。他对我说,‘做十天倒也没什么,要说打外国的时候,说我潜逃,我真有点不服气’……”读到这里,柳明读不下去了。她捏着报纸,一把抓住父亲瘦削的手,声音颤抖地:“爸爸,我——对不起您,您这么关心国家大事……我、我一个青年还不如您……”“又叫那公子哥儿拉去玩啦?”父亲多皱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去北海了。”柳明不会说谎,如实地告诉父亲,“他真像条长虫把我缠得紧紧的。”“不能光怪别人,主意得你自己拿。以后,看时局这么紧张,别总跟那花花公子花前月下的了,咱们怎么能够还不如一个赶脚的驴(亻夫)呢。”柳明不怕好吵架的母亲,却有点怕很少说话的父亲。父亲叫她读了这段报纸,好像给她心里重重地扔下一块石头。倒在床上,她想着时局,想着和白士吾的关系,心里乱糟糟。忽然飞机马达声,在空中轰隆隆震响。弟弟柳放刚躺下还没睡着,一个猛子跳起身来,打开屋门蹦跳到院里,这时院里同时有许多声音嚷嚷、喊叫,甚至欢呼:“国军飞机来啦!咱们的飞机来啦!……太好啦!中国的飞机来啦!……”“不对!不对!你看那还是小日本的膏药飞机!”“看飞机屁股后面冒烟啦!冒烟啦!……看!传单又撒下来了,他们又撒传单了……”过了一会儿,柳放拿着一张纸片走到姐姐屋里,咕嘟着小嘴,瞪着姐姐说:“姐,你看,又是日本飞机撒的传单——真气死人!怎么咱们中国的飞机都掉到大海里喂王八啦?”柳明接过传单草草一看:一份已经撒过几次的日本宣传品,什么“华北救国会”宣言。里面说什么日本无侵略中国领土的野心;说中国政府冷淡华北;说二十九军决无力作战;还说什么华北人民应当“自立”,像满蒙那样……柳明一把将这传单狠狠撕掉,向地上一扔,气忿地瞪着弟弟:“捡这玩意儿干什么!全是骗人的鬼话!”“姐,你生气,大伙儿也生气呵!怎么中国四万万同胞,都打不过一个东洋小日本?……大伙儿都骂街哩!有骂日本的,也有骂蒋介石的。大家伙盼着青天白日旗的飞机飞过来,可是在咱们头顶上飞来飞去的,全是那个大红蛋。”柳放不说太阳旗,蔑视地叫它“大红蛋”。
“烦死人了!……”柳明刚扭过头去,炮声夹杂着机关枪声,猛烈地轰鸣起来,震得窗纸哗哗作响,连外间屋里的茶壶茶碗也被震得丁当响,哗啦地掉落地上。母亲吓得大喊起来:“我说,你姐儿俩呀,快钻到床底下去!……快到床底下去呀!大难临头,可不得了啦……”柳明把弟弟搂在怀里,咬紧嘴唇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