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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外纪

卷一 江夏侯惊梦保山 颜思齐败谋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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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明太祖,朱姓,讳元璋,字国器〈(一作国瑞)〉,濠州人〈(今江南凤阳府)〉。于元至正七年,自和阳起兵,渡江延揽英杰,驱除群豪。至戊申岁,即位于金陵,改称南京〈(今江南省)〉。一十六载,始廓清宇宙;方命江夏侯周德兴设立卫所,安插有功将士。

德兴从山东登、莱、青、曹,由浙江宁、绍、台、温等处,会同有司,酌议踏勘,设置分封。迨入闽,至泉州建永宁卫。过石井安平地力,见龙势飞腾,山环而相顾,水潮而有信,旗鼓显耀。印剑生成,徘徊瞻玩。忆奉命时,曾受密旨:“断沿边孽穴。”今观此地,应为斩断,遂传南安知县杨廷志,取讨人夫,备揪锸。是夜,德兴忽梦二人跪告曰:“公奉旨勘踏地脉,斩除孽穴。适观此处飞腾踊跃,疑惑于怀;欲为开断,以销国患。但此地不然,发脉于临汀,起伏于紫帽,蟠腾隐现,实归安江;其左辅右弼,气象万千。上帝业命余保护此土,以俟后来之有德者葬其中,应出五代诸侯,为国朝叹气。幸勿轻为开断,以违帝命。谨记!谨记!”〈(东旭曰:从古盛衰皆有数,圣明空算满枰棋。虽然识破机关处,三尺冥冥自主持。)〉德兴惊觉,漏方三鼓。细思此梦甚异,明是此处山神,奉上帝命在此守护,求我勿得擅开,后来当出此五代诸侯,为国朝叹气。辗转思维,当再为审详酌夺。次早,德兴按夫役,亲登岭上。遥望波涛汹涌,山势嵯峨,发迹环绕。不但尖圆秀丽,气概雄壮;及山穷水尽,愈玩愈有意味。再步山巅,见大石鑴“海上视师”四大字,旁“宋朱熹书”。讶曰,“先贤业有明鉴!此乃天数,岂可违逆?”徘徊而下,散其夫役。至同安县,设高浦所。浚一井于来龙之白鹤山上,深十馀丈。镕化生铁数千斤,倾入井内。其所前有大石二十八块,每石令匠分劈两片。〈(谚云:“白鹤山,珠屿案,谁人葬得着,天下得一半。’故德兴有是举。)〉渡江置金门所〈(即浯州)〉、中左所〈(即厦门)〉。又建镇海卫,以及陆鹅、悬钟、铜山诸所。毕,会同军门请旨,分给有功将士。然后从潮、惠、粤东建卫所回京覆命〈(按:此地,宋朱文公讳熹,初除同安主簿,经过此处,观鸿渐山木星挺秀,喜其地。迨至山上,见海潮汹涌,五马脱气,遂令匠勒‘海上视师’四大字于石。及江夏侯周德兴建铜山所,城设四门,而塞其北,从未有发科甲者。至巡海兵备道蔡潮点军至铜,见北门不开,哂江夏侯之未全识也,理当开以收逆水。令人挖之,内竖一石,书‘遇潮则开’四大宇。潮叹服曰:“夏侯真神人也!”从此,铜山文物济济)〉

后此地被郑达德遇异人廖明师为之指葬,名为‘五马奔江’〈(达德,芝龙二世祖)〉。传至曾孙绍祖〈(芝龙父)〉,充泉州库史。是年万历甲辰,三月初十日,春暖融和,天气晴明。厦门忽尔云雾四合,雷电闪烁,霹雳一声,海渚劈开一石,中悉隶篆鸟迹,识者文之曰:“草鸡夜鸣,长耳大尾,衔鼠干头,拍水而起。杀人如麻,血成海水。扬眉于东,倾陷马耳。生女灭鸡,十倍相倚。志在四方,一人也尔。庚小熙皡,太平伊始。”人咸不解其语。十八日辰时,芝龙生。其母黄氏梦三妇人引红霞一片堆于怀,徐而采抹地下。取名一官。越戊申,一官五岁,绍祖送启蒙,取名国柱,颇聪明。庚戌,一官七岁。读书放午归于途,戏石过墙,误中太守蔡善继纱帽。继失惊,遣人擒入。绍祖为免巾请罪。善继见一官眉目清秀,气宇轩昂,赞之曰:“此宁馨儿也!”赏而释之。

天启元年辛酉,一官年十八,性情荡逸,不喜读书;有膂力,好拳棒。潜往粤东香山澳寻母舅黄程。程见虽喜,但责其:“当此年富,正宜潜心。无故远游,擅离父母。”一官诡答以:“思慕甚殷,特候起居,非敢浪游。”程留之。

至天启三年癸亥夏五月,程有白糖、奇楠、麝香、鹿皮欲附李旭船往日本,遣一官押去。然前日本与今不同:今之日本,凡船只到港,人都入在班中拘束,不许四处散歇。交易只许六十万两,各船匀摊,数足将馀货发还,给水米蔬菜驾回。昔之日本,最敬唐人〈(凡各洋悉唐朝与通,故称中国人曰唐人)〉,船一到岸,只有值日库街搬顿公司货物〈(公司乃船主的货物洋船通称)〉,其馀搭客暨船中头目、伙记、货物悉散接居住,转为交易。妇人虽跣足蓬头而姿色羞花,宛如仙女。且头发日日梳洗,熏以奇楠,不似中国抹以香油也。客至其家,最敬者或茶或酒,杯盏必擦以头发,然后斟而送客,余咏有“奇楠气味生馀沥,芗泽尝黏齿颊芬”之句。所以抵日本者,即沾泥柳絮亦欲逐春风而往,况一官正在方刚之年乎?亦是天数该然,赤绳系足。本街有倭妇翁氏〈(倭日本别号)〉,年十七,夭娇绝俗,美丽非常。见一官魁梧奇伟,彼此神契;第不得即为双柶并一耳。一官遂聘之。合卺后隔冬住下〈(凡洋船乘南风而去,东北风而回,而未回者即曰隔冬)〉

天启四年甲子六月,有福建漳州府海澄县人,姓颜名思齐,字振泉,年三十六,身体雄健,武艺精熟。因宦家欺凌,挥拳毙其仆。逃日本,裁缝为生。居有年,积蓄颇裕,疏财仗义,遐迩知名。是岁唐船贩日本者甚多。思齐与大赤般财副〈(赤般船名,财副管理一船货物)〉杨天生、陈德〈(字衷纪,海澄人,猛悍迈众)〉、张弘〈(一作宏)〉交称最好。天生字人英,年三十,泉州晋江人也,算法精敏,最熟大刀;且言语便捷,桀黠多智。朝夕盘桓,遂成水乳。一日偶共饮微酣,思齐叹曰:“人生如朝露耳,若不能扬眉吐气,虚度岁月,羞作肮脏丈夫!”天生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志者亦若是。长兄有此雄略,何愁久困。以余度之,此地可图。”思齐叹曰:“吾亦有心久矣,其奈力微何?”天生曰:“先以得人为要。弟当凭三寸不烂舌,鼓动各船之杰者尊拜我兄为盟主,然后徐徐说之,则事可成矣。”思齐曰:“此非吾弟不可。事成富贵与共,闻李德船中有一姓洪名陞,为人慷慨豪迈,甚好藤牌?”天生曰:“与弟最厚。”〈(陞)〉字杲卿,年方二十六,系兴化府莆田县人。其祖至同安,因而在同住家。藤牌正跳七尺,倒跳一丈。思齐思此人当招之。天生曰:“他亦极慕长兄名誉。”二人谈得投机,直至酩酊方别。

次早,天生邀陈勋同到张弘船中。弘字子大,泉之惠安县人,刚直勇敢,能举五百斤青石,遍行教场一回,面不改容,故号为‘铁骨张弘’。适陈德、林福亦在船中。福字振祖,手足便利,浑号‘深山猴’,善使标枪火炮,泉之同安人。天生叙谈之际,就提起拜颜振泉为盟主之事,众咸喜焉。林福举李英、庄桂、杨经三人年少义侠,陈衷纪举林翼、黄碧、张辉、王平、黄昭五人。福即同天生往招李俊臣〈(臣名明,漳之南靖人,风流洒脱,甚精钯头)〉,俊臣许诺。

天生等回,于途遇郑一官与何锦,天生招之。一官举高贯武艺超群,并余祖、方胜、许妈、黄瑞郎、唐公、张寅、傅春、刘宗赵、郑玉等共二十八人,于六月十五日,大结灯彩,香花牲牺,列齿序行,以郑一官为尾弟。祷告天地:“虽生不同日,死必同时”之语。毕,烧化纸钱。众拜振泉为盟主,大开筵席,畅饮而散。

自此之后,亲契友爱,胜于同胞。惟天生每用言挑拨诸人,说日本地方广阔,上通辽阳、北直,下达闽、粤、交趾,真鱼米之乡。若得占踞,足以自霸。陈衷纪、陈勋、张弘、洪陞、高贯五人咸动心,向振泉谋曰:“天生所言诚是。大哥不可失此机会!”振泉曰:“公等如儿戏,然夺人之国,岂尔我数人而可?”洪陞曰:“非此之谓。未知大哥如何?大哥意若决,则吾会中诸人立呼可就,毋烦周折。其馀当徐徐诱之,则大事成矣。”振泉曰:“事当密秘,观人而言。倘一造次,性命攸关。”诸人领诺而去。洪陞、张弘、杨天生既得思齐实意,欲往李明船中,途从炮台经过,见守台倭番整肃罗列,火炮齐备。天生猛省一惊,顾陞与弘曰:“炮台如此严谨,如此整备,恐难下手。”陞笑曰:“炮台严谨,不过见我们船欲起身,加意提防耳。此何必介意?”天生曰:“君既胸有成算,试略陈其概。”陞曰:“两台倭兵,不过百有馀人,所恃者惟数门大炮。以弟愚见:每台只用胆勇者五六十人,或清晨、或黄昏,乘其交换无备时冲入,将守炮者砍倒,炮车扭转,连放数门。彼知所恃者已为人夺,安有战志。另择一位骁勇者统之,从中赶杀。再分百人两边放火喊杀,则可得矣。”天生点首曰:“所见略同。”遂到明船,与高贯〈(一作冠)〉、李英、傅春等商议。英曰:“不乘此时齐集举事,更待何时?”弘曰:“言之诚当!不胜于终年波浪驰逐乎?”天生曰:“还须与大哥决定。”众曰:“然。”同到思齐寓中。天生述众意,劝速举事。齐曰:“凡事当料己料人,力保万全,岂可苟且?倘画虎不成,反类狗耳。”天生曰:“兄所虑者恐人心未一乎?”齐曰:“然。”天生曰:“俟十二日弟设数席请诸位,令其各书名押号,并密约策应备敌之计”齐曰:“此最要著,贤弟宜亟行之!”十二日,天生治席请二十七人咸至,依次而坐。酒至数巡,天生向陈衷纪曰:“今岁我们船只不知交易几多?货物配搭不知几多?篦金计搭几多〈(日本出金,样如篦,故曰篦金,色八成)〉?板银计搭几多?何船得利?何船亏本?”衷纪曰:“别船不知,就弟船中计算,虚头多,大约获利无几。”天生曰:“冒波涛而涉风险,不能得利,亦就难了。”杲卿曰:“生理都好,奈此中抑勒,不与我们亲自交关,凭他当事掣肘,京客尚有三年不得货者〈(日本系埠头,其国亦称日京,离日本三个月路)〉。”子大突曰:“我们出于千波万浪之中,反为倭奴束缚,将几间板屋放一把火,大家焚了罢,怕他钱粮不是我们的〈(日本之屋悉系木板所为)〉。”天生只管摇头。衷纪曰:“长兄不用摇头。子大之言,大都不错。弟亦有心久矣,恨无首领提调耳。今日大哥在此,众人协力。冲锋破敌之事,弟独任之。”天生曰:“二位酒言!我等至此,顶履别人天地,休作儿戏。”思齐曰:“幸座中都是我们,若有外人,岂不惹出事来。”衷纪曰:“小弟之言,实出肺俯,并非醉语。”杲卿曰:“人贵适志耳,碌碌何为?凡我在座,听弟一言!”众曰:“谨听钧谕。”杲卿曰:“今日此会,实乃天缘,生于中国,而获聚一岛。况大哥德望,素为人钦仰,共扶为主,乘时踞此,同享富贵何如?”众大喜曰:“是。”天生、杲卿即斟酒一杯祷告天地曰:“座中诸人苟有异心者,天其殛之!”祷毕,又斟酒一杯,共扶思齐上座,环跪曰:“今日之事,大哥主之。富贵与共,生死勿替。若有违约束者,鸣鼓共诛。”思齐曰:“诸位莫非醉语否,何卤莽若是?”天生曰:“大哥勿太执。我们所言,实从心出。今日化家为国在此举、取祸杀身亦在此举,幸为主决,莫作妇人之仁。”齐曰:“贤弟今日醉言,恐明朝酒醒,悉都忘却,岂不误事?”天生曰:“应立个规矩方可。”杲卿曰:“有单在此,众人各书名签号,以便调度。”众欣然曰:“言甚有理。”遂各按名下书押。毕,递与思齐曰:“愿听约束。”思齐曰:“齐实不才,因一日之长,既蒙推之,凡事当听吾言,共成富贵。”众咸曰:“毋再反悔,即赴汤火,亦不敢辞。”饮至三鼓方散。

甫出门,见天昏地黑,雨箭风刀,飞沙走石,鼓浪兴波,令人震怖。天明,哄说海涛中有物,长数十丈,大数十围,两眼光烁似灯,喷水如雨,出没翻腾鼓舞,扬威莫当。通国集观,咸称异焉。阅三昼夜方息。空中恍有金鼓声,香气达通衢。一官妻翁氏正在肚疼昏迷间,梦同众人岸上观大鱼跳跃,对怀直冲,惊倒。醒来即分娩一男。一官闻之,不胜喜跃,方扶在‘毡踏绵’上坐,忽闻四处呐叫:“救火!”一官忙启户视之,见众人齐来门首,作踌躇状。问曰:“列位!火在那里起?”众曰:“都见是你家失火,故群来救。至此又无,岂不怪异?”一官曰:“我家那有火起?或是拙荆临盆,灯火射出。”众人方知翁氏生子,俱向一官作贺曰:“令郎后日必大贵!我们眼见光亮达天,非恍惚也。”一官谢不敢,众散去。翁氏忙问一官曰:“外面何故这般喧哗?”一官将众人之出言说了一遍。翁氏曰:“此亦奇异,我方才疼绞之时,略定睡去,如日在岸上,看那大鱼一般摇摆腾翻,冲我怀中,惊倒醒来遂产。”一官曰:“想此儿必有好处,当秘之,善为抚养。”正秋七月十四〈(一作十五日)〉夜子时也。

一官自生子见火光耀室与梦中之奇,心暗喜焉。思齐率众拜贺。过三朝十二日,思齐遣人请一官至寓叮曰:“此番举事,惟汝年轻,汝须慎言语,切勿轻漏于妇人之耳。”一官曰:“大哥不须过虑。丈夫作事,自有定见,岂肯向儿女嗷嗷。”齐曰:“如此足见贤弟少年练达。”忽天生、杲卿至,问一官曰:“数日忙甚?侄儿想都乖巧。”一官曰:“月里孩子,聊且过日。”天生曰:“这就是好。但弟妇面前此事不可与知。”齐曰:“今日正为此特请他来叮嘱,恐其少年失于检点;倒亦老练矜持。”杲卿曰:“如此才是丈夫所为。”一官曰:“事贵神速,恐耽延日久,人多误事。”齐曰:“总在八月间矣。”天生曰:“业已通知各位:一应索路帆席,收拾齐备,乘秋潮将船悉放浮水。所有柴米蔬菜,加倍配足,使倭人不疑。船中军器炮火,全赖杲卿与子大二位调度。其中路统众并上将军衙者,衷纪。西路夺炮台、领人钉炮者,子大。抢入东炮台、督人扭转炮身放炮者,俊臣。由东南率众喊杀者,庄桂。其陈勋从西北角抄入,放火喊杀。大哥与一官领一队沿海接应,小弟与李英统人分路接应。其调度各船杉板预备者,杨经。派定在单,大哥可著人传谕,期在八月十五早。”思齐接单阅完,将单交一官,令他前去密传。一官随到各位通知调度。

八月初四日,各船悉放落港心,整顿收拾,静候十五日举事。

十三日,杨经寿诞,众备礼作贺,经留众饮。独李英酒多,乘醉而归,倭妇王氏接入殷勤伏伺。于情浓之际,英将十五日欲并国王事悉吐露焉。王氏曰:“炮台兵许多,炮又大,如何做得?”英大笑曰:“儞真痴妇。我们这些唐船就许多人,又旧唐人多少〈(来往者唐人,在地居住者称旧唐人)〉,合做几路,放火的放火,占炮台的占炮台。几个倭兵,何足介意?但儞勿惊慌。”王氏曰:“有尔作主,我岂惊慌。”遂与英捶擦,昏昏睡去。至天明,英忘却醉后语,梳洗毕出门,调理诸事。王氏却请伊兄六平到家,将英夜间所言,一一通知。嘱其收拾货物,免临时慌张。主六平者,倭之开巨行,有心人也。闻此言,而自忖度曰:“此辈做起,其害匪浅,出首为是。”就诡应曰:“我就去收拾。”忙转身到值日街,寻值日何必登。六平曰:“尔可知这些唐人做的勾当么?”登曰:“不知。汝何这样慌忙?”六平曰:“唐人结党,约在明朝就欲焚杀并夺。”登曰:“汝有何据而知其详?”六平将李英昨夜醉后对伊妹之言细陈。登曰:“果有是事,速同尔去见当事,以便启王。”必登带六平到当事杨复门首,问守门者曰:“里面谁在?”守者曰:“翁翊皇在焉。”登曰:“可有唐人么?”答曰:“无。”登嘱六平:“汝且暂站。我先去报明,才来叫尔。”六平点首。登入,杨复望见问曰:“尔今日值日,来此怎么?”登曰:“有要话欲回。”复曰:“什么话这样要紧?”登曰:“可有唐人在此否?”复曰:“只翊皇尔我三人。”登曰:“此就说也无妨。”将六平所言伊妹始末,一一陈说。复曰:“王六平呢?”登曰:“现在门首。”复曰:“叫他进来。”登出叫六平入见。复曰:“唐人是如何做事,尔焉知其详?当确实有据,不可妄生枝节!”六平曰:“我原不知其情。因李英是我妹夫,昨夜乘醉归家与我妹说其始末,嘱勿惊慌,故此舍妹早间叫我过去商量。我知而不言,罪同叛逆,特来出首。”复曰:“然,有之。我此数日见唐人备办物件,收拾器械,与往岁不同。今汝妹之言大约不虚,此乃土地之灵、王上之福。翊皇尔且回去,别日来清账,尔亦外面打听。我领他去启王。”

翊皇就辞出来,忙奔到家。见一官抱孩子同女儿在“毡踏绵”上顽耍〈(翊皇,翁氏之父,一官之丈人)〉。忙曰:“一官!不好了!尔们唐人做的勾当被李英妻舅王六平出首,才去启王,就有兵出来擒拏。汝可速下船逃生!”一官听见,魂不附体,飞跑出门。恰转西涧,扑面遇天生、杲卿、子大三人,一官忙𢝘于旁曰:“不好了!事已泄漏,王兵即出,可快传下船逃走!我去报大哥。”三人闻说,分头转传各人。一官奔思齐寓中,正遇陈衷纪、庄桂、高贯、余祖、何锦、傅春在许计议,忙曰:“我丈人来说王六平出首,事已败露,王兵即来擒拏,快些下船!”齐曰:“你们快去传说,各人速速下船!”只陈衷纪、傅春二人同一官、思齐合执大刀奔至海边,见唐人纷纷乱窜。正十四日未刻,秋潮已涨,各船杉板、本处花叶〈(日本小船名)〉悉湾泊岸边。思齐忙唤众人下船,都各各争先,急摇到大舡,起碇的起碇、起帆的起帆。当其慌忙之际,遥见倭兵亦四出擒拏。乃是必登随杨复启王,王传镇国将军到,正在疑惑间,欲差人来唤李英说实;而四处值日见唐人鼎沸,飞报造反,王随传兵马齐出,拨将前去,谨守炮台,放打唐船。岸上有走不及者,或至海埏无船者,有群争上船而船覆者,有得上船而急摇者。思齐招呐:“快来!”抽起杉板,开驶出口。

思齐一船正要开头,炮台上大炮连发,倭人亦慌忙。兼之潮落,风又微顺,各船亦悉转头,坐潮缓缓而行。虽炮声不绝,却无坏船。一个时辰,船咸出口。思齐站在尾楼上,见将到洲仔尾,令人放炮,打招旗传令,今晚暂泊此处议事。但思既幸脱虎口,船不急去,而就泊港外,岂不虞倭人出追乎?日本因前犯浙、闽、粤东三省边界〈(明季之防倭者是也)〉掳掠陷城。总制胡宗宪令大将戚继光追捕,剿杀殆尽,所剩回者可数。国王从此将大小船只去舵,以绝不肖倭人出洋作反。思齐筹之熟矣,料他船只缺舵,难以追赶。正传湾泊,诸船闻号炮,悉一条鞭停住落碇,各摇杉板到齐船中。齐接众人上船,互相安慰毕,乃曰:“幸脱此险,不知诸兄弟可有失落否?”天生曰:“都下来了,并无失落。”齐著团坐。遂曰:“只差一日,就得成事,莫非天意!若不是一官通知,几乎遭难,此亦列位福气,但不知何由得知?”一官答曰:“是我丈人往杨复班中算账,何必登领王六平出首,说是李英兄被酒漏言,英兄嫂对伊兄六平说,嘱其收拾货物,因此六平得知,正往出首。杨复着我丈入且回,就去启王。我丈人飞跑来家,叫我快走。出门就遇陞兄他们三位,方说与知,分头通报,因此得脱。”齐问李英曰:“汝昨晚如何与弟妇说?”英曰:“醉了亦都不知有说什么话。”杲卿曰:“醉后失言,往往有之。今悔莫及,且速商量退步。”齐曰:“出来共多少船只?”天生起来点数,共一十三只。“当各分配支更,听吾号炮,一齐放洋暂到舟山,再作商量。”衷纪曰:“舟山何用?若到舟山,人都散了。人散则孤立,难以济事。依小弟管见:将此十三只船,乘此秋风,直驶台湾安顿。”天生曰:“此言有理。”齐曰:“就烦衷纪、子大二位为头程,日陞号带,夜放火箭,以便观望跟踪。”天生曰:“如此却好,暂且过船料理。”众各告别。十五日天明,思齐船中号炮三响,各鱼贯随行。计八昼夜,方到台湾。即安设寮寨,抚恤土番。然后整船出掠,悉得胜焉,故闽、浙沿海,咸知思齐等踞台横行。一官父绍祖已死,季弟蟒二〈(后名芝虎)〉同其四弟芝豹、从兄芝莞附搭鱼船往寻,是以声势愈大。

天启五年乙丑秋九月,颜思齐因往猪𦛨山〈(一作猪罗山,即诸罗县)〉打围回来,欢饮过度,随感风寒,自知不起。与天生诸人诀曰:“共事二载,本欲与诸君取富贵。岂期今日染此重病,中途分别!”天生等慰之曰:“疾病人所难免,时加调养自好,何必过戚?”齐曰:“虽然;奈大数已尽,难与诸君扬帆波涛中耳!”言讫,呜咽而死。天生等随即殡殓设位,众军挂孝。完百日,方祭奠除灵。

十二月初二日,天生集诸位商议,再推一人统众方可。杲卿曰:“弟有一言奉告,不知列位尊意如何?”众曰:“所言合当,岂有不遵之理?”杲卿曰:“我们这番所为,虽未得日本,而祸不临身,兄弟们又完全,此乃皇天庇荫。今欲再举一人统领诸军,弟恐新旧爱恶不一,倘苟且从事,自相矛盾,反为不妙。然统军亦非易事,当设立香案,祷告苍天,将两碗掷下,连得圣筊而碗不破者,即推之为首。管见如此,不知有合众意否?”众曰:“此论最当,庶无后言。”随排香案,众各拈香跪告毕,依序向前拜祝,两碗掷下粉碎,无一完者,咸踌躇焉。惟一官尚未掷,又忽其年轻。一官跪祷,将两碗掷下,恰好一个圣筊,碗不破。众皆骇然,一官取起掷下,复如前。衷纪曰:“我不信。”取原碗当天祷告:“我等大哥已死,欲推一人领诸军。天若相一官,再赐两筊,众愿相扶。”又连掷两圣筊,碗不破。间有不信者,祷告掷下复如前。如是者屡,屈指计之,共成圣筊三十。众齐哄曰:“此乃天将兴之,谁能违之?吾等愿倾心矣!”天生曰:“当选吉日。”杨经曰:“初八日大吉,我们尊拜一官为首。”〈(按:猎历明季诸记事多说:“拜剑跃起,遂扶芝龙为首。”又一说:“芝龙与陈衷纪、陈勋等十八人各乘一舟亡台湾为盗,风引桅带,搅而为一。各骇誓曰:“议以三通鼓而开者,立为主帅。”芝龙忽开。”此皆互疑两可,难为信史。余先君讳美鳌,生同时,从永胜伯郑彩翊弘光督师江上。继而福州共事,署龙骧将军印。至丁巳,改职归诚,往粤东连平州。始末靡不周知,口传耳授,不敢一字影捏,故表而出之。噫!使当时即亡台为盗,既名芝龙,则成功从何而生?于后作何附会“郑芝龙平郑一官功题请”?致崇祯问林焊:“芝龙、一官,是一人耶?或是二人?”焊愕然不能对。奏曰:“臣待罪京师,梓里之事不能详知。容查实回奏。”出,遂服药死。据云:十船相连,尚隔有十馀丈、二十丈之间。不知海船难比河船,驾驶相近,则两船必有一船碍伤。湾澳落碇,若相近,则两船亦难独全。两船且难相近,何况十只船之桅带,可搅而为一乎?附辨于末,以待采风者择焉。附纪:芝龙从颜思齐为盗,时名一官。至齐死,结十八芝,渠为首,名芝龙。于招安之日,重赂当道缙绅。独林焊不见其使、不受其礼,反其牍背署之曰:“人有向善之心,而不与人为善者,非也;与人为善,而又因以为利者,亦非也。”遂以义士郑芝龙收郑一官功,题报授职。后焊拜相,一日侍讲,崇祯偶问及。焊以有人密奏其事,不敢对,附会其说。出,即服药死)〉。众欲以初八日扶一官为首。一官曰:“弟年谱在诸兄末,岂敢越分?”天生曰:“此乃卜之于天,岂可逆也?”一官曰:“既卜之于天,亦当决之于人。前大哥在日,诸公在上,弟不敢置啄。今日蒙宁为首,应有一番振顿,上下分明,赏罚虽亲疏无异。倘如从前无上下之别、无赏罚之令,弟决不敢承此座。”天生曰:“不意吾弟年纪虽轻,议论大有经济。”杲卿曰:“经济岂在年纪。周瑜十三岁尚为都督。迨至赤壁专师,程普不服;及观其调度,甘拜下风。今日吾弟所言,众愿折节相事,拱听约束。”一官曰:“既承诸兄以天意相推见许,但初八期亦太逼,恐备办不及;况是戌日,与弟命不合〈(一官是甲辰年,故戌日与他本命相冲)〉。我看十八申日,申子辰会合;且备办物件,亦得从容。”天生曰:“如此最妙,今要备办何物?”一官曰:“旗帜者,乃军中威仪,不可不新,当一概更换;并中军帅旗一面,俾众人咸知所尊。粮饷者,乃众军命脉,不可不积,专主要得其人。船只器械,乃众军卫身以御敌,不可不坚利,而时为修葺。决策取胜,须得筹画佐谋之士;争先破敌,全赖奋勇胆略之夫。鼓励则赏罚当明,荣辱则升降必慎,故令出俾众知所尊。然后进可取,退可守,不但踞此蕞尔之土,即横行天下谁敢与敌?我今择于十八日承接统领诸军,除佐谋、督造、主饷,监守外,另选十八位作先锋。”众曰:“谨受教。”十一日,一官曰:“我今为首,取名芝龙,季弟蟒二为芝虎、四弟为芝豹、从弟莞为芝鹤〈(后改名为芝莞)〉、族弟香为芝鹏,馀者芝燕、芝凤、芝彪、芝麒、芝豸、芝獬、芝鹄、芝熊、芝蛟、芝蟒、芝鸾、芝麟、芝鹗等,各写就放盒内,告天拈著者,即名之,以应十八日之数。”天生向众曰:“据所言,井然有条。”随分遣备各色旗号,并收拾器械物件候用。

十八日,金鼓齐鸣,三声炮响,中军船上竖起帅旗,一官即以天生为参谋,衷纪、子大为总监军,陈勋、林翌为督造、监守,杨经、李英管理一应粮饷,杲卿为左右谋士。自名芝龙,其胞弟芝虎、芝豹、大功弟芝莞、族弟芝燕;馀十三芝当天拈就名数。各拜天地,祭献海岳以及旧主思齐毕,三让然后登座曰:“芝龙菲材,既承诸位推举,惟天在上,可表厥心:外则君臣之分,不敢借私恩以害公;内则兄弟之情,亦不敢假公威以背义。倘有不及,仰赖诸公指示。若在行间,全仗诸公协力。山河带砺,富贵与共。”衷纪曰:“公帅以正,孰敢不正?”天生曰:“众人碌碌,全赖主公提调。”芝龙曰:“凡事豫则立,故天时、地利、人和,得一即可以有为。”众曰:“然。”遂设晏庆贺,尽欢而散。芝龙既为众所推,统领诸军,即料理船只,整顿器械,件件完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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