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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糖

新年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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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从有知以来,已经过了四十几个新年。我觉得新年之乐,好像一支蜡烛,越点越短。点了四十几年,只剩下一段蜡烛芯子,横卧在一摊蜡烛油里,明灭残光,眼见得就要消逝了!

我儿时,新年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期。快乐的原因,在于个个人闲,个个人新,个个人快乐。从元旦起,真好比天上换了一个新太阳,人间换了一种新的空气。

我家是开染坊店的。一年四季,早上拔开店板,晚上装上店板;白天主顾来往,晚上店员睡觉,不容我们儿童去打扰的。只有到了元旦,店板白天也不开,只在中间拔去一块板,使天光照进店堂,店堂就变了儿童和大人们的游戏场了。店员个个空闲,吃饱了饭,和我们儿童一起游戏,打锣鼓、掷骰子、推牌九、踢毽子、放爆竹、捉迷藏……邻家的人,亲戚家的人,大大小小,都可参加,来者不拒。从这天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另换了一套:一向板脸的管账先生,如今也把嘴巴拉开,来同我们掷骰子了。一向拒绝小孩子到店堂里来的伙计,如今也卷起袖子,来帮我们放爆竹了。甚至一向要骂小孩子的隔壁的老爹爹,也露出了两三颗牙齿,来和我们打锣鼓了。这样的狂欢,一直延续半个月。

走到街上,家家闭户,店店关门,好似紧急警报中。但见满街穿新衣的人,红红绿绿,花花样样,大大小小,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人的嘴巴不拉开,没有一个人的袋里没有钱。茶馆里,酒店里,烧卖摊上,拥挤着许多新衣服,望过去好像油画家的调色板。老头子都穿着闪亮的天青缎子马褂,在街上踱方步。老太婆都穿红绸棉袄,上面罩一件翠蓝短衫,底下露出一大段红绸,招摇过市。乡村里的女人,这一天全体动员,浮出在大街上,个个身上裹着折印很明显的新衣裳,脸上的香粉涂得同戏台上的曹操一样白。青年小伙子们穿着最时髦的一字襟背心,花缎袍子,游蜂浪蝶似的东来西去,贪看粉白黛绿,评量环肥燕瘦。女人们在这一天特别大方,“目眙不禁,握手无罚”。总之,所有的人,在元旦这一天,不是做人而是做戏了。这样的做戏,一直延续半个月。

一年一度,这样的戏剧性狂欢,在人生实在是很需要的。好比一支乐曲,有了节奏,有了变化,趣味丰富得多。可惜四十年来,因了政治不清明,社会组织不良,弄得民不聊生。新年的欢乐,到现在已经不绝如缕了。我不想开倒车,回到古昔,我但望有另一种合于现代人生的新的节奏,新的变化,为调剂我们年中生活的沉闷。目前的人的生活,尤其是都会人的生活,实在太枯燥了,太缺乏戏剧的成分了。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同样,孜孜兀兀,一直到死,这人生岂不太单调,太机械,太不像“人生”吗?

然而人生总是人生。人生的幸福可由人自己制造出来。物极必反。人生苦到了极点,必定会得福,好比长夜必定会天亮一样。新年之乐的蜡烛已经快点完了。不要可惜已经点去的部分,还是设法换一枝新的更长大的蜡烛;最好换一盏长明灯,光明永远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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