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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学盲言

三七 共产主义与现代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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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史发端于希腊,论其政治,则为城邦型。希腊一半岛,地区狭小,而城邦林立,迄未形成一国家。马其顿崛起,乃始立国。罗马继之,以罗马一城市兼并意大利半岛,又兼并地中海四围欧、非、亚三洲广大土地,而成为罗马帝国。其中心基点则仍在罗马,是则罗马建国仍本源于希腊之城邦,扩大成国。非合各城邦共建一国。在欧洲文化传统中,论其政治,可分希腊、罗马之两型,一为城邦自治之民主政治,一为向外侵略之帝国政治。此下仍承此两型而演变。

中古封建时期,则仅一社会形态,无政治可言。迄于现代国家兴起,全欧洲分立为数十国,此则仍是一希腊型,不过稍加扩大而已。又继之以海外殖民,乃始蹈袭罗马型,而有殖民帝国之产生。其先为葡萄牙、西班牙,继之以荷兰、比利时,又继之以英、法。此可谓欧洲政治史乃希腊、罗马两型并存之显证。

唯其希腊乃欧洲文化大传统之始祖,故欧洲人虽主向外扩展,而至今仍是数十国并列,难以融合,亦难加兼并。唯其在欧洲文化大传统中尚有罗马为之继宗,故各国间多主海外兼并,而殖民帝国纷起。其间尚有一问题值得注意者,欧洲人海外殖民,实仍从希腊型之重视商业来。而罗马型之武力侵略,则仅为之副。欧洲人又有一种安土重迁之心理,不惯与异族人和平共处。希腊人虽历世经商海外,而终必回归希腊,仍为一希腊人。此一心理,迄今无变。罗马人亦如此,近代英法人亦无不尽如此。

美国人移民新大陆,北美十三州已集为一大群,离英自建一国,此即希腊型之心理。否则只要求英政府减税,平等相视,岂不可仍永为一国。其他如加拿大、澳洲,闻风继起,英帝国只能在海外统治异族,而同为英国人则尽归分裂,此为欧洲文化之希腊根柢,无可否认。

又美国十三州不断向西扩展,而印第安人则屠杀殆尽,此亦欧洲人不易与异族人和平相处一特征。英国人对印度唯求统治,不求安居。从政经商,终必回归。数百年来,英国人留居印度,成家传代者极少,可谓无之。其在香港亦然。香港本一荒岛,倘英国人不断停居,迄今百年,香港早可成为英国之一部分。但迄今百年,英国家庭定居香港者,可谓绝少其例。

此一心理远自希腊起,商人自居为供方,对象则属求方。自居为赢方,对象则属输方。供求赢输之间,乃自尊而卑人。故希腊人永为希腊人,雅典人永为雅典人,直迄近代英国人永为英国人,法国人永为法国人。不仅如此,爱尔兰人永为爱尔兰人,苏格兰人亦永为苏格兰人。又不仅如此,美国为十三州联邦,至今扩大为五十一州,仍为一联邦,各有政府,各有宪法。欧洲人重分不重合,其趋势有如此。

而在同一政府下,又必分党相争。中国人言群而不党,群主合,党主争。欧洲人则不分党以争,即不能合成群。重我轻人,常称之为自我主义或小我主义,今称个人主义。政治权力方面如此,社会经济方面亦然。

欧洲人信奉耶教,而政教分离,宗教不当影响其政治。近百年来,欧洲资本主义国家,亦非不采用马克思共产思想,如各工厂皆许劳工组织工会,争取报酬。政府则推行社会福利政策,年老退休及失业者,皆予养护。此等在各国皆已成为共同性,而各国之政府则依然是分裂性独立性。

列宁在俄国推行共产主义,下及斯大林,而性质乃大变,政治权力更重于社会经济。孔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又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又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又曰:“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西方社会上自希腊、罗马,下迄近代英、法、美、苏,始终以求富求贵为目的。中国人则必主仁义,不求富贵。孔子之所谓富贵不可求,乃属自然天道。富者不三四世,或四五世即衰,贵亦然。例证显然,不详举。故曰:“黄金满籯,不如遗子一经。”又言:“自古无不亡之国。”此可谓之深识明见矣。西方宗教信仰灵魂上帝天堂,岂不亦亿兆斯年,恒常不变,更何富贵之堪求。故中国传统文化,家必求齐,国必求治,此为与西方大不相同之处。

商业必分供求赢输。今日之工业先进国家,为供方赢方。而工业落后国家,为求方输方。事势转变,非可预测。姑举一例,如皮鞋、汽车,皆为人生行之一项所需。但皮鞋易得,汽车难求。而皮鞋获利微,汽车获利昂。工业先进国家乃不造皮鞋,竞造汽车。亦可称皮鞋为必需品,汽车则为奢侈品。贫国以竞买汽车而更贫,致于不能再买,而经济不景气则更见于工业先进之富国。

又且工业先进国不仅不造皮鞋,竞造汽车,又更竞造军火。如坦克车、巡洋舰,如潜艇,如飞机,其出售获利,又更甚于日常交通运用之汽车。工业落后之贫国亦以竞买此等军火而更贫。但更贫后可以不买,而经济之不景气与衰退,则反易见于工业先进之富国间。

求方输方已无力求输,供方赢方乃贷款济之。以今日之科技进步,而人生日进于奢侈,以至于军火杀伐之成为商品,则更由奢侈而转进于罪恶。至于倡导此等奢侈与罪恶,而使人生陷于不得一日安者,则为工业先进国。如是则经济之不景气与衰退,就全世界人类大群言,乃福非祸。而今日之所谓经济景气与经济旺盛,则实为人类之祸而非福,而其不可久之势亦甚显。

故今日之世界,实非一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相争之世界。双方各谓消灭对方,世界可跻于和平,实为一种皮相之论,亦非诚实语。内心所存,争富争强,以小我为中心,政治社会种种祸害皆由此起。专就社会经济言,苟上有好政府,均富不难,均贫亦不难。唯就政治言,求均权均贵则难。就国际言,则更难。主要在人心之均与和。不尊己而轻人,不重我以轻彼。勿争人权,仅讲人道。父子争权,则无孝慈之道,仅得有小家庭。夫妇争权,则婚姻破坏,唯可男女同居。人道不立,而求取政权则唯结党相争。但论多少数,而贤德是非皆所不计。以如是之政治,而推之国际,则争富争强,商业战争之上,继以政治战争。希腊型之上又继之以罗马型。自欧化言,世态千变万化,要之,不外此两型。

今人好言平等,不好言贵贱,但商业所争在物品贵贱。多数人能买绝不贵,唯少数人能买始贵。是商业乃重少数,不重多数。杀人利器最贵,凭以交易,则商业盛,斯人无噍类。

植物花草亦有贵贱。商品贵难得,中国人最贵梅、兰、竹、菊,皆易得,所贵则在其品格。动物亦有贵贱,西方动物园必畜狮虎猛兽,中国则称麟、凤、龟、龙为四灵,皆不噬人。庄子言凤鸟非梧桐不栖,非练食不食,其所贵在此。龟之生最易足,而又最寿,故在四灵之内。是中国人所贵于草木禽兽者,皆寓人生教育意义,其贵贱人者亦在此。

寒食节始于介之推,乃晋文公出亡一从者。文公返,赏未及,之推耻自言,奉母隐介山。文公烧山求之,竟不出,致焚死。中国人贵之。读汉书古今人表,帝王少得列上品,多下品,则帝王非所贵。又如宋徽宗好绘画,又擅书法,实一艺术家,但为帝王,乃不获人称道。斯则平民易贵,居政治高位则难贵矣。台湾有吴凤,仅为一通译,其人乃更贵,即郑成功若不及。使一台湾总督,能防止高山族杀人,职责所在,亦无足称贵矣。

又中国人贵师,孔子为师,自行束脩以上无不诲,非以收学费为教。颜渊死,其父欲乞孔子马以为之椁,孔子不之与,其同学乃助其父厚葬颜渊。孔子曰,伯鱼死有棺而无椁,予不得视渊如子,非予之罪。此下至战国为大师者,来学转得给养。中国贵师道乃如此。如市道交,则又何贵之有。中国此风,西化新式学校起乃变。

又如平剧,观三娘教子,无不贵其家人老薛保。观西厢记,无不贵其丫头红娘。为人自有可贵处,而不在其富与贵。

唯社会可以无巨富,政治不能无高位。中国人言君一位,臣一位,此亦阶级。马克思言阶级,仅只贫富,故曰有产无产。政治上之权位上下,马克思所不论。若分无权有权为阶级,而出于斗争,此岂马克思之意。故西方论学,贵专不贵通,否则其弊不堪言。

最近如石油之产销,足以影响一世人生之荣悴与安危。古代无石油,岂不同样有人生。人本有能,今乃称如石油等品为能源。马克思之唯物史观,本由观于当时伦敦商业资本主义之情况来,亦待此下商业资本主义之继续发展而加以证成。

第二次世界大战,苏俄共产与英、美列同一阵线。苏俄势力东来,亦美国所引。中国共产党崛起,英法首加承认。迄今凡属欧洲资本主义国家,几无不承认共产中国,甚至美国亦然。美苏对抗,西欧诸国亦各有取舍,并不一意偏袒美国。可见资本主义国家,无分敌友,唯争一利。今法国政府中亦有共产党加入,故谓当前为自由世界与共产世界之争,实属皮相之论。所谓自由世界,主要在自由通商。一国受其利,他国蒙其害。共产国家乃闭关自守,不与资本国家自由通商。继之则以核子武器为双方斗争之最后工具,如是而已。斗争乃西方传统,商业争富,必继以武力争强。则经济不景气,争富之风衰,或转为治本之道。

农工商三业分别,人尽知之,唯业农则必天人合作,业工则必物我同规,此皆易有一和合心。而又自给自足,不分敌我。中国人自古在农工社会中,物质生活到处同然。故遇异地人,易生同类感,相亲相和,结为大群。上有贤德,助成其大群之结合,则群尊为非常人,至于累世不忘。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即由此来。其言夷狄,则多指畜牧渔盐之群。如骊戎,亦姬姓,又有姜戎。非同姓,同目为诸夏。故孔子曰:“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故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苟其生活习惯同,斯亦一视同仁矣。此即所谓人文化成,重道统尤过于重血统。其言商则曰,日中为市,各出所有,各取所无,交易而退。则此交易乃两利,非分敌我。以己所裕,易人之裕。遂使己无不足,人亦无不足,如是而已。故于农工俱足之余,乃有商。汉代以下,乃采贱商政策,如盐如铁,后世如漕运,凡公用所需,政府皆加管制。并禁商人进入仕途。武装军备,亦绝不经商人之手。要之,一国维持,绝不赖于商,可谓与欧洲人走了绝相违异之两路。

希腊内不足,始经商。供之在我,而取不取之权则在人,而又为我之所必争。故个人主义与人权观念,古希腊已开始。而人权观则必分敌我。我有权,逼人不得不取,斯为商业之上乘。所谓出奇制胜,商战与兵战亦无异。故经商心易启作战心,希腊型之后,又易起罗马型。近代科学发展,此两型乃益见进步,而人道亦益不易立。中国人言人道,乃本之农工业,商业居其次。欧洲人则倒转为商工农,不言人道,唯言人权。必分敌我,难期和合。此乃其大相异处。

然则处今世,当何以为人,何以成家为群而立国,又何以谋国际和平,而臻于一大同太平之天下?此恐唯有如中国,置商于农工之下。此则非有深心达智厚德仁道之人,不足以当倡导之大任。此则中国四民社会士居其首,要义所在。

现代科学发展,果使各安于农工业,以求家给人足,事亦不难。西化已遍全人类,无不知争平等、争自由。只欧洲人不再侵犯他人自由,则平等亦即在目前。即就当前情况,亦未尝不可盼此世大同太平之来临。经商勿争利,从政勿争权,亦和平即在望。吾往古至圣先贤之崇言高论,可渐待阐申,亦勿烦今日国人之必加驳斥鄙弃矣。如此之好景,我唯有拭目以待,企足以竢。又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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