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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经稗疏

书经稗疏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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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书

汤诰

商、亳

自契至汤号商,而八迁都亳。其名实淆乱,传注不能有画一之说。乃所谓商者有二:一曰商,今陕西之商州,舜封契之地也。故《诗》曰:“帝立子生商。”而郑康成云“商在太华之阳”是已。一曰商邱,则今为县,隶归德府,尧迁阏伯于此。至武王克殷,乃以其地封微子。故郑氏《诗谱》云:“武王伐纣,乃以陶唐氏火正阏伯之墟,封纣兄微子启为宋公。”而子产所言“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犹言唐人是因,故参为晋星。商,宋也。唐,晋也。此皆自周室分封而言,非谓殷、周以前也。其曰“以服侍夏、商”者,则专言唐而不言商。且谓服夏、商先代之祀事,非云在夏而有此侯服也。杜预泥于文句,因有“汤先相土封商邱”之说,《史记》亦惑焉。不知商在微子以前,实未尝一日立国于归德之商邱。盖商、洛之商,去归、睢远殆千里,而《诗》称“相土烈烈”,亦止颂其入为王官,出长侯伯,未尝如公刘、亶父有迁国之事。此以征相土无自商徙商邱之实矣。按《竹书》仲康七年,“世子相出居于商邱”,缘太康失河北,仲康居斟鄩,使世子处于商邱,渐西以图夏邑。乃“出”“土”相近,遂讹“出”为“土”,而云相土封商邱,不知商之为商,自契已然。何待相土而始受封邪?《竹书》攒饤失实,又惑于帝相十五年“立商侯相土迁于商邱”之文。夫商邱既为帝相之都矣,则相土又安得据天子之都而迁之?或即郑氏所谓“入为王官”者,当帝相之世,相土盖尝官于商邱,而其国则固在太华之阳也。八迁之地,既不可考,以地势度之,则亦西起武关,东尽成皋,北讫偃师,南极卢氏。要为洛表之国,不能东北远至睢归也。

若所谓亳者,固有三亳:北亳,考城也;南亳,亳州也;西亳,偃师也。《春秋》“会楚子于薄”,南亳也。知然者,以在盂与鹿上之南也。考城直亳州之北,故曰北亳。若汤所都,则西亳也。故椒举曰:“汤有景亳之命。”李善《文选注》云:“景山在缑氏县西南七里。”杜预亦云:“巩县西南有汤亭。”汤之居偃师也无疑。而或以为汤都在济阴之亳县,今曹州去考城为近,则是以北亳为汤都。又《汉书》注以景亳在蒙县,杜预亦云“薄县有汤冢”,抑以南亳为汤都,其误均矣。《诗》云:“景员维河。”夏、商之世,黄河北出,不合于济。蒙县安得有“维河”之景亳哉?《皇览》云:“偃师有汤亭、汤庙。”而伊尹自夏归商,会女鸠、女方于北门,使汤居南北二亳,则伊尹之归,当自西而不自北矣。汤之征也,尝伐有洛,灭温矣。温直偃师之北,有洛直偃师之南。盖远交近攻,必然之势。特《孟子》有亳与葛邻之说,而后人误以宁陵为不祀之葛,因疑考城、宁陵之相接壤。不知宁陵之葛,乃春秋同邾、牟觐鲁之葛人,周之葛,而非夏之葛也。然则与亳为邻之葛,盖亦温与有洛之俦与?

以实求之,契封于商州,八迁而汤居偃师,迨后仲丁迁嚣。嚣,敖也,河阴之敖仓也。皆在河南。河亶甲渡河以北而居相。相,彰德也。祖乙迁耿。耿,河津之耿乡也。祖辛迁庇。庇,邶也,汲县之邶城也。皆在河北。南庚渡河以南而迁奄。奄,曲阜也。当殷之世,黄河循禹故道,自大伾北流,则曲阜固在河南。而或自东平南决,则奄亦被水害,故盘庚复渡河以北而迁殷。殷,淇县也。河在大伾以西,合济东流。则亦与今河大同,而淇、殷固在河北。故盘庚云:“惟涉河以民迁。”南涉而北,非北涉而南也。自盘庚以后至于纣,而未尝复迁于河南。至殷之亡,宋始受封于商邱。此自契至纣,商邑所都之大略,总未尝一日立国于南北二亳。北亳固帝喾之都,而非汤都。南亳于商、周之际,则淮夷之壤也。北亳自帝喾以后,为阏伯之封,至周而后为微子所有。南亳至春秋为吴、楚之争地,一曰城父。西亳则在周为王畿。井然自有其不易。昧于三亳之分,以乱二商之辨,又以周之葛为夏之葛,不祀之葛疑即长葛,或繻葛,皆郑地。 相沿积讹,岂有艾哉!

伊训

祠于先王只见厥祖

孔氏以太甲元年汤崩逾月,太甲即位,奠殡而告为祠,居位主丧为见祖。其失也,蔡氏辨之详矣。而朱子徒守《皇极经世》之所纪,以为无外丙、仲壬嗣立之事,故于《孟子注》杂用程徽庵之说,以证太甲之嗣汤而非嗣仲壬。今按程氏之说,其谬实甚。商道亲亲,故立弟,《檀弓》所谓“微子舍其孙腯而立衍也。”春秋宋公之舍子立弟,亦不一而足。则外丙、仲壬虽幼,而殷礼不可乱,犹成王幼冲,而周道尊尊,必不可舍子而立弟也。《皇极经世》用虞邝不验之历,随意伸缩,以就尧元年之为甲辰,自不如《竹书》以丙子定尧元年之合于《胤征》《国语》。《竹书》所纪外丙元年乙亥,仲壬元年丁丑,太甲元年辛巳,合于日月五星之历数,昭然可据。而汤寿百岁,亦无既崩而有二岁、四岁之子。盖男子八八六十四而天壬竭,故古者六十而闭房。后世虽有耆艾生子之事,要君子之养性凝命者,自其不尔。而谓武王九十而生成王者,亦小戴征梦之驳说,实则武王未必有九十三龄之事也。蔡氏废邵、朱而从岐卿,其于理合矣。且在礼,三年丧毕,祔于庙,而后父称考,大父称祖。故丧礼卜葬命龟之词称父某甫,虞祔皆称尔。称父称尔而不称考,为不忍亡之之词。则亦知大父方殁,嫡孙为丧主,亦当称大父而不得称祖矣。此曰“只见厥祖”,知在成汤祔庙之后,三年丧毕之余矣。三年之丧不祭者,盖推父为嫡子服三年之义,以体祖考之心,仁慈其子孙之死,亦不忍闻乐而食旨,所谓事亡如事存也。陈大猷云:“不以凶服入宗庙。”盖亦未达礼意。今此仲壬之丧未及小祥,而祠于先王者,则以仲壬非嫡长,于汤之恩为杀。而殷道亲亲,兄终弟及,既为常典,则与周之嫡长嗣绝,其弟与从子以小宗继大宗,“为人后者为之子”,其义不同,而礼亦别。故太甲虽继仲壬以为君,实不嗣仲壬而为后。故居忧之制,虽从其隆,而不废吉祭,亦自别有其义,不得引《周礼》以证商制也。若太甲果以“为人后者为之子”之服仲壬,则不特亲祭不可,而尹之摄行亦未为得矣。《经》文曰“祠于先王”,奉太甲“只见厥祖”,同系于乙丑之日,则因祭而奉甲以见,亦太甲之主祭,而摄云乎哉?

伊尹

旧说伊尹名挚,不知所出。蔡氏云:“伊,姓。尹,字。”则尤不典。尹之言于太甲者,一则曰“尹躬”,再则曰“尹躬”,岂人臣而以其字称于君前乎?生而字,死而谥,自是周礼,商以前无之。然一人而或有异名,吕尚之为太公望,皋陶之或为庭坚是也。则曰挚,曰尹,要皆名耳。屈大夫名平,而抑曰“名予以正则”,亦此类也。要不可以后人一定之名字为古人分限。

造攻自鸣条

孔氏曰:“始攻桀,伐无道。我始修德于亳。”朱子用之以注《孟子》。而蔡氏乃云:“造可攻之衅者,由桀积恶于鸣条。”夫上云“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则已言汤而不言桀矣。假手于汤,故汤伸天诛而往攻。造,往也,自当音七到反。自,于也。往攻于鸣条,天假之手也。若“朕哉自亳”,则以起下文“惟我商王”而别为一意,言我之始受天命于亳,则惟汤之昭圣武而怀兆民也。《孟子》偶断章取义,孔、蔡遂联为一节,则文义隔塞不谐。且上已云“子孙弗率”,不当复及于桀之造衅也。若孙莘老所云“造为攻伐,自放鸣条”,则尤不通。鸣条在安邑,夏之都也。使桀终老鸣条,固已保其国都矣,而何云放哉?

太甲上

桐宫密迩先王之墓,而远于亳。今偃师县有汤陵,盖非也。使汤墓在偃师,则太甲未尝一日去亳,但可云自野归庭,不得言归亳矣。成汤之墓实在山西荣河县,元癸未岁沦于河。今祀汤陵犹于此,而不于偃师。汤所以远葬于彼者,以汤既克夏,夏之王畿不以分封,而仍为商千里之邦畿。伊尹葬汤于彼,亦以镇抚夏民,即周公营洛之意。故后祖乙因之以迁耿。而太甲所徂之桐,则在今闻喜县,与荣河接壤。传注未为之考,固失之疏,而杜预以南亳有汤冢,尤为差忒。

盘庚

迁于殷

殷在盘庚以前称商,而不称殷。殷者,盘庚以所迁之邑为号也。殷墟之在淇县,见于经史者,班班可考。虽以姚馥老羌,亦知朝歌之为殷。而朱子曰“殷者,亳之别名”,蔡氏曰“殷在河南偃师”,何其疏而不察邪!殷之为字,本或作郼,音于机反。古者因、依声近,转借为殷。其地之在河北沫水之滨,罗长源考之已确。朱、蔡不审“涉河以民迁”之文,误以涉河而北为涉河而南,盖惑于《书序》“祖乙圮于耿”,连属“盘庚五迁”之上,乃不知有祖辛迁庇、南庚迁奄之事,而《盘庚》所云“我王来”者,谓南庚来奄,而非谓祖乙来耿也。大河在商,至大伾而北流。奄在河南,使盘庚迁亳,无事涉河矣。《序》云“盘庚五迁”,倘无奄、庇二都,不足五迁之数。孔氏以“汤居亳”“我往居亳”,当五迁之二,则汤固居亳,不得云迁。而盘庚誓众之日,尚未迁之于新邑,亦不得云“于今五邦”。缘祖辛、南庚虽迁而无诰众之书,故《书序》略而不纪。孔氏泥于《序》而屈《经》“五邦”之明文以从之,其亦陋矣。蔡氏亦疑盘庚之前当有五迁,而以《史记》“祖乙迁邢”当之。乃其以汤所旧居之亳为一迁,则弊与孔同。若《书序》谓之亳殷者,或亦承沩。而自盘庚迁殷之后,既未尝有再迁沫都之事,直至于纣,终始称殷。则纣所居,武王所克之殷,即盘庚所迁之殷可知已。且《经》之称述先王以警臣民者,不一而足,使返居汤之故都,则当昌言此为兴王之地,烈祖缔造之艰难,宜在光复,以为饬正浮言之大义,何乃幽质鬼神,而不一述旧德先畴也哉?况汤居亳而号商,盘庚反亳而践汤之迹,正不宜革故号以作民疑,惟殷本为郼,而地在沫邑,故可就新邑以立新名,而示更始。则殷在河南之说,其误明矣。

说命上

说筑傅岩之野

孔传谓:“傅氏之严,有涧水坏道,常使胥靡筑护之。说代胥靡筑以供食。”按自周以前,无有刑人筑作之法。《舜典》所谓“流宥五刑”“金作赎刑”者,流止于徒,赎止于金,迨周穆王而未有改也。《周礼》之被刑者,亦但使守而不使作。以刑人充作役,则汉城旦、鬼薪之律耳。且当高宗之世,商法未骫,信令刑人操筑,亦不当使得雇人代作。且说既贤者,纵令乏食,自可就佣民间,何至辱身毁体,代罪人以求食乎?是知孔说之妄也。

但《孟子》固云“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而蔡氏以筑为卜筑,则似过为说护困乏之短,而失其实矣。筑非居也。今人言卜筑者,亦谓作室之始,非言固居之也。赵岐曰:“傅说筑傅岩。”亦谓亲操畚筑,所以《孟子》云“劳其筋骨”。盖傅说方贫处,操筑室之事,适与武丁往求之人相遇,固不知其为自筑,或为人佣筑,或旧为营筑之匠,而要其舍畚杵而应弓旌,则同此一日之事也。若《史记》胥靡之说,则子长好奇之过,与孔氏同其失也。

又傅说之“说”,本当如字读,或读作悦者非。悦非美德,古人不以命名。唐张说字道济,取傅说济川之义,而亦作失爇其,其可证也。

说命中

大夫师长

《王制》《月令》《昏义》皆有九卿之文,郑氏以为夏、殷之制。《甘誓》称六卿。贾公彦云:“六卿并三孤而为九卿。”《白虎通》曰:“内爵公卿大夫,不变质文,内者为本,不改内也。”是殷之有卿明矣。殷有卿,而此不言卿,云“承以大夫”者,盖天子之卿或以诸侯入为之,或受地视侯而有百里之邦,则统谓之君公,而不谓之卿也。若诸侯之卿,自上大夫耳,不得称卿。后王有天下,君公有国,大夫有邑。有天下国者,建之邦。有邑者,设之都。卿或上视诸侯而有邦,或下视大夫而有都。卿为虚位,而无定禄,职守在廷之法纪,而不亲民事。故此言“建邦设都”“以乱民”,皆为有定土者言,上不及卿,而下不及士也。

师者官师,秩亚于上士,而为有邦者治下邑者也。长,室老也,秩亚于中士,而为有都者宰私邑者也。大小相承,总为亲民分土之官。则士之仕于廷者,宜不得与。卿虽贵,而亦可略而不举也。此与《虞书》所言“有邦”“有家”之义同,而非泛叙群爵。古人义例精严盖如此。

说命下

遁于荒野,入宅于河,自河徂亳

河云“入”,当是河内。亳云“徂”,亦以见小乙武丁之都于沫土,故居亳言往,而不言来也。高宗之所以遁者,以殷礼立弟。自祖丁之后,诸弟子争相代立,比九世乱。盘庚崩,弟小辛立。小辛崩,弟小乙立。小乙崩,子武丁立。以殷立弟以及嫡长子之序正之,则当立者盘庚之子,而非武丁也。所不当立而嫌于得立,故其在小乙存之时不能安于国,而必出遁以远嫌也。“入宅于河”,则渐逼矣。“自河徂亳”,则据先王之故都,而植之固矣。故小乙崩,得有所奉以入继,而废盘庚之子以立焉。《无逸》曰:“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即位而言“作”者,非所必承,作起而践大位也。故与祖甲之“不义惟王,旧为小人”同词,而非但如孔颖达所云:“其父欲使知民之艰苦。”盖亦分义与时势所迫,如汉孝宣、唐宣宗之事矣。小乙终废殷法,舍其兄之子而立其子,是谓私恩。若高宗所承之大宗,则终宜以盘庚为正。乃高宗过隆其父,居丧则亮阴,典祀则丰昵,其亦顾私恩而违公议。雉雊之变,实为之应。故祖乙亟以为不正,而亦有难于显言者。特戒之曰“罔非天胤”,则推崇盘庚以折高宗之邪心,亦可谓婉而至矣。高宗之颠末,见于《书》者极为详核,要其遁于荒野,则小乙之始念,束于家法与公议,且亦如宋缪公属国于与夷,而使其子冯出居于郑,特渐引之以入,而又树之于故都,则其父子之密谋,有不可掩者矣。《竹书》称小乙命世子武丁居于河,亦纪之失实,武丁固不得有世子之称也。而高宗于此追述已事,虽以自叹其失学,而殊有追憾已往、欣幸今日之意。且其在野、在河、在亳,密谋汲汲而无暇日,亦可想见其窥伺天位之实。则卜相而先佯为不言,又托之梦以服众,要亦其巧心之熟试也。周公以之与太戊、祖甲并称,而《易》讥之“惫”。高宗非三代之令主也。

惟贤非后不食

“食”,旧皆以为食禄之食。今按高宗即非令主,然何至以富贵骄人而嫚士如此。“食”之为言,用也,举也,举而起收用之,如六博之食子也。亦犹茹之释度,羞之释进也。后须贤以治,贤待后而羞其行,故相须之急焉。不然,“代食维好”,贤者岂忧终馁而以口腹仰人哉?

西伯戡黎

西伯

吕伯恭诸儒皆以西伯为武王,朱、蔡以为不然,顾未有确证其非武王者。《竹书》记周之伐黎,在殷纣四十四年,为武王嗣位之三年,与《史记》异。顾《经》编《戡黎》于《微子》一篇之前。而祖伊所指陈纣之失德,亦未若微、箕所云之甚。使在文王既没之后,纣在位已久,恶已贯盈,而焚炙忠良、斫胫剖心之事,已习于毒,祖伊其能尽言不讳,而免于祸乎?且祖伊于纣末年而尚存,则武王克商,访箕子、式商容,而何不一及于伊邪?则祖伊已先殷亡而卒,非乘黎奔告之后,周师即至于牧野之西矣。况使武王因乘黎之势而师遂东,则下上党、出王屋、径按河北,又何迂道而渡孟津?则《竹书》之不足信,审矣。史以文王脱羑里专征伐之后,纣用费仲、恶来,诸侯益疏纣归周,西伯乃大举戡黎,在比干未死之先,而比干死于文王未薨之日,于《书》之次序为合,盖纣已释文王,赐之弓矢 钺,既置文王于膜外,而因诸侯归周,则又有忌周之心,故《序》曰:“殷始咎周。”而文王之伐黎,则以塞殷人西向之路,使不得由汾、晋而窥河右,盖亦以自固,而非以为取商之奇术,则亦不害其为至德矣。必谓文王不宜有伐黎之事,则密、崇之役,亦非敌国不相征之义,又将何以曲为之讳哉!

《书经稗疏》卷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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