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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广传

诗广传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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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

知《干旄》《有杕之杜》之异于《鹿鸣》者,而后可与言君子之情也。“彼姝者子,何以告之”,是操券之求也。“彼君子兮,噬肯适我”,是奔名之邀也。逮《鹿鸣》之三章,而后知君子之情陶以天矣。陶以天者,其先之也不以名,其后之也不以实。故曰:“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彼为子桑氏之交者且然,况君子乎?“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感其已示,而不希其所未示也。“君子是则是效”,固然其则效之,而不但遥企以一当也。呜呼!斯所以为君子之情与!故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关雎》之钟鼓琴瑟,《鹿鸣》之笙瑟簧琴,“以友”“以乐”“以敖”,莫知其所以然,而自不容已。以此好德,非性其情者,孰能此哉?

曰资君之禄以养其亲,故致亲之身以事其君,孰为此言?殆非知道者与!夫养者,子事也,非事亲之事也。以养为亲之事,则将以养为亲所待于我之事,是谓其亲以需养为心而以事之也。君子事道,小人事养。故为人子者,苟以养为己之事,而不敢谓亲之我需。惟然,则亦恶敢以亲之身致之以报养乎?致其身以报养,抑将贸其身以求养。为人亲者,抑将贸其子以资养乎?

身者,亲之身也。守亲之身者,事亲之事而已矣。亲与我胥生于天地之间,无所逃于君臣之义,一也。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亲事其事而有余,于我成之;亲事其事而不足,于我补之。成其有余,故曰“尔尚式时周公之猷训”;补其不足,故曰“尔尚盖前人之愆”。呜呼!“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亦惟艰哉!讵曰以其鼎食,易其菽水,亲心慰而我事毕邪?

“王事靡盐,不遑将父”;“王事靡盐,不遑将母”;《四牡》之以劝忠也,即以为劝孝也。先王不忍以需养之心劳人之子,人子而以需养之心上承其亲,亦异乎先王之所求矣。

元化无悁急之施,君子无迮切之求,然而万物之才尽,天下之情输焉,非知道者弗能与也。《易》曰:“雷雨之动满盈,宜建侯而不宁。”建侯而犹不宁者,亟动之报也。不宁而建侯以宁之,不动以己而后济天下之险也。故以悁急而尽天下之才,则天下之才疑以沮;以悁急而尽天下之情,则天下之情躁以薄。非知道者而以求益于天下,益天下以险而已矣。风之晅,日之和,雨之浥,百昌乃以辉其荣华而不吝。仪之润,度之温,相感之微,群心乃以劝于酬酢而不疑。故君子观于春,而知雷雨之盈,可乍而不可频也。

“ 征夫,每怀靡及。”虽靡及焉,无终于迮切以求天下也。“六辔如濡”,润也;“如丝”,微也;“其沃”,畅也;“其均”,和也。周爰以咨,而尽天下之才情,悁急之情平矣。

能为兄弟之间者,非友生也。实沈、台骀之变,袁谭、袁尚、萧绎、萧纪之构,贞人挚士固尝涕洟道之而不可挽矣。衅隙之成,妻子惑之,仆妾挑之者,不可胜道。《棠棣》之诗,颉颃于兄弟友生之间而酌其丰杀,不以妒妻、逆子、黠仆、煽妾之谗毁为忧,而归咎于友生,何也?弗豫拟于不肖之途,而授以可任之咎,君子词也。

申生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然且仅为共世子而不足以孝,奚况斥其私昵之蛊,移过以自旌,而激其不相下之势哉!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唯其为君子词也。

古之为道也,有恒贵。有恒贵,斯有恒尊矣。有恒尊,斯有恒亲矣。有恒亲,斯有恒学矣。有恒学,斯有恒友矣。类之以为尊也,尊之以为亲也,合之以为学也,学焉以为友也,故友而三善备焉。学以尚贤,尊以尚秩,亲以尚爱,讲习居游之中,人纪备矣。尊所不足,以学匡之。亲所不足,以学惇之。学所不足,以尊亲劝之。国无异教,士无旷心,憙求师而荣友善者,不舍其族姓姻党而得之学,不劳而教一。呜呼,盛矣!故封建者,井田之推也;学校者,封建之绪也。道参三而致一,故曰“一以贯之也。”

“既有肥羜,以速诸父”,族姓之友也。“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姻党之友也。君子无道广之交,野人无越疆之好,俶诡佻荡之士不登于丽泽,然则虽有庄、惠、綦、游之清狂,仪、秦、雎、泽之谲忮,亦恶足以立朋党而启异同哉!政圮于国,教衰于学;教衰于上,友散于下。邹、鲁之群居,圣贤之弗获已也。

圣人之于物也,登其材,不奖其质,是故人纪立焉;于人也,用其质,必益以文,是故皇极建焉。材者,非可以为质也;质者,非可以为文也。“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苟异于物而人纪立矣。君子之以审人道而建极者,不在是也。

草木禽兽之有材,疑足以为质矣,而未足以为质者,资于天而不能自用也。故天均之以生,而殊之以用。野人之有质,疑亦有其文,而未足以为文者,安于用而不足与几也。故圣人善成其用,而不因其几。生,天也;质,人也;文,所以圣者也。禁于未发之谓豫,节于欲流之谓和,审微以定命之谓神,变化以保和之谓化,即事而精义之谓圣。故圣人之道,因民之质而益焉者,莫大乎文。文者,圣人之所有为也。天无为,物无为,野人安于为而不能为。高之不敢妄跻于天,卑之不欲取法于野人,下之不忍并生于草木,而后皇极建焉。皇极建于上,而后人纪修于下,物莫能干焉。至哉其为文乎!

故曰:“日用饮食,民之质也。”君子之所善成,不因焉者也。因其自然之几而无为焉,则将以运水搬柴之质,为神通妙用之几,禽其人,圣其草木,而人纪灭矣。是以君子慎言质,而重言文也。

论御夷者曰:“周得中策,汉得下策”,是周、汉各有一成之策也,我有以知其未知策也。“我戍未定,靡使归聘”,守也;“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战也。夫御夷者,诚不可挑之以战,而葸于战以言守,则守之心先脆矣;诚不可葸焉以守,而略于守以言战,则战之力先枵矣;抑以战为守,以守为战,而无固情也。

故善御夷者,知时而已矣。时战则战,时守则守。时战,则欺之而不为不信,殄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时守,则几若可乘,不乘而不为不智;力若可用,不用而不为不勇。《采薇》之诗,迭言战守而无成命,斯可以为御夷之上策矣。责汉武之亟战,犹夫责汉高之不战。殆夫!救焚拯溺,而为之章程也与!

往戍,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之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夫物其何定哉?当吾之悲,有迎吾以悲者焉;当吾之愉,有迎吾以愉者焉;浅人以其褊衷而捷于相取也。当吾之悲,有未尝不可愉者焉;当吾之愉,有未尝不可悲者焉;目营于一方者之所不见也。

故吾以知不穷于情者之言矣:其悲也,不失物之可愉者焉,虽然,不失悲也;其愉也,不失物之可悲者焉,虽然,不失愉也。导天下以广心,而不奔注于一情之发,是以其思不困,其言不穷,而天下之人心和平矣。言悲则悴以激,言愉则华以慆,元稹、白居易之一率天下于褊促,宜夫杜牧之欲施之以刑也。

征妇闺中之怨,怨之私者也。盛世之音无怨,而录征妇之怨,被管弦以奏之庙廷,何取乎?曰:斯以为盛世之音也。盛世之怨,舍此而无怨焉耳。故《南》之有《卷耳》《殷雷》也,《雅》之有《出车》《杕杜》也;《鸿雁》作,求为此诗而不得矣。

是故忠臣之忧乱,孝子之忧离,信友之忧谗,愿民之忧死,均理之贞者也,而不敌思妇房闼之情。下直者,其上必枉。议论多者,其国必倾;非议论之倾之也,致其议论者之失道,而君子亦相为悁急,则国家之舒气尽矣。怨者,阴事也。阴之事:与情相当,不与性相得;与欲相用,不与理相成;与女相宜,不与男相称。移情之动于性,移欲之几于理,移妇人之怀于君子,则阳为阴用,而国恶得不倾乎!

故天地之间,幽昵之情未有属,而早已充矣;触罅而发,发乎此而竭乎彼矣。先王知其然,顺以开其罅于男女之际,而重塞之君臣、父子、朋友之间,乃以保舒气之和平。舒气之和平保,则刚气之庄栗亦遂矣。先王调燮之功,微矣哉!故知阴阳、性情、男女、悲愉、治乱之理者,而后可与之言《诗》也。

曰“衣食足而后廉耻兴,财物阜而后礼乐作”,是执末以求其本也。执末以求其本,非即忘本也,而遗本趋末者托焉。故曰:“衣食足而后廉耻兴,财物阜而后礼乐作”,管商之托辞也。

夫末者,以资本之用者也,而非待末而后有本也。待其足而后有廉耻,持其阜而后有礼乐,则先乎此者无有矣。无有之,始且置之,可以得利者无不为也,于是廉耻刓而礼乐之实丧。迨乎财利荡其心,慆淫骄辟,乃欲反之于道,犹解巨舰之维于三峡,资一楫以持之而使上,末由得已。

且夫廉耻刓而欲知足,礼乐之实丧而欲知阜,天地之大,山海之富,未有能厌鞠人之欲者矣。故有余不足,无一成之准,而其数亦因之。见为余,未有余也,然而用之而果有余矣。见其不足,则不足矣,及其用之而果不足矣。官天地,府山海,而以天下为家者,固异于持赢之贾,积粟之农,愈见不足而后足者也。通四海以为计,一公私以为藏,彻彼此以为会。消息之者,道也;劝天下以丰者,和也;养衣食之源者,义也;司财物之生者,仁也。仁不至,义不立,和不浃,道不备,操足之心而不足,操不足之心而愈不足矣。奚以知其然也?竞天下以渔猎之情,而物无以长也。

由此言之:先王以裕民之衣食,必以廉耻之心裕之;以调国之财用,必以礼乐之情调之;其异于管、商之末说,亦辨矣。故舜之歌曰:“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暄豫舂容而节之以其候,人相天以动而不自知,斯《南风》之所以阜也。故《鱼丽》之多也,嘉焉耳;其旨也,偕焉耳;其有也,时焉耳。呜呼!此先王之以廉耻礼乐之情,为生物理财之本也。奚待物之盛多而后有备礼之心哉?

十一

万物之交,必以其气相致也,必以其情相摄也,必以其物相求也,故有嘉鱼而后罩汕集,维其物也;有樛木而后甘瓠累,维其气也;有良荫而后翩 来,维其情也。君子之酒不妄施,嘉宾之燕不妄受也。猗与!人道得万物之良,惟斯而已矣。

或不揣而广之,曰均生也而气无异,均气也而情无殊,均情也而物无择,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共命,上可交天帝,下可以偕乞人,然后其慈圆,其悲弘,其喜广,其舍博,行于异类而无碍也。悲夫!吾知其施罟于蛙黾之洼,引蔓于童山之麓,翔集于恶木之丛也。

十二

三代而下,有爱天子者乎,吾不得而见之矣。汲黯之诚,情未浃也;魏征之媚,机未忘也。天子曰:“从吾游者,吾能尊显之”,是附其所自显者而已矣。士曰:“吾幼之所学者,待君以行也”,是依其所与行者而已矣。君子曰:“臣之于君,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者也”,是犹其不可逃者而已矣。

然则三代之臣,胡为其爱天子邪?露之降也,无所择于萧,无所择于非萧也,淡然相遇而不释,而已厚矣。萧之于露也,无所得于露,无所失于露也,感于相即而已浃矣。故古之君臣犹是也。诸侯之于其国,自君其人,自有其士矣。非甚有罪,天子不得而夺之;非大有功,天子不得而进之。不得而夺之,则忘乎畏;不得而进之,则忘乎求。进无所求,退无所畏,道不待之以行,功不待之以立,位不待之以崇,行其所无事,而笑语相存,燕乐相友,但以适其相交之情。故曰:“既见君子,我心写兮。”夫孰不有笑语燕乐之情而思写,而先王之于其臣,仅用此焉,则和乐之无畛亦固然矣。

故以分义言君臣者,未足与言仁也。古之君臣,如父子焉,如朋友焉,如思妇之于其君子焉,无求焉耳。诚无求也,何所望而不慰,何所挟而相疑?则又恶论其可逃与否哉?呜呼!羁士孤臣,七尺之身,乐与草木同腐,而欲与刀锯相亲,弥年殚世而不释君于怀者,其即此《蓼萧》之情乎!非有所求而非有所畏也。

十三

豫,人道之大者也。舜之事亲,瞽瞍底豫,豫而已矣。《豫》之四曰:“勿疑,朋盍簪。”盍其簪而天下不相叛,人亲其类而禽心息矣。呜呼!父子之能豫者,吾见亦鲜矣,况君臣之际乎?豫则挚,挚则之生死而不忘。有《蓼萧》《湛露》之乐,而后有《黍离》之哀;有《黍离》之哀,而后知《蓼萧》《湛露》之乐也。故唯其有诚豫也,而后有诚戚。

三代而下,诚戚者有矣,未尝闻其有诚豫也。上弃礼而下犹未丧其情,然而微矣。屈平、刘向犹宗臣也。颜见远非大臣矣。郑思肖、谢翱非臣矣。东湖樵夫非士矣。疏者戚,而戚者之疏可知矣。诚戚之屡降而濒亡也。诚豫亡而君道毁,诚戚亡而臣道灭。人固不亲其类而禽气通,吾恶足以知其终哉!

十四

古之求贤也迫,而期于贤也缓;期之缓,故贤得以抒其道。后之求贤也缓,而期于贤也迫;期之迫,故回遹得以徼功,而贤皆隐矣。

夫贤犹粟也,不得食则馁,馁则求之也弗能一日待也。食之而充然,则意亦歆然矣,歆然之情,即在于充然之顷,而不计其余功;然而荣已滋,卫已实,耳聪目明,手捷口便,而莫匪其功。相养以终身,而无一旦之腴泽,是元气之徐盈而不觉者也。故古之求贤者,情注于相见之有日,而意得于相见之一日。“既见君子,我心则休”,此之谓也。求贤而得之,得之而相乐以有仪,则其心自此畅矣。过此以往,德者以德,道者以道,功者以功,言者以言,皆其所未尝计也。

若其施之以礼,责之以德;施之以秩,责之以道;施之以职,责之以功;施之以禄,责之以言,则是窃天之荣宠而以贸人之才也。贸人者,得其可贸之人而已矣。于是而范睢、蔡泽、娄敬、马周之流,辄以其小辨而试人之国。试之而得,功名已陋,况乎其试而不得,则公孙强、主父偃、郑注乱亡之徒进矣。

故与其期之也迫,不如其无求之也。李沆曰:“吾不用梅询,曾致尧以报国”,谓其徼功之迫也。未至于《菁莪》之化者,守沆之道,犹无失也。

十五

名与实,非易兼而有者也。集天下之大功,敛天下之誉望,匪周公弗胜,然且召公疑之。疑之者,思以保周公之功也。故集天下之大功者,恒辞天下之誉望。《易》曰:“地中有水,师,君子以容民畜众。”师者,将帅之道也。容畜者,无所择于清浊,而不必誉望之归也。故阃外之臣不闻清议,独行之士不列帷幕,非徒以消盈而崇谦也。香不同薰,花与麝忤;味不同甘,蜜与葱违。阃外之臣,独行之士,各从其类而定,互相为用而杂矣。

呜呼!收疆场之功者,而必欲致独行之誉望以为名,知其必薄于功矣,抑知其未有得于名矣。是故王者以功使功,以名使名,养功于笃厚,而植名于清素,亦各从其类也已。吉甫振旅,而借誉望于独行之张仲,举名实而两获之以为荣,后世功名之士以浮名陨获也,自此始矣。祭遵之以雅歌殪也,沉攸之之以长吟覆也,岳飞之交游题咏以益奸臣之忌也。移 武之志于素流,恶足以终其事哉!

君子立公论于廷,而武人参之,大臣捍社稷于外,而一介之士持之,元老载震主之威,而借清流之重以揽大名而收之:皆非国之福也。为人臣者弗戒,而歌咏以助其声光,宣王中兴之不永,概可知已。

十六

《传》曰:“兵不戢,将自焚。”戢者,有戢事,无戢势也。量其不可胜,无如姑俟之,量其不必胜,无如姑已之,戢也。弗俟,弗已,不可胜,然后慑以沮;不必胜,然后无据以返;非戢也。

飞隼戾天,而天终不可戾,然后“亦集爰止”焉,何止之晚也!方进而退,其退必惊;挟退心以进,其进必疑。故曰:“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豫立一可生可存之地,而姑试之死亡之中,其得死亡者什八九矣。故君子之于兵,甚恶其为隼也。

其静也如山,其动也如川。当其如山而天下畏,当其如川而天下苏。畏之者,义也,藏义于仁也;苏之者,仁也,成仁于义也。故曰仁义之师也。欻然而飞,无所获而止,周为飞隼,楚且为罻罗以待其穷,何怪乎熊通之王也?

十七

恩天下者先近,而远者待之,知其力有余而且见逮也;威天下者先远,而近者惮之,知其力非不足而姑矜我也。故虽有寇贼,不先夷狄;虽有叛臣,不先寇贼;征远之兵,先北后南,讨寇之师,先四方后畿辅,序也。刘裕终广固之役,建业虽虚,甫旋兵而卢循即溃,知序故尔。况其中之未虚者乎!故仁者,亲内者也,内亲而外望恩,外亲而内先怨矣;义者震外者也,外震而内知威,内震而外犹亿其中之未宁也。故伐 狁而蛮荆威。藉伐蛮荆,蹙蛮荆,覆蛮荆, 狁视之,犹剑首之一吷耳。

且夫叛臣之叛,恒因乎寇贼;寇贼之起,恒因乎夷狄。为所因者,肺腑之积炅也。因之者,肤肉之暴疡也。夺其本,坐消其末,兵刑加于异域,而宇内弭其逆心,人纪顺,王道立矣。为所因者,情无可原,众乱皆其乱也。因之者,恶有自陷,乱弭则自弭者也。不先以威,君子之所以自反也。君子之自反,施之叛臣,施之寇贼,而不施之夷狄。施自反于夷狄,而深求之内寇,殆夫!孱子之制于悍仆而日挞其童竖,童竖已长而愈不可制,乃以成乎悍而毁其家。愚者且曰:毁我家者,果童竖也,惜乎昔之挞之未力也。垂危亡而迷其序,不已哀乎!汉武帝之惫也,挟南粤王首以骄匈奴,匈奴何知有南粤哉!浸令知之,愈知汉之所威者,止此而已。故曰:“薄伐 狁,蛮荆来威”,庶几知序者与!

齐桓收孤竹之绩,而取陉亭之成;唐昭修晋阳之愤,而贻汴梁之篡。南北殊地,文武殊用,夷夏殊伦,张弛殊权,仁义殊施。有天下者,敛民之粟,疲民之力,贸民之死,亦致之塞北,以为民争人禽之界而可矣。犹夫仁人之恩致厚于九族,而天下不得议其私也。

十八

善忧者以心,不善忧者以声。忧以心者其情固,《定之方中》是已。熸于狄而若忘其灭,野处不宁而若忘其徙,油然生其新心而弗纠缪侘傺以损其神,则情自此劝矣。忧以声者其志荡,《鸿雁》是已。昔之“哀鸣”而今犹为之“哀鸣”也,是以时不可“宣骄”而犹见乎“宣骄”也,吾不能保其骄之不宣矣。惩大贫者生大吝,怨大劳者思大逸。志乎大逸而将之以大吝,其为骄也奚辞焉!已骄而不自知,辞骄之名而相竞,则父子、昆弟、姻娅、友朋,交自谓哲而谓人愚,和平之道丧,而忮害之事起矣。

呜呼!丧乱未终,将来不保,舍其永怀而为痛定之骄,若长夏修途,渴以赴泉,而争其瓶绠,瓶不赢而泉不泥者,鲜矣。故《多方》之诰曰:“自作不和,尔惟和哉!尔室不睦,尔惟和哉!”周公以是知殷人之不足兴也。和以劝,其声不傲;忘怨以趋新,其声不弇;卫之所以“终焉允臧”也。竞于室者,忘于户,戚戚于故悲者,失当前之虑,周之民其欲究安此宅也,不亦难乎!易世而割,再世而迁,有先券矣。

十九

习于粒食,不知粒食之甘也;习于平世,不知平世之乐也;习于治朝,不知治朝之盛也。有所不足,而后知其不易焉。虽然,其知之也,亦仅矣哉!依其燎,闻其鸾,观其旗,出乎乱余而影为之静,心为之苏也。厉王流彘以前,百尔君子知此之为美,而胡弗兢以保之?宣王千亩之后,百尔君子勿忘此一旦也,周至今而不亡也可矣。得之也不易,甘之也不迷。心已苏,虑已释,小功,小名,小利之情蓦然复生,而不忆其始,则此一旦者,遂为千古不易之一旦也,悲夫!

二十

不能保我友敬而“谗言不兴”也,庶几乎谗言兴而我友勿忘敬也,则庶几乎我友敬而谗言不足以兴矣。公道明,斯君子之敬行焉;小人张,斯君子之敬立焉。君子之敬也,以立也,非但以行也。“谗言其兴”乎,勿问可矣。范滂惩心于三木,而不忍迪子以善,胡为其自恕也?故君子于世而忧谗,则必于己而谋敬;于己而谋敬,则不于世而忧谗。

且夫谗之所自兴,无一有不可自恕者存乎?甘陵无争权之实,则甫、览之螫不张;文饶无大戎之饵,则吉、闵之机不发;文及甫之狂书不逞,则章、蔡之罗织无资;汪文言之招揽不宣,则崔、魏之虔刘无据。故君子之敬也,敬颦笑焉,敬笔舌焉,敬衣履豆觞之节焉,敬姻亚交游之问焉,敬书佣、弈客、驺人、童子之出入焉,乃以无忧于谗也。吉凶之故,通塞之机,生死之枢,宗社生民之祸福,咸由此焉。可勿慎哉!可勿慎哉!

二十一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时也;“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亦时也。夫天下之万变,时而已矣;君子之贞一,时而已矣。变以万,与变俱万而要之以时,故曰:“随时之义大矣哉!”大无不括,斯一也。

时之变,不可知也。欲知其不可知,意者其游情以测之乎?君子所恶于测道者,无有甚于游者也。老子曰:“反者道之动”,游也。于其在渊,而测其于渚;于其于渚,而测其在渊也。庄周曰:“缘督以为经”,游也。不迎之渊,则不失之渚;不随之渚,则不失之渊也。呜呼!与道俱动,则岂有能及道者哉!逐道俱动,而恒蹑其末尘,亦穷年而未窥道之际矣。

故君子之时,君子之一也。“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括天下之变而一之以时,则时乎渊而我得之渊,时乎渚而我得之渚矣。恶乎游而不归,恶乎动而不静哉!是故君子之与道相及也,一者全而万者不迷也;其次,专一而已矣。期之于渊,虽或于渚而不恤也,然而又已潜于渊,则得之也;期之于渚,虽或在渊而不虑也,然而又已在于渚,则得之也。

故伯夷以清为渊,伊尹以任为渚,曾子以忠为渚,仲弓以敬为渊,胥得也。善学孔子者,学四子而已。扬雄、王通游于渊渚之间,遁世而不得也,宜矣夫!尝见求鱼之子,旦于渊,夕于渚,方于渚,旋于渊,惑于其所偶在而与之相逐,有不为天下笑者哉?何居乎!聃、周、雄、通之不寤也!

二十二

王者以天下为家。能举天下而张之乎?不能也。能昵天下而恩之乎?不能也。苟其不能,则虽至仁神武而固不能也。故《涣》者,无私之卦也,而曰:“涣王居,无咎。”张之,弛之,恩之,威之,先行自近,涣乎王居,而固非私也。若夫天下,则推焉而已矣。

是故天子爪牙之士,张之以张天下者也。有道之天下,必亲其爪牙之士,恩之威之,咸使无怨,而天下之怨消。爪牙之士呼祁父而怨之,周之不足张而为天下怨,奚辞哉!昔者厉王之亡,非有戎狄寇盗之侵也,非有强侯僭逼之患也,民散焉耳。以天下之主,舍其故都而流死于彘,犹独夫焉,无亦惟是肘腋之不相使而读言叛中发也?故曰:“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之竭矣,不云自中?”周,泉也,非池也。其中不竭,频无有能涸之者矣。胡宣王之踵其复而不改其辙邪?

《书》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夏以文德受天下于揖让,必竞其室而后大竞于五服,况商周之以武兴者乎!又奚况夫郡县以还之一人,孤治万方者乎!唐悉天下以为 骑,而唐乃无 骑;宋悉天下以为禁军,而宋乃无禁军。恩不能接,威不能覃,万方无所比附,因累而相亲。其无事也如忘,其有事也如惊。即有遐陬疏分之忠臣,方意天子之自有其羽翼而不须己也。而孰知其孑然以居者,星旗豹尾之下,率悠悠名姓不通之佣保乎?故曰:王者家天下。有家也,而后天下家焉,非无家之谓也。

二十三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无过感也。过感者,非但以淫泆敖辟为邪也,恶恶而悁,好善而溢,胥过已。故《鹿鸣》之好贤,不能如《白驹》也。执之固,求之迫,缱绻于须臾,危疑于离合,情为之尽而忠为之竭,举好贤者未有能过者也,然而衰世之意见矣。上愈远之,下愈迩之;上愈忘之,下愈念之。和平之事,而加之以哀思之情,上有以激之也。呜呼!胥天下之贤豪为张俭死,儿童走卒之无知,而欢呼抃舞于司马之舆前,有激之者矣,而和平之气已无余于人心矣。

二十四

合天下而有君,天下离,则可以无君矣。何也?聚散之势然也。聚故合同而自求其所宗,如枝叶条茎之共为一本也。一池之萍,密茂如一,然而无所奉以宗焉者,生死去留之不相系焉耳。故王者弗急天下之亲己,而急使天下之相亲,君道存也。

士相离,则廷无与协谋;民相离,则野无与协守。悲夫!《黄鸟》《我行其野》之离也。幸夫!《白驹》之犹合也。是以周未失士而失民也。《白驹》之贤者,上无能庸之,抑无能留之。士失矣,而犹未失者,何也?士犹相亲也。此邦之人,不我谷焉;昏姻之党,不我畜焉;则不待叛离于上,而民已萍矣。已为萍,而望其如葵之荫趺也,虽有胶漆之术,系而合之,而死生相迫,恩怨相寻,未有能合之者矣。

故士惟相亲,则弹冠蹑履而亲,挂冠织 而亲,赭衣刑冠而亲,无之而不亲。上不得有士,而士犹有君也。民惟不相亲,则利害相夺而不亲,患难相共而不亲,分谊吉凶相属而不亲,民不自有其亲,而固不知上之可亲也。

失士者亡,失民者溃。《黄鸟》《我行》之诗作,周之溃也,不可止矣;而靳之乎亡者,士留之也。世臣椓,处士横,杨、墨、庄、惠、申、慎之流,凿智以为道,仪、秦、衍、茂、雎、泽之徒,含蛊以争利,而后其亡为不可瘳。王泽之斩,以失士为极矣。

二十五

老子曰:赤子“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夫诚其不嗄也,则何如其无号也?若夫既已号也,则如何其不嗄也?不禁其无故之号,而姑已其嗄,无足以嗄,而号若其未号,触物必感,无心以任喜怒,斯其为道,小人恒用之。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非谓恃其赤子之心而为大人也。故君子之于小人,皆可使也,皆可化也。有僻才者任其才,而才足用矣;有固恶者革其恶,而善亦固矣。然则孰为不可使而不可化者乎?则惟无心而无恒者乎!彼为婴儿,吾亦与之为婴儿,非老氏之徒不能。故君子无不可任,无不可教,而特无如婴儿何也。

“方茂尔恶,相尔矛矣;既夷既怿,如相酬矣”,是婴儿之喜怒也,是无心之感也,是号而不嗄之情也,而恶乎使之?使之以善,亦且善矣,其善不能自保也。则又恶乎化之?方相尔矛,化之以相酬,而彼固无难相酬也。虽以尧为父,舜为兄,末能如之何矣。故曰:“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善且无不为,而况于恶乎?将欲使之,必为其所惑;将欲化之,必为其所欺。进不可使,退不可化,小人之恶,于斯极矣。乃且曰“和之至也”,老氏之以愚天下而俾失其心,亦酷矣哉!

故曰:“性日定,心日生,命日受”,非赤子之任也。赤子者,性含于希微之体,心乘于食色之动,命未凝于物则之充;有喜怒哀乐之发,而无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定体,盖不保其为矛为酬也,奚其和!

二十六

雪甚于微温,雨淫于午霁。病不起于小苏,愚不瘳于闻言而悦。故古之大有为者,用贤也重,听贤也重,亲贤也重。武王既定天下,乃北而以受丹书于太公,何其不夙也!有浮喜者,有浮怒者也。有遽从者,有遽违者也。贤君甚爱其情,贤士甚爱其君之情,无遽焉耳。

“彼求我则如不我得”,弗亟去之,而尚为之谋,道穷而志挫,宜矣。执君子之“仇仇”而亦不力也,则执小人之不力而亦“仇仇”也。君子愤其不力,而弗屑其“仇仇”,小人利其“仇仇”,而不耻其不力,则小人亲而君子疏,必矣。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尚奚待哉!

二十七

旨酒酬之,嘉肴将之,遂可以洽邻而云婚姻乎?然而邻洽矣,婚姻云矣,淑人贞士恶得而不独也?夫以饮食燕乐之给而合,以饮食燕乐之不给而离,此琐琐之姻亚,离之以居而未尝不适,淑人贞士胡为其忧邪?

君子之自重而量物宏也:以利连物,物因其利,则君子惧矣;无利以连物,物睽其情,则君子戚矣。彼非必有瓦解之势,犹是可连而合也。失之于干糇,而亏替其情,如之何其弗戚也?此之弗戚,则于陵仲子之馁、陈师道之冻也,君子不忍为矣。

二十八

有道之廷不讳过,过则相惩,相惩以相劝,不以言为耻也;无道之廷不讳恶,暴而不耻,举而委之于口耳,不以耻为耻也。幽王之诗,不讳甚矣:天子之嬖御,斥其姓字,而悬指宗周之灭,号举六卿,目言其艳煽。父不能施之于子者,而臣极道之宫闱而无所避忌,亦绞矣哉!惩之弗惩焉,耻之弗耻焉,进不以其言为改,退不以其言为罪,贞人愈激,淫人愈怙,而生人不昧之心其余无几矣。

呜呼!贞淫者,非相对治者也。烈膏火而投之以水,益其焰而已。然则为《繁霜》《十月》之诗者,其为忠也,不亦过乎!屈原之狷,亟不忍以郑袖、子兰出诸口,君子犹曰原忠而过,矧原之所不忍者哉!

二十九

惟天运大化而不与圣人同忧,故降罚于亡国之君而不恤其民社,降罚于亡国之臣而不恤其情理。“若此无罪,沦胥以铺”,处乱世、罹危祸者之所欲问天也。然而天不以贬其仁爱,行其令焉耳。故曰:“莫非命也。”善而不佑,忠而不成,慎而不免。虽然,亦莫非命也。莫非命,则莫非正也。是以圣人处约,天处泰。天不必如圣人之择,圣人不能效天之断。效天之断而无择,自以为圣人而疾入于狂。故圣之法天也以择,贤之法圣也以择,自好者之法贤也以择。择而居其约,不慕其泰。圣希天,贤希圣,自好者希贤,勿求似而后似也。

三十

抱孤心者,无以达其孤鸣,故人可与忘言,而不可与言也。奚以明其然邪?夫人上而有亲,中而有身,下而有其妻、子,能疾抑其情而末之恤乎?曰不能也。上而有亲,将以孝也;中而有身,将以慎也;下而有其妻、子,将以成乎保家室之令名也;能谓其周旋顾恤之非道乎?曰不能也。上违其亲以事君,而忠不见庸;中捐其身以立功,而绩无可效;下忘其妻、子以恤天下,而天下不听;能使之触藩以困,而不废然返乎?曰不能也。履此三不能之势,而与天下争可否,岂曰“匪舌是出”,虽出其舌,块肉而已矣。若夫可与言者,则必不待言也。故曰“不可与言而可与忘言”也。

虽然,岂以其孤鸣之不伸,而可谓无孤心也哉?岂繄无情?情自喻也。岂系无道?道生心也。岂繄无成?毁焉而有其全,亡焉而有其存,与腐草荒烟灭以无余,而有其与日月争光者焉。相与言者不能喻,相与忘言者喻之也。

呜呼!抱孤心而得忘言之和者鲜矣。伯夷不得之于姬、吕,陶潜不得之于雷、周,矧夫谢翱、郑思肖之获落者乎?虽然,苟其有孤心,虽无与忘言者可也。

三十一

不善有自积也,非必疾弃其君亲而乐捐其廉耻也。难亦尝有所不避,“孔棘且殆”,亦其果无所容也。私亦尝有所不恤,“曰予未有室家”,前此所为,固不为室家营也。安其身而后动,定其交而后求,抑岂非敬身之道哉?然而君子甚疾夫有道之可托而遽托之也。托于道以为名,避难恤私以为;避难恤私以为名,而醉饱柔曼、寸丝粒米之保以为实。逮乎此,则虽畋尔田,宅尔宅,安寝行游,不逢恶怒,而亦难挽其弃君亲、捐廉耻之心。

然则“鼠思泣血”以往,揶揄姗笑以归,亦末如之何也已矣。彼将曰吾以敬吾身也,敬吾身,不容不畏也。呜呼!“鼠思泣血”者,可揶揄姗笑以掩其口,天之鉴观,其可掩乎?则可谓知畏者乎?蔑论敬矣。君非其君,亲非其亲,廉刓耻荡,天不为掩,而后不善之行以成。《雨无正》之诗人所为释小人,而疾夫自诩敬身之君子也。

三十二

中夜之所思,及明而欲就之;道路之所听,入门而欲征之;占毕之所得,释卷而遽试之;兴会之所激,触物而求成之;歆利以居心,名义以将之;俄顷之所安,终始以守之;匪己之所能任,委诸人而不量以责之;匪心之必非,不自我而极情以擿之;八者十无一成,而百有千偾,天下之为谋不出于此者鲜矣。“我视谋犹,亦孔之卭”,为是也。

三十三

欲寡其过,则唯恐日月之不迁也;欲集其善,则唯恐日月之不延也。为《小宛》者,悼岸狱之不免,庶几寡过而以令终乎!“我日斯迈,而月斯征”,胡为乎若将挽衰乱而留之与?竹柏不怨凛冬而欲其徂,君子不戚贱贫而冀以死谢之,道存焉耳。人之迫我以险阻也,可以贞胜者也。天之俾我以日月也,不以险阻而贱者也。天自有其宝命,吾自有其恒化,无可为而无不可为:所爱非死,而不以死为息肩之日;道无所不盈,耳目心思无乎其不可用。故曰:“君子爱日。”岸狱之日而不丧其可爱,况其他乎?如《小宛》者,而后君子作圣之功得矣,不仅以寡过而免于祸也。

三十四

“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不知其为义也。故夏台,汤之义也; 里,文王之义也;流言,周公之义也;陈蔡,孔子之义也;君子不谓命矣。“惠迪吉,从逆凶。”惠迪而宜吉,从逆而宜凶,向威大明之天下,义从乎此,天之所宜,人莫能而不宜之矣。

“哀我填寡,宜岸宜狱。”填寡而宜岸,填寡而宜狱,智力相取之天下,义出乎此,人以为宜,未尝非天之宜矣。当世之所宜,吾必有宜焉者。义在死乎!义在亡乎!义在集木临谷以全名而安身乎!苟不以岸狱为宜,则将以死之亡之,集木临谷以全名,而安身为非所宜矣。君子之于天下也,犹川之于水也,无乎不受也。不拒其浊而恃有以澄之也。是故安命不如知义,乐天不如尽性。故曰:为《小宛》者,作圣之功也。

三十五

治不道之情,莫必其疾迁于道,能舒焉其几矣。“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不舒而能惠者鲜也。奚以明其然也?情附气,气成动,动而后善恶驰焉。驰而之善,日惠者也;驰而之不善,日逆者也。故待其动而不可挽。动不可挽,调之于早者,其惟气乎!

气之动也,从血则狂,从神则理。故曰“君子有三戒”,戒从血之气也。六腑之气,剽疾之质,速化而成血,挟其至浊而未得清微者以乘化,而疾行于官窍之中。浊,故不能久居而疾;未能清微,故有力而剽。是故阴柔也,而其用常狠。狠非能刚也,迫而已矣。血者,六腑之躁化也。气无质,神无体,固不能与之争胜,挟持以行而受其躁化,则天地清微之用隐矣。清微之用隐,则不能以舒;重浊之发鸷,则触于物而攻取之也迫。其能舒也,则其喜也平,其怒也理,虽或不惠,末之狠矣。其不能舒而迫也,则其喜也盈,其怒也愤,狠于一发,未有能惠者也。末之能惠;而欲迁以之惠,清刚之不胜久矣。是故欲治不道之情者,莫若以舒也。舒者,所以沮其血之躁化,而俾气畅其清微,以与神相邂逅者也。

古之君子,食不极味,目不极色,耳不极声,居不极安,大阴之产不尽其用,六府之调不登其剽疾,弱其形,微其气,迓其神,勿益其阴,所以豫养其舒也。圣狂之效,早决于此矣。不道者之故未有此也,逮乎其方狠而姑舒之,犹有瘥焉。其亦端本清源之治与!亟而以道争之,抑末矣。

三十六

持威福之柄而淫用之,抑岂其心之所欲哉?无故而爵人,贿也;无故而刑人,妒也。至于天子崇高富贵,无可妒而贿不能歆,则亦无所利而淫用其威福。故使天子而能自操其威福,虽幽、厉,不当者鲜矣。“君子如怒,乱庶遄沮”,不忧其淫于威也。“君子如祉,乱庶遄已”,不忧其淫于福也。

无道之君为天下毒,以其威福从人而已矣。媚之以小,窃之以大,捐己而殉匪人之欲,抚心而未有据,举祖宗熏沐之体,偿贪人衣履豆觞之资,非其祉也;剖贤士之心,椓贞人之体,为谮人专威窃柄之谋,非其怒也。呜呼!生不道之世,欲以其生死贵贱,听幽、厉乍然之喜怒而不得,仅寄命于微 之鄙夫,斯有心者所为牢愁而不释也,而周之亡速矣。

三十七

王以之衰,霸以之兴,后世以之崛起为天下君。世愈降,道愈偷,生其间者愈蹙矣。周室乱,王化不行,忠厚之泽斩,《谷风》之刺兴焉。“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而上下离,臣友散,周室不可为矣。晋文以之,而渡河弃秦,舅犯测之,临河而辞,然而霸矣,而犹未足以王也;汉高以之,醢越菹信,系何于请室,张良测之,绝谷而逃,然而终为天下君,传祀四百。

呜呼!自是以降,晨加膝,夕推渊,无不为已;利在则仇亲,利去则亲仇,无不用已。唐未定四海,而刘文静亟诛;宋未一九州,而石守信早废;待狡兔之死而烹走狗,抑成虚语,图之惟恐不先。岂繄谷风?其为飘风乎!尽心以事人者,游羿之彀中而不保其旦晚,悲夫!

三十八

世无足与言情,大德而不为怨者鲜矣。虽然,抑何伤君子之厚哉?导长者于迷,先之矣;拯溺者于渊,捽之矣;调病者于食,损之矣。先而不为不悌,捽而不为不仁,损而不为不惠,君子之通德也;先之而忿其傲,捽之而忌其凌,损之而怼其吝,小人之遽情也。弗获已而听焉,时过事已,强傲贪饕之无所抑,芽茁而生,枝蔓而引,怨之相寻,名义不能裁,鬼神不能惩矣。君子奚不早计而酌于施以减怨乎?其弗早计也,以君子为愚可也。以德自尽,以愚料人,“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君子之于小人,乐吾天焉耳矣。《谷风》之怨,可以勿恤矣。

三十九

瓶罍一酒也,挹注焉尔;父子一生也,继成焉尔。善言父母之德者,不敢侈而他言之,生而已矣。“天地之大德曰生”,凡为德者,莫匹其大。故曰:“昊天罔极”,生之谓也。是故知其道而后可行,知其义而后可尽,非事亲之谓也。知事亲之道而后不匮,知事亲之义而后不愚,“节文斯”之谓也。学知之事不给,而困勉之路绝。故曰:“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言无所容其勉也。

乃或曰:“学而后知父母之与我为一身”,非知孝者之言也。诚学而后知父母之与我为一身,终漠然其不相为一也。矧此之一者,不假学而固知之?孰能为瓶之所挹,非罍之所注哉?故学者,学其节文而已。若夫子之心,事其亲:无当然也,无道也,无所以然也,无义也;理行焉而非道,性安焉而非义。《传》曰:“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而况于父母乎?

四十

父生之,母鞠之,拊之畜之,长之育之,顾之复之,出入腹之,“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亦尤勤矣。夫人尺寸之肤,皆吾身也,而厚以爱之,则成乎其细人矣,壹致于性而已矣。天施之,地生之。 竭其力以为之造,勤以承天,而以奉天之性,地无成于性也。故曰:“天地 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言致一也。致一者为天,不以勤于生物为德也。

故母之德罔极也,父之德尤罔极也。道莫贵于一,德莫大于生,生莫尊于性。养不可以伉性,诚不可以伉生,用勤不可以伉致一。古之知礼者,父在而母之服期,崇性以卑养,专生以统成,主一以御众之义也。父之德罔极也,母之德亦罔极也。罔极云者,非怀惠之谓也。父施之,母承之,“无成而代有终”,勤勤乎承阳之施而不怠,是固大有功于父,而德亦与之配矣。

故知礼者,知此而已矣。知礼者,知生者也;知生者,知人道者也;知人道者,知天者也。故曰:“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详言母恩,而重“父兮生我”以加乎其上,其殆知天者与!

不知此者,怀呴呴之恩以为孝,鄙人而已矣。鄙人之为道,甘食悦色而止。悦色而不知裁,故婚姻之不正,而知有母不知有父。不知有父者,不知谁何而为之父也。甘食而唯养之怀,故专乳哺之恩,而推以厚慈其子。厚慈其子者,宝己之委形而歆其养也。呜呼!君子之道,易知简行,而天下莫能知,人之不禽也无几矣。羯胡主中国而政毁,浮屠流东土而教乱。地天之通,不绝于郊坛,父母之差,弗别于丧祭,阴亢阳穷,养亢性穷,人道之忧,其奚有瘥乎!

四十一 (增补)

善取民者,视民之丰,勿视国之急。民之所丰,国虽弗急,取也;虽国之急,民之弗丰,勿取也。不善取民者反是,情奔其所急,而不恤民之非丰:苟非所急,虽民可取,缓也;苟其所急,虽无可取,急也。故知取勿取之数者,乃可与虑民,乃可与虑国,不穷于取矣。顺逆者,理也,理所制者,道也;可否者,事也,事所成者,势也。以其顺成其可,以其逆成其否,理成势者也。循者可则顺,用其否则逆,势成理者也。故善取者之虑民,通乎理矣;其虑国,通乎势矣。

“有 簋飧,有救棘匕”,知势之谓也。下之既有余而以奉上,情之所安,义之所正,顺矣。唯下之有余而上乃可取,求之而得,得之而盈,可矣。如是,则虽非国用之所急,储之于缓以待之,将终身而无急之日也。无急之日,乃可不于其空簋而施之以长匕。故善取者无贫国,其虑国者已久矣。如其 簋而匕不用,唯其所急,则不 之簋而急试之匕,求之而不得,得之而不盈,势愈迫,情愈躁,将一举以空其簋,而簋空矣。簋空而国固未盈,虽欲勿以其长匕用之空簋之中而不得,是终年猎而终年无禽也。虽有鸷吏以其繁刑驱民而之死,民死亡而国入益困。上狠下怨,成乎交逆,此谓以势之否成理之逆,理势交违,而国无与立也。

故善取者达于取之数,而不动乎取之情,以民取而不以国取,取盈而天下不怨;不善取者常怠其取之心,而烈用其取之气,听命于用而已莫适主,怨集于天下而取常诎。顺逆之殊,可否之差,其效概可睹矣。两间之物力,足以应一旦非常之求者,恒裕于民之所生。愚者坐视其有 之日消而不知拾,乃以过时失计,贮空府以待变,猝然事起,竭泽焚林,以动天下之疾憾,死亡于野而瓦解于廷。虽有智者,末如之何也,不亦伤乎!

四十二

为《北山》之诗者,其音复以哀,其节促以乱,其词诬,其情私矣。故音哀者节必乱,节乱者诬上行私而不可止。是以君子甚恶夫音之遽哀而不为之节也。

奚以言其词诬而情私邪?词苟诬而情或私,反诘之而不穷者鲜也。“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则彼犹是践王之土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则彼犹是为王之臣也。“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以尔为贤而尔不受,假以溥天率土之臣庶,更取一人而贤之,而又孰受也?可谓端居者之风议无当于国也,不可谓但端居风议而即无当于国也。夫恶知“燕燕居息”者之必有宁寝处乎?故曰:“不有居者,谁守社稷?不有行者,谁扞牧圉?”然则将分尔鞅掌以均敷之在廷与?行百里者,未闻使百人而各一里之能至也。抑将使斗粟而百人舂之,必且为尘,而得有全粟乎?

故夫为《北山》之诗者:知己之劳,而不恤人之情;知人之安而妒之,而不顾事之可;诬上行私而不可止,西周之亡不可挽矣。故节其哀者戒其复,饬其乱者惩其促,治其诬者穷其连累之词,革其私者禁其迫切之响。王者以之化民,君子以之自淑,保天下于和平,此物此志焉耳。唐、宋之末流,以诗鸣者,不知其为变雅之淫词而祖述之,曰以起衰也。以哀音乱节而起衰,吾未之前闻!

四十三

天下治,使人乐;天下大治,使人忘其乐。天下乱,使人忧;天下大乱,使人废其忧。废其忧,则其君如已亡之君,其国如已亡之国,而无与救矣。

呜呼!有大车之可将,未有不畏其尘者也。逮乎无大车之可将,求尘之雍而不得也。夫岂人情之无恒哉?废其忧者,命也,求忧而不得者,义也。安其命,不渝其义,道一而已矣。废其忧于必亡之日,抑不已其悲于已亡之后,不已其悲于已亡之后者,固尝废其忧于将亡之日也。命也,如之何哉!

虽然,文信公有云:“父母病,知不可瘳,无不药之理”,弗恤尘之雍而必将之,其情有尽焉者乎!

四十四 (增补)

“钦钦”,肃也;“同音”,雍也;“不僭”,平也。肃雍以平,和乐之都也,而闻之者忧悲以妯。故嵇康曰:“声无哀乐,哀者哀其乐,乐者乐其哀也。哀乐中出,而音不生其心,奚贵音哉?”然而非也。当飨而叹,非谓叹者之亦欢也;临丧而歌,非谓歌者之亦戚也。施衮冕于舆台之身,不能谓衮冕之不足荣也;王公而执铁莝之役,不能谓铁莝之不足辱也。事与物不相称,物与情不相准者多矣,末能如之何,而彼固不为之损。然则“淮水”之乐,其音自乐,听其声者自悲,两无相与,而乐不见功。乐奚害于其心之忧,忧奚害于其乐之和哉!故“钦钦”者自肃,“同音”者自雍,“不僭”者自平。云移日蔽,而疑日之无固明也,非至愚者不能。故君子之贵夫乐也,非贵其中出也,贵其外动而生中也。彼嵇康者,坦任其情,而曶于物理之贞胜,恶足以与于斯!

四十五 (增补)

丧以哀,不废敬也。哀而忘敬,是野人之情也。祭以敬,不废爱也。敬而忘爱,是祝史之虔也。故质之文之之谓礼,经之纬之之谓文。“主一无适”云者,非谓其举一而废其余也。故曰:“善无常主,协于克一。”知爱敬之协者,可与语道矣。

故祭,敬事也,而于旅也语。“礼仪卒度”,敬之谓也;“笑语卒获”,爱之谓也。以其敬将其爱,以其爱延其敬,而后追远之道备。故心无不有焉,无不实焉,无不容焉,礼斯秩焉。彼致其孤心而不协其富有之实,则以礼为前识之华,亦不足怪已。

四十六

“废彻不迟”,无余怀乎?曰:此礼之所为可久也。故曰:“简则易从”。易从则可久,可久而贤人之业成矣。君子之祭,非弗欲延其敬慕也,惧夫敬慕之衰,而延之于其余,将惰以归,则是以情归之气事其先也。故夫知弗延之而乃以久焉者,然后可以久;知弗扩之而乃以大焉者,然后可以大;知弗浚之而乃以深焉者,然后可以深。着其往,饰其归,研其几,利其用,止其所而不过,君子之于礼至矣。故曰:“被之祁祁,薄言还归”,祁祁以还归,唯不待其祁祁之衰也。故无太过之道而有太过之情。太过之情必成乎不及,则亦恶得有太过之情邪?“废彻不迟”,无不及之谓也。

四十七

正风美俗,定民志,导民性,期于进退而已。进者非强进之也,可进者弗与止之也。可进者止之,既进者退之,民性之泯无余矣。“攸介攸止,烝我髦士”,进也;请学为稼,请学为圃,退也。求士于农而不求士以农,君子之道也。

故农之或可为士,犹兵之或可为农也。兵无节则农之,农有余则士之,导其性也。士之不可为农,犹农之不可为兵也。农其士则无士,兵其农则无农,定其性也。农之可为士,视诸工贾之可为士,其数多也。朴一变而秀,黠一变而后朴。进之难易,风之顺逆也。士之不可为贾,视诸士之不可为农,其辨尤严也。秀迁而朴,其失也固;再迁而黠,其失也狂。退之远近,俗之贞淫也。呜呼!民兵之敝,酷于军屯,许衡劝士大夫为贾之邪说,烈于许行,可弗辨与?

四十八

古者无少寡之妇,夫死而田归,无以养之也。老而无夫曰寡,遗秉滞穗以为利,抑无以养之也。《柏舟》之“靡他”,数千年之间见之《诗》《书》者,一人而已,而固诸侯世子之妃也。故曰:君臣、夫妇、之伦,至秦而定,先王亦有所俟也。夫死而无适,族无与收之,官无与奖之,仆仆然洽穟于南亩,非耄以羸,亦无辨矣;浸耄以羸,亦孔悼矣。然则苟有可适者,无有不移志者也。“心之忧矣,之子无裳”,亦不足为之责矣。

故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知其损益也。登贫寒志义之士女,得与共世子之妃洁其荣光,秦之 彝伦者四,而叙彝伦者一,以此损益《周礼》其可矣。怀清之台筑,夫妇之伦定,廉耻行于闺门。读《大田》之诗,未有不惄然者也。

四十九

因天下之动而成之,则事不废;因天下之静而安之,则民不劳。事集而民安,福禄之盛者矣。为功利之说者曰:“成于其动,不如乘于其未动之利也;安其所固静,不如镇之于未静之为有功也。”然则施毕罗于戢翼之时,而不邀鸳鸯于已飞,及其飞而无事焉,亦功利之都矣;而君子弗尚焉者,恶其违天而与福相失也。故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桀弗飞,汤弗毕罗矣。掩项籍之惰归而蹙之于固陵,汉以是德衰于商、周,而福亦替矣。

一动一静者,道也。躁胜寒、静胜热者,机也。一生一杀者,权也。盗天地、盗万物者,贼也。不为天下先,似矣,恶其持天下也;藏器以待时,工矣,恶其有伺之心也。不废其事,不劳其民,仁以涵物而智以见功,然后为君子之道。知君子之道者,可与尊生而不贪,可与应世而不诡。苟非其人,未有宜天之佑者也。

五十

《伐木》不如《 弁》之相慕也,《关雎》不如《车舝》之倾其赏心也。虽然,乐而淫,哀而伤,其亦征于此矣。《关雎》不言淑女之德,重言德也。《伐木》之不极其情,惟不及情之为忧也。雪霰之悲,若睨日之将昃而不给其欢,其将何以继此乎,不谋也。高山景行之叹,其诸千古之一人与!非太姒孰能当之,而《关雎》不能以信太姒也。

故庙见不可以观妇顺,释菜不可以观士容,践阼之诏令不可以观君德,始夏之苞颖不可以观年丰。慎于言德者,庶乎其德之可成也。恤幼不矜摩顶之仁,悯老不勤日暮之叹,亲亲而恒有愈疏之防,敬贤而恒怀比匪之忧,纳交而恒有凶终之惧。慎于言情者,庶乎其情之不渝也。故《 弁》《车舝》,非盛世之诗也。

五十一

货导人以黩,虽然,不可以废货也;色湛人以乱,虽然,不可以废色也。酒兴人以迷,无亦可以废酒乎?酒者,害百而利不得十,义不得一者也。弗与禁之,投之不臧之券,而始儆童羖之誓,是决浊河而障之,不已劳哉!禹恶而姑存之,武王诰而弗革之,曰为宾祀也。笾之豆之,簠之簋之,神歆而人宜之,亦奚乎不可!

曰:君子之道,求之己而已矣。求之己者,尽性者也,尽性则至于命矣。货色不好,性之情也。酒之使人好,情之感也。性之情者,性所有也。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何以聚人曰财”,仁义之府也。情之感者,性所无也。无之而不损其生。生所无,则固好恶之所未有也。人有需货之理而货应之,人有思色之道而色应之。与生俱兴,则与天地俱始矣。上古之未有酒,而人无感以不动,则是增益之于已生之余,因有酒而始有好矣。虽然,人因感以有好,酒无因而已有于天下,孰为之乎?将无化机之必然者乎?

内生而外成者,性也,流于情而犹性也。外生而内受者,命也,性非有而莫非命也。尽其性,行乎情而贞,以性正情也。尽其性,安其命而不乱,以性顺命也。命则有不齐矣,命则有不令矣。君子之道,齐之以礼而不齐之以天,令之于己而不令之于物。以为期物之令而绝其所不令,则是舍己而求之于物,非反己尽性之道也。纳之于宾祭而约之以礼,齐天物之不齐矣。誓而儆之,行乎不令之途而令之矣。正其性而无忧于命,继天有功而险非其险,阻非其阻矣。故天无择施,君子无择受,莫非命而檠之于正,君子之以事天至矣。

异端之不知此也,瑟瑟焉取天物而择之,择之未精而厚其疑,触于目,值于躬,莫非斧斤之与榛棘,而心亦烦,力亦惫矣。货且疑其伐义,色且疑其伐仁,将不遗余力以芟除之,而况于酒乎?故歌《宾之初筵》于酒座而不失其欢者,可与受命矣。

五十二

将衰而后知盛也,已衰而后知乐也。故促席而知温者,其寒也;登山临水而相依不舍者,其将离也。王者以天下为家,奚必国门之内而后为鱼之藻也?浏连婉嬺于固有之居,知其舍是而颁首赪尾之无依也,周之存亦仅矣。旦为《鱼藻》之乐,夕为《黍离》之哀,人心之柔以含怆者,先传之与!

五十三

君子之事君也,鸿豫以为志,危怵以为情。鸿豫以为志,故世虽降,主德虽衰,上下之交虽未孚,而无枉道之从。危怵以为情,故世虽盛,主德虽贤,上下之交虽密以迩,而无憺忘之心也。

“彼交匪纾”,无憺忘之谓也。无憺忘者,非仅其忧时,而戒君矣。有忧时戒君之心而君不予,无实以将之也。将之以实者若之何?其气惕然,其志怊然,合而若离,亲而若不给,进前而不舍,退食而若不得复见。有如此者,乃以信其无憺忘之实也。故君子之事君,殆犹夫事亲。敬者非直敬也,爱而不忍不敬也。故曰:“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夫事父之敬,则固异于鬼神宾长之宾宾者矣。

呜呼!以屈原之《骚》,事有为之主,则无患楚之不商、周也。以文宋瑞之死,事图存之主,则无患宋之不康、宣也。《鸱鸮》之怨,其周公之《骚》乎!桐宫之弗获已,伊尹之心,柴市之心也。下此者,时未棘,情亦未与之棘;势未倾,心亦未与之倾。大命已圮,成乎终天之憾,乃始睨虞渊之日,悲号思挽而不得,不亦晚乎?故忠臣介士无疚于天下而自疚其心,惜往日之纾也。

五十四

两目不相竞明,两耳不相竞聪,两手不相竞便,两足不相竞捷,互相忘也。无已,其犹相效也。“此令兄弟,绰绰有裕”,复奚愈乎?天地之广也,万物之富也,名誉禄位、文章事功,能者取之已尔。无已,高于我者犹有人也,贵于我者犹有人也,贤于我者犹有人也。力不足以妒,而远无可与争,气苶精枵,朵颐不厌,就密迩者而愈之,不已贱乎!故受贤者之名而不让,不狂不已,而况乎其受爵也?晋平公之臣心竞,而君子以知晋之衰,弃其丈引,争其尺寸,趋利者所弗为也。君子之行而趋利者之不若,不已必亡,不亡不已矣。

五十五

《菀柳》之诗,奚以辞夫不忠之尤邪?古之诸侯,臣乎天子而不纯乎臣,夫各有所受命矣。五帝以天下让贤者,而诸侯不可以国让,是国重于天下。五帝以来,世为君长者,五帝以来之所启宇也。君薨子嗣,天子改命,侯国无改封,宗庙所托,先祖之所授也。天子者,诸侯之长尔。《菀柳》无可息,而“居以凶矜”,危国家,亡社稷,毁宗佑,堕世守,不容已于惴惴,“无自昵焉”可矣。其在于周,所必昵者,其鲁、晋、郑乎!故三国之不王,而后王迹熄,《春秋》作。《菀柳》之怨,固无大害于人纪也。三代之季世,皆此道也。

呜呼!六合一王,九州一主,当吾世而遇主,以荣身而施及其亲,生之者此君也,成之者此君也,极吾福也,迈吾安也,凶矜吾义也,柳凋于林而就荫于棘,非彼心之无不臻,而事君者之无所不至矣。俾陶潜、司空图无悲悯之心,萧然自适于栗里、王官之下,则其去傅亮、张文蔚之苟容者,能几何哉!

五十六

心,恒持者也。耳目,敢新者也。以其心贞其耳目,以其耳目生其心。生心而不忘,于是而不失其恒。得则慰,失则悲,斯亦不必有高世绝俗之志者而能之,凡有心者之所同触而生其悲愉也。有恒视,无恒美色。有恒听,无恒和声。取新而忘其故,而人道绝矣。天下有若无系于得失利害之数,而耳目之不容自昧者,无恒之民忽之矣。得之无所增,失之无所损,故不必利,新不必害,宜乎其为无恒之民之所忽也,则衣服族姓是已。何取乎衣服?暄清而已矣。何取乎族姓?充位有人,婚姻有耦而已矣。裘奚必其黄黄?笠奚必台?缁奚必撮也?色足愉,富贵足居,奚必尹、吉也?夫谁知人道之所绝续在此矣乎?

以实治者,仁义是已,非便利也。以名治者,纲维于心,莫之易而人纪定,非徇艳称于口耳之谓也。因其利,徇其艳称,耳目取新而今昨不保。鱼无择于沼,禽无择于林,但无择焉,去禽鱼几何哉!取新之久,习新以为故,角可加于额,尾可曳于尻,淫人贱族可以为姻亲,禽容兽态可以为风俗,行且非是而莫之贵。悲夫!欲歌《都人士》之诗以延人纪于颎光,不可得已。

五十七

谈艺者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伤。”好色而不淫,未能谅怨诽之不伤也。怨诽之不伤,则以之好色而淫者,未之有矣。淫者,非谓其志于燕媟之私也,情极于一往,泛荡而不能自戢也。自戢云者,非欲其崖偨戍削以矜其清孤也,流意以自养,有所私而不自溺,托事之所可有,以开其菀结而平之也。能然,则情挚而不滞,气舒而非有所忘,肃然行于忧哀之途而自得。自得而不失,奚淫之有哉?

诵《采绿》之诗,其得之矣。幽而不 ,旁行而不迷,方哀而不丧其和,词轻而意至,心有系而不毁其容,可与怨也,可与思也,无所伤,故无所淫也。呜呼!知不伤之乃以不淫者,可以言情矣。孟郊、曹邺之为淫人,谅矣。

五十八

古之营国者,非但城郭沟池、封畛阡陌而已也。城郭沟池以为固,守国之资,而未及于民也。封畛阡陌因天地之产,为民之利,而未及为功于天地也。镇其虚,损其盈,流其恶,取其新,裁成天壤以相民,而后为人君者之道尽。

“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召伯之营谢,夫亦犹行古之道也。故其民肢体得安焉,耳目得旷焉,臭味得和焉,疾眚得远焉。治地以受天之和,迓天以集民之祉。其余者,犹使登高临远之士启其遐心,揫忧拘迮之夫平其悁志。鄙吝袪,怨恶忘,而人安其土。

是故古之王者,非遽致民也,畅民之郁,静民之躁,调其血气以善其心思,故民归之而不离。周衰道弛,风烦韵促,督天下于耕战,而人无以受江山云物之和,抱遐心者,宜其去朝市而若惊矣。

五十九

天子失道,以诸侯授大国;诸侯失道,以士授大家。大国有诸侯,而盟会征伐乱矣。大家有士,而政教风俗乱矣。然则君子许之乎?曰:虽欲勿许而不得也。饮食与生也,教诲与成也,舍徒而载之车,尽其才也。苟其生之,则有父母之道焉;苟其成之,则有师之道焉。苟尽其才,则有君之道焉。君子弗能使之终于陷溺而无与依也,授之可矣。天子授之,恶得不授之?《春秋》所以登五霸之功。诸侯授之,恶得不授之?《小雅》所以采《锦蛮》之诗。原人之情而弗获已,虽大乱承之而不能恤矣。五霸衰而七雄并,世卿降而游侠之死交成,亦末如之何也矣。

六十

用物之薄,身安之而不耻,奉之所敬爱而不嫌,其惟广心以用物者乎!名不可歆,用之以实;实不可茹,用之以名。名实两不可得,则旁求其美而用之,于是而天下之物无不可用也。以斯而或用其薄,于己何耻,于人何嫌哉?故瓠叶之幡幡,采之而幡幡矣,烹之而益非幡幡矣。其名菲,其实凉,犹无已而旁求之未采之前,若幡幡者之迎吾目而欲茹之也,亦善用此瓠叶矣。

故用物者广,而后能自广。自广而安,自广而能不失敬爱于人,君子之所以安土而能爱也。既已非所欲矣,而又从而耻之,是重伤己也。焦心 容,而天地之大,若将逼侧,则将夕授之天下而不厌其心,生人之乐无几矣。既无以厚致之,而又怀嫌以将之,精枵神短,和气中隔,爱由以衰,敬由以弛,不自知也,是重伤人也。畏重伤者心远人以逃咎,君亲皆憎府也,无论朋友矣。故歌“幡幡瓠叶”者,可以处约,可以全恩,殆于仁者乎!

六十一

讫百年之日,就群处之人,天下之事自有以相逮而有余用,其无弃人矣乎!其无弃日矣乎!是亦足以成天下之务矣。天下之务成,而百年之日有余也,群处之人吾徒也,裕于用天下而天下裕,事亦恶乎多阻,人亦恶乎多怨哉?

天下已棼矣,又从而棼之。棼之不胜其劳,乃从而置之。缓急不审,成毁不豫图,手足未至,而先之以叫号,害不知所从来,而旁迁其疑惧,于是而日不给于天,力不给于人, 棘纷纭,以迄于危亡,而祸恒发于不意,此天下之至不可瘳者也。“不遑他矣”,日不给矣。“何人不将”,人不给矣。促其百年而贫寡其天下,不亡何待哉!

《诗广传》卷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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