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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海轶闻

徐世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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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清末至民国,以权术窃高位者多矣,术之愈工者,位亦愈显。然皆饱涉风波,或有所凭借,始得蒸蒸日上。独徐世昌者,侥幸入词苑,学问非所长,终身未绾军符,戎事更非所习,谈笑从容,取功名如拾芥,仕清室忝握机枢,佐民国俨居元首。士林称之曰雅,黎庶目之为庸,然徐氏岂真庸人、雅士哉?

徐系天津人,曩随父客河南,因与袁世凯稔。袁意气磅礴,徐则唯否因人,刚柔相济,恨相见之晚。其后徐以内翰托足京师,久无所遇。袁氏顿腾达,练兵小站,系念故人,延为记室。无何,袁之鲁抚任,中经庚子之变。

事定,两宫回銮,愤外势凌夷,锐行新法。设政务处,徐与湘人汪贻书。同充提调;又设练兵处,铁良为练兵大臣,徐兼任要职,有干员之目。会清廷派五大臣出洋,桐城吴樾伺于东车站,愤然为博浪之一击。清廷震骇,粗识时务者佥谓辇毂之下竟有暴徒,宜仿夷制设巡警部,廷议可之。徐以袁氏游扬之力,不次迁擢,拜巡警部尚书;侍郎赵秉钧,亦袁党也。故徐谓中国警务,彼为手创之一人。

及东三省改行省制,徐外放总督,尽反前将军赵尔巽之所为。当时红员如金还、叶景葵辈,皆赵所拔识,徐先后劾之去,易以钱能训、周树模,号为左右参赞(其后二人均一度任内阁总理),气象为之丕变,徐以能吏见称于时焉。光绪崩,摄政王拥孺子君临天下,深知袁氏非好相识,以足疾为由罢之。徐与袁厚,人所共知,惧祸及己,大输货币以自固。尔时权贵多昏暗而贪婪,以徐解人意,皆曰徐贤。

故徐以袁氏唯一亲厚,独无所累,其权诈始为人所见。后又入为邮传部尚书,恩宠弗替。宣统三年,改军机处为内阁,庆亲王居总揆,徐与那桐同拜协理大臣之命,且为帝师,人以“徐相国”呼之,汉籍廷臣无与比肩者。鼎革后,避居青岛,以为终身不复用,[b220]然无欢。

时青岛为遗老集中地。青岛大学系德人所设,德国提督常假座于此,宴集诸遗老。徐任意涕吐,污地衣,大为德人所鄙。某君著《桃园梦》小说,叙其事甚详。徐失欢于东道主,不可一日居,驰书袁氏,隐有毛遂自荐意。时袁以清室重臣,摇身一变为民国大总统矣,乃使人语之曰:“菊人,吾老友也,如不以入仕民国为嫌,当倒屣迎之,位在诸总长上。乞耐心静候也。”

徐闻之,喜而不寐。先是有杨士琦者,字杏丞,安徽泗县人,系前北洋大臣杨士骧弟,曾入袁幕,清末官邮传部侍郎,才智冠一时。民二年冬,袁召之入京,将用之。士琦与湘人杨度善,一日走语度曰:“吾揣项城初步,必与民党为欢,以推翻清室。清既不腊,则将视民党为眼中钉,去之为快。去民党后,国中无与颉颃者,必改造约法,扩大总统职权,以利私图。而最后不出两途,一维新,重用学生;一守旧,广延旧官吏。吾子为项城所器,翱翔有日,幸为之备,毋临渴掘井也。”

度深然之。未几,袁果命杨度长交通,已谕内阁提出矣。梁士诒闻之,急入府进言曰:“皙子大可用,然交通非所习,部曹必反对。不如位以交通界重职,以养其望,现方议修同成铁路,总统何不先以该路督办畀之?”

袁曰:“善。然则吾将以杏丞长交通,必孚人望。”

梁唯唯而退。盖梁推翻杨度,意在自谋,而袁意不属,不敢复有所请。及袁变约法,改国务院为政事堂,急召徐入都,士琦又告度曰:“项城召东海,旧官僚弹冠相庆矣。”

度为之不怡者累月。袁曩于府中辟纯一斋以居度,备不时咨询,度间往下榻,至是数月不一往。徐柄政年余,人又呼为“相国”,徐夷然任之。时内阁权削,袁事必躬亲,徐备位中枢,饱食无所事事,以杨士琦、钱能训为左右丞,改官制,议礼乐,凡所措施皆非当务急,时论哂之。适美顾问古德诺辞归,临别赠言,颇以共和之制不宜于中国为讽。且谓宜用学生,推行新政。

时袁已入杨度君宪救亡之说,闻语大悦,令度举筹安会,以觇民意。府中内史夏寿田与度沆瀣一气,度势益张,权要争与结纳。徐极不自聊,与人言必嘲度,恶夏尤甚。有叩以时事者,辄曰:“君胡不询之夏内史?”

及滇中举义,徐鼓掌谓士琦曰:“杏城,杨、夏败矣。”

徐为人阴鸷深沉,喜怒不形于词色,独此次未及自敛,幸灾乐祸之言不期脱口而出。其后士琦举以告度,谓数月中仅见此老破颜一笑也。

帝制取消,袁氏谢世,徐亦无颜恋栈豆,恒郁郁不乐。及冯国璋入京师,冯、段势不相下,徐引为良机,极挑拨之能事,自是北洋团体裂为直、皖两系。冯、段起身小站,奉徐为先进,各欲挟以自重。段组安福系,将改选总统。安福系首领王揖唐系徐弟子,劝段避虚名而收实利,以总统让徐。段深然之,即推翻旧国会,另创法统,授意安福系新国会议员选徐为总统。

是时议员身价别为十等,各受顾问咨议虚衔,坐领干俸,俸高者月至千元,薄亦二百元。投票时,补发积欠,大议员得万金,小议员得数千不等,实亦变相之贿选也。选徐者,各赠徐照一帧,有其亲笔署名,与时下名优伶赠照题名,如出一辙。办理选举以前,段命曹汝霖以铁路为抵押,向日本借款数千万。选举揭晓,徐以大多数当选,借款为之一空。

徐就职后,任段为边防督办,徇其请也。段又大举外债,朋比分肥。先是段有令名,为国人所推重,乃以个人权位之私,一误再误,国人皆痛恶之。段刚愎自用,夷然不以为意。又以徐氏受其卵翼也,轻之,事无巨细,不白而行。徐渐不能忍,谋倾段。

时参议院院长梁士诒,事徐甚谨;众议院院长王揖唐,段系而亲于徐者也。徐命梁集合灰色国会议员为一团,独树一帜,于是清一色之新国会乃有安福系、非安福系之分。段左右徐树铮、靳云鹏初无芥蒂,树铮性褊急,靳则温文长厚,徐遂提奖靳,使与树铮抗。

靳亦段之弟子,山东人,与曹锟、吴佩孚厚。自冯国璋失势,直、皖门户之见消释无形,段为北洋派唯一之领袖。徐欲分化段系军人势力,以厚利饵曹、吴,使重整直系旗鼓。段闻之,语所亲曰:“吾推重此公,何异自扼其吭。”

其后吴佩孚撤防北归,声讨安福系。有知其隐者,谓徐与曹、吴间、信使最密,吴敢于挺身发难,徐实有以教之。其事不能详,固不难按图索骥也。然徐欲用曹、吴,转为曹、吴所用。边防军覆败,段愤然走津,直系势张甚,目无元首,与段如出一辙。

徐废然自伤,有拒虎进狼之叹。又引靳云鹏与奉军通。奉军首领张作霖,靳之姻亲也,有志中原,苦不得间。徐与之频通款曲,正符所望。自是直、奉暗潮,愈演愈烈。吴佩孚狃于长辛店之役,昂首天外。

曹、张会议于天津,张谓曹曰:“吾二人戮力同心,挽狂澜于既倒。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不容他人置喙也。”

时吴亦预会,发言独多,张怒曰:“区区师长,敢无状至此耶!”

吴怫然离席,因之不欢而散。无何,战机愈迫,吴通电诋梁内阁。张引军入关,其电文有“奉大总统命令,拥护梁内阁”等语。盖徐以为奉军剽悍善战,恃为护身符矣。然奉军虚有其表,一战而败。徐惧甚,遣人与曹锟约:“自兹以往,公欲如何便如何,余无成见也。”

曹觊觎大器,久蓄取代之心,佯诺之。一日遣部下某三电公府,询总统行也未?徐知不可留,柬邀各国公使,饮馔纷纶,泰然如平日。席终,耳语汪大燮曰:“吾将去位,已命东车站备车矣。”

汪愕然,俄悟其意。遍语各外使送总统登车,外使亦愕然应之。徐之政治生命,于焉告终。

迨奉军再兴,徐食指大动。北洋诸将已窥知此老堂奥,无与周旋者,段乘时为执政焉。徐居津郁郁,以书画自遣,所为诗平淡无奇,画则颇有邱壑。先是,徐为总统时,集诸文士于晚晴{移},选集有清一代之诗,谓之《清诗选》。复别命其幕僚撰《清儒学案》,皆以己名行世。又设四存学会,立四存中学校,提倡颜习斋、李恕谷之学,盖又以欺骗当世之手段欺骗后世矣。徐为人善居积,无子,宦囊逾千万。每夕命庖人持账簿,亲较锱诛,闻者深鄙之。

综观徐之一生,始而赖袁以起,及袁失势,则曲意事载沣辈保其禄位。辛亥之役,袁复起,又翊赞之以倾清室。帝制议兴,阴附之而佯若不预,伴食政事堂,恬不知耻。袁长子袁克定最恶之,呼为“活曹操”。

迨袁暴殂,己亦随败,复交构于冯、段之间,使北洋团体裂为直、皖两系。既以段力为总统,又不善其所为,利用曹、吴以败之,更造成直、奉对立之局,以制曹、吴。故徐貌若昏庸,自附风雅,而一无凭借窃居大位,盖持黄老之术而极纵横捭阖之能事者也。

人谓此老集北方官僚之大成,为百年来权奸之冠,虽以袁氏之阴鸷深沉,尚为所弄。北方旧吏以徐喜怒不形于色,皆谓伺候项城易,伺候东海难。其后北方某将奉使南来,晤某督,讶甚,退而语人曰:“此公何酷类徐菊老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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