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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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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

宋清如写信常常称朱生豪为朱先生,朱先生很生气,不许她这样叫,还要用世界上最肉麻的称呼来称呼她,以示警告。他确实常常在信中纠正她的文法和错别字,因为她以后是要当先生的,老写别字可是不好。

他还鼓励她也试试做翻译的工作,这样的话两个人的话题一定会更多。后来,朱生豪在老家译莎时,怕宋清如无聊,把《李尔王》交给她,让她也翻译。她没有译,如果译的话,他一定会帮她忙。她在楼下做家务,买汰烧。当时穷,吃的几乎都是青菜豆腐,一清二白。烧两只鸡蛋算是开荤了。有一天,他问她:“要用两个字反映罗密欧与朱丽叶两家的世仇,你看用甚么词来得好?”她说:“交恶?”他很高兴。

我伤心得很

好人:

你的文法不大高明,例如,“对于你的谣言,确使我十分讨厌”这句话,应该说作“你的谣言确使我十分讨厌”,或“对于你的谣言,我确十分讨厌”。

这样吹毛求疵的目的是要使你生气,因为我当然不愿你生我气,但与其蒙你漠不关心我,倒还是生气的好了。我不想责备我自己,因为我觉得我已够可怜,但我发誓以后不再naughty[1] (虽然我想我不用告诉你我是怎样“热烈期待”着这次的放假,为的有机会好来看看你;年初一的夜里,我是怎样高兴得整夜不睡;天气恶劣怎样反而使我欢喜,因为我可以向你证明我的一片诚心;次日清晨我怎样不顾一切劝阻而催促他们弄饭,饭碗一丢就扬长而去;我是怎样失望发现第一班车要在十一点钟才有,我不能决定还是走好还是不走好,我本想当天来回,这样恐怕不成功了,姑且回了家再说;回到家中,两只脚又是怎样痛得走不动,为着穿了紧的皮鞋;乘兴而去,败兴而来,当然勇气要受了挫折……这些话也许都会被你算作讨厌的谣言),也不再把你的名字写得这样难看;但任何国际条约必须基于双方平等的基础上,我希望你也不要叫我朱先生或十分谢谢我。

你的命令我不能不遵从,因为你特意把“要”字改为“准”字,不要你来信只是表示我不愿意你来信,但尚未有禁止之意;不准便由愿望改为命令了。但是我希望等番茄种子寄出之后(当然那必须附一封信,否则你不知道是谁寄来的),我还可以有写信问你有没有收到的权利是不是?

我伤心得很。

厌物 廿三

最好我们逃到一个荒岛上去

宝贝:

要是我的母亲“宝贝、心肝、肉肉、阿肉、阿宝、囡囡、弟弟、阿囡、好囡、乖囡、乖宝、小囡”地叫我,我一定要喊她“不要肉麻”。用一种喊法已够,一连串地叫起来,不亦过甚乎?

我伤心得很。

最好我们逃到一个荒岛上去,我希望死在夕阳中,凝望着你的出神的脸。

世上竟有没出息的男子如小生者乎?我最怕人家对我说两句话,一句话是“不要浪费你的时间,好好努力”,一句话是“年纪不小了,快快结婚”。结婚的成为问题不只单单在于成为一个女人的丈夫,还得兼为她的父母的女婿,她的伯叔的侄婿,她的兄弟姐妹的姐夫妹夫,她的姐夫妹夫的连襟,以及说不清的种种关系,以及她的儿子女儿的父亲,岂不难于上青天乎?

chief[2]诚意地要介绍“女朋友”给我,我说不要,因为这种事情太awkward。

我一点学问也没有,学问是可以求得的,我的毛病是我看不起学问。你看怎么办?要我做起文章来,著起书来,一来都不来。我想不出我有甚么用处。

惟一的自慰是你并不比我高明。

我待你好,不许骂我。

十六

有的好花是短寿的,但好花不一定都短寿。蔷薇你又写成了“薇薇”。

你顶待我好而且待我顶好是不是?

这封信被刀挖得多么可怜,你疼不疼它?

爱和妒是分不开的

宋:

以后我接到你信后第一件事便是改正你的错字,要是你做起先生来老是写别字可很有些那个。

可是我想了半天,才想出“颟顸”两个字,你写作“瞒盰”的。

你有些话我永远不同意,有时是因为太看重了你自己的ego[3]的缘故,例如,你自以为凶(我觉得许多人说你凶不过是逗逗你,他们不会真的慑伏[4]于你的威势之下的),其实我永远不相信会有人怕你(除了我,因为我是世上最胆怯的人)。

随你平凡不平凡,庸劣不庸劣,瞒盰不瞒盰,我都不管,至少你并不讨厌,至少在我的眼中。你知道你并不真的希望我不要把“她”放在心上。

关于你说你对我有着相当的好感,我不想grudge[5],因为如果“绝对”等于一百,那么一至九十九都可说是“相当”。也许我尽可以想象你对于我有九十九点九九的好感。我觉得我们的友谊并不淡淡,但也不浓得化不开,正是恰到好处,合于你的“中庸之道”。你的自以为无情是由于把“情”的界说下得过高的缘故,所以恰恰等于我的所谓多情。要是我失望,当然我不会满足,然而我满足,因此我不失望。至于说要我用火红的钳子炙你的心,使你燃烧起来,那是一个刽子手的事(如果有这样残酷的刽子手,我一定要和他拼命),我怎么能下这毒手呢?再说“然烧”的“然”虽是古文,在白话文里还是用“燃”的好。

“妒”是一种原始的感情,在近代文明世界中有渐渐没落的倾向。它是存在于天性中的,但修养、人生经验、内省与丰富的幽默感可以逐渐把它除根。吃醋的人大多是最不幽默,不懂幽默的人,包括男子与女子。自来所谓女子较男子善妒是因为社会和历史背景所造成,因为所接触的世界较狭小,心理也自然会变得较狭小。因此这完全不是男的或女的的问题。值得称为“摩登”的姑娘们,当然要比前一世纪的闺阁小姐们懂事得多,但真懂事的人,无论男女至今都还是绝对的少数,因而吃醋的现象仍然是多的。至于诗人大抵是一种野蛮人,因此妒心也格外强烈一些,如果徐志摩是女子,他也会说nothing or all[6],你把他这句话当作男子方面的例证,是不十分可使人心服的,根本在徐志摩以前就有好多女子说过这句话了。我希望你论事不要把男女的壁垒立得太森严,因为人类用男女方法分类根本不是很妥当的。

关于“爱和妒是分不开的”一句话,我的意见是——所谓爱就程度上分可以归为三种:

1.primeval love,or animal love,or love of passion,or poetic love;

2.sophisticated love,or“modern”love;

3.lntellectual love,or philosophical love.[7]

此外还有一种并不存在的爱,即spiritual love,or“platonic”love,or love of the religious kind[8],那实在是第一种爱的假面具,可以用心理分析方法攻破的。

妒和第一种爱是成正比例的,爱愈甚则妒愈深,但这种爱与妒能稍加节制,不使流于病态,便成为人间正常的男与女之间的恋爱,完全无可非议。

第一种爱和第三种爱是对立的,但第二种爱则是一种矛盾的错综的现象,在基础上极不稳固,它往往非常富于矫揉造作的意味,表面上装出“懂事”的样子而内心的弱点未能克服,同时缺乏第一种爱的真诚与强烈。此类爱和妒的关系是:表面上无妒,内心则不能断定。

第三种的爱是高级的爱,它和一般所谓“精神恋爱”不同,因为精神恋爱并不超越sex的限界以上,和一个人于现实生活中不能获得满足而借梦想以自慰一样,精神恋爱并不较肉体恋爱更纯洁。但这种“哲学的爱”是情绪经过理智洗练后的结果,它无宁是冷静而非热烈的,它是non-sexual[9]的,妒在它里面根本不能获得地位。

胡言乱语而已。

我待你好。

也也

我拍拍你的肩头

好友:

我并不真怪你,不过怪着你玩玩而已。你这人怪好玩儿的,老是把自己比作冷灰,怪不得我老是抹一鼻子灰。也幸亏是冷的,否则我准已给你烧焦了。我不大欢喜这一类比喻。例如,有人说“心如止水”,只要投下一块石子去,止水就会动起来了;有人说“心如枯木”,惟一的办法便是用爱情把它燃烧起来,你知道枯木是更容易燃烧的。至如你所说的冷灰,只要在它中间放一块炙热的炭,自然也会变热起来。但最好的办法还是给它一个不理睬,因为事实上你是待我很好的,冷灰热灰又有甚么相干呢?

你要是说你不待我好,即使我明知是真也一定不肯相信。但你说你待我很好,我何乐而不相信呢?但我很希望听你说一万遍,如果你不嫌嘴唇酸的话。

你一定不要害怕未来的命运,有勇气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一切;没勇气闭上眼睛[10],信任着不可知的势力拉着你走,幸福也罢,不幸也罢,横竖结局总是个the end[11]。等我们走完了生命的途程,然后透一口气相视而笑[12]。好像经过了一番考试,尽管成绩怎样蹩脚,总算卸却了重负,唉呵!

我拍拍你的肩头。

villain

lebensmissionsvorsitzenderstellvertreter(德文,意思是“粮食分配结束委员会委员长”,德文的复合词可以很长,这是朱生豪故意设法构成的一个长词)[13]

爱你,总不算是一件错事

清如:

本来是不该再写这信了,因为昨夜气了一夜,原谅我没有人可以告诉。

话太多,实不知从何说起。只恨自己太不懂事,以后该明白一些,我是男人,你该得疑惧我的。一向太信任“朋友”两个字,以为既然是朋友,当然是由于彼此好感的结合,至于好感得到何程度,那当然不是勉强而来。但爱一个朋友,总不算是一件错的事,现在才晓得要好是真不应该“太”的。我心里有无限的屈辱。

愿你相信我一向是骗你,我没有待你好过,现在也不待你好,将来也不会待你好,这样也许你可以安心一点。交朋友无非是多事,因为交朋友就要好,而你是不愿别人跟你要好的。现在我很相信你不时提说的那一句话,男女间友谊不能维持永久。这责任不是我负,因为我一向信任你,不信任人的是你。我殊想不到待你太好会构成我自己的罪名。我心里有无限的屈辱。

写不出了,主要的意思,仍没有说。愿你好,以后,我希望能使你安静一点。

做人,是太难堪了。

醒着时,专想辩驳你的话

清如:

昨夜又受了一夜难,今天头颈的两侧肿了起来,仍然没有死。

因为放假,在房间里躲了一天,看皇家电影画报,即使是电影杂志,英国人出的也要比美国人出的文章漂亮得多,比如说《卡尔门要不要剃掉他的小胡子》这一个卑琐的题目,也会写得颇生动。

似乎我很好辩,昨夜醒着时,专在想辩驳你的话,我想你说的“没有恋爱经验的人决不会心跳”这句话确实是异样重大的错误,很简单地反问你一句,那么富有恋爱经验的人反而会心跳吗?从未上过战场的人不会心跳,久历战场的人反会心跳吗?恋爱经验和心跳的程度是成反比例的。我告诉你,越未曾恋爱过的心越跳得厉害,它会从胸脯中一直跳出口里,因此有许多人一来便要说我爱你。固然就是我爱你也得加以审判,有的人不过是别有企图,或者不负责任地随便说说,但这些人的我爱你是空气经过嘴唇的颤动而发出的声音,并不是直接由心里跳出来的。

再论客气问题,我以为客气固然是文明社会所少不来的工具,然而客气也者,不过是礼貌上的虚伪,和实际的谦逊并不是一件东西,凡面子上越客气,骨子里越不客气,这是文明人的典型,倘使是坦率地显露自己的无能,那在古人是美德,在现代人看来是乡曲了。即孔子也说过“当仁不让”的话,因为时代的进展,目今是“当不仁亦不让”,不看见列强的竞扩军备吗?要是日本自忖蕞尔小国,不足临大敌,那么帝国的光荣何在?皇军的光荣何在?你如果还要服膺先圣之遗言,那么无疑要失去东四省的。这引伸[14]得太远了。

朋友以切磋琢磨为贵,敢以区区之意,与仁弟一商酌之。

关于半生不熟的问题,也曾作过严密的论辩,因为构思太复杂,此刻有些记不起来暂时原谅我,因为生病的缘故。

我咬你的臂膊(这是钟协良的野蛮习惯之一,表示永远要好的意思,当然也是很classic,很poetic的)。

关于半生不熟的思想问题,我的论辩如下:

我知道你不单恋爱缺少经验,就是吃东西也缺少经验,否则不会说出半生不熟的东西人家最爱吃的话来,至少一般人和你并无同嗜。固然煮鸡要煮得嫩,但煮得嫩不就是半生不熟,最好是恰到火候,熟而不过于熟,过于熟便会老,会枯,会焦。所谓过犹不及,过即是太老,不及即是半生不熟。同样所谓思想上的调和、折中、妥协,等等,固然革命的青年们是绝对应该唾弃的,但在处世上仍然有很大的用处。调和、折中、妥协的人都可以说是你所谓的聪明人。然而你要明白,调和、折中、妥协并不就是半生不熟,前者完全是政策关系,或阳左此而阴就彼,而阴左此而阳就彼,运用得十分圆滑,便能两面讨好。然而半生不熟是思想的本身问题,在个人方面会使自己彷徨无出路,在应付环境一方面恰恰是两面皆不讨好。后者可以胡适之为例子,前者可以阮玲玉为例子。胡适之在以前是新思想的领袖人物,为旧人所痛恨,为新人所拥戴,总算讨好了一面;而今呢,老头子憎恶他仍旧,青年们骂他落伍,便是因为思想上不能与时俱进,成为半生不熟的缘故,阮玲玉的死,是死在社会的半生不熟和自己个人的半生不熟两重迫害之下。何以谓这社会是半生不熟的?可以从活的时候逼她死,死了之后再奉她为圣母一样的事实见之。要是在完全守旧的社会里,这样一个优伶下贱,又不能从一而终,没有一个人敢会公然说她好话的;在更新的时代里,那么,第一,她不会自杀;第二,即使自杀了,社会对她的死也只有冷静的批判,而不是发疯的狂热。这种畸形的现象,当然是半生不熟的社会里才会有,然而要适应这种半生不熟的社会,却应当用调和、折中、妥协的手段,要是再以自己的半生不熟碰上去,鲜有不危哉殆矣的。何以谓阮玲玉自己是半生不熟的?我们知道她是个未受充分教育,骨子里尚承袭着旧社会中一切女子的弱点,因此是怯懦、胆小、做事不决裂、要面子,其实和第一个男子离开了以后很可以独立了,而仍然要依附于另一个铜臭之夫的怀中;同时她却比普通女子多一些人生的经验,多有在社会上活动的机会,对于妇女的本身问题不无自觉,然而她不够做一个新女性(当然怎样算是新女性是谁都模糊的,这名词不过喊喊罢了,如其说单单进工厂去做女工便成为新女性了,更是简单得有些笑话),因为她没有勇气,没有勇气的原因是自己心理上半生不熟的矛盾。因为一死表明心迹很近乎古烈士的行为,便激起了多情人们的悼惜,其实是多么孩子气得可笑啊。

这样的说法已和我本来批评你的半生不熟的原意有些出入了,但也可以当作引伸,你不为你自己辩护而为半生不熟辩护,这也是失着,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半生不熟?

但愿来生我们终日在一起

宋:

于是你安然到了家里,我也安然活着。当然我并不愿你来,也不盼你希望你来。今天又是下雨,但你不来而以因为我不愿你来作理由,却太使我恼,因为这是你第一回听我的话。如果我说,我愿你爱我,你愿不愿爱我呢?世上的事都是这样的,你如向人请求点恩惠,人家便将白眼报之,要是请他打一记耳光,人家便会欣然应命的。

当然是我的无理,你不要以为我怪你,但以后请你不要诱我了吧,那真有点难堪。

但愿来生我们终日在一起,每天每天从早晨口角到夜深,恨不得大家走开。

朱 廿六

你总不肯跟我吵吵架儿

宋家姐姐:

真的,不瞒你说,你的信很使我肚皮饿。

发奉

《国际关系论》一部

定价三元八角五折实洋一元九角

尊客台照

平淡得乏味,你总不肯跟我吵吵架儿。连烦恼都没有寻处,简直活不了。

祝你不安静。

小巫 十五

很希望你虐待我

宋:

怨到说不出来,我一点不想痛哭,只想到甚么高山顶上大笑一场,这样眼看着自己一天一天死下去真没意思。

我不懂为甚么我是这样不可爱,否则做一个narcissus[15],也可以顾影自怜一下,可是我对自己只有唾弃和憎恶。

你应该允许我爱你,因为否则我将更无聊,但你绝对不能爱我,实在我很希望你虐待我,让我能有一些伤心的机会,你瞧我无聊到无心可伤。

我的心碎了,因为你虐待我之故

我近来很容易倦。夜里看书看到十一点钟,简直没法再看下去,勉强再挨了半点钟,才无可奈何地睡下。嘿,昨夜出了一件事。正在熟睡之际,忽然有很大的pop[16]!一声,把我惊醒,吓得在床上跳了三跳,疑心是被头里放着一个气球,因为翻了个身把它压破了;当然不会是炸弹吧?也许是□□□□□□(不甚雅驯,故抽去)?也许是……可是这些假设都不合事实与逻辑,因此我亮了电灯披了衣裳起来察看,门角落里床底下都看到,可是找不出甚么问题来,一直找到天亮,才发现……你猜是甚么?要不要我告诉你?原来是……原来是我的心碎了,当然是因为你虐待了我之故。

不要胡说!

因为要赶着完成那部“巨著”,被驱得团团转,这种工作你做上一天(假定你做得来的话),一定要发神经病。还要改函授学校课卷。一位常熟的仁兄,英文字写得很像你,写的甚么我懂都不懂,真是宝货。

我希望世界毁灭。明天星期,hurrah[17]!这个星期过去得真慢。

所有的人都像臭虫,宇宙是一个大的臭皮囊。

五九

不要绝交好不好

老弟:

我的意像[18],

腐烂的花,腐烂的影子,

一个像哭的微笑,

说不清的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加上一张你的负气的面孔,

构成一幅无比拙劣的图画。

说绝交在理论上完全赞成,事实上能不能实行是一个问题,因为如果单是面子上装做绝交,大家不通信不见面,这是很容易的,但能不能从心理上绝交呢?至少我没有要下这一个决心的意思。你的没用、你的可怜的怯弱,除了你自己以外就我知道得最清楚,大英雄无可无不可,决不会像你那样倔强好胜的。我是怎样一种人你也大部分都知道,有些地方和你很相近,也有些地方和你不同,要是你以为我是个了不得的人,当然你不敢称我做孩子的。如果我们不想以幻象自欺自慰,那么要获得一个比真相更美好的印象是不必的。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天要讨厌我起来,但我可以断定的是我决不会讨厌你,你完全中我的意,这不是说我只看见你好的一方面而忽视了不好的一方面,实在我知道你不好的地方太多了,有些地方简直跟我的趣味相反,但如果你的好处只能使我低头膜拜的话,你的不好处却使我发生亲切的同情,如果你是一个完美的人,我将永不敢称你做朋友。三分之二的不好加上三分之一的好,这样而成的一个印象对于我觉得是无比的美妙,因为她不缺乏使我赞美之点,同时是非常可以同情的,如果把这印象再修得好一些,反而会破坏她的可爱,因为她将使我觉得高不可及了。

我所说的你的不好处,不过是以客观的标准而评定,在我主观的眼中,那么它们是完全可爱完全好的。

因此我说,不要绝交好不好?

十日午后

不许你再叫我朱先生

阿姐:

不许你再叫我朱先生,否则我要从字典上查出世界上最肉麻的称呼来称呼你。特此警告。

你的来信如同续命汤一样,今天我算是活转来了,但明天我又要死去四分之一,后天又将成为半死半活的状态,再后天死去四分之三,再后天死去八分之七……,直至你再来信,如果你一直不来信,我也不会完全死完,第六天死去十六分之十五,第七天死去三十二分之三十一,第八天死去六十四分之六十三,如是等等,我的算学好不好?

我不知道你和你的老朋友四年不见面,比之我和你四月不见面哪个更长远一些。

有人想赶译《高尔基全集》,以作一笔投机生意,要我拉集五六个朋友来动手,我一个都想不出。捧热屁岂不也很无聊?

你会不会翻译?创作有时因无材料或思想枯竭而无从产生,为练习写作起见,翻译是很有助于文字的技术的。假如你的英文不过于糟,不妨自己随便试试。

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比我们更没有办法的人?

你前身大概是林和靖的妻子,因为你自命为宋梅。这名字我一点不欢喜,你的名字清如最好了,字面又干净,笔画又疏朗,音节又好,此外的都不好。“清如”这两个字无论如何写总很好看,像“澄”字的形状就像个青蛙一样。“青树”则显出文字学的智识不够,因为“如树”两字是无论如何不能谐音的。

人们的走路姿势,大可欣赏,有一位先生走起路上身子直僵僵,屁股凸起;有一位先生下脚很重,走一步路全身肉都震动;有一位先生两手反绑,脸孔朝天,皮鞋的历笃落,像是幽灵行走;有一位先生缩颈弯背,像要向前俯跌的样子;有的横冲直撞,有的摇摇摆摆,有的自得其乐;有一位女士歪着头,把身体一扭一扭地扭了过去,似乎不是用脚走的样子。

再谈。

朱 一日

我要打宋清如,那尼姑

清如:

要是我死了见上帝,一定要控诉你虐待我。

人已做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有何说?要是我进了修道院,我会把圣母像的头都敲下的。

总之你是一切的不好,怨来怨去想不出要怨甚么东西好,只好怨你。

今天提篮桥遇见了苏女士,照理一年不见了应该寒暄几句,可是她问我那里去,我想不出答案,便失神似的说回去,她似乎觉得这话有点可笑,我只向她笑笑而已,一切全是滑稽。

愿上帝祝福所有的苦人儿!

如果穷人都肯自杀,那么许多社会问题,都可不解决而自解决,我以为方今之世,实有提倡自杀的必要。

总之你太不好,我这样不快活!

再没有好日子过了,再不会笑笑了,糖都要变成苦味了,你也不会待我好了。

总之这样下去是不成的,我宁愿坐监牢。

为甚么你要骂我?为甚么你……人家都给他们吃,只不给我吃,我昨天不也给你吃花生?

我秘秘密密地告诉你,你不要告诉人家,我是很爱很爱你的。

我是深爱着青子的,

像鹞鹰渴慕着青天,

青子呢?

睡了。

鹞鹰呢?

渴死了。

没有茶吗?

开水是冷的。

我要吃ice cream[19]。

我要打宋清如,那尼姑。

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

我不知道是甚么东西,卢骚的《新哀洛绮思》[20](师范英文选第三册选入,这种物事好教学生!以文章而论,哥德的《维特》[21]当然好得多了),恋爱,恋爱,那种半生不熟,18世纪式的恋爱,幼稚而夸张,无谓的sentimentalism,佳人+才子+无事忙热心玉成好事的朋友+扭扭捏捏不嫉妒的“哲学的”丈夫,这位丈夫,是卢骚特创的人物,篇中谁都佩服他,实际是最肉麻的一个。

你不用赌神发咒我也早相信你了,前回不过是寻晦气的心情,其实我总不怪你。

我顶讨厌中国人讲外国话,并不因为我是个国粹主义者,如果一个人能够讲外国话,讲得比他的本国话更好的话,那么他尽有理由讲外国话,否则不用献丑为是。

好人,我永远不对你失望,你也不要失望自己。

我希望你不要用女人写的信纸。

我以为理发匠非用女人不可,有许多理发匠太可怕,恶心的手摸到脸上,还要碰着嘴唇,叫你尝味它的味道。嘴里的气味扑向你鼻孔里,使人非停止呼吸不可。中国人欢喜捶背狠命扒耳朵,真是被虐待狂。

伤风好了没有?你真太娇弱。

我不笑,不是不快活,无缘无故笑,岂不是发疯。

后天星期日。

接到你的信,真快活,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世上一切算得甚么,只要有你。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人去楼空,从此听不到“爱人呀,还不回来呀”的歌声。

愿你好。

sir galahad[22]

p.s.我待你好

注解

[1] 顽皮。

[2] 单位或部门的长官。

[3] 自我。

[4] 慑服。

[5] 嫉妒。

[6] 要么没有,要么全部。

[7] 1.原始的爱,或者动物的爱,或者激情的爱,或者诗意的爱。2.深于世故的爱,或者“现代的”爱。3.理智的爱,或者哲理性的爱。

[8] 精神之爱,或者“柏拉图式”的爱,或者宗教的爱。

[9] 非性欲的。

[10] “眼睛”两个字,原信上是画的一只眼睛。

[11] 很可能是指影片结束时出现在银幕上的“剧终”。

[12] “笑”字,原信上是画了一张张大了嘴笑的脸。

[13] 信末还有一句英文,字迹无法分辨,故没收录。

[14] 引申。后同。

[15] 水仙花。古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纳喀索斯,爱上自己水中的倒影,死后化为水仙。

[16] 英语象声词,表示“砰”的一声。

[17] 英语感叹词,表示欢呼。

[18] 意象。

[19] 冰淇淋。

[20] 卢梭的《新爱洛绮丝》。

[21] 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22] 亚瑟王圆桌骑士之一,象征纯洁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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