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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怕交涉官場譚格式 探消息客地嘔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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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說玉太郎看見領事門前的紅牌,陡然叫苦。你道牌上是甚麽字?正是“公出”兩箇字。你道爲甚麽公出?這話說來甚長。原來這位領事官姓胡名龜年,本籍 隸河間人氏。他父親兄弟兩人。他的叔叔自幼便閹割入宮,做了一名太監,爲他鬭的蟋蟀極好,人都叫他爲“胡蟋蟀”。這胡蟋蟀的威勢極大,滿朝的文武官員沒有一箇不怕他。或是和他拜兄弟,或是拜他做乾爺。湊巧有一年開保舉,他便託了一位堂官,保舉他姪兒做了郎中。他姪兒嫌郎中缺苦,又湊巧有箇出洋的機會,便做了這紐約的領事。大凡中國寄居的商人,沒有一箇不要賄賂他。大家送他一箇綽號,叫做“胡金龜”。這胡金龜生來有一種脾氣,雖然家裏有許多豔妻美妾,還只是在外尋柳問花。這日玉太郎來的不巧,偏偏胡金龜同了一箇外國妓女逛花園去了,至早也要明日下午纔回來。玉太郎拿着名片,上前去問門丁,門丁回道:“大人不在家。”玉太郎道:“幾時回來?”門丁回道:“說不定。或三五日,或一月半月。”說着,便一手拿着自來火,一手拿着雪茄煙,“嗚嗚喇喇”的在那裏嗅箇不了,不來理人。玉太郎低頭一想,曉得中國衙門裏的規矩,卽便對症發藥,伸手掏出一張鈔票來,向那門丁說道:“這箇送你喫箇酒。 你給我一箇着實的消息。”那門丁得了鈔票,不由得手也軟了,嘴也伶俐了,便說道:“旣然如此,碰碰你的造化,明天下午三點鐘來罷。”

玉太郎無可奈何,仍尋原路折回華剌利街,手執電機,朝那氣球一發,那球裏的機器匠知道了,放下機器椅,玉太郎坐着上去。進了臥室,將龍孟華被拘 由敘述一遍。濮氏頗爲傷感,說道:“旣然如此,何不 瑪亞蘇先生商量保出呢?”玉太郎又將第五十六號被燬 由,敘述一遍,濮氏又不免傷感。齊巧這夜月明如洗,那紐約都市的繁華一一活現,毫無半點躱藏。玉太郎和濮氏計議,想到監裏探龍孟華一遭。隨將氣球緩緩運動,細細的瞧那紐約夜景。等到夜深人 ,纔把那氣球輕輕落地。推窗一望,喜的是四面無人,只有日間所見的那箇監卒坐在監門下面,把那頭枕在膝蓋上酣睡,鼻息如雷。玉太郎走到跟前,舉起手杖敲他幾下。那監卒忽地一驚,站起來道:“你是那裏來的?”玉太郎低聲道:“你不認得我麽?”那監卒點頭會意,問:“那邊一箇囫圇的是甚麽東西?”玉太郎說:“這是氣球。我爲掛念我的朋友,所以坐了這球來的。”只見監卒頗有爲難的意思,玉太郎又取出一張鈔票給他,他纔把監門開了。只聽得裏面狗聲如虎,箇箇都像要喫人的樣子,看見是本監監卒,纔不咬了。玉太郎端准一枝衛生槍,跟在後面走。

到得龍孟華所住的一間,原來有人替他用過使費,居然有盞保險燈,茶筒面盆件件都備,不像別號監房黑漆地獄一般,一無所有。玉太郎向監卒道:“你這人果然有良心。等明天出監時候,還要重重的賞你。”隔着柵兒問龍孟華道:“你喫飯沒有?”監卒接口道:“四點鐘客官去後,我給他一杯牛奶、一杯珈琲茶。八點鐘我給他蛤蜊湯一件、牛排一件、口雞一件、勃蘭地酒一瓶、小米粥一盆,另外牛奶、珈琲茶各一杯。但是這人有點奇怪,除茶酒之外,別樣都喫的很少。”龍孟華聽他兩人講話,只管流淚,一言不發。玉太郎因將領事官公出、明日纔回的話告訴了他,並說道:“你休煩惱,這是你們合中國的大辱,不是你一人之事。等你出監之後,再想法消這口氣罷。可惜那瑪……”說到這裏,玉太郎忽然咽住,恐怕說出瑪蘇亞失火的事,教他心酸,趕忙岔到別處。譚了好多時,纔出了監,上了氣球。這氣球仍騰到空中歇住,一夜無話。

次日天明,重到監裏,和龍孟華譚些解悶的話,從氣球裏搬出許多 緻的飲食來。用過午餐,看看錶上已到三點,隨上氣球,到領事的門房裏坐下。忽聽得外面一陣笑聲,急忙出去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胡金龜同了妓女合坐一部馬車到館。那妓女讓胡金龜下車,竟獨自坐馬車去了。胡金龜兩眼釘牢了送他, 送到瞧不見影子,纔折到上房裏去,躭擱了半點鐘,又出來到了簽押房。門丁將玉太郎名片呈上,胡金龜很喫一驚,怕是甚麽交涉案件,不敢遲延,立刻到客廳 見。譚了許多浮文,玉太郎道:“兄弟此來,一則 安,二則爲敝友一件事 要來奉煩。”胡金龜道:“貴友是甚麽地方的人?”玉太郎道:“是貴國湖南湘鄉 人,和兄弟坐氣球到紐約尋他的妻子,爲的沒有護照,被巡捕捉去。據捕頭說,須本國領事官纔能保出,所以特來 教。”胡金龜道:“論起先生的面上,應該具保;但是我們做官的人,各事都有一定格式。那捕頭並沒來照會,兄弟那便多事呢?現今辦交涉是極難的,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罷。”玉太郎聽他的言語,句句刺心,便大言責道:“尊駕做的是領事,應該有保護本國人的責任,那得便算多事!捕頭沒來照會,這是捕頭無理,輕看尊駕,輕看你中國的皇帝,輕看你們中國通國的百姓。倘然在我們日本,遇着這樣不平的事,一定要和他政府爭論;爭論不下,便是交兵打仗,也應當的。尊駕就是辦不到這裏,把人保出,也一定應該的了。若是自己國裏的人,聽憑他國人的凌虐,旣不爭論,又不去保,豈不惹人恥笑?”胡金龜道:“先生高論,實在佩服。但這總是書生的見識,與我們做官的 形却不甚合。任憑恥笑,不過恥笑做兄弟的一箇人,與兄弟的前程有甚關礙呢?與敝國皇帝、百姓又有甚麽關礙呢?況且我們中國的子民,委實討厭得很,樂得等別人替我們管管也好。先生,你辦你事,不要掮人家的木梢。”玉太郎道:“我這箇朋友,是貴國著名的義士,姓龍名孟華。此人很有學問,很有血性,有甚麽討厭?何以見得我拖人家的木梢?”胡金龜道:“原來是龍孟華麽?這人是著名亂黨,先生爲何與他來往?現在敝國政府正要設法拘拿,旣在捕房,這便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了。”說罷,將茶杯一舉,道:“兄弟有事,明日再譚。恕不奉陪了。”

玉太郎只得走出,撑着手杖,信步踱去。迎面見日本的太陽旗飄蕩,心裏忖道:“有了,我且和我們領事商量,或者倒有些門徑,不像那毫無心肝的中國領事。”投上一箇名片,那管門的連忙招呼,見了領事官。那領事官姓中村,名喻一,大坂人氏,和藤田猶太郎同朝爲官,曾在議院同議一件國事,兩下意見不合,但他心上是很敬重猶太郎的。這番看見玉太郎,無限的親熱。聽見龍孟華怎樣的豪俠、怎樣的義氣、怎樣的受辱、怎樣的遇着中國領事不保他出監,不由的心似火燒,說道:“這眞是豈有此理了!旣然是玉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們與中國人同種,遇着同種的人不救,將來一定要臨到自己。我有箇主見在此,中國人入我們日本籍的很多,玉兄你就說他是我們日本人罷了。我這裏打發一輛馬車,拿一箇名片交與捕頭,叫他好好交出,原車帶回;倘若俄延,便和他的政府說話。”玉太郎道:“此計甚妙!”

去不多時,果然門外車聲轔轔,龍孟華已由門丁引進,和中村君相見。玉太郎將中村君的美意告與龍孟華,龍孟華起身道謝。中村君謙遜了一番,留兩人夜讌。兩人因有事在身,立即辭出,折到中國領事館門前。那門丁看是玉太郎走來,忙出迎道:“先生奔波太苦,小人倒有一法在此。”玉太郎看他鬼鬼祟祟的,便問道:“你有甚麽法子?”門丁道:“ 先生到內一譚,這裏耳目衆多不便。”玉太郎跟了進去,囑龍孟華在外權等。門丁附耳說道:“先生曉得我們大人有箇姨太太麽?眞正言聽計從,神通廣大。先生若有幾千磅在他那裏周旋周旋,包管那事一定辦妥。小人願代先生領路。”玉太郎聽得好笑,順口答道:“果然好計策!成功之後,至少須賞你萬磅。現在外面有箇朋友等候,明日再譚罷。”那門丁還拉住,只管 坐,玉太郎一定要明日再譚,洒脱袖子,出門和龍孟華上球去了。

龍孟華一心要訪他妻子的消息,將那球行到華剌利街第五十號左右,和玉太郎同去察看,無奈已是瓦礫場了。遍問左隣右舍,都說這火是前七日起的,瑪蘇亞先生已同着一箇中國婦人到別處去了。玉太郎問是何處,有的說往歐洲的,有的說往非洲、亞洲的。龍孟華聽得玉太郎繙譯,那心上不由得一陣酸痛,“哇”的吐了好幾口血,幾乎把心肝都嘔出來。玉太郎生怕他舊病復發,急忙和他上了氣球。龍孟華道:“我橫 這命是沒有的了,倒不如昨夜便葬在惡狗腹中,反覺糊塗得好。如今却這樣明明白白的,在這活地獄中間受罪,不知那日纔完結呢。玉太郎足下,你看我平日交 ,將這球放到火山旁面,將我向火中一兜;或是放到海洋裏面,將我往海中一擲,我死後魂魄也還感念足下呢。”玉太郎道:“這話是從何說起呢?你休心煩,我代你仔細商量,定教你夫妻見面、父子同堂。只是你要寬我十日,如何?”正是:

茫茫歧路空搔首,好事從來費折磨。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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