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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登日報紐約街訪子 病風魔普惠院就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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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說龍孟華正在酒席上面,聽得有人給他道喜,自己摸不着頭腦,暗暗詫異:“我龍孟華自從在湖南殺人報仇之後,逃到南洋,把箇妻子都衝散去了,難道這喜事天上掉下來的麽?”定 一看,看得那箇跑差的頭上戴着一頂外國呢的帽子,衣裳塞【摋 】在帶子裏頭,手裏拿着一部踏車,喘吁吁的說道:“那位是龍孟華龍老爺?小人是學堂裏打發來給龍老爺道喜的。”龍孟華發了一箇怔,問道:“是那箇打發你來的?”那跑差回道:“是帳房裏海步紅海師爺叫我來的。”心裏一想:“那海步紅是著名會巴結的人,他看見我是美華公司的總辦,又和濮、李兩公交好,前番見過好幾面,他便把那些 願做媒的話,或是說那家的小姐貌美,或是說那家的小姐很有錢,一五一十的來哄動我。難道今天也想着這箇念頭,趁我在酒席筵前,獻箇殷勤 [1] 麽?”一面想,一面問那跑差道:“你道的是甚麽喜?”那跑差回道:“海師爺却沒有講明。有箇紙頭,呈上來 老爺觀看。”說罷,便從衣袖裏掏出一張紙頭來。龍孟華接來一瞧,原來是一張外國報。龍孟華向來讀的是中國書,到得南洋來,雖然認得幾箇“哀皮西地”的字母,會拚拚【掽掽 】字音,那字義却是全然不懂的。隨又問道:“海師爺爲甚麽不來?”那跑差回道:“海師爺是忙得一頭的火了。學堂裏的師爺少爺,一箇箇的都送賀禮。昨天濮老爺傳話出來,教在學堂裏備酒 他們。海師爺天還沒亮便起來料理酒席。等到酒席擺齊,連忙的走到臥室,戴上一頂水晶頂子大帽,穿着馬蹄袖的箭衣,加了補褂【掛 】,扣了忠孝带,着了縀靴,喊了一步車子,限他一點鐘趕到這裏,給濮老爺 安道喜。生怕誤事,茶也沒喫,便坐包車折回學堂。現在還沒有散席,還穿的齊齊整整,在那裏跑來跑去,吵着鬧着,吩咐廚房燙酒上菜呢。”

李安武因這話說得囉囌,聽得不耐煩,便喊値廳的一箇小厮,說道:“虞樟浦師爺在那邊喫酒?”小厮回道:“在東客廳第八座。”李安武着小厮速速 來。原來虞樟浦出身微賤,他父親本是箇趕豬的,十歲左右託了一箇親戚,薦到洋行裏做箇細崽。後來積下幾箇錢,自己發憤到甚麽英文夜讀館,讀得幾年洋文,求他那箇東家薦在烏拉利洋行做了繙譯。漸漸的賺得銅錢多了,又向甚麽山東義賑捐局捐得一箇甚麽功名,他頂子也是水晶的,並且多了一條花翎,那排場比海步紅闊得許多,箭衣、補褂、忠孝帶、縀靴,件件都漂亮得很。當下聽得是李老爺 ,曉得李老爺與濮心齋至親,況且現任的海南大學堂總辦,本來是巴結不上的,旣然得他一箇“ ”字,便像捧聖旨似的,兩步當做一步,趕到面前,恭恭敬敬的打了一箇恭,笑嘻着那和合樣的臉,鼻孔裏一點氣息也沒有,站得箇壁 ,問:“李先生有甚麽吩咐?”李安武拿着那箇報紙,交與虞樟浦道:“有件要事,要 你做箇繙譯。”虞樟浦接着報紙,仍舊是壁 的站着。李安武 他坐下,他只是不敢;到得第二次“ 坐”,他纔扭扭捏捏的,將那半箇屁股瓣兒坐在那旁邊皮椅上,把報紙拂了一拂,道:“ 問李先生是那件要事?”龍孟華曉得自己名字的拚法,站起來說:“在後半張。”虞樟浦搶步上前問:“龍先生,是那一條?”龍孟華將指頭一戳,他便倒退了幾步,退到那椅子上。生怕是酒氣薰人,掏出一塊汗巾,把嘴唇揩上幾揩,開口譯道:“這箇是紐約地方尋人的告白。那告白中說的是中國婦人龍鳳氏,原籍湖南湘鄉 ,丈夫名叫——”說到這裏,那虞樟浦連忙站起,深深一揖,道:“這名字就是龍先生的官印。恭喜恭喜!令正夫人眞箇是吉人是有天相了。”李安武發急道:“快朝下講去!”虞樟浦從此便不敢再坐,又講道:“係八年前在蘭箬河遇險,至今未有消息。[鳳]氏蒙美國的女士瑪蘇亞先生護救,現住紐約華剌利街第五十六號門牌瑪蘇亞先生宅裏。生得一箇兒子,取名龍必大。”那龍孟華心裏有點放不下,一股酸氣 從那脚跟底下酸到舌頭尖上,接口問道:“底下怎樣?”虞樟浦講道:“於今年已八歲。”龍孟華聽到這句,把那一股的酸氣,又從舌頭尖上退到脚跟底下去了。虞樟浦又不免深深的一揖道:“恭喜恭喜!龍先生的世兄,於今已是八歲了,眞應了我們中國古來聖人的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接着講道:“一心要尋他父親。”又是深深的一揖,道:“恭喜恭喜!龍先生的世兄,這樣的年紀,便這樣的孝心。龍生龍,鳳生鳳。我們聖人的說話眞是一點兒不錯的。”

李安武聽到這裏,早是眉飛色舞,連忙攔住虞樟浦話頭,着他慢些兒講,叫小厮們快拿一隻大杯來,親自執壺,斟得箇十分滿足,遞與龍孟華道:“龍大哥有這樣喜事,滿飲這一杯!”龍孟華本來喜的是酒,況且這事委實可喜,接過酒來,一飲而盡。李安武又滿斟一杯,說:“你代你令嫂滿飲這一杯。”再斟一杯,說:“你代你世兄滿飲這一杯。”龍孟華無辭可却,都喫箇一空。那虞樟浦也很爲得意,把那張報紙安放在茶几上,走到席前,向小厮討箇酒壺,說:“我也來借花獻佛。”李安武道:“停刻再喫,快些拿那箇講完。”虞樟浦急忙拿起報紙,看了一看,那眉頭忽然一皺,講道:“陡於西厯十二月二十七號,即中厯十一月二十五日,單身出去,至今未回。相貌服式,就與上面的所印照片一樣,口操華音,兼通英語。倘遇仁人君子收留護送者,謝金洋萬圓;送信者,謝金洋五千元。西厯一月二號告白。”龍孟華不等說完,登時痰厥迷心,兩眼一翻,昏倒地下。那滿堂的客,起初聽見龍先生有喜事,因這龍先生做人很好,大家都代他歡喜;忽然聽得“磅磄”的一聲,椅子也翻倒了,大家怕他是喜極傷腰,都鬨動起來,將他扶在炕上睡下;連忙向東廳上第三箇座上 白子安先生。那白子安先生,因醫院裏添了幾箇病人,打德律風叫他,却早辭席去了。李安武火冒得不得了,忙叫灌一口白開水。虞樟浦滿團的興會,好像被一桶冷水澆了下來,連脚跟都冷到底,便寂寂寞寞的退了出去。看見李安武吩咐那些小厮们:“休得告與濮老爺。濮老爺問起我和龍老爺,就說我們有事,不及告辭去了。”小厮連聲答應。叫了兩箇伙計,將龍孟華扶入橡皮馬車,李安武陪着同去,虞樟浦纔把心窩裏一塊石頭放下來。

那馬車一逕到了普惠醫院,白子安詫異得很;李安武一一說明 由,白子安道:“怪不得他如此!”扶到病房一箇榻上,診視了一番,說:“是急痰迷心,險是險得很的。”急忙取出幾瓶藥水,紅的白的、黃的綠的,配搭均勻,將軟木塞住藥瓶的口“洸 洸 ”的搖了幾搖,傾到玻璃杯裏,好好的灌將下去;取了一條絨 [2] 毯,兜頭兜臉的一蓋。不到兩點鐘,那絨毯裏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李安武道:“果然好藥!”順手去把絨毯揭起。那榻上斗然“咯 ”一響,龍孟華竟兀坐起來。只見他兩隻眼 竟像火球一般,斜着向白子安一望,走下來兩手抓住緊緊不放,說道:“娘子!你是幾時回來的?你爲甚哄我說你的兒子找不着呢?那門口站的孩兒,不是我兒子龍必大麽?”原來這病房前面掛着一箇“太白飲酒圖”,白子安曉得他眼 花了。李安武在旁邊喝道:“還不快些放手!他是白子安先生,是你甚麽娘子呢?”龍孟華素來敬服李安武,聽得他一喝,那心上忽然的一亮,將手一鬆,依舊向榻上倒去。李安武十分焦灼,說:“這便怎樣!”白子安道:“不妨,大有轉機了。只要安睡一回兒就好。”

到得次早黎明時刻,那榻上忽然高唱起來。李安武本是不曾睡着,定心一聽,那唱的便是筱簜軒裏所做的幾十首悼內詩詞。李安武大聲說道:“你又來了!你的尊嫂現在紐約居住,要你咒他則甚?”正說話間,聽得門鈴一響,闖進一箇人來。你道是誰?却原是海步紅。海步紅接着報紙,爲的事忙,並沒看完,便叫跑差的送到濮府,顯出那辦事妥貼的意思。到得五點鐘臨睡時,那濮府上有箇門管,是海步紅的換帖弟兄,忙把龍老爺的 節打箇德律風告訴他。他接着德律風,曉得自己錯了,好像天空裏打下一箇霹靂的樣子,趕坐包車逕奔到醫院,和李先生 了早安。那龍孟華詩也不唱了,揭開被窩,向海步紅道:“步翁,你來做甚?我是箇心如枯井的,任憑是那家的小姐,那樣的體面,那樣的粧匳,都不關我甚事,但是步翁須要還我的兒子。”說罷,那心坎裏斗然有些作怪,低下頭來,“潑潑剌剌”的吐得滿地的淸水;那心地業已全然明白,不作一言,依然躺下。李安武見了他不免埋怨一番,海步紅垂着手兒,連聲道“是”。李安武說:“學堂事多,你還不回去嗎?”海步紅接到這箇赦旨,纔趔趄着退出。白子安將藥水配好,着龍孟華服後安睡。李安武這日也不回學堂,打箇德律風, 那幾位監督格外當心。

晚餐用後,龍孟華纔睡得箇酣足。用過面湯,揉揉眼,問李安武道:“這是甚麽地方?昨天不是在濮府喫喜酒麽?怎樣到這裏來的?”白子安只是抿着嘴兒笑。李安武約略告訴他幾句,他纔恍然大悟。病勢已退,眼珠兒也不紅了,但是他的心病,白子安却只好束手。

一夕無話。聽得自鳴鐘敲了五下,龍孟華忽地拍牀大喜道:“有了,有了!我的妙計想出來了!”正是:

酒到渴時滋味足,人逢絕處智謀生。

未知妙計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慇懃”“殷勤”混用,以下統一爲“殷勤”。

[2]  原文“絨”“羢”混用,以下統一爲“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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