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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設祭筵義士讀哀辭 登講座名媛驚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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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說龍孟華在夢囈中大喊“不好”,身子便在臥榻上“撲通”的一響,濮、李二人都被他驚醒。知道他爲的妻子,也就裝睡,不驚動他。誰知龍孟華竟放聲大慟,兩人纔推枕起來。濮心齋生性沉 ,曉得這事是急切勸不回的,便默坐無言。李安武按捺不住,便道:“龍大哥,你只管慟哭甚麽?難道令正就哭得轉來的?”龍孟華便將鳳氏如何賢德、如何恩愛,細細的訴說了一場,就道:“我龍氏自祖父單傳三世。我妻子跟我逃難,已有了三月身孕,誰料他竟葬在魚龍腹中!這都是我自己無德,連累着祖宗絕了香煙。”李安武道:“令正決 [1] 不見得就死。萬一已死,三年五載後,另外續絃,豈不是一樣傳宗接代麽?”龍孟華道:“像我這樣福薄,又未必再遇這樣賢德、這樣恩愛的婦人;便遇到這樣賢德、這樣恩愛的婦人,我也決不敢拿我這薄福的身體連累着好人了。”說話時,仍是慟哭不止。李安武聽得不耐煩,大踏步走向粉壁左首,取出日本寶刀一把,到臥室外草場上舞了一回。折轉回來,大聲說道:“龍大哥,我們做丈夫的人,應做的事業很多,倘是爲着兒女的恩 ,短去了英雄志氣,還算什麽男子漢!龍大哥,你是明白人呀!”龍孟華經他一番責備,那哭聲也就漸漸的停止。

濮心齋道:“時已不早,李賢弟還准 [2] 備日本義士藤田猶太郎的祭祀呢。”說罷,吩咐小厮们到老沁園備上一桌祭菜,拿了李安武的名片,送到秋葉丸輪船。三人用過了點心,整整衣裳,同到輪船上去。李安武向玉太郎借出一副筆硯,攤起一張銀光紙,提起筆來,蘸得一筆淋淋漓漓的濃墨,一 寫去。寫得心痛的地方,那眼 便 起來,像煞獅子要喫人的模樣。 寫到“嗚呼哀哉尚饗”六箇字,方纔擱筆。都是牛眼大的字,約莫 [3] 有一百四五十箇。李安武走到祭席前,上了一炷香,那身腰彎得彈弓似的,彎了好幾彎,兩手箝着一篇祭文,高高的讀了一遍。不由得悲風四起,滿船上大大小小,沒有一箇不悚動的。衆人行禮已畢,白子安也備了一炷香,向那祭席彎腰行過禮。因醫院有事,先行告辭。玉太郎陪着衆人,到客房茶點,譚敘了許多時刻。臨行時,濮心齋叮囑玉太郎道:“明日十一點鐘,在海天春一聚,務求大駕光臨。”玉太郎道:“承蒙雅愛,本當奉擾。無奈在下此番出來,已是兩載有餘,奉着政府裏的指意,游覽地球一周,以便將來開闢 民地方。昨日又接着政府電報。催我速速回去,另外有一件軍國大事和我商量。後會有期,此番只得謹謝了。”濮心齋知事關緊要,不便強留,龍孟華也是這樣想。獨有李安武,是受他父子兩代救命大恩的,戀戀不舍,說道:“我李安武福薄,不能再聽令尊先生的教訓。世兄回國時節,定然要到令尊先生的墳墓,煩世兄將我的賤名,代我向墓前 安。說李安武生前無可報効,但願死後化做一堆香草,鋪在那墓碑左右;或是化做一隻小鳥,在那墓樹上朝歌暮舞,那魂魄決沒有一刻不靠着我那恩人的。”說罷,揮淚而別。

那濮心齋在前先走,剛到公司門外,聽見像有童子的笑聲。闖進門來,原來是他外甥李幼安,拉着濮心齋的手,叫聲:“舅舅,我爹爹回來沒有?”一句未完,李安武已跟着進來。幼安忙向前道:“爹爹有甚麽事 ,躭擱許多天,到這時刻纔回來?我媽在家中,聽得一箇包探,說是甚麽華而斯包探,打德律風問他,教他打聽你回家沒有,因爲你在甚麽小輪船上,進口時落在水裏。這箇事是眞是假?現在我媽同着我的舅姆,到公司找你呢。”李安武道:“現在那裏?”幼安道:“現在東客廳。”說話時,龍孟華在旁舉目細看,看得這孩兒十分伶俐,倒像臥夢裏所見的那箇月中童子一般。羨慕之極,便問李先生:“世兄好箇模樣,將來一定出色。這都是先生的洪福!”李安武忙着幼安:“向龍伯伯 安。” 安已畢,便同到西客廳坐下。李安武又問道:“濮鏡新哥哥爲甚麽不來?”幼安道:“鏡新哥哥比我大八歲呢,今年已是十二歲,他要在學堂讀書,恐怕躭誤功課,所以不來。”安武又問:“濮玉環姐姐又爲甚麽不來?”幼安說:“聽見舅姆話及,有甚麽唐北江先生的小姐,名叫唐蕙良,年紀三十多歲,立意不嫁,專在中國及南洋一帶地方教化人家女兒,勸人家女兒讀書。玉環姐姐已在普智女學堂畢業,一心想到東洋去學習。齊巧這唐蕙良小姐到來,住在普智女學堂,大約明年正月就要動身。玉環姐姐想要朝夕聽他的教訓,自己也要收拾收拾,並且舅姆出來,家裏單賸 [4] 着鏡新哥哥,雖有許多的娘姨、大姐,究竟不十分放心,須是在家照料,所以也不曾得來。”龍孟華聽得他語言淸爽,那小小年紀便這樣的明白事理,眞正是將門之子,話不虛傳的了。想我龍孟華便沒這點福兒,弄得箇夫妻分散,豈不是命該如此麽?一面想,一面又不覺心酸。因是他父子剛纔會面,不便露出那不快活的樣兒,只得託故辭出,到間壁臥室裏躺躺。濮、李二人見他已去,折到東邊客廳,問了些家常。譚起那鳳氏落水的 由,不免也大家嘆息。當夜無話。

次早天明,濮心齋備着幾分禮物,同着龍、李兩人,與玉太郎送行,這秋葉丸輪船已不知所在。那時河岸上尚沒人走動,西風又緊,只有一箇巡捕,手裏撑着一枝毛瑟槍,在船廠那邊簷底下站 [5] 着打盹。李安武搶步上前,大聲喝道:“你看見秋葉丸輪船開到那裏去了?”那巡捕大喫一驚,幾乎跌倒,看這人言語莽撞,想要發作他幾句,擡頭一望,見是美華公司濮總辦跟在後頭,便忍氣吞聲,好好回道:“秋葉丸輪船麽?是五點鐘開出口的。”李安武仍不放心,從河岸上細細的瞧了一回,果然踪跡都無。迎面遇見白子安,問道:“你瞧見玉太郎的船沒有?”白子安道:“正是找不着,要回院哩。”李安武已是跑的一頭的汗,只得沒 打采跟【同 】到公司,叫幾輛馬車進城。那李幼安是和他舅舅坐了一車,在車中說說笑笑,倒也有趣。他說:“舅舅,你看那龍伯伯,好像廟裏塑的菩薩一樣。昨天我們說話,許多的時候,怎麽不見他開口?不見他有點笑臉呢?”又說:“唐蕙良小姐奇怪得很,他是我們中國人,爲甚麽着的外國衣服?前天還把糖果給我喫呢。怪的是玉環姐姐也跟着學他。”話言未了,已進了城。龍孟華自然是住在李府。那濮心齋是有事的人,時常要到公司,新正無事,也 龍孟華讌飲了幾次。

一日,正是元宵佳節。傍午時刻,濮府有人來說:“ 到普智女學堂,聽唐蕙良小姐演說。”龍孟華和李安武急忙上馬車。到得一箇地方,但見河水環流,那河堤上都是些倒垂楊柳,靑翠撲人;裏面花木,大半採自東西各國,配合得整整齊齊;草場上面,許多小女學生在那裏玩耍;遠遠望見李幼安也在那裏,與濮鏡新兜球。濮鏡新看是他父親和人來了,連忙趨前 安。李幼安也上前插嘴道:“我媽已和舅姆及玉環姐姐,在演說堂的西首坐着呢。”原來這演說堂的規矩是十分整齊的:頭門口有兩箇巡捕站着,閒 [6] 雜人不得入內;中門口有幾箇治客照應,男客坐東,女客坐西,不像我們中國內地,看燈看戲,可得任意擠擠夾夾的。但是遠遠的吊吊膀子,或是說說閒話,却在所不禁;惟不得高聲喧叫。那時賓客滿堂,專候這位唐小姐。

唐小姐將到時刻,治客的掣動電鈴,大家都起立致敬。見那唐小姐氣宇光明,撑着一副金絲邊眼鏡,一手夾着幾部外國書,一手扯着曳地的長裙,腰下掛着芙蓉寶劍,脚着皮靴。由本學堂女教習引進,“吱咯吱咯”走到演說臺左首,與各女教習遜讓了一番,然後上座。那所演說的道理,眞正是中國讀書的男子,萬箇中間選不出一兩箇的,那得不令人佩服?說畢,大家都擊掌稱好。便是龍孟華,雖然滿肚愁悶,到此也不知不覺的滿腔歡喜,暗暗忖道:“倘是我們中國兩萬萬女子總像這樣,這箇世界何至骯髒到這田地呢?可惜我那妻子鳳氏不在這裏,不聽這番議論;倘然聽見這番議論,那學問不知長進多少哩!”

正在出神時,驀地一箇女僕拿着一封電報,慌慌忙忙跨進堂來,“撲通”一響,跌倒在地。堂裏的執事扶他起來,已是頭靑眼腫,說:“這電報是要緊信兒,送與唐小姐。”唐小姐拆開一看,登時面如土色。正是:

周室枉增嫠婦感,獄中難上女兒書。

要知所報云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決”“决”混用,以下統一爲“決”。

[2]  原文“準”“准”混用,以下統一爲“准”。

[3]  原文“約莫”“約摸”混用,以下統一爲“約莫”。

[4]  原文“賸”“剩”混用,以下統一爲“賸”。

[5]  原文“站”“跕”混用,以下統一爲“站”。

[6]  原文“閑”“閒”混用,以下統一爲“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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