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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蛇圈

第十回孝娃娃委曲承欢史太太殷勤访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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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妙儿开出门来,看见他父亲那一副狼狈情形,犹如当头打了一个霹雳一般,蓦地里魄散魂飞,心摧胆裂,连哭带说道:“爹爹!你这是怎么样了?我的天哪!怎么就弄到这么个样儿了?这才坑死人呀!从那里说起的!”【眉】几句着急话,说得似连似断,似有条理,似无条理。蓦地受惊时,确有此情景。一面哭,一面说,一面伸手来搀扶。此时葛兰德在旁边,看见他那一副娇啼痴恼的模样儿,也着实觉得可怜,自家心里也觉得难受。一面帮着妙儿搀扶瑞福到了屋里坐下。葛兰德料得这件事情难以隐瞒的了,只得把前后的细情转述了一遍。并把此刻已经派人四面兜拿罪犯的话告诉了他。妙儿一面听,一面抽抽咽咽的哭个不住。听完了,又哭着对葛兰德道:“我父亲生平待人很和气的,并没有一个仇人,怎么会叫人弄到了这步田地?真是不懂。除非是同行嫉妒,或者有之,然而也何至于下这么个毒手?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一定必报复的。还要求你们早点拿住了犯人,照例办他的罪,才可以消了我这点恶气呢!”妙儿虽是狠巴巴的这么说,瑞福心里却很明白,自知同行中断没有这种狼心辣手的人。当下葛兰德说了声“珍重”,便起身告辞。临行时又说道:“明天打算再来探望尊翁的贵恙,顺便就通知那拿人的消息,望小姐莫怪冒昧。”妙儿道:“诸事都仗大力,有事只管随时请过来,不必客气。我这里感激还感激不了,有甚么冒昧呢!”葛兰德就辞去了。

这里妙儿叫醒了玫瑰,连夜的弄茶弄水,替他父亲洗敷了头脸。看看他父亲那双眼睛,又是伤心,扑簌簌的那泪珠儿流个不断,又恐怕他父亲知道自己哭,又要撩动他的心事,所以由得那眼泪直流,只不敢哭出声来。一面又问长问短,那一处地方痛,那一处痛得好些,眼睛怎么样了。【眉】真能体贴,真是孝女。瑞福又是爱女心切,那里舍得叫他半夜三更的忙着伏侍,只说:“没有甚么痛苦,不过乏力点,我要睡了,我的儿你也去睡罢。”妙儿连忙开了衾枕,伏伺他父亲睡下。瑞福道:“我儿,你也睡罢,难为你辛苦了。”妙儿道:“孩儿还不想睡。爹爹不要说话了,静养点罢。”瑞福道:“唉!好孩子,你好好的睡罢,我不会死的,你不要白白的辛苦。”妙儿忙道:“睡睡,孩儿就睡。爹爹静养点罢,孩儿去睡了。”说着放重了脚步,退了出来,顺手带上了房门。打发玫瑰去睡了。

停了一停,复又轻轻的推开房门,悄悄的走了进来,远远的离开他父亲的卧榻坐下,独自一个人在那里苦楚。【眉】一个的是慈父,一个的是孝女。你看他家庭之间何等客气,何等和气,却又处处都从天性中流露出来,并无丝毫为饰于浇漓薄俗中,以沙内淘金之法淘之,恐亦不可得一。瑞福眼睛瞎了,那里知道他坐在旁边呢!又奔走了半夜,人是乏极的了,此刻的痛也稍为定了,所以挨着枕头便呼呼的睡去。只有妙儿一个独对孤灯,千思万想。想到父亲的眼睛,不知能有复明之一日没有?但愿请着个好手的医生,医好了,那就可以慢慢的报仇雪恨。万一医不好呢,叫他老人家下半世怎么过日子?想过一阵,又心酸一阵。听得他父亲睡熟了,又拿了蜡烛,轻轻的走到床前,弯下腰来,仔细去察看一番。看了那红肿的样子,不觉又滴下泪来。轻轻走了过来,呆呆的坐着,在那里懊悔。暗想:“我往日仗着我爹爹疼我,不论甚么事,我撒起娇痴来,爹爹没有不依从我的。今日这个宴会,如果我也撒娇撒痴,不让他去,他自然也就不去了,那里会闯出这个穷祸来?唉!妙儿呀!这才是你的大大的不是呢!怎么应该撒娇的时候,你却不撒呢?此刻害得爹爹瞎了,这才是你大大的不孝呢!”【眉】此事与他何干?却能引为己咎。虽欲谓其非纯孝,不可得也。他心里提着自己的名儿,在那里懊悔。又是手里攥紧了十个纤纤玉指,嘴里错碎了三十二个银牙,巴不得能够自家一头撞死了,或者可以稍谢不孝之罪。【眉】此之谓天性,我读至此,几欲代妙儿堕泪也。终夜的左思右想,不觉天色已明。连忙出来叫起了玫瑰,盥洗之后,便忙着去请医生。不一会,瑞福也醒了。妙儿便亲手轻轻的代他梳洗,又伏侍用过早点,医生也来了。妙儿引他看了病人,又告诉了得病的缘由。医生先用药水同他洗过伤痕,开了药方,叫撮药吃。妙儿问道:“请教先生,家父这双眼睛,还可以望复明么?”医生道:“竭我所长医去,还可以复元的,小姐放心罢。”妙儿听了,方才觉得略略放心。从此,妙儿天天亲自伏侍父亲服药、洗药,至于一切茶水、饭食、起卧,一切都是必躬必亲的,日夕都是眼巴巴的望他父亲双眼复明。谁知过了七天后,那医生却回绝了,说道:“这双眼睛是瞎定了,从此无望的了。”妙儿听了,那一番懊丧,自不必言。只可怜这位有名的良工,从此要与那妙技长辞的了。

此时妙儿报仇之心更切。瑞福却处之淡然,以为眼睛既然瞎了,是不能复明的了,又何必多此一举?所以他从此之后,一切都付之达观,把从前一切的希望也都捐弃了,他生平想作大工艺家的想头也都付诸流水了。【眉】没了眼睛,偏能达观。可发一笑。但是自从失明之后,事事不离妙儿,要他不离左右的伏侍,他心里着实说不出的难过。所以连日竭力挣扎,要自己摸索,并叫妙儿照常的到外头去耍乐,不必左右不离,恐怕添了他的伤感。妙儿那里肯听,他说这是做女儿的本分,就是捐弃了一切的快乐,也是应该的,就是婚姻一节,他也毫不在意了。【眉】可谓慈孝交尽。

那位贾尔谊,本来是他自家看中意了,要嫁他的人。那天他约定了来见瑞福的日子,果然来了。妙儿对了他,也是没精打采的,只淡淡的说了几句寻常寒暄的套话,就没有甚么知心话再谈了。贾尔谊看了这个情形,也想不出甚么别的话来说说。然而他心里却恐怕误了这一段满心满意、日夕图谋的美满良缘,所以要求着妙儿,许他天天到这里来探望一次,可以借此勾搭住了,不致冷淡到底。可怜瑞福起初的主意,本来要等贾尔谊到来之后,饱饱的看他一番,看他到底是配得上妙儿的不是?因为他自以为阅历已久,这相人之术是确有把握的。此刻他只得以耳为目的了。他听得那贾伯爵的声音,天然生得清脆柔美,宛转可听;而且辩才无碍,出口成章。谈吐之间,当说的话,他就滔滔汩汩;不当说的话,也从没有出过口。就是他初次来的一趟,瑞福已经是十分愿意的了。他起初虽然竭力阻止,很不以为然,此刻他反催着妙儿,叫他赶快选定一个日期,完了这一段美满姻缘,也可以解自家的愁闷。谁知妙儿反不肯答应,一定要等到他父亲举动如常,在家中行走不用搀扶,然后才肯再议这件事。至于贾伯爵一面,不过照朋友般看待。虽然也许他不时来谈谈,然而碰了这位小姐发烦的时候,仍旧是一声挡驾,不许进来。瑞福也不好勉强他,只得由了他去。

那位白路义,从此也差不多天天到铁家来走动。因为他知道瑞福这个意外之变,是同他那天晚上分手之后,走岔了路闹出来的,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所以他从此以后,一有了空儿,就到瑞福那边。同是谈天解闷,但是他的来意,与那位甚么贾伯爵不同:贾伯爵一心是为的妙儿一段姻缘。白路义一则明知妙儿意有所属,二则他在这婚姻上面本来未曾放在心上,这是他在大客店曾经对瑞福说过的。所以他每来了,只帮着妙儿侍奉瑞福。引得瑞福终日欢笑,使妙儿不至于愁闷罢了。故此白路义来了,总在瑞福那边周旋,谈谈各种艺术;有时又把各种美术的新闻纸选了出来,念给他听。这都是瑞福平生最欢喜的,从此就不觉得很寂寞了。那妙儿看见白路义这么用心,着实的看重他,爱敬他,又是感激他。至于他的人品才貌,同贾尔谊比较起来,也实在无从轩轾。但相见太晚,自己已是心许了贾尔谊,只可以兄弟姊妹的情分相亲相爱的了。

白路义的妹子白爱媛,从此也在铁家走动。白小姐的家况虽贫,那一种荆钗裙布,贞静雅洁的态度,出落得别样的风流。妙儿见了他,不消说的,也是同他十分亲密的了。他两个相亲相爱,真同同胞姊妹一般。并且他两个年纪不相上下,相貌亦难判低昂,性情又复相投,越发的见得是一对玉人儿呢。

且说妙儿年纪虽轻,他处置一切家务,却还井井有条。自从他父亲失明之后,他一手督理家政,颇能有条不紊。每日早起,先代他父亲栉沐梳洗,然后一同早餐。早餐的时候,又亲手递给他那种匙盘刀叉等食具。瑞福也就渐渐熟悉起来。遇了天气晴和的时候,又扶他到公园里面去散步,在花丛里小坐,随意谈天;或是扶他下楼,到相馆里去,终日谈笑。他所塑的第九十二队团练的肖像,工程已经过了大半。这件事外面很有人称道的。刻下由他的门徒陈家鼐代为完工。完工之后,就要送到美术大赛会中陈设的。这大会不上两个月就要开了。【眉】可惜瑞福没有眼睛去看了。

且说瑞福此时的伤痕已经痊愈了,除了眼睛看不见之外,其余被药水烂伤的地方都医好了。一切举动,也渐渐觉得方便起来,心也定了。依然是那一头拳曲的头发,满嘴倒卷的胡子,终日里闭着一双眼睛,越发的像那大花园里的铜人儿了。

且说他那相馆最是透光,明窗净几,布置幽雅,一切陈设,却又甚是富丽,装璜的又甚为繁华。大凡做这一行生意的,大概总是这样,这个为的是招徕之计。此时瑞福失了明,在相馆里消遣的时候最多。因此妙儿格外留意,把那相馆粉刷得焕然一新,添置了许多器具,又把各种的磁铜古玩,都移到那里来陈设了。瑞福终日没事,就一件件的去抚摩玩弄,然而眼睛看不见,只好手里明白的了。从此之后,这房子那里还像个相馆,不知道的人走了进来,还要当是他们家族聚乐的地方呢。

那位白爱媛小姐,也不时到这里来。妙儿就把他安置在壁角里一张桌子上,很是幽静。他所以天天带了铜丝、纸、绢那些材料来,嘴里只管谈天,手里依然可以扎他的花。从此一举两得,不致累他费时失业,所以来得格外的勤了。有时他哥哥不来,他独自一人也来了。弄得那位丽娟小姐心里渐渐的有些妒忌起来,这就可见得他两个的要好到十分十二分了。他们这种日子,实在过得逍遥得很。就是瑞福,虽瞎了眼睛,然而习惯了,倒觉得清净。

一日午饭之后,白小姐又来了。瑞福正在同两位小姐在相馆里边闲谈,陈家鼐也在那里做那团练像的完工生活,忽然那丫头玫瑰进来报说,有两位女客要求见主人。妙儿道:“你是很应该知道的,我父亲现在不见客呀。”玫瑰道:“我也这么回过他,他们一定要见见小姐。内中有一位就是史太太。”妙儿一听到了是史太太,心里就不快活起来。想道:“这等人,不过是快活时候的酒肉朋友罢了,断不能讲甚么道义之交,患难之交的。不然,我父亲遭了这回事,他岂有不知道的?早就该来探望了,何至于到这个时候才来呢?这等人还有甚么可以同他交处的?”因对玫瑰道:“你就同我回绝了他,只说我有事,不见客。”瑞福道:“我的儿,你不要这么使性。人家好好的探望你,你左右又闲着没事,那有个回绝人家的道理?年纪轻轻的,不要这么着。玫瑰,你给我好好的请进来。”妙儿正在没好气,一瞥眼看见白小姐站起来要走,连忙走过去,一手按住道:“你不要走,我还有话同你说。他们来了,我也不过略略的应酬几句罢了。”说着,白小姐就依然坐下。

妙儿回头见玫瑰仍旧站着没有动,因说道:“去请他们进来。”玫瑰翻身去了。不一会,果然见史太太同着一个标致女子一同进来。未知进来之后有甚么话讲,且听下回分说。

此一回专写妙儿之承欢,瑞福之体贴。无论狂妄之辈、说“家庭革命”者所梦不得到,即家庭专制者亦断断乎不能臻此境界。父女之间,无一处不是天性,无一处不是互相疼爱。真是一篇教孝教慈之大文章。

(趼廛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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