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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书生漫游记

第二回 新世界遊目駭奇觀 造物主揮手施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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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說蝶生見桌上地球,漸變爲氣體,適待要問,只見那老翁笑容可掬,朱唇微動,又從新說道:“蝶生,你看凡人在世欲保全生命,以優遊於世界,斷不能不賴飲食以資營養。然旣有了飲食,就不免甘脆肥濃,暴飲恣食,不知運動其體氣,循環其血脈。甚或胃中食物尚未消化,又復飲食,這都是夭折的根原。你看世上的人,一百人中,有幾個能享到百歲的上壽嗎?大都多或五六十年,短則三四十年,就嗚呼哀哉了。至於喒們的境界,則毫無此等憂慮,一日之內,也不要什麼山珍海錯,什麼異味佳殽,只求三盞淸茶,就足夠 [13] 一日的受用。你旣住在我家,與我同 居同行止,何不仿照我的樣子,學些仙人的生計,也可免那些饑 [14] 渴苦處,豈不是優遊自在嗎?”

蝶生答道:“如今始知翁言不欺吾。生今朝吃了早飯之後,就從翁到這裏來逛,到了此時,諒不止五六點鐘的了,可怪小生的肚裏,却毫不覺有一些兒的饑渴,這可奇怪。”老翁聽了,呵呵大笑道:“蝶生,你好端端的爲什麼說出這些大愚不靈的說話來呢。你可知道仙人界的一日,與地球上萬萬年是一樣的。你自那日跟喒們來到這裏,你的心目中雖不過半日,其實那地球上已過了五六千萬年了。但你旣聽了這些說話,却不要大驚小怪,恐懼得了不得。你們身上事件,無論什麼衣食居處,統在喒一身承當。你要什麼時,喒此間件件都有,你但一一告訴我,我就譬如作你的父母,與你父母一般的慈悲就罷了。你只管放着膽,息心 氣研究那些自然界的事物,不然雖日日從我遊玩,恐不能有所得益哩。”

蝶生聽了,眞覺離奇恍惚,不可捉摸,嘿嘿的想了一回,不發一語。老翁又道:“你方纔所看烈火炎炎的地球,如今旣經過五六千萬年,一定可有些什麼有趣的事物。喒們旣吃過了茶,不如先到那邊去逛了一逛,考察些新鮮事件,可不好嗎?”蝶生聽了,把頭一點,却似有些覺悟的意思,便對着老翁問道:“據翁所講的,然則喒們的地球上,所謂舊世界莫不就是方纔所目睹的嗎?”老翁道:“着正是這般說。喒們此刻所欲逛的去處,就是這新世界了。雖然那些生物尚屬草昧榛莽,多未進化,也沒有什麼好看的,但其中頗有幾種奇異巨大、可驚可愕的東西。譬如從前圃中所掘出的巨大鯨魚,與夫煤坑中鑿出怪草奇木,在此新世界上,均可一一目見的。且前則死物,此則爲活潑的生物。蝶生,你且想了一想,這些東西在你們世界上,要想一看,可是萬萬不能了。如今得一一實驗,把你先前心目中所模擬的,所想像的,所懷疑的,莫不渙然氷釋,怡然理順,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嗎?但喒們說這些閒話之間,在彼世界上,已不知不覺過了一二千年。這些生物也伴了歲月星霜,漸漸進化,那其中有鈍的、弱的、劣的,不免爲強 [15] 的所侵占 [16] ,漸次亡滅,久之又久,連他的種子都絕跡了。這銳的、強的、優的,旣經戰勝,自然獨自生存,橫踞世界,作今日的主人翁了。這就叫做天擇物競、優勝劣敗的公理,一些兒也不能逃的。蝶生,你看時候已到了,喒們不可不從速動身,去看那邊的事物去。”

蝶生巴不得早到那邊一刻,聽了老翁喚他,正搔著他的癢處,急忙離開桌子,跟着老翁,步出園門一望,只覺得先前所見的那白蝶黃蜂,出入花間,翩翩翻翻的 形,雖尚在心目閒,迄今却不知都往那裏去了。正在狐疑,只見巨樹喬木,亭亭森森,蓋天蔽日,早已布滿面前。老翁回顧蝶生道:“此間就是所謂新世界了。你眼簾中所映,這些形形色色的東西,可覺得奇怪嗎?那邊連雲蔽天的森林,不是什麼,就是你所常見的問荆(草名,多生水邊砂地,春時由其舊根發芽而生花,莖高數寸,梢上有花,形似筆尖,謂之筆頭菜,採之可供食用)。其高達三丈餘,比之你們的世界所產,大小長短,奚翅天淵之别。但此物與木賊草,本屬同一之質,其中虛空,也不値什麼大用。更轉眼再看那邊,較這問荆更高的,就叫做鱗木。因他的樹幹外皮,形似魚鱗一般,所以有這個名號。那就是松杉屬的祖先。又在彼樹枝那邊,發喈喈的異樣聲音的,叫做翼龍,其形却與蝙蝠無異(蝙蝠係乳哺中屬翼手類)。又在彼空中飛翔者,卽始祖鳥,爲現今世界各種鳥類之始祖,係從那翼龍而少進化的,其翅有指,用以懸掛全體,其口有齒,全身又被以完全美麗的羽毛。那爬蟲類的翼龍,進化而爲鳥類,最初的就是那始祖鳥。蝶生,你看這生物進化的形跡,從那潛行海底棲息陸上的爬蟲,不知不覺忽變而爲高飛沖天的鳥類,你道奇也不奇,怪也不怪。”

蝶生一面聽老翁說話,一面只顧看那始祖鳥,見他巨大雄偉,果然目所未見,肚裏自思:“俺曾遊過動物院,也曾見過鴕鳥鷙鷲,只算是極大了。不想今兒到了這裏,見了這個始祖鳥,把先前所見的比較起來,眞個大小懸殊,分明是燕雀比之鴻鵠了。”心裏嘿嘿的呆了一回,只見那邊森林中,又走出一個怪東西來,狀貌猙獰,極可駭怖,老翁指着那物說道:“這些都屬爬蟲類中的龍類,軀體極大,而其頭却細小異常,前腳短且纎,後腳長而粗,不惟形式不配,不成什麼樣子。你看連他自己,也狠覺不爽快哩。現今你們世界上,熱帶地方有一種動物,叫做囊鼠,雖則大小不同,却正是他的同類。”

那老翁一面談話,一面用手東指西點,把那新世界的生物,一一說明其原流,辨别其種類。蝶生眞個樂的了不得,有時有不明的東西,就向老翁 教,老翁又一五一十告訴他,仿佛教師之與生徒一般。兩人且說且走,向前而進,約莫走了幾百步路,蝶生抬頭一看,只見白茫茫一條大海,橫在眼前,海中隱隱約約似有一隻兵艦駛來,轉瞬間就將駛近海岸,因急問老翁道:“這是那國的兵艦,爲什麼駛在這兒呢?”老翁聽了,又笑道:“你不見嗎,那明明是水中所生的龍,怎麼說他是兵艦呢。這龍名爲魚龍,然並非魚類,乃係一種爬蟲類,却似鰐魚一般。蝶生你看這些奇禽異獸,都是你生平所未見的,你今見了,你的學問可是長進得許多了。但是一樣,方纔俺所造成的新世界,不知費了多少心血,用了多少 力,剛剛弄得這般完全無缺的地步,不想都被那些怪物踞住,橫行闊步,毫無紀律,坐 錦繡江山一任彼等窟穴巢居,豈不實實的可惜嗎?我的意思,欲爲那新世界上,行一大大的掃除,把那些惡動物盡行除去,且使人類位於萬物之上,以統宰萬物,俾萬物有所適從,你道如何?”

老翁說了,托着腮沈吟半晌,似頗有苦心之色,蝶生道:“老翁的意思,原是極妙,但這世界旣這麼樣廣大渺茫,却用着甚麼的法子,去掃除他呢?可不是說大話嗎。”老翁道:“難道我哄你不成,這些事 在喒們仙人界,是狠容易的,只須一動手,就可弄得他們落花流水了。但是那些生物,相生相養,造到今日地步,也經過數千萬年,狠非容易的。今若不别美醜,不分良莠,竟欲一網打盡,玉石俱焚,也似可惜。然吾志決矣,你也須助我一臂之力,替我贊成方好。我今又想出一個極妙的法子來,把這世界上生物,不論鳥獸草木,都要淘汰一回。其溫良馴伏的,存之以供人間之日用,其猛劣凶頑的不良種屬,務必去之淨盡,使不能爲淸淨世界的魔鬼,你道可好?”

蝶生聽了,更覺駭異,便答道:“翁怎麼專喜說些大話以哄騙我們呢,似這麼樣巨大的鮫龍鰐魚,兵艦一般的鯨鯢,如要殄滅他,除非呂祖師的拂塵,孫悟空的神通,或者稍能爲力,除了他幾個之外,諒來再無第二個了,不知翁另有怎樣的妙法,小生倒要 教。”老翁道:“你休駭怪,這事 極易極易,我若使這海水乾而爲陸,那就夠了。你不信時,我就顯些極小的本領,把你看看,才知道我不是說大話哩。”說罷就仰天舉手,朝着太陽爲招手之狀。蝶生看了,也不知他作什麼法術,顯什麼神通,只當作世界上酒肉和尚、疯癣道士,藉此騙幾個錢,圖一日的醉飽一般罷了。不想不到幾分鐘辰光,只見蒼茫寥闊,波瀾汪洋,起伏如山的海水,瞬時而乾,現出白聒聒的海底來。那時只見從前的悠悠然東泳西遊、意氣揚揚的蛟龍,並那無數的鯨鯢、海獸,霎時間頓失其依 ,或跳躍呼號,或輾轉匍匐,件件不能自由。那時可哀可憐的樣子,痛苦阽危的 形,眞是萬萬所料不到的。喜的蝶生心花都開,只見老翁從衣袋間,慢慢的又摸出一個大革囊來,輕輕付與蝶生道:“蝶生你且替我拿着這個,往後我捉住魚龍,你就一個個收入囊中。”蝶生答應一聲,就伸過手來接着,又生恐自己力量太小,手腕脆弱,不堪支持這個大革囊,倘有失手,豈不誤了老翁的事?心裏正如此想着,不想早被老翁看破,便對着蝶生說道:“這個却不用憂慮,那是極輕的。”

蝶生聽了這句話,果然覺得較前輕了許多,便負着革囊,跟了老翁走到海水旣乾之處,就中擇其形雖小而風味却佳者,如鱸、蛤牡、蠣等,交與蝶生,蝶生卽受而一一納諸革囊中。兩人一面走,一面說說談談,倒也狠不覺寂寞疲倦了。再行數十步,只見那些巨大的魚龍蛟鰐鯨鯢等,旣不能得一些兒的水,自然是氣息奄奄,不覺可畏了。那時老翁又揀着溫良的一條鯨魚,把自己的身子,從那條鯨魚口裏鑽入,遂 下肚裏,不到一刻時辰,仍從口裏鑽出,還捉着兩個胎兒,蝶生接了,仍復投入囊中。老翁又揀了許多溫良、美觀的魚介,把這些醜惡頑劣、不肯馴服的海獸,盡棄去之。那時蝶生所 的大革囊,旣已十分充滿,不能再容一物。老翁不得已,乃替蝶生代舁之,踉踉蹌蹌,奔上陸地。回頭再看海中,只見那些棄去之物,早已死了乾乾淨淨。

兩人休息片時,重復起身,打量採集陸上草木,但那草木種類,多至十七萬三千種,那其內也有可供食用的,也有可供醫藥的,也有可爲工業品材料的,若一一選擇起來,那可保存的佳種,眞是美不勝收。乃就草類中擇其葉軟可供食品者,或其花美麗可供賞玩者,果實之有甘味者,木質善良可爲材料者,都凡若干種,採而入於革囊之內。其粗惡柔弱不堪供用的,使他自化爲煤炭,以供人間之用。

採集旣畢,老翁又仰天招手,霎時間暴風四起,飛沙揚塵,那些鬱鬱蒼蒼的巨木森林,倏忽爲風所吹倒,崩壞摧折,連根帶莖,都拔起來了。老翁的意思,以爲若一任那些林木橫絕當路,不但不能爲後世的效用,況且三三五五,縱橫散漫,也是不好意思的。想了一回,又顯出神通來,把那危峰疊嶂、崔崔巍巍的山嶽,轉瞬間崩壞頹落,夷者爲平地,淺者爲谿谷。這些樹木就埋沒壓入於土中,久之又久,不知過了幾千萬千年,方纔變爲今日所用的煤炭,此是後話。

當日老翁施行旣畢,又欲蒐集動物,列位可知道這個動物是全靠着森林過活的,今那森林旣爲暴風所掃除,分明是奪了他的安樂窩,就是要他的性命一樣了。那時只見許多動物,奇形怪狀,多係目所未見,或有獨 的,或有前後兩足不等的,那一個不進退失據,彷徨無措,東奔西馳,各逃性命。老翁看了,對着蝶生說道:“這都是不良種類,就是保存了,也不値什麼大用,索性驅除淨盡,免得他種動物受其荼毒。其馴伏而可保存,能供人間使用的,在獸類中有牛馬犬鹿諸獸,此外不過雞鴨等十餘種了。”一邊說着,一邊就捉而收入革囊。

那時蝶生暗暗想起:“如今世界上各種動物也算齊備了,惟吾生平最知己的朋友,那個蝴蝶尚不知在什麼地方。”想了一想,就背着老翁,尋了許久辰光,却那裏找得出他的影蹤 [17] 來,只得轉來再問着老翁 教。老翁笑道:“你可曉得蝴蝶這樣東西最歡喜的是什麼呢?他最歡喜的就是花房內的花蜜,如今這世界上尚未有顯花 物,你教他了那裏去取花蜜,怎麼樣過生活呢?就使有了蝴蝶,然旣無花蜜,豈不白白的餓死了?他到了今朝,也應該絕種了。蝶生你别要着急,等了那顯花 物出世之日,你的愛友也就出來了,橫豎是終有會面的。”蝶生聽了,自是歡喜。

兩人且講且走,一共 了三個革囊,又大又重,好不辛苦。又走了好幾里路程,同上了一座極高的山頂,老翁仰天舉手,又招了三招,蝶生看了多時,方纔知道是祈雨的意思。轉瞬間果見得皓皓的 空,忽而密雲四布,連太陽的影兒也不見了。旣而電掣雷鳴,暴風驟雨,相繼而來,一片大陸,看看都變爲大洪水,也分不出什麼是巖谷丘墟,什麼是河海池沼,眞所謂蕩蕩懹山襄陵,浩浩滔天。那些陸生的惡動物,雖然猙獰凶猛,到了此刻,到底失其所長,譬如海中動物,沒了水一般,霎時間盡皆溺死,不留隻影。

老翁方纔把手再一揮,那雨就立刻止了,於是從新檢出那三個革囊,放出那些生物來,把這海生的動物,使仍歸海中,陸生的動物仍歸山上去。老翁一一措 已畢,乃對着蝶生說道:“我的始顧如今已了,公乃已畢,意欲一遊天界,以擴心胸,你亦欲從我去走一遭嗎?但這新世界,惡動物的患害,雖然已除去淨盡,但是那洪水依舊泛濫汪洋,茫無津涯,乾之之法,雖則狠屬容易,行之太速,恐怕世界上不免仍留着些腌臜的臭氣。我且少待時日,再住此間幾天,你若不嫌寂寞,可獨自一個,先到那邊去遊玩一趟【躺 】。我待這洪水告成後,就來陪你。不知你意下如何?”說罷,就從身邊摸出一個東西來,蝶生看了,又喜又怪,因這一回,有分教:

瓊樓玉宇原□遠,銀漢星河路可通。

要知老翁所摸出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且待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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