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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澄斋日记 光绪卅一年乙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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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巳年正月初一日晴。澄斋主人年四十三岁,采涧夫人三十二岁,侍妾王氏二十八岁;长儿宝惠二十一岁,儿妇曹氏二十一岁,次儿宝襄十一岁,三儿宝纶、四儿宝仪同九岁,五儿宝振二岁;长女阿娴十七岁,二女阿丙十岁,三女恩八岁,四女南七岁,五女全六岁,六女美六岁,七女辛五岁,八女林四岁,九女小九二岁。合家和气致祥,乎安欢乐。佘因感冒初愈,尚觉畏寒,未能入贺正旦,请翁弢夫前辈代侍太和殿班。戌刻岁朝立春,以春卷荐先人。傍晚,放生园来追,为蘋侄女诊病,肝气胀痛,以小柴胡汤加味治之,应手而安。余自入秋以来,为亲友看病三十馀,往往有棘手证,揣理审情,精心师古,无不应手立愈,甚至不烦再诊,益信古法之精,特未可粗心浮气耳。因于每日灯下专意研究古医书,以期实有所得。夜,风狂如虎。宝惠往汀州移叔坤亡弟夫妇灵柩,由瑞金循赣江取道九江、镇江,于去腊廿三日安抵里门度岁。其幼儿幼女则由门人张润泽分道由汕头遵海而行,于去腊朔日抵里。

润泽先归,留两孩待宝惠。此事办理甚妥。惠儿初次远出,肩此重任,幸无陨越,余心颇慰。

而润泽师门谊切,独任其劳,犯险茹艰,安全报命,义侠尤可感可敬也。

初二日晴,风。大兄出拜年。笏兄、篆丈俱来久谈。饭后诣笏贺年。入内见嫂。又至放生园改方,其病已若失矣。灯下排城外拜年单毕。

初三日晴,大风。遣宽侄拜城外年。午刻诣弢手谈。其二令嫒猝患血闭,甚危险。余入诊,以药力不能速达,先用针砭法开之,然后开一调和气血方。傍晚,归寓,落神影,再往晚酌。

初四日晴,五日不风,在家闷坐而已。

初五日晴。得宝惠九江、南昌所发两信。饭后入西城拜年,祝黄慎丈生日。晚,赴沈爱苍京兆之约。壬辰消寒局,辞之。

初六日晴,无风。午后游厂,买戴文节画扇,超秀绝尘,自是能品。又买瓷器数种。

饥甚,在信远斋便餐。访杨菊村夜谈,以酒肴相款。菊村推余甚至,以节钺见许。余深愧其言。

初七日晴。访笏斋,午饭,同游厂。买医书数种,颇为世间罕遘之本。此事千变万化,非可执一而沦,直当广参博证,务极精详,庶几临证略有把握耳。又买零种书数本。凡丛书之不全者,其中得一二种作单本收藏,最可爱,往往有至精者。吾辈流连厂中,最宜于此着眼。破摊中能获奇珍,有时惊喜忘寝食。此新年乐趣也。若大部通行之书,平日自可购渚肆中耳。夜,早眠。

初八日子正起,丑正至坛外帐棚,与同事齐班(达茀一学士、贵寿鋆撰文、翁弢夫侍读),先诣坛下恭候。寅正上祈谷于天坛,臣等在自下数上第二层侍班(上拜位在第三层)。

中祀昊天上帝,奉三祖五宗配,礼行三献,乐奏九章。礼成,东方微明(侍班凡七刻,为时最久),退至帐棚,俟车驾启行,乃登车。连日大风甚寒,独今夜风平气暖,碧宇清澈,知昊苍之佑我皇者至矣。归寓解衣酣寝,至午乃起。未刻赴赵芝珊同年寓中之约。半席先行,至湖广馆,赴周少朴、袁季九消寒局。

初九日晴。与菊村通谱。菊长于予一岁,其人伉爽有奇气,可交也。予性坦率,择友亦取质直一路,虽气质略粗,无害也,异曰可与共事。深畏深文厚貌及圆滑人,此种人最不足恃,急则相弃,甚且卖我矣。午后入西城拜年,祝同乡史康侯比部太夫人寿。出城赴苏济帆寓中之约。

初十日晴。午刻至江苏馆,赴花农前辈之约。散后又赴孙孟延手谈局。在德古斋买旧

拓鄂辉堂苏帖四册,乃康熙时吴冢宰一蜚镌本,纸墨古雅,模勒精良,韵味盎然涌现纸上,真坡书上品也。较明拓晚香堂有过之无不及,得之狂喜,把玩几忘寝食。予尝论人之嗜好固不可太过,然亦不宜全无嗜好。嗜好过,则足以累心,因牵缠而生魔障,其甚者,小则倾家荡产,大则坠节败名;若全无嗜好,则无情,万事落莫,生意索然,小而为鄙人,大且为忍人矣。然以嗜好论,却又有别。贪财好色嗜赌,则万不可有。

(以下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乙巳年三月初一日晴。清明节。晨起至放生园看病。上月廿九日二侄女肾经沉寒,挟气海之气上奔,号痛欲死,冷汗痰涌,昏不知人。余诊其两尺,沉细摇曳,有似鱼游。此阳绝之征,危笃已极。乃用川附片一两,茯苓一两,干姜、蜀椒各三钱以救之。服药后居然大定。次日再诊,尺脉已静,但微细耳。肾气仍有时而上,因本真武汤加味镇之。今日再诊,竟转危为安,不致再生他变矣。亲友闻此重剂,无不骇然。因思上月初叔坤弟幼子汀官患疹出不透,气促神昏,面现青白,泄泻青水,颇有疑为寒疹者。余力断为热极,用羚羊角钱半,清热达表,居然头面遍身透发,神识顿清,不三日而全愈。亡弟妇只此遗孤,当其病剧,余忧烦焦急,五内如焚。儿女十五人,屡患剧症,余皆能自持,从未如此次之动心者。幸赖天地、祖宗及亡弟默佑,得以安全。至今思之犹悸。一月之中,一热一寒,皆以重剂挽救,学医数年,不为无益也。午刻至广和,赴陶兰泉之约。酉刻采涧率成儿自天津归。

初二日晴,大风。午刻至放生园看病。未刻至汪笙叔年丈处,为其孙男女开学取吉兆也。至张季端同年处为其夫人看病。至云山别墅,赴何润夫、冯润田两局,傍晚归。乙酉同年湖广馆月团,润雅舍中翰约同兴堂,均辞之。别墅杏花、梨花十馀株皆盛开,惜风狂如虎,蒙气弥天,名花不免减色耳。诸君拇战甚豪,余独对花惆怅,若不胜情。

初三日晴。上巳。刘子嘉前辈、蓝子方(名光第。蜀之重庆人。其胞兄子彦,名光策,去冬曾以所著《春秋公法发明》求序于余)、萧承酂(湘)相继来谈。午刻赴朱少伯之约。

朱穗庄吹笛,陆叔久调胡琴,余歌以应之,颇解烦郁。申刻在江苏馆,与笏斋同作主人,覆壬辰诸君之局。散后为孙孟延牵率而去作手谈,夜深始归。彻夜不能寐。胡筠楣丈召饮,辞。

初四日晴。辰刻入景运门,皇太后升乾清宫。德国使臣穆默偕亲王福留礼伯觐见。该国文武各员及医邮差各小宫咸随见,共三十六人。福登宝座致词,进呈国主御容。起居注官补褂序立于宫内北上东面(恩露芝、周容阶二学士,文焕章撰文)。使臣等复至西暖阁觐见皇帝陛下,起居注官即退。臣敬惟讲官不应侍太后班,此举非礼也。出城答拜王叔康(晋观),未值(浙江运粮知府)。至放生园诊脉。陈子碾昨诊二侄女,断为虫患,殊有见地。以《金匮》附方九痛丸治之。归寓倦甚,目不能抬,就枕略眠。适于氏何表妹来就诊。八年痼疾,经余一药而起,医治两月,将复元矣。晚间,大兄设小酒肴,为胡锐生太守饯行,余往陪,倦极早归。

初五日晴。半日会客、写字。午后至韩樾堂署正处看病,沈丈子封为介绍其中表兄也。又为季端夫人诊脉改方。至嵩云草堂赴李木斋、欧阳煦庵同年月团局。酉刻赴笏斋局,自制肴馔极精。

大风在云山别墅看桃花漠漠云容重,迟迟酒盏寒。不知何事感,只觉遣愁难。病眼慵开镜(余患目疾近半月),怜花静倚栏。枝头春尚浅,幸可耐摧残。

初六日晴,大风。祖考中丞公忌日,在放生园拜供。刘益斋前辈江苏馆招饮乙酉同人,龙树寺公请沈爱苍廉访、袁季九太守,均不往。写应酬字数件。

初七日晴。一日在家整齐书室为静坐计。自去冬至今,会无谓之客,赴无谓之局,终日征逐,身心俱疲,求六时静坐看书而不可得,以致胸怀扰攘,往往夜不能寐。十馀年所用心性工夫几全数放倒,若不亟自收拾,将为小人之归矣。自二月以来,蓝侄女首患痧疹,汀侄继之,辛女、全女、林女、美女、九女、爱宝,以次递及,一孩甫愈,一孩复病,心绪无一日宁。幸余认定全是肺胃风热,以银花、连翘、桑叶、菊花、黄芩、黄连、栀子、大黄、知母、麦冬、石膏、蝉退、僵蚕、浮萍、竹叶、滑石、车前等药,颠倒而进退之。以次热退身安,不数日而复元。吾乡医家创为疹不可遏之说,禁用凉药,唯以升发卒散为治,患此者十损七八,于是病家咸目为险症。若用余治法,何至濒于危殆耶?拟以此意函致南中,或可保全性命不少。申刻至宗显堂,赴杨子嘉之约。以《史记菁华录》授铭侄,每晚讲解,令其熟读,将此四十馀篇牢着心中,作为根柢,异日作文,当有大得力处。

送胡锐生同年出守河南不踏东华路,挥鞭指汴城。山形随地转,风势挟沙行。竭泽鱼游窄,驱丛雀去轻(近年地方官浮捐苛细,谳狱失平,民皆入天主教以自卫)。时危需吏治,报最属儒生。

初八日晴。张景韩来谈。午刻至便宜坊,赴锐生之约,杯酒话别。未刻赴孙孟延局。

申刻至广和居,赴云依、亚蘧约,为锐生设饯。归至间壁为张荫之夫人诊病。看新出《轰天雷》小说十二回毕。专记常熟编修沈鹏就婚费氏上疏下狱事。书中所载之人虽皆支离其姓名,然指斥无含蓄,全非寓言文体,与古人所谓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之旨,去之何啻万里!著书本难,即小说亦岂易言哉!近人所出小说,无一足观者。

初九日晴。半日检点亲友书札,一年所得不下四五百函,朋友之相爱至矣。余则懒于作答,不过十酬三四而已。未刻至万福居,赴一市侩之约,略坐即行。至季端处为其夫人复诊,复至福州馆赴张珍午前辈之约。

感事青灯风雨黯春宵,碧血孤魂不可招。高寝劫灰霾王气(圣祖景陵隆恩门隆恩殿二月二十日被焚,配殿、松树均尽),平城丰草牧天骄(日本占我奉天)。局翻黑白迷陈迹(戊戌、庚子以后,两番变政,渐废祖制),梦入东南起暮潮(东南新学盛行,创为邪说,无复忌惮,学界之忧。实国脉之忧也)。晚望太平元祐日(坡诗:“晚为元祐太平人。”),一编谁与续尊尧。

初十日晴。午刻为韩樾堂看病。在广和居便饭,子封丈代作主人。樾堂寓屋,丁丑、戊寅年先君子曾卜居焉,阅三十年琴砚灶臼之地历历在目。余时年十六,补博士弟子员于此。

周览廊室,悲怆不自禁。饭后至冯润田处为其儿妇复诊。申刻至同丰堂,赴刘鸣复、杨寿臣两局。归寓作家书,就枕已鸡鸣矣。苏诲卿有志学医,求余指示门径,因出书数种示之。此道不易言,看书临证,相辅而行,要以灵机活泼为第一著。墨守古书,死煞句下,其杀人与胸无点墨之市医等。

十一日晴。佘东生来久谈。吉甫为景苏丈设吊,余往陪吊,傍晚始归。同乡朱子文观察(宝奎)来拜,吾县横林乡人也。

梅叟见示生日述怀诗走笔奉酬藤榻筠廊眼倦开,忽闻门外送诗来。君如灵运能成佛,我愧文通欲尽才。合座词

人归品藻(座客多名流,诗中咸加月旦),二分春色费栽培(梅叟善养花,得其性情宜忌,虽唐花亦能使历久不谢)。清尊未得陪东阁,犹使袁宏辱见推(是日余因病未赴夜宴,诗语犹深致意焉)。(此诗甚雅切,无一浮响。)

十二日阴,南风,甚凉。至江苏馆祝于海帆前辈封翁寿。入西城贺熙菊彭同年嫁女喜。

申刻在放生园与大兄合请客。为燮尹致杨杏城同年信。

十三日阴,北风更寒,须著皮衣。致钱绍云同年信,交吕藕之带并助藉之旅费洋五元,资送其游奉天。午后,润夫、季端来久谈。申刻赴朱澄侯之约。二侄女猝患腹痛,飞骑来追,因往诊脉,审系寒结经闭,以当归四逆加吴茱萸汤治之。复厚存兄信。

十四日阴。不见日光已四日矣。午刻赴梅叟之招,为其令妹诊脉。酒数行,菜数簋,皆自制,甚精洁。同座周君桐豫,字绍庭,久宦汴省,为余道辉县山水风土之美,服食日用之省,为之神往,动卜居之思。且言其令亲有屋求售。屋六十间,花园十亩,菜圃六亩,竹园二十亩,稻田十亩,各种花三百馀盆,索价只五千金。在县西门外,门对苏门山,绕舍清泉,即百源分流也。处此时局,官无可贪,直须买此宅为归老计耳(其地米薪鱼虾无一不廉,以中人之家计,每岁不过费三百金)。归为大兄述之,亦欣然动偕隐之志。又为二侄女复诊,病已十愈七八。归寓,许锡真、李珩甫来久谈。灯下颇暇,看《邵氏闻见录》二卷,写字三百馀,殊得闲趣。

访梅叟再叠前韵欲酿花消息,春天不肯晴。云容如我懒,柳色向人轻。寺近羌村(工部有羌村诗三首)僻(梅叟居马道胡同,近礼拜寺,左右皆回民也),车稀马迹清(此联确切。羌本从羊,对马字尤工)。频来童仆惯,不用更通名。(前半写春阴景,后半做访字。)

十五日阴。甚寒,换戴凉帽,犹著皮衣。时令不正如此!时事殊可忧也。接次寅信,知署理济南通判驻济阴县缺,虽瘠苦,初次履任,亦可喜。因复一信,交邮寄。午后至季端处看病,答拜各客。补祝寿州师十二日生日。

在梅叟席间闻人述辉县之胜闻说苏门胜,停杯意渺然。山光团舍竹,稻陇带畦泉。常日饶鱼米,高风挹诵弦(邵康节、孙夏峰皆隐居苏门百源间)。何须阳羡住,二顷欲求田。(此诗似圣俞。)

十六日晴,有风。午前至季端处复诊,因留午饭。又至保之师处,为如夫人看病。又至润田处,为其儿妇看病。终日因此奔波,殊可笑也。申刻赴刘式夫同年之约。

十七日晴。吉甫生女洗三,往贺。未备吃局,因至笏处谋食。又在季端处复诊,作半日谈。本日奉上谕,政务处奏复会议苏淮分立行省一折。苏淮分省于治理既多不便,著即毋庸分设。江淮巡抚即行裁撤,所有淮扬镇总兵著改为江北提督,以资镇慑,馀依议。钦此。

先是,去年十一月,两江总督端方据修撰张謇条陈奏请添设江北巡抚,治徐州而割安徽之颖亳,山东之曹沂,河南之归德,徐州府之丰沛、萧砀诸县,合为一省,以靖中原盗贼。下政务处议。政地诸公惮于更张,又不欲重违端张之意,乃建画江之策:以苏、松、常、镇、太为江苏省;江、扬、淮、徐、通、海为江淮省;裁漕督,设巡抚,仍治清江浦,以恩寿为之。

恩寿者,首辅庆亲王之儿女亲家,历任封疆,无治行,由苏抚移漕督,锐志欲复巡抚任,以窥两江一席。政府此举,实为恩地也。诏既下,中外亦不安。江南北之民受害甚深,尤震动。

于是陆尚书(润庠),侍郎陆(宝忠)、顾(肇新),阁学吴(郁生),左丞陈(名侃)联名具疏争之,不报。毓鼎乃复纠合吾苏言官讲垣延清、翁斌孙、于齐庆、吴荫培,召谏徐士佳、汪风池合疏再争之,指陈弊端尤切。政府揣上意仍置之。圣上见疏,深以为然,遂并陆折俱下廷议。八部九卿具说帖者百馀人,俱请收回成命,无一主分者。今日议上遂有毋庸分设之诏。朝廷从谏如流,不惮屈己以徇舆论,岂惟吾苏士民之福,天下实系赖焉。谨记事之始末以志感幸。

十八日晴。至王保师处看病。午后眉卿兄弟来谈。未刻至嵩云草堂,赴张景韩之约,食河豚白,甚佳。然贾厨不甚谙烹调之法,尚未能尽其美耳。席散,复赴子封丈之约,见蔼苍题常熟相国所画翠玲珑馆纳凉图(奚铁生有此图,相国临之)七绝四首,自是诗家当行之笔。因对灯谈诗,所见殊深。此道作者固难,求解人亦复难索耳。

题徐花农前辈自书宋司马温公传论长卷中国相司马,边廷毋用兵。由来大臣重,能使敌人惊。怀古触深慨,借书摅远情。

应贤褚中令,只解写西京(褚登善书《汉书•兒宽传赞》)。(次联有弦外音。结笔用典颇切。)

十九日晴。二侄女忽患霍乱,速余往治。午刻在广和居请同乡朱子文、赵叔泽、佘东生及朱澄侯、黄敏仲、三六桥。散后访张珍午前辈,未值。傍晚,步行访孟延,作半夕谈兼为其如夫人看病。

沈爱苍同年由京尹陈臬山西未行复移广东赋诗赠别棟花风里送鸣驺,绣服新巡十五州。南海鱼龙避旌节,北军荼火散兜鍪。当春再奉金门诏,乘兴真为玉局游。过岭莫嫌无鹰到,勤修书札付江邮。

百年屈指尹京畿,为政风流我见稀。犹有雅音追正始,果然家法出乌衣。身离阙下心应恋,痕扫巢边梦渐非(辛丑年裁詹事府,近又有设文部之议)。惜别而今情更恶,杏花如雨乱红飞。

廿一日。廿二日壬午同年在江苏馆公请陕甘总督并吉甫同年,宾主十五人尽欢而散。

廿三日微雨初晴,花大皆含润意。笏老枉过。率宝惠出门访春。先至嵩云草堂,海棠两大株尚未全开,根本蟠郁,实为巨观。又至云山别墅,鸾枝花正盛,远望但见红光一片,炫耀双睛。古无此花,始见于南宋笔记,龚定庵集中有诗,唯北方有之,然亦不能尽人知其名。花光红艳,他花皆不及也。梨花之白,绶带之黄,掩映其间,尤为出色。在棠梨馆小坐,西爽阁延眺,流连良久始去。又至畿辅先哲祠,无花可赏。满院松柏,如行墟墓中。与宝惠登三层楼极顶,帝京景物一览无馀。梯用螺旋而上,殊省足力。又至官工艺局流览品物。即赴花农前辈之约,花事亦佳,海棠尤妙。二鼓归寓。

廿四日晴。正拟进城,放生园来追,为二侄女看病。先服日本人川田药水,胃气大伤,心荡欲死。予酌定一方救之。未刻赴寿州师之召,正客升制军,陪客皆同榜同年也。散后至张茞南、毕颐臣两处道喜。晚,家庖为幼芙、眉卿饯行。杨子嘉、云依、笏老、大兄、九弟作陪。

廿五日因彻夜不眠,形神俱困。史竹孙同年来淡(新自湖南来)。饭后与幼芙、眉卿送行。孟延处看病,其窗外海棠盛开,艳绝人寰。归寓早寝。闻李亦元暴殁于大学堂。才人短命,殊堪痛惜。亦元诗笔清奇,足以自成一家。其子年甚幼,不知能宝之否。

廿六日巳刻至观音院,为朱古微同年之弟妇成主。午刻在江苏馆请乙未、癸卯两科门生,共九人。申刻哭亦元于龙泉寺。酉刻为二侄女看病。胃脉殊恶,心甚忧之。洋医之误人如是。以余所闻,西医治外症,间有奇效;若内症,于阴阳虚实、经络脉理,全然不解,为所医者,十死八九人。以其洋也而神之,以性命殉新法,可叹,可叹!

廿七日风狂如虎,黄霾蔽天。距立夏四五日,寒气逼人,竟可著皮衣。时令不ie如此,大非好气象也。二伯母忌日,至放生园助祭。为二侄女看病,心脉、胃脉俱可虑,兼请朱晓南参酌,内风已动,亦无把握也。又至冯润田处看病。

海棠正当盛开,连日大风扬沙,摧抑殆尽。一年花事,又匆匆虚度矣。感吟二十字,呈笏斋、梅叟一度看花约,悠悠动隔年。封姨偏有势,青帝太无权。酝酿原非易,飘零正可怜。

深情君共抱,灯下定凄然。

挽李亦元同年把酒论诗地,孤灯尚黯然。连宵共风雨,一昔判人天。并世犹相厄,遗名果孰传。

生前文字习,到此定齐蠲;长抱无涯恨,谁怜有数才。楹书愁漫付,诗卷忍重开。淡月沉孤馆,残花黯暮苔。

门前遂无迹,何限子期哀。

四月初一日晴。孟夏时享太庙,臣毓鼎侍班。丑正登车,寅初至殿阶上,与同事齐班(延子、澄文、翁弢夫)。寅正二刻,皇上行礼,起居注官朝服立于槛外北上东向。卯初二刻礼毕。归寓酣寝。午后为二侄女看病,已有转机。以次儿宝襄嗣从堂弟毓珂。

初二日晴。壬午南榜在湖广馆团拜,请北榜之江苏、安徽人,午刻前往。未刻至福隆堂赴保之师之召,散后仍往观剧。永清朱佑三孝廉(槐之),予旧交也。县革吏潘姓与有怨,勾结佑三旧仆,以五十金贿御史荣寿上疏诬佑三为会匪。廷寄交府尹查办。李大京兆竟派委员将佑三拿解过京。同乡官大哗,欲递公呈。钱侍御(能训)力言于兼尹徐公,事乃解。胥吏之奸恶,满御史之昏贪,府尹之迷谬,佑三遂几受其害焉。

初三日阴。立夏节。天颇寒,竟著棉衣。阴气过甚,大臣专权、夷狄内侵之应也。翰林院值日,八点钟至西苑门朝房,少坐即散。午后答拜各客兼访小南。

初四日阴。子嘉前辈来就诊。屠敬山、胡慈浦来谈。午后至龙泉寺吊亦元。挽联有五六十付之多,佳者颇夥,盖亦元之学问人品有可传,其际遇尤足怨也。至放生园看病。与同人手谈。

再送爱苍官远人将去,春寒燕未来。不辞欢笑异,正惜别离催。岭表方多难,朝端特重才。

白鸥波浩荡,黄卷记频开。(后山、简斋之间。)

初五日晴。访笏斋,见董蔗林相国进呈山水册,八开,画少陵诗意,精深苍秀,为生平最得意之作。索价百元,缺一不可,力不能得,怅恨久之。笏斋因出示家藏蒋南沙所画少陵诗意册,二十开,与董册大致相同,而笔墨深远,又出董上,赏玩不忍释手。饭后至放生园,与小南合诊。未刻至松筠庵赴癸巳公局。归,又至便宜坊,赴润田之约。

初六日晴,天顿热。访季端谈。午后出平则门至圆广寺吊尚会臣同年太夫人之丧。归,至润夫处,为其令妹诊脉。润夫新刻诗集两卷,读其《鸡林集》中秋兴杂感十八首,格律雄健,杰作也。宽仲自南归。以四金买《古缘萃录》,常熟邵氏写印本。伯英前辈受其太翁汴生中丞收藏名迹,又益以妻父杨振甫先生所藏,积储既富,赏鉴亦精。上自唐宋,下至乾嘉,名人手迹不下六七百件,真奇缘奇福也。录中评论考订,亦足继孙、高二家。

初七日晴。午刻与笏哥同至昆师处送同年公祝礼。答拜朱子文,送别沈爱苍,均不遇。

出崇文门至润田处看病。归寓少息复至孟延处,赴朱小南之约。

初八日晴。壬午同年八人,在福建新馆公请升吉甫制军、余尧衢廉访。散后至季端处看病。加军令司正使刘永庆兵部侍郎衔为江北提督,镇道以下均归节制。北洋兵权并及南洋矣。祖宗时汉人不掌兵权,粤匪之乱始变通此制,然曾文正于节制四省保举疆臣之命俱控疏力辞,以外权不宜太重为言。今直隶督臣骎骎都督中外军事矣。大臣权重者国危,深可寒心。

初九日阴。燥热特甚。至汪家胡同祝昆师七十寿。天使赍寿物传旨赐寿。毓鼎赞襄盛典。礼毕风雨大至,急驰而归。

听雨(前四句字字是夜中听雨)

枕畔微凉进,阶前万点空。屐归邻巷客,灯摆破窗风(圣俞诗:“窗缺摆春灯。”)。海警传番舶(俄波罗的海战舰从事东方,已驶人中国境),军书梗僰僮(定兴建议收回四川瞻对土司改土归流,土番遂叛杀帮办大臣凤全)。孤怀与百感,俱在雨声中。(孤怀结次联,百感结三联,雨声二字微起二句。)

十一日雨,竟日未住。午刻至门楼胡同,为贾筱云丈看病。申刻至福建馆赴宝鼎臣、王卓声之约。王荩宣同年(良弼)以所著《义烈阐微》来质正。看前二卷,其书起三代迄明,凡义烈之士,坚苦卓绝,古今不甚知其用心,或反被疑谤者,一一皆与阐发。其思深,其旨远,其目光甚精微,真苦心读书人也。中有与敝见不甚洽者,为下数签。

十二日阴。济帆来,交还五十金。保之师枉过,谈医。午后访弢哥,同车至崇效寺看牡丹,国色天香,群花无可俪者,尊为花王不虚也(详载诗题,不复赘)。展视训鸡图,题诗一绝。归,至广和赴罗景湘之约。

城南枣花寺藏红杏青松、训鸡二图,传自国初,名人题跋甚富。渔洋、竹垞、覃溪诸先生皆有诗。庚子之乱,红杏青松图失去,归于杨荫北京卿。仅存训鸡图,声价较亚。寺中牡丹之盛,甲于京师,多二百馀年旧本。四月十二日偕笏斋往游,花光夺目,清芬袭人,群芳无足俪者。适桂月亭、刘伯潜两侍郎,张劭予、何润夫两副宪,刘子嘉阁学,延子澄侍读花下设筵,为张振卿少宰祝寿,把臂相邀,入座畅饮。客既散,至方丈,访僧妙慈,出训鸡图,与笏斋共赏之。

笏题一诗于上,余亦继吟一绝,信笔挥洒,诗不能工,聊以纪游而已艳雨香风欲破禅,春阴不负看花天。醉中更展题诗卷,累我神游二百年。

十三日晴。以次子宝襄承继堂弟瑾叔为子,为伯父尚书公冢孙。午刻祭祖。瑾叔再拜谢余夫妇。大兄草承嗣议约,翊虞侄执笔书之。尚书公于诸侄中待余最厚,期许甚深。庚子七月,洋兵陷京师,余全家十四口坐困危城,金尽粮绝,殆无生机。伯父于中秋前设法由华俄银行汇寄四百金,始能度日。生我之恩,铭诸没齿。此举所以报也。当与瑾弟约定,本生

父母不改称呼。宗子之法既废,不能执古礼以绳今人。且既改名称,则其生母便了无关涉。

天下无无母之子,亦不能因取后而背之也。

十四日晴。己丑公送昆师戏,前为雨阻,于今日补演。两世兄约往知客。午刻先至云山别墅,赴吴颖芝之约,少坐即行,至汪家胡同观剧。九点钟始出城。

十五日阴。午后至贾处看病。顺访梅叟。又至花老处赏牡丹、兰花。登西院土山坐石榻静话。满山种诸葛菜(即芜菁花)及荷包牡丹。群花酝酿,自发天香,不能复辨其为何花香气也。

十六日晴。午后访笏斋,同至崇效寺。花虽向阑,尚饶香艳。在西来阁下徘徊良久。

读壁间翁覃溪先生丁香树记,颇动今昔之感。北壁嵌唐王仲堪墓志。寺即节度使刘济故宅,舍以为寺。仲堪参济幕府,出使河中,卒子道。嘉庆间,吴荷屋得此志石,因置寺中,吴有跋,记之甚详。与笏重展训鸡图手卷,各又题诗一首。衣冠拜张劭予、吴蔚若两世丈,下媒人请帖。

四月十六日偕笏斋重游枣花寺,连朝风雨,花事已阑,在西来阁下流连久之,感赋一律前有朱王后有翁(竹垞、渔洋皆有诗),西来旧阁忽成空。依然文字二三侣,不见乾嘉全盛风。憔悴名花颜半老,蟠拏枯树气犹雄(寺中楸树三株,花开正盛,皆数百年前物)。

闲庭斜日游踪寂,幽鸟时飞绿一丛。(前四句曾见辛丑记中,后四句较胜旧作,应删彼存此。)

廿一日晴。连日料理喜事,间出为人看病,不琐记。午后至会馆,为瑾弟贺喜,在敬山屋少坐。入城拜盛杏荪丈,未晤。与吕幼舲同年谈。出城为二侄女诊脉。刘少田来,为汀侄、振儿、九女种痘。

廿二日阴。男府过日帖,设盛席,宴两媒人。夜雨达旦。

廿三日雨止而风。贺客颇有来者。

廿四日晴,雨止风息,天气转佳。长女宝娴出阁,赘婿于家。清晨即起,酬应贺客。

午刻祭祖,祀南冈公以下。大兄嫂双拜开礼,一点钟发轿,三点钟新婿奠雁拜堂,邹咏春、吴经才两太史傧赞,五点钟见礼,七点钟设席,宴新婿。九点钟送入洞房。贺客来者一百五十馀人。余未出帖,而来客如此之多,亲友相顾之厚可见。疲甚早寝。正当祀先行礼时,忽报二侄女病发,牙关紧,大兄嫂惊骇欲涕。余乃请大兄代应客,自往诊脉,脉乃无恙,开方而归。婿名之铨,字秉衡,又字量能,松禅相国之侄曾孙,寅臣妹婿之长子,余从妹毓榴所出,年十八岁。

廿五日晴。南冈公忌日,不行吉礼,在放生园拜供。夜,笏斋来谈。

廿六日晴。燥热。男府会亲。管丹云太叔岳,麟士叔岳,董吉甫内弟,何润夫表兄,濮云依亲家,大兄,翊虞、宽仲二侄,均来此会齐。余率惠儿同往(女客大嫂,采涧夫人,翊虞侄媳,何表嫂)。外列四席,尽欢而散。乙酉消夏,张珍午前辈、李秀瑜同年作主人,辞之。

廿七日阴雨。一日静养不出门。于氏表妹来就诊。

廿八日阴。请男府新亲弢夫亲家父子,韩麟阁(宝麒。新婿之姨丈)、钱抟夫(鹏年。

新婿之表叔)、潘经士(盛年)偕来,内外四席。散后偕至笏处手谈。

廿九日一日雨不止。闷坐内室,为采涧写扇一柄。午后腹胀气坠,卧不能兴。气体日衰,稍有劳动,已不克胜,较之王寅正月娶儿妇时迥不同矣。不禁感叹。

补录前作诗:

自月朔以来无日不大风,感赋一律连空日色荒荒白,塞地阴霾滚滚黄。庭树如闻翻海浪,屋茅欲卷过邻墙。(上句从山谷诗“马啮枯萁喧午枕,卧闻风雨浪翻江”意脱胎,下句从老杜《茅屋为秋风所破》诗脱胎。)

天心正示金滕警,岁首犹占玉烛祥(钦天监例于元旦奏风从艮地起,主人寿年丰)。洪范经师存大义,何人斋祓告明王。

三十日微雨。午后稍息。聂献廷来,请为其姊丈祝颂臣看病,寓崇文门外板井胡同,道路烂泥如粥,因乘马而行。又顺至润田处,为其儿媳看病。在途屡有戒心,归疲极。花农前辈邀酌酒赏花,不能往。

五月初一日晴。答谢大街南各客,以路较干净也。至放生园为大兄及二侄女开方。接三兄信,带来家用银壹百两,又坤弟存项壹百五十两。

初二日晴。午后移住海淀万兴堂,为对房引见之两粤人高谈所扰,夜不成眠。

初三日晴。六点钟起,赴宫门外朝房值日。八点半钟事下即行。午刻抵家,静憩不见客。灯下为铭侄写字数开。托笏哥至昆师处代致节敬。

初四日晴。奉天道员赵子登(毓奎)来见(天津人。乙酉同年)。余详询东省利弊,所对甚详。据云海盐林木为大利所在,若能加意整顿,委付得人,实有裨于财政。午后笏哥来谈,偕入西城,祝陆凤师寿。又偕谒张冶秋尚书,未晤。出城至放生园,为二侄女诊脉,将次复元矣。

初五日阴。午初至放生园祀先。回寓又祀曾祖父母、祖父母、先考妣、管夫人。合家拜节。午后至中街,又至绳匠胡同,赴田桂舫、李符曾之约。风雨交作,天颇凉。散后冒雨至笏处手谈,食鲥鱼甚鲜美。晚,开销节账。

端午日作一年时序又天中,细葛轻衫换午风。日亦寻常偏唤节,人非衰老已成翁。倾杯竹叶浮新碧,傍砌榴花吐小红。蒲剑艾人还应景,只将游戏看儿童。(三句眼前语。却未经入迷。)

初六日晴。

初八日阴。子封丈来谈,闻有设学部之议,以寿州师领之,翰林院真成虚设矣。昔人艳羡玉堂如在天上,今则投闲置散,视同赘疣。官职视时为重轻,特身当其际者不幸耳。亲友有劝余经营以求换授者,笑而不应。午后入城谢客,答访叶至澄(锡麒。己丑同年叶玉书之胞兄),曾襄新疆刘襄勤、闽督魏午帅幕府,学识明练,有经世才,所著《交涉要览》,于各国行商传教约章,所载极为简要,凡外吏皆应案置一编。

十三日晴。午刻至武阳馆祭关帝,兼请盛杏荪宫保、盛习斋观察(传曾)、瞿萼馨太守(倬)。席散啜茗清谈,至日落时始行。傍晚,孟延招手谈。中年心血亏耗,往往彻夜不寐,有卖馎饦者每交子刻必唤于门前,其声哀厉以长,余闻之辄觉凄然,如有所感,己亦不知其所以然也。钱衎石先生文集有《子寿同居记》,即发挥此意,余常反复诵之。

十四日晴。南冈公生辰,至放生园拜供。

十五日晴。辰刻偕笏哥同至景运门侍觐见班。巳初,皇上升乾清宫,日斯巴尼亚使臣贾思理,美国使臣柔克义入见,呈递国书。毓鼎及延子澄学士、翁弢甫侍读侍班。景佩珂学士迟到,未得上。向例起居注官有误班者,须由侍班各员告知御前大臣奏闻议处。若匿而不告,误班之员只罚俸,隐匿者以扶同律论,翻系私罪,应降调。故每遇侍班有不到者,同

事望之殊切,甚悸悸也。今则并御前大臣不知有此法矣。出城至放生园,伯母吕夫人生日拜供。饭后至江苏馆公请会榜外官,唯到曹价人同年(树藩)一人,尽欢而散。余因夜间失眠,倦甚,戌初即就枕。在车中作诗一首,还债之作,不能工也。

寿延于澄学士执戟沉沦三十年(子澄甲戌成进士,后授工部主事,直至去年始例转侍读),蓬山老见纪恩篇(子澄升侍读,有纪恩诗二百韵)。文章旧价尊江左(京口驻防,素工诗),红杏新枝傍日边。听履喜联鹓鹭侣,修书频结蝶仙缘(太常仙蝶屡至于澄寓斋,因撰《蝶仙小史》)。遥知风月东华路,定有文光映寿躔。

十六日晴。酷热不减盛夏。为明侄讲授东坡《范增论》、《韩非论》二篇,以其义法最精也。从前书塾从事八股文,为父师者得以规矩示子弟,而子弟亦易致力。若古文一道,其规矩亦甚严,然少年作策论,但知放手放脚,可以唯我所欲为,东挦西扯,茫无畔岸,父师亦以毫无把握,听其自为之。授钵传灯,几乎废矣。余斤斤以文法授子侄,犹是吾辈旧学也。

午前写应酬字甚多,习为悬腕,往往有入胜处,因知欲解书法,非先透此一关不可,即本朝名人书亦无不悬腕者,刘文清操之尤熟,所以造诣特深。近人字平直浅俗,去古日远,非徒腕不离案,并手掌亦不能虚矣。噫!古法失传,岂独一书法哉!未刻至武阳馆,因江苏管印结。刘佛青(岳云)私弊甚多,侵吞之款累累,同人公议发其覆而逐之。申刻至放生园赴云依之约。彰义门大街报国寺,即昔之慈仁寺也。国初卖书者皆萃于此,凡访王渔洋先生不遇者,至此觅之,无不值。朱竹垞先生终日流连于此。寺中古松二株,屡见名人题咏,今则墙宇颓败,阒然无人。去岁定兴麻尚书拟改为昭忠祠,数百年前胜迹,一朝泯灭,再历数十年,且无人知为慈仁寺矣。灯下闻孙孟延谈及,慨然记之。

十七日晴。二伯父忌日(高祖耕方公亦系忌日),至放生园拜供。车夫李三之妻病崩漏两月馀,血尽,继之以髓,势已垂危。余前日诊其脉洪数而芤,大非吉兆,姑以固涩填补之法于死中求活,用参芪、熟地、白芍各壹两,佐以钟乳、诃肉等味连服二剂,居然见功,脉象已有胃气,大有生机可望。大兄啧啧叹其神奇。归后因酷热不解,看书写字以消长日。

晚,稍凉,访笏,值季端在座,相与对酒畅谈。两君谈咸同间云南乱事,杜文秀据大理、永昌,僭号;马运新戕总督潘铎,据省城,自署督篆;岑襄勤、杨云阶(玉珂)先后戡乱本末,大端琐事俱极详明,听之忘倦。此等事迹多为官书所不载,古人所以重故老传闻、私家著述也。余思儿妇将生产,心神不定而归,然亦交子初矣。微雨。以戏鸿堂欧书千文授明侄习之。

先讲间架,使黑白停匀,然后纵横变化,渐窥神妙。香光摹此帖极精,有益后学。

十八日晴。丑刻得一孙,是为先中翰府君嫡长曾孙(〔眉〕此所以必为立後也。此子并承祖荫,得正四品荫生。一一惠注),吾一房年来人丁颇盛,最为可喜。未刻至编书局,寿州师甚注意此事,恐将来进书不免歧误,特委余代阅,以总其成。出城问子封丈疾,即为诊脉开方,又至何润老处看病。罗景湘来谈,谓商朝制度尚质,有似乎今之立宪政体。观于伊尹之放太甲、武丁,祖甲之举自田间,盘庚迁都之重违民议,犹可得其梗概。余甚欣赏其言,惜《尚书》中《商书》数篇,多出于伪古文,不过捃摭格言,发为公共泛论,当时密切有关系处不可得见矣。余又忆苏子由《商论》,全是从空处着论,可谓读书得闲。景湘庶几近之。更深始去。

十九日晴。复徐孟翔信,为其二儿妇殉夫请旌事。至刘益斋前辈处,为其夫人看病。

午后写字甚多。命三婿来道喜,因令坐案旁研究笔法。命三以余故,亦习苏字,凡余片纸只字皆装池而藏之。申刻与大兄入城,赴吴子和之约。

奉怀濮青士先生,时就养山东巾履暌违二载馀,游踪闻说历青徐。诗情酒兴归藤杖,山色湖光映板舆。濒老尚垂忧国泪,有怀时寄诫儿书。洛阳年少多豪气,风雨何由话旧庐。

二十日夏至节。小孩洗三,以其五月生,乳名樱官,学名艾年。贺客甚多。

廿一日晴。江苏同乡以刘佛青户部帮管结局账目不清,出入不符,擅加捐款,尽饱私橐,传单集省馆查账,到者四十馀人,皆签名,愿具呈另举。刘始置之不理,为众所迫,乃挺身而来,入门即肆口谩骂,箕踞户限,无复衣冠之体。语侵笏斋,尤无理。众大怒,一哄而散,改集武阳馆。灯下草呈,次晨送礼部。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刘佛青之谓矣。

廿二日阴。笏斋来久谈。王荩宣来,其人笃志力学,好深湛之思,斐然有著作之志,余与论古文甚惬。申刻襥被宿海淀万兴居。夜雨如注,披衣静听,万念俱空,得诗一绝。

夜宿海淀听雨湖气蒸成消暑雨,人声定入向晨风。扫除心事挑灯坐,身在荒江老屋中。

廿三日阴。翰林院值日。辰刻诣宫门待起,事下即行。一路秧针荷叶,雨后新青,馀润可悦。久处红尘中,到此领略清气,于养生殊有益。午初到家,钱士青(文选)来谒,安徽秀才,肄业译学馆,通英文,治法律,颇有得。未刻在松筠庵与熙菊朋、刘正卿同作己丑月团主人。

廿四日晴。陆凤师枉过,愿作结局调人。余以众怒正盛,力不能解为辞。得荩宣书,详论古文义法,低首桐城,尤瓣香于曾文正,与余宗旨甚合。今日新说簧鼓,旧学将芜,古文一道,几成绝响,倘得二三同志讨论而发明之,或可任一线之传。

廿六日晴。午后至编书局,与同事商酌条例及追呈事宜。傍晚访笏夜谈,景湘追踪而至。

廿七日晴。梅叟来就诊。笏斋猝患吐泻,飞柬来招,因偕梅往,又为其令嫒开方。午后至润田处,为其儿妇诊病,同至福兴居夜饭。

廿八日阴。御史王诚义奏请六部添设丞参下政务处会议,翰林院一议,寿山师命余撰。

晨起因挥毫起稿,设四说以驳之,寿州颇赏其骏快。未刻入西城,赴张冶秋尚书之招,先与门尉约,下键以待。至席散已戌刻,启关而出。此近来通融办法,一因车驾在淀园,趋朝者不能待天明开城,一因正阳门不能下钥,出入无禁,徒为此掩耳盗钟之计,亦无关紧要也。

若在从前,虽以王公之尊,难越雷池一步。徐鞠人前辈以署兵部侍郎,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徐系丙戌翰林,壬寅年由编修第十三人超擢司业。次年设商部,擢左丞,以六品升三品。去年加副都统衔,入练兵处,以阁学候补,寻摄少司马。三年之中,由编修入政府,遭际之隆,升擢之骤,三百年来一人而已。徐与袁慰廷制府密交,尝参其戎幕,纶扉之拜,袁实援之。

朝权旁落于疆臣,羽翼密根于政地,余于此有深忧焉。

廿九日阴。至编书局。采涧骤病,甚剧。触发肝厥旧恙,良久乃苏。此乃血不养肝,肝阳上冒,以养血和肝治之。夜,雨。

三十日阴。入城拜客。答谒杏丈未遇。至放生园诊病。夜,复雨。孙福自里门归。知赞儿依瑾叔甚得所,为之心慰。

六月初一日晴。竟日避暑,未出门,写字颇多。

初二日阴。采涧复病,呻吟翻复,颇似急症。余方寸已乱,指诊不定。延云依来参酌开方。惠儿发热已十馀日不退,心绪劣甚。刘幼云同年来谈筹处置日俄之策,颇切当。其意

谓,俄于东三省本无所谓占,日于俄不得为夺,则于我亦不得谓还。今日两国议和,唯当就交战国讲战败赔偿之法,不当侵我中立国地步。朝廷应以此旨具国书向日俄两国表明,且宣示各国。

初三日晴。病人稍定,然所苦未平也。余仍息心静气诊脉定方,以小柴胡汤加减治之,甚效。惠儿欲苏济帆诊疾,余不欲拂其意,延之来,指为肝胆热甚,以苦寒之药折之。服药,热乃愈炽,不能进米汤。余知其误,细审病情脉象,确系胃热,且以去冬闽行,在途遇受风寒,郁久而发,近乎温疟,乃本仲师白虎加桂之法,以柴胡易桂枝服之,次日热大减,能进饮食。余因心绪烦劣,一日未出门会客。

初四日晴。至畿辅小学堂考课。堂中课程琐杂殊甚,蔑弃经书,忽略文辞。所延中文教习,皆猥陋无实;西文教习,则重西轻中。余大不以为然,屡向管理诸君言之,皆不见纳。

此次头班学生作论者廿一卷,几无一通顺之作,甚且白字连篇。长此不改,读书种子绝矣。

余既为评定甲乙,因作一束致袁寄云比部,劝其设法维持,倘仍置若罔闻,余则不复与闻堂事矣。午后访笏。

初五日阴。翰林院送南书房四员,大兄与焉,闻为陆凤师所保举,不谋而获,在今日罕见此公道事矣,然亦见安命者究不全为人力所据也。其三人,则广东陈伯陶,广西关冕钧,顺天袁励準。余立朝十馀年,孤立无援,而大考超迁,致身禁近,亦未尝不安坐而得之。究竟禄命所当有者自然而致,彼奔竞亦徒劳耳。

初六日晴。至编书局。出城至悦生堂为善卿诊脉。又至梅叟处为其夫人诊病。

初七日阴。壬午公局。在松筠庵请曹价人同年。南厅幽深,颇凉爽。散后至张景韩处诊病,久谈。孟黼丞、罗景湘均来,作半夜谈。

初八日阴。龙泉寺行吊。至陶然亭赴滇人杨仲卿(嘉修)及袁保三两局。昨夜受凉,人甚不适,勉至何、刘二处诊病,归寓寒热交作,颓然不能兴。无端因行医冒暑奔驰,身心交病。然吾之习医,实见京师庸医如蚁,杀人如麻,深悯痛恨,欲以一身济生命于什一,犹仲景先师之意也。故虽车马疲悴,不敢生退沮心,不敢存轻厌心,下至婢仆辈亦兢兢立方,务求至当,以是为利物义务云尔。门人曲立斋(卓新)自日本驰书达留学诸生之意,乞余上疏争回津镇铁路条约。此事我政府与德人实构成之,将使德国握此路权,横梗于直隶、山东、江苏三省,为腹心大害。来书陈义甚高,期望特重,余不忍负其意,然亦不敢孟浪言之,必详究密审而后发也。

初九日晴。一日在家养疴。于晦若学使、笏哥来夜谈。随意看书消遣。偶检《新旧唐书合钞》,读三卷卢文成(怀慎),世以传中有伴食宰相,遂诋为庸相。以余观之,实贤相也。

与姚祟共事,自以才不及祟,每事推重,能让能也。临殁举宋璟、卢从愿诸公,能荐贤也。

与世之娟嫉壅蔽者正相反,庸庸者能若是乎?至其陈政事疏,洞中古今弊习,深切著明,尤非暗于事者。位之宋、姚之间,允无愧色。余故特表之。

初十日晴。大兄四十九岁生日,适在南斋考试,余力疾往祝,与大嫂磕头,稍坐即归。

傍晚,大兄出城,复往视之。

十一日晴。酷热。至景湘、梅叟处诊疾,与梅作半日谈,以避午炎。归寓,因善卿弟明日嫁女,为指示一切。

(原稿此处空四行。以下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八月初一日晴。祖妣生辰,在放生园拜供。润夫约云山别墅,辞之。午后润来,同至无量大胡同于氏看病,出城饮于福兴居。冯润田闻声而来。余连日呕吐,痰大作,奔驰殊苦,气痛不能俯仰。

初二日晴。秋热殊甚。亡弟叔坤生日,意惨惨不乐,访弢闲谈遣闷,共翻扬州刘氏托售书画各件。然气痛不减,难以久坐,兴阑而归。

初三日稍凉爽,为命三婿写字三纸。婿于余书有嗜痂之癖,片楮尺纸皆宝之,笔法唯

余是师。自余习坡翁书,友辈咸谬许其能,相继学苏,一时颇以为重,吾党子弟不问而知为恽氏派也。午后至编书处。先是,翰林院编书久不成,慈圣召见掌院裕相国,颇有责问语,裕对因责成不专,故散漫不就,宜有人总其成,任督催之役。慈圣询以何人,裕以毓鼎姓名对。既退,遂与寿州师派余为总办,任编纂校阅一切事宜,而以于侍讲(齐庆)、夏编修(孙桐)副之。月来三、六、九堂期,无期不到,将以本月进呈第一期书。王渔洋《香祖笔记》,谓三十年来,京师士大夫不复用金扇。初则尚金陵仰氏、伊氏素纸扇,继又尚青阳扇、武林各色夹纱扇,未几废而不行,独尚曹氏靴扇、溧阳歌扇。一时风会,虽小物亦然。自余幼时,见士大夫多用雕翎扇及福建槟榔叶、广东蕉叶扇。雕翎之精者,可值数十金。槟榔叶质重柄方,难握而无风,最无足取。间有用高丽油纸扇,价廉难坏。迨余官京朝,诸扇皆不见,而通行潮州纸扇,绘画精美。后又用单纱扇,其首略作弓形,颇轻便,敝亦不足惜。近年则皆用日本扇矣。自庚子以后,朝野崇拜日本,政治学术唯东是师,将举国而从之。世变如此,岂第区区一扇云尔哉。

初四日晴。宝坻李君(熙。由附生纳资盐运使衔)以所著《人伦道德学》六大册、《历代实业史》四册求教,因浏览一过。《人伦道德学》以《宋元学案》、《明儒学案》为底本,删繁就简,而自著论以发挥之。其宗旨重实践而轻空谈,凡言性言心言敬及象数之说皆痛诋之,于朱、陆二家皆致不满。虽主黄氏书而学派迥不同,亦一时好学之士。《实业史》分农、工、商三类,而以史志纬之。午后梅叟来,同至惟园复诊,病者已能肃客于门内矣。出城在东升楼晚饭。有诏废科举,专以学堂取士。科举在今日诚可罢,唯各省学堂未能全立,从前奏定章程尤未妥善,必须重加订定,方可培植人才。若即持此课士,恐十年之后圣经贤传束之高阁,中国文教息灭,天下无一通品矣(自唐以科举取士,至宋徽宗时因蔡京奏请罢科举,专以学校取士,南渡复行之。元时屡兴屡废,明初复行至今)。

初五日晴。甚热。停饮,为患眩晕,几不能兴。傍晚,至黄慎之丈处看病。得袁秉道同年(抡)泸州书件,又得郑禾生同年(光熙)云南信。卧读《惜抱轩诗集》。先生诗清深雄健,兼有唐宋之长,与所选唐宋诗格律极相似,可为国朝一大家,特为其古文所掩耳。科举虽罢,子弟不能不读书。命宝惠专一研究政法学,为他日致用之道。去岁曾为买《新旧唐书合钞》,宝惠欲兼治此书,以精通史学。余授以读法,专就经济上着意,如法律、食货之类,皆宜贯串本末,穷究利弊,一切琐琐异同可置之。至如为政大体,应变之策,修己处人之则,尤不可忽。盖既治此史,即终身得此史之用,若一切琐琐异同考据,另是一种学问,今可暂置之。宝铭侄年幼,文理尚浅,拟先令专习《春秋左氏传》,以顾氏《大事表》为法,务为有用之研究。

初六日晴。作余绶屏同年封翁仁宾年伯寿文。午后杜门谢客,傍晚脱稿。病后怔仲,不耐思索,勉强成篇。中岁治古文,颇有名山之志。今渐见衰茶,力不能副,愧何可言。内阁中书夏道炳(字子文,江夏人)来见,门人楚卿大令(良材)哲嗣也。朱少章谓,山谷独用昆体工夫造老杜浑成之城,禅家所谓高一着也。此语殊有味,作文、写字皆然。余生平最嗜《唐文粹》,以其能合秦汉六朝为一手也。尝欲去其排比板重诸作,选抄百馀篇为学文之鹄,亦所谓高一着也。若韩、欧、曾、王之文,已为后人依傍规摹略尽,吾辈不可再寄篱下。

公暇有馀力,此愿终当成之。有旨改各省学政提督学务,考核学堂,会同督抚办理。

初七日晴。于氏表妹迁寓润老处就医,因往诊视。午刻在方壶斋与弢哥、荫北、大兄同请端午桥同年、段少沧同年(将随四大臣出洋),盛杏丈、张劭丈作陪。遍观荫北所藏书画精品,尤以黄鹤山樵丹山瀛海图卷子、石田和亭图卷子、南田翁唐氏一竹斋图卷子、石谷江山卧游图卷子、四王(奉常、廉州、石谷、麓台)山水合装小册二十四开,为无上上品。

他物虽多,叹观止矣。荫北得此数卷,所费约六千金。

初八日晴。午后答拜各客。至安徽馆赴寿州师相之召。午桥同年招丰泰,用摄影法合拍一照。师相居中,门生六人左右侍。壬午距今廿四年矣。一堂师弟,杖履相随,在科举既

罢之后,尤当郑重视之。散后至隔壁为黄慎丈诊病。病似退而脉不减,仍觉可忧。夜,雨。

皇上祭社稷坛,臣毓鼎侍班。丑刻朝服入东长安门,至坛下与同事齐班(达延杨一学士)。

寅正,上步行就坛次,起居注官立于拜殿之东偏北。黎明礼毕,归寓复寝。

夜雨九陌黄尘没马头,此生无福对沙鸥。潇潇一夜帘前雨,顿送江南十里秋。

初九日晴。午后至编书处。晚间,宝惠夫妇设酒肴为余暖寿。夜,雨。

初十日白露节。晨雨,至巳刻始止。余四十三岁生日,来客甚多。内外早晚十二席。

客散就枕,已近丑刻。

十一日晴。起甚晏。午后至梅叟处诊疾,偕至云山别墅赴润田约。夜雨颇大,檐溜淙淙。挑灯作王荩宣《义烈阐微》序,心枯腕弱,不能雄奇,张空弮强作武劲之态,为神固馁矣。学文十年,可愧可耻。采涧在放生园未归,孤枕听雨,殊有山林之思。得吴生佩伯书,寄近作古文数篇,皆有法度,特未遒耳。吾门唯此子可以成学。徐花农前辈赠扇为寿,画芍药一支,题曰“金带春风”,又题诗四首于后。诗画纯是性灵结撰,超秀天成,可称双绝。

十三日晴。至鸿升店拜客,至普善堂议事(各粥厂向归五城奏请赏米,今五城改工巡局,拟联合各绅董具呈请米)。城外雨后泥深没踝,骡殆人疲,甚矣路政之不修也。街道厅之称职者,近十年中首推陈玉苍、王聘三两侍御。聘三出守,继之者为王金镕,蔽聪塞明,无异木偶,任事一年,未闻发一令,举一事,每出则端坐车中,襜帷深垂,舆夫仆从列坐其前,无闻无见。论者数街道御史之劣,前有李莼客(浙江名士,工骈文诗,丁卯年丈,为街道厅,终岁不出门),后有王铸言,谓之南李北王。今街道已裁,改归工巡局管理,然污蔑如故也。内城修整马路,坦坦平平,别一境界。入崇文门后车马为之一轻。在陶兰泉处午饭,解鞍小憩,直至北城问裕掌院疾。昆师相处拜节。访盛杏丈,与幼舲久谈。至宛平县,为李心泉邑尊令嫒诊疾,上灯始归。

十四日晴。惠儿料理节账,余不复过问,以省烦心。午后答拜各客。在梅叟处诊疾。

景湘来夜谈。

十五日中秋节。晨起祭神。至放生园为兄嫂拜节。午后至中街董处。大学堂、实业学堂、译学馆江苏学生在省馆公请端午桥中丞,以午帅抚苏时大有功于学界也。延余及吴蔚若前辈作陪,宾主各致颂辞。散后访笏处手谈。晚,两宅祀先,荐月饼。大兄患疟,余代主祭。

灯下合家团饮,约族侄秀松来晚饭。侄号灿云,以云南通判来京引见。乾隆时,曾叔祖枫坞公(讳燮)由进士兵部主事选授云南景东厅同知,终于开化府,道远不能归榇,暂葬于滇,子孙因家焉。至灿云四世百年,犹系武进籍。吾宗人侨寓他省者子孙多不蕃。开化公有五子,四房无后,唯灿云一房存而单传者,三世不绝如线,虽欲继嗣而无从。又高叔祖铁箫公(涿濬)宦游家天津,子孙因用津籍应试,有举秀才者,今亦绝传矣。意者吾祖先欲后人长守坟墓,勿轻去其乡欤?夜阴无月。

十六日晴。为大兄及颐官诊病。午后至编书处,灯前始归。《义烈阐微》序脱稿,连日暇辄修改,凡四易草矣,然犹不尽惬意,以笔意提空处少也。

十七日阴。赵思召来谈,俯仰今昔,有慨于中。为大兄诊病,阴分过伤,憔悴特甚。

未刻至江苏馆集议沪宁铁路事。在便宜坊请乡人北来者,客共九人。散后至梅叟处诊病,西风骤凉,借着棉袍而归。

(原稿此处空三行。以下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十月初一日晴。京师人皆以是日上邱垅,不孝独远宦三千里外,不获携纸钱盂饭躬诣黄塘潘桥一拜松楸之次,南望白云,不胜於邑。又,吾乡今日盛行城隍会,舁神像出郊,仿

古人驱疠之义,士女杂沓,举国若狂。余去乡十六年,思之深慨。午后入城,至于、左两家诊疾。灯下复袁秉道书(寓泸州凝光门内慈善街)。秉道耿介朴诚,为县令有循名,今之君子也。半夜大风骤起。

初二日阴。北风怒号,落叶乱飞,枝柯顿净,天骤寒,须着两羊裘。午后偕李嗣香、刘益斋两前辈,许翥梅农部,李符曾驾部,同至直隶老馆踏勘房屋,将设畿辅中小学堂,宽整合用。至雅初处,为二妹诊疾。寒风萧索,意绪无聊。乃访孟延剧谈,兼招笏斋。忽黄仲弢前辈在便宜坊折柬来招,三人同往。罗景湘舍人以近作咏西北七律一首录示,雄浑深厚,杰作也。灯下作七言古诗一首(北风甚寒访孙孟延题)。

初三日晴。午刻至编书处。未刻赴刘子嘉前辈之招,半席偕笏同至燕春园赴沈子封、林诒书之约。

初四日阴。日本使臣内田康哉偕前宫内大臣三方久元在勤政殿觐见,臣毓鼎侍班(同事延学士、锡侍讲、翁侍读)。辰正至西苑门,为时尚早,徘徊湖畔,烟树溟濛,波光明瑟,遥望金鳌玉蝀长桥,仿佛西湖圣因寺前风景也。巳正,两宫升殿,起居注官序立于槛内西面南上,午刻归寓小憩。未刻至番禺馆赴陈香翰之约,谢医也。宝惠欲治经,余命其专习《公羊春秋传》,又命其以次看王文成、林文忠、胡文忠、曾文正诸公奏疏公牍,学为治事之文。

初五日晴。世父资政府君忌日,至放生园拜供。保之师过谈,为津镇铁路事,拟访同乡议之,病作,不克行。寒热交作,夜眠不安。

初六日晴。大风。养疴不出门。笏斋过谈。

初七日阴。大风。病少间。约嗣香前辈及笏斋至内室闲话。嗣香欲上疏筹集国民捐,清还庚辛国债,每人捐银一两,约可得三百馀兆。其议诚切要,然办法殊难妥善,任诸官则民必扰,任诸绅则又苦无权不得行。余久蓄此谋,亦思之不得其策也。(〔眉〕此即与赫德石建议同,而不知其实窒碍难行,不独扰民,且亦观成无望也。)通夜不眠,心血消耗尽矣。

以耳就枕,心隆隆如舂碓,乃知诗人下“如捣”二字,真善名状。此恙非药饵所能疗,唯有坐深山古庙,一事不闻,一念不起,澄空澈静,使方寸间了无挂碍,庶几有瘳耳。禅家工夫讲学有病,养生实有益。两日卧病,看明人冯宗伯(琦)《北海集奏议书牍》八卷,论事精审宏实,卓然经济之才。其可增益智虑,激发志气,与张江陵书牍相伯仲。读至快意时,真觉搔着痒处。

初八日阴。大风。天顿寒,萧索惨冽,令我益动江南之思。直隶同乡在松筠庵公议争铁路、立学堂二事,力疾而往。鹿定兴之意,请刘博泉侍郎为总理,李嗣香前辈及余副之。

嗣香举刘幼樵编修(嘉琛)为监学,别举议员十余人先议章程,后任稽查,乃用投票之法普及同乡。笏斋在寓设席谢医,余居首座,不能不往,半席疾作,踉跄而归,心痛特甚。

初九日晴。大风。一日不出门。

初十日皇太后万寿,毓鼎患病未入内行礼。自通籍以来未祝嘏者,唯庚子、辛丑及今岁耳。是日天顿晴和,风日融美,知圣人之福宏矣。傍晚访笏解闷。

十一日晴。致赵次山将军书。公善堂暖厂开厂,收养贫民,约同志十人轮日监视。家望之二兄自湖北来。

十二日晴。立冬节。光阴迅速,又秋去冬来矣。一事无成,悠悠度日,思之慨然。午后正手移菊花,左右位置,梅叟忽来,拉至城内于氏看病,奔驰殊苦。出城夜饮于何氏,乘月而归。余自入春后喜看《宋元学案》,枕边车上,携以自随。方今儒道日轻,学绪将绝,余年逾四十,不能复随世俯仰以新学媚人,拟终身专治此书,研究玩味,为行己用世之资。

余向谓黄氏《学案》宋元不如明儒,今乃知宋元之难十倍于明,头绪既棼,源流又杂,派分栉比,煞费经营,全氏修补精详,不特与学统有关,往往足补《宋史》之阙。天水一代人物尽于是矣。

十三日晴。惠儿买新小说《哥仑波》一册,乃记哥泛海觅地,开辟美洲之事。从前西

人亦惑于地平之说,谓大地之外海水环之,陷入海界,不可复返(旧小说有名《希夷梦》者,亦有硬水围之说,谓舟陷围中,水低陆高,即难再返)。至哥仑波始悟地球体圆,周而复返,知极西必有大陆,可仍绕出东方。奉西班牙之命,觅得美洲为殖民地,即今之古巴诸岛也,其事在明宏治时。直隶、江苏京官卅馀人联名具呈商部,乞废英德银行津镇铁路草约,收回自办。由余领衔,其呈稿亦余所撰。然德人注意此路甚专,恐非口舌所能争耳。

十四日晴。午后至松筠庵,与刘博老、李、刘、华、许诸君拆投票封。蒋性甫太史得票最多,华瑞安、孟黼臣两太史次之。余与嗣香前辈虽各得十八票,然不在举列,因以得票多寡为次酌请议员十二人。笏斋觞午桥同年于便宜坊,因往剧谈。散已上灯,午桥邀往城内东长安街观蜡人及电光影戏,余惮夜行,未往。

十五日阴。午刻在寓请王仲培世丈(维翰)、劭予丈、仲弢前辈,季端、少泉、梅桢、诒书、笏斋,庞次淮妹婿作陪。王丈与先人至交,同受业于董坦生先生。余之生也,丈至八角琉璃井赴汤饼宴。道余幼时事及四十年前老辈甚悉。散后贺孙孟延续娶之喜,因留午宴。

十六日晴。会客甚多。望之二兄自鄂来。致内侄管亦仲信,托史益三带。午后至许颖初前辈、沈子封丈处道喜。晚至放生园,翊侄设小酒肴相款。今年看《宋元学案》,将次毕业,甚有味,唯苦不甚记忆。近觉讲学、作文皆当求实际,故于南宋学派最喜东莱、止斋、水心各家。于本朝人文集,最喜朱竹垞、汪尧峰、全谢山、钱衎石,不特文字之工,以其中多实际也。古文义法当师桐城派,而文境之厚薄,则视根柢之浅深,然培聚根柢,谈何容易,则有最妙之一法,熟看《困学纪闻》(翁注)、《日知录》(黄注)、《切问斋文钞》(亦名《皇朝经世文编》,在贺氏之前,文约而精),三书精心研究,不过一年工夫,便可毕业,而经史之精华,经济之原委,富积胸中,融洽贯穿,下笔便迥然不同,取精用宏,无逾此者。

十七日晴。菊花盛开,吟赏良久。养花须人之精神凝注花中,花之精神始出。培养得宜,以遂花之性情;位置得宜,以显花之姿态:艺菊之能事尽矣。午后梅叟来看花,叟盖深得花趣者。偕至于处诊脉,出城已灯火满街,同登万庆楼对酌。

次韵梅叟澄斋赏菊对花便作赏花诗,月助丰姿雪浣思。笔可传神无过熟,香能耐久不妨迟。马工枚速才何敌(叟日课一诗,成之极易,往往得佳句),燕瘦环肥态总宜(东坡诗:“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顾我愧非陶令手,苦吟篱下句难奇。(对花吟花双起。中二联皆一句对花,一句吟花。末又双结。)

十八日晴。先妣生辰拜供。未刻至云山别墅赴郭连城之约。申刻至福州馆公请尚会臣星使。

十九日晴。午后至编书处。出城至王叔掖处为其夫人看病。上灯至大兄处,大兄请客,余作陪。

二十日晴。遣宝惠赴济南,祝次寅弟夫妇四十双寿。弟思宝惠綦切,累函招之,余不忍拂其意也。晨附火车至顺德府,取陆路以行。己丑公局,在江苏馆请客(李符曾世兄,李木斋、刘仲鲁、周少朴、刘性庵四同年,皆出使外洋者)。巳刻往,酉刻始散。景湘来夜谈。

花农前辈以新刻《日边酬唱集》见贻,即次其堪字韵,赋呈一律,抚今怀昔,不自知其感之深也风物承平说不堪,醉吟诗卷感清谈。厄杨岂果逢阳九,赋芋只愁改暮三。垂老病中寻旧梦,故乡佳处忆茅庵。依然四海为家日,憔悴忧时陆剑南。

(原稿此处空三行。以下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二十八日晴。壬午公局,在江苏馆公请李季皋星使,钱红云、陶杏南两观察(陶系年侄)。散后至宝庆馆,访门人万祖恕(字枋卿,湖南人,安徽知县,创设宣城垦荒公司)及其友人谢伯铭,详询新疆形势,风土所宜。谢君年六十馀,在新三十年,谙悉一切。余闻名访之,将疏陈西北大计也。灯下删订编书处农学书。三鼓人定,始就枕。

养菊闭门闲却经纶手,秋色安排栗里家。抱瓮慎侵低长叶,剪枝留养晚开花。大盆锄土携鸦嘴,小字签名镂象牙。绚烂十分供众赏,谁知费尽冷生涯。(纯用南宋诗法。“大盆”一联虽近纤巧,然字字入法律。“鸦嘴锄”、“象牙签”拆开,而“锄”字“签”字皆实者虚之。

此炼句炼字法。结笔感慨甚深:前人开创,泯然无名,而后人坐享成功者不知凡几也。)

二十九日晴。腹痛甚,未至编书处。沈封丈约三胜馆,亦辞之。无事读《左传》昭公、定公四卷。旧书重温,新知日启,较之童年伏案时尤为有味。左氏文采极佳,而论事害理者极多。如谓昭公之被逐为君臣无常位,苌弘志欲兴周,为违天当死,均未是。以此责苌弘,然则宋末文、张,明末东南诸君子皆犯违天之罪矣。偶检一二,此外尚不可胜数。《春秋》微言大义,断在公、穀二家也。

三十日晴。有旨设考察政治馆,参合中西政事编辑进呈(此昨日事)。又诏禁革命排满党人。此大题目也,而代言诸公殊不能畅其词义,甚矣内制乏才也。致冯梦华前辈书。午后至江苏馆公议沪宁铁路事。

十一月初一日晴。有风。腹痛仍不愈。午后诣寿州师谈。申刻至方壶斋赴杨荫北约。

斋中有绿菊一盆,花纯作绿色,远看与叶无别,实奇种也。荫北费银一两馀,得此一株。客散后,余独持烛玩赏良久。得宝惠济南信,廿五日到东。

初二日晴。先考生辰拜供。林诒书来,留之午饭。饭后至西斜街,为杨康侯同年太夫人看病。访劭予丈,未值。至三圣庵周氏行吊。夜,腹痛甚剧,不能安眠。

初三日晴。访岷远,请其诊脉,同饭于德丰馆。岷远治《公羊春秋》,能明其义,与余宗旨同。岷远欲推明《春秋》大义,合之中国古今及泰西治体(泰西所主公理,与《春秋》多合者),专著一书以发挥之,将使圣道大行,合五洲而受治于《春秋》,所见甚伟,愿力甚宏。余谓今之公法书,特西儒所讲明耳,各国国家尚奉为准的。若使《春秋》之理得明,其能行也必矣。岷远又叹国粹将亡,欲纠合同志五六人,立一学会,专意研究经史有用之学,重在深切世事,发明新理。每十日一会,各出所得,著为学报,以饷学者,于学界、政界均大有实益。即如欧人格致之学,于天文、地理皆以实测而得其理。其实横渠、紫阳诸子早已说到,分析甚明。缘明儒专讲性命诚敬空理,于此等实测处概不置意。所摘录诸子语,亦专取其论道论学各条,如《朱子语录》前卷(论天文、地理类)、后卷(论政事),几无人寓目,遂使后世论宋儒,只目为迂阔头巾气,不复知其格致精、经济宏矣。余前岁评选直省乡墨,于批尾颇为阐发,倘能合成学会,将此等一一证明,不特为功甚大,亦醰醰乎有味也。散后至编书处。夜,笏斋来谈。

初四日晴。皖人何彝臣(秉宗。天津盐商)捐公善堂棉衣棉裤各五百件。余往监放,约笏同行。厂中穷民四百三十人,挟纩皆温,欣欣有生意,放毕,午饭。

咏荫北斋中绿菊

是花是叶不分明,阅遍东篱少此名。玉晕浮烟融晓润,湖天过雨漾春晴。黛眉已付佳人尽,青眼当为吾辈横。想萼绿华垂降处,偶从灯下见倾城。(用涪翁诗法。此种诗虽宜刻画,然以气体超妙为上。除“东篱”外无一菊典,正自移向他花不得。以“倾城”赠菊是澄斋独创。)

初五日晴。余夜梦与梅叟会谈,讶其憔悴,慰问殷殷。午后,梅叟特来谈,言昨夜亦梦见余,同登江亭,凭栏静话,诵其旧作“槛外芦花笑白头”之句,余吟赏甚至云。此真可谓同梦矣。灯下因作五古一首纪之。至南邻关帝庙吊同年章幼叔之丧。申刻至惠丰堂赴杨朗轩之约。

纪梦十六韵呈梅叟市巷鸡三鸣,邻寺钟初动。心随声尽处,飘然乃入梦。邂逅忽逢君,不知来何衖。

怪君憔悴甚,执手语倥偬。答言无它患,肝气但苦壅。自夸东篱菊,一一皆手种。其言曲折详,觉后犹可诵。高轩明见过,迎告语未纵。君掀髯大笑,兹梦与我共。相与上江亭,凭栏目遥送。槛外芦白头,佳句再三讽。梦亦寻常耳,斯事何巧中。当世侈交游,饮食成一哄。未许托性情,焉能关痒痛。印此沆瀣缘,增我友朋重。与子赋同心,愿言成伯仲。

初六日晴。暖甚,只着薄裘。德音蠲缓顺直钱粮,同乡官具公折谢恩。辰初至六项公所候折下,同诣西苑门内行礼。振儿周晬,沿俗抓周,留子侄辈午饭。梅叟来谈,亦作纪梦七律一首。检元、白《桐花》诗共读之。元诗幽艳,白诗沉郁,断非吾辈所及。香山七律多鄙俚之累,若五言古,则真气独行,深远切挚,不袭古乐府面目,神味自长,卓然成一大家也。申刻至广和居赴李子湘之约。接宝惠第二书,随作复,函寄五弟。又复云南郑禾生同年书,托灿云侄带。

初七日晴。至北新桥贵寿鋆撰文(福)处行吊。饥甚,过兰泉饭,并为三侄女诊病。

归已上灯,往返廿馀里,到家弛然而卧。笏来夜谈。阅《龟山学案》,谢山盛称高抑崇(闶,谥宪敏)《春秋集注》之精善。此书当刻于通志堂中。余喜通志堂,俟访钞之。(查系《永乐大典》中集出。)

初八日晴。宝惠廿一岁生日。两年不在家矣。侄辈来行礼,以便宜坊款之(袁先生、聂婿)。杨康侯同年来谈,以和余绿菊诗见示,以韬隐立意,殊有味。访吴雅初(新生小女洗三)。申刻赴孟延、伯斋消寒局。

初九日晴。癸卯春闱荐卷门人李国棣(字萼梅,文忠胞侄孙,其祖名蕴章)来见,与岷远饭于便宜坊。至赵、潘二处行吊,陈、高二处贺喜。晚,诣笏夜谈。子厚亦至。夜,微雨。

初十日阴。耿伯齐来,偕至徐寿臣处看病。至刘子嘉前辈、王铸言年丈、吴琴舫同年处贺喜。又贺吉甫迁居喜。徐花老招夜宴,以体疲未往。发八叔信。适陶氏侄女妊已达月。

上月十七日下水无算,三日忽止,而胎不动。迨初七日余往诊,发热口渴,引饮不解,痢疾甚剧。而自胸以下,冷积如冰,两腿俱痹。以热麸熨腹,胎略动。诊其脉,浮按洪数,沉按微细,两尺尤微,舌苔滑白。孕妇素系寒体,又鉴于去岁伤热半产,夏日多啖冰果,余大恍然,谓此系寒气凝于下焦,一片阴霾,裹胎不动,丹田阳气为寒所迫,腾而上浮,寒入大肠,致病白痢,遂成上热下寒之症。此如河水冻结,鱼不得游,必待东风解冻,鱼始跃出耳。当用热药温暖下焦,融化痼冷,胎得暖即下矣。唯上焦浮热,又不相宜。乃用肉桂五分,饭抟为丸;吴萸二钱,黄连水浸炒,使不碍上焦之热;佐以酒当归三钱,酒川芎三钱,以推动之;

加党参一钱,以助正气。煎成冷服。笑谓兰泉曰,此催生圣剂也,不两日安产矣。兰泉大服余言,如法而进,一剂痢止,再剂即腹痛分娩,得一男,大小平安。兰泉驰函相告,以妙药灵丹、神仙手段誉余。余亦自喜别具手眼,非庸庸所知也。余以此事语岷远,岷谓心灵手敏,发古人所未发,可作医案一则,存之以示后人。故详志于此。

十一日晴。仍有两处贺喜。三日之中,庆吊人事,不下三十金矣。午后访兰泉。夜,微雨。

十二日晴。吴介眉同年自汴来(壬午科同出刘次方夫子之门),久谈。介眉仁厚诚朴,治济源甚得民心,交替之日,攀辕几不得去。读书得科第人毕竟无负国家,较以财相市者究不同也。午后祝吴蔚若丈生日。申刻,同人在余处用家庖,遥祝濮青士丈生日。公请云依,主人十二人。与花农前辈、梅叟、朗轩、子厚共论时事,痛恨于执政之昏庸,东人之奸诈,学术诐僻,人心日非。士大夫之无耻者,群媚北洋,以为外援,超取爵位,借新政名目,遂其卖国图利之私,国事将不可救。所伤者两宫励精求治,竟为群小蛊惑耳。相对太息,余几至泣下。处此时势,人微言轻,无可补救,唯有畏远权势,不求利达,以期无负初心。有诏设立学部,以荣庆为尚书,熙瑛为左侍郎,严修由编修赏三品京堂署右侍郎。(此初十日事。)

高丽归日本,保护国除。高丽本我中朝藩属,二百馀年相贡无缺,甲午中日之役,国王受日本之绐,自立为国,称皇帝,与中国抗行,改元光武,告庙受贺,其君臣意甚得也。不过十年,竟灭于日本,朝政事事受其监制,求如向之称藩中国、内政自由而不能。中朝以其非藩属,无从过问,虽祸由自取,然亦可哀已。

十三日阴。苏济帆来,赠小邵村藕粉两筒,系一单姓自制,种白莲二顷,收藕取粉,专自用,兼赠人。外间售者,皆搀伪质,其色红者乃山芋粉,色白者豆粉也。敏仲来,约往,为其令妹看病,因入城,为杨年伯母看病。至编书处,适寿州师在焉,料检公事,薄暮始返。

甫下车,复至万福居,赴尚会臣星使之约。会臣将赴各国考察政治。车中看《石室秘篆》。

此书乃康熙时陈远公所录《白云传》,《白》岐伯、雷公、张长沙、华元化或称师,或称真人,虽似伪托,然治法多神奇不测,议论亦警辟,世间怪症绝症俱出方治,甚至详著剖割之术(如《魏志•华佗传》所云),实非时手所能望见,疑其有所本也。

睡醒闻街头卖担声有感品物随时次第更,高低历历耳边清。功名何事身将老,销尽年华是此声。

十四日阴。颇有雪意。袁珏生来谈,各学堂学生二百七十馀人议立顺直学堂,将请余主其事,嘱珏生致意。门人张景韩、林隆山、何少逸、姚景侪接踵来见。答拜吴子修丈。至武阳馆,为引见诸君道喜,均未值。至放生园,祝濮青丈寿,留午面。至江苏馆,赴同乡研究会投票,举评议员、干事员、书记员,大致举余者颇多,尚未结数。又为黄氏看病。申刻至便宜坊赴云依约。散后偕梅叟、朗轩、楫臣过笏斋剧谈。夜月皎然。终日忙忙乱乱,不知所为何事。然余无论如何劳碌,归必看书十馀页,或哦诗十馀首,以定心神,若此者几三十年,否则就枕不能安也。凡吸烟者有烟瘾,余盖有书瘾云。午后刘博泉丈枉过,未晤。余之学诗也,从张船山入手,己丑以前学李义山、王渔洋,专求神韵;戊戌以后则学中晚唐,于《才调集》、《叩弹集》有深契,以求所谓温柔敦厚之旨,上合风人;至庚子以来始专学少陵、山谷、后山、简斋、茶山诸家,以严格律而坚骨力,于方选《瀛奎律髓》,反复殆数十过,好之几忘寝馈。盖发端宜宗中晚,而归宿必在江西,此中境地自有一定科级也。夜,大风。

十五日晴。北风颇寒,稍喜近火矣。姜文(思治)来见,以道员引见,新自奉天来,赵将军疏荐甚力。与详谈东省情形,多可慨者,非日本兵退尽,将军不能有所为也。自两国战后,居民田庐荡尽,无家可归,麇集于省城,朔风冻雪,荡析离居,言之可惨。城中人户

顿增,而商贾不通,百物翔踊,米一石费银币十八元,肉一斤费小银元六角,其它可知。穷民何以堪此。我辈饱食暖衣,优游自得,真不敢作叹冷嗟迟之想矣。新掌院荣华卿尚书到任,午刻入署迎送,接见如仪。与笏斋检视《永乐大典》残本。此书本一万二千馀册,庚申之变仅存八百馀册,庚子翰林院毁于兵火,书亦散失。乱后搜罗,不过二百馀册矣。天壤间只存此数,憾惜久之。出城祝张劭予丈寿,又祝吉甫夫人寿,又至花农前辈处贺喜,得见新人。

晚,赴吉甫便宜坊之约。大风怒号。

十六日晴。大风,甚寒。吴介眉、陶希泉来。午后至编书处。出城至广和居,赴尹寿人之约。铭侄自里门来,得三兄信并一岁出入账目,又娴女信件。研究会举余为评议员,共得二十九票(是日投票者五十人)。是举吴颖芝最多,黄慎之丈次之,其次则余也。

陪都万里龙兴地,横开两角争。旄头沉浩劫,琐尾痛馀生。误昔诚难悔,安今恐易倾。

屯田陈十便,先望赵营平。

新疆昔闻汉西域,右臂断匈奴。尉侯逾沙碛,皇舆壮版图。防秋忧荐食,挽夏困飞刍。

农战资屯政,天南本上腴。

(二首收笔不嫌同意。)

十七日阴。酉儿生日。张景韩来谈,留其午面。午后至会馆答拜各客。至聂处为大侄女看病。申刻至吴处赴雅初叔侄之约。

十八日晴。甚寒。癸卯荐卷门人吕启瀛来见(号聚三,贵州遵义府人),年几五十矣,就吏部誊录,不远万里而来。科举既罢,寒士殊可念也。钱绍云、吴质钦来谈。饭后至杨康侯处诊病。申刻至省馆,赴屠雨航之约。居停李芝阶丈之子,名祖祐,任云南维西通判,因巴塘匪乱,滥杀王千总、朱文耀,土民愤怒,围之阿墩。祖祐诿罪幕友及通事,斩汪如海、赵天锡二人以说,始得脱。大吏革祖祐职,下狱,奏请充发军台。上以其轻纵,改为即行正法。按千总之死,已属滥诛。汪、赵何辜,骈首被戮。丁制军拟以军罪,只知袒庇属员,何以对冤死之三命?赖上宽容不罪耳。唯芝老以八十七岁老翁何以堪此?闻其家人秘而不言,终恐以残年殉残子也。(此十七日事。)

吾道吾道留麟角,中原化鴃音。锥刀争赤子,城阙聚青衿。北海霜初结(寓屐霜坚冰之意),西嵫日半阴。空馀太傅泪,无限少陵心。(此诗绰有杜意。)

十九日晴。孙女爱宝生日。九下钟至大学堂访珏生,为武阳学生吴友梅(简)看病。

珏生导观动物标本室,皆用药水浸制,历久不朽,无奇不备。绕景山后出西安门至编书处。

归寓,子厚来招,笏斋、云依、大兄均在彼,因留夜饭。殷楫臣来谈,夜深始去。

二十日晴。午后至直隶考馆,同乡会商学务,推刘博泉前辈为总理,余及李嗣香前辈副之。蒋性甫、刘幼樵为监学,袁寄云为收支。傍晚始散。补祝王保之师昨日生日。宝鼎臣、王酌升在甜水井招饮,余夜间惮于进城,遂辞之。复阅史馆《文苑传》清本八卷,择其谬误最甚者加签纠正,小小歧舛则仍之,不胜枚举也。修书之难如此!

二十一日晴。吴介眉、杨康侯来谈。午后至蔚若前辈及其婿家李处贺喜,新郎即余门人萼楼胞弟也(字可亭)。申刻至江苏馆赴门人陈子绳之招。散后至放生园看病。灯下阅《文苑传》。

廿六日晴。杜门谢客,草封事。灯下阅《文苑传》,每日夜间必阅数卷,签出舛误处甚多,颇有关系紧要者。得济南电,知宝惠廿八日起身回京。

廿七日晴。延供事卢谅甫来寓,闭门缮写封事,又请袁先生缮一件。午后封固,交翰林院,刘供事代递。

廿八日晴。卯刻起,黎明至景运门外,在兵部朝房候起,七点二刻事下,候膳牌发下乃行。回寓略卧片刻。午后忽眩晕吐水。直隶、江苏同人在松筠庵集议铁路事,未能往。申刻景湘招同丰堂,亦辞之。正折二件:一请经营新疆,招民垦荒,以屯田为实边之计,并开拣发之途以兴吏治。奉旨下政务处妥议。一劾四川州县贪酷各员。奉廷寄交督臣查办。片一件,因近出《鹃声报》,乃四川官费留学生所撰,以排满革命为宗旨,污蔑悖乱,令人眦裂发指。此报若行,将乱中国。请设法封禁。奉旨交外商学警四部从严查禁,并行文川督,将官费学生撤回。

廿九日晴。祖妣忌日,在放生园拜供。未刻至编书处,因两掌院将到此议事也。既而荣尚书有事未到,余少坐即回。灯下阅《文苑传》十卷。作致伊犁长将军书。日本文部省定章程钳制中国学生,同我于朝鲜。学生八千馀人相约不上课,移文请改禁例,文部不省。湖南学生陈天华蹈海死,学生益感愤,皆议内渡。近来我国少年醉心东学,皈依甚至,日本几握我全国教育之权,后患殊大。今得此一激,群幡然来归,回心向内,思有以振士气而抵东潮,未始非中国前途之福也。因函谕娴女,促长婿返沪。

十二月初一日晴。光阴迅速,又近残年矣。余每值月朔,辄增感喟。恨修名之不立,惜岁月之如驰。终日公私冗迫,作无益事,见无益客,说无益话,甚苦之而无如何也。未刻至惠丰堂赴刘博老之约。散后祝孙孟延生日,花团锦簇,四座笙歌,颇为绚烂。命铭侄买《正续宏简录》,限其专治此书,通知唐宋辽金元史事。读史愈近愈有益。《宋史》繁重,《辽史》忌略,《元史》疏率,甚不易读。邵氏父子此编,记载剪裁殊有法度,初学便于看读,较易见功也。睡前仍看《文苑传》三卷。

初二日晴。访笏,在彼午饭。申刻至同丰堂赴史竹孙同年之约。看《文苑传》五卷。

《姬传先生传》叙录甚有法度,为四十卷中所罕见。临寝狂呕,热瞆通宵。

初三日阴。上设坛祈雪。午后至林诒书处贺喜,稍坐即诣编书处,两掌院皆在焉,议疏通翰林院各员。出城至江苏馆,赴延子澄学士之约。景湘来夜谈。客去,看《文苑传》钱南园传(附曹锡宝、谢振定、管世铭三御史),裁择精审,文笔峻洁,佳传也。向例史馆大臣传,唯据公牍排次,一切私家著述、碑志、家传均不得阑入,所以严袒徇也。然传文亦因此不能生色。但能叙次清晰,纂笔老当,即称佳传矣。唯各类传,则出自采访,可以曲折详尽,文易为工,亦体制使然也。高密李怀民尝依《主客图》例,搜集元和以后诸家五律,辨其体格,奉张籍、贾岛为主,朱庆馀、李洞以下客焉,名曰《重订中晚诗主客图》。其言曰:张籍天然明丽,不事雕镂,而气味近道,学之可以除躁妄,祛矫饰。贾岛力求险奥,不吝心思,而气骨凌霄,学之可以屏浮靡,却熟俗。贞元以后,近体诗略分两派,又谓中晚人得盛唐之精髓,无宋人之流弊,尝举梅宛陵“发难显之情于当前,留不尽之意于言外”二语,以为道尽古今诗法。又谢振定论文,不矜言载道,唯曰达情。盖南雷黄氏之宗旨也。此二条皆先我而言之,录之以自证。

初四日晴。甚暖。至李毓如处补贺喜。在直隶老馆与同乡议学堂事,出广告登报招考,又出知单募捐。散已日落。宝惠自济南归,得曹亲家及五弟信。阅《文苑传》五卷。震泽、张士元古文专师震川,岁正陈其集于几,北面拜之。又得震川所评《史记》,用其法上推之左氏,下逮韩欧,无不合者,由是深造自得,著《嘉树山房集》二十二卷,当于书肆求之。

诗文一道,各有性情,各有才力,未可概而同之也。学文者或引其所长,或救其所短,斯为善学。若是丹非素,矜己非人,仍是门面之谈,无与性真之地。余文笔短弱,苦不能奇。见雄豪沉博之篇,虽心好之,而无从强学。故于古文家嗜南丰、震川,专学其清醇深厚,以自极笔力之所至。本朝文嗜姚惜抱,而于彭尺木《二林居集》则尤有独好,以其清深隽折,饶味外味也。其名臣事状、儒林良吏二述,叙次整洁有义法,不必规马摹韩,而波澜老成,意味独胜。言文者不尽知之耳。

盼雪愆阴月令迫冬深,下尺初廑圣主心。方喜同云团朔气,旋看杲日映枯林。夜闻叶响呼童问,晓见窗明误色侵。垂幕围炉身自乐,难忘民事苦沉吟。

初五日晴。杨少泉、杨康侯来谈。至长椿寺吊吴竹坞姊丈之丧。申刻,杨朗轩借大兄处请客。翰文斋以覃溪先生手评选《渔洋精华录》求售,索价过昂(四厚本索价一百八十两),虽爱之未能得。诗人选者以双圈、单圈识之。所评严而精,极中渔洋诗病。玩其评,即可悟作诗之法。昔人喜得名家评本,正喜其指示处足以启发也。

次朗轩寒夜偶成韵东道仍为主,前盟许更寻(余等前在家兄苏斋醵资为笏斋寿,朗轩未与会,乃假苏斋别为一集)。寒消长至节,醉引故园心。诗入穷愁好,情因患难深(余初识朗轩在庚子危城中)。

相看渐华发,回首一沉吟。

初六日晴。午刻至宋显堂赴直隶诸学生之约(皆在大学堂者,主人廿馀人),商立学堂。诸君既有此宏愿,余无不赞成。申刻至福州馆赴乙酉消寒局。与沈子封丈语及翁评《精华录》,余谓渔洋尚神韵,覃溪尚学力,诗派迥然不同,宜其不合也。封丈则谓此被覃溪瞒过耳。覃溪正暗袭渔洋神韵入学力中,运超妙于典实,犹山谷独用昆体工夫造老杜浑成之城也。吾之学诗也,从大历入,继而展转于义山、中晚、渔洋各家,无一定之鹄。己亥南旋,得《瀛奎律髓》而大好之,始知作诗之法,于少陵、圣俞、后山、简斋尤所笃嗜。《律髓》所录四家五律不下三百首,皆能成诵,故近年五言工夫最深,所作亦较多较胜。诗以陶写性灵,原不必以法自缚,然必斤斤于法度,皈向于一宗规矩焉变化焉神明焉,乃能自证其甘苦得失,而作诗之乐即在其中。此当可为知者道耳。且作八股、填词、写字,人皆知有法在,岂古文诗而反可信手涂抹乎?初八日晴。以果粥荐先。黄慎丈、吴雅初、质钦来谈。午后至黄处诊病。答拜各客,访劭予丈,均不晤。灯下看《文苑传》。接张韶甄、余梅孙二电。托袁先生偕宝惠至土地庙花厂买梅花十五盆,价银六两,岁杪春初又可领略一番香韵矣。

初九日晴。拟发奉天电,以线不直达而止(只到新民屯)。儿妇生日,面后至论古斋吊萧勋臣之丧。至编书处一行。又吊杨年伯母之丧。归路访彝卿,偕至广和对酌。灯下看《文苑传》。接锦州刘梅舫函件。

初十日晴。写应酬各件。午后贺顾少墀娶儿妇喜,吊汪笙叔年丈之丧。丁卯年伯徐东甫尚书及汪丈同于初八日逝世,而丁卯长班吴祥亦于是日殁(徐丑刻,汪寅刻,长班卯刻),其追随亦云奇矣。与同人集老馆议事,定教习四人。归后闻笏斋在大兄处手谈,因接踪而往,夜深始返。

十一日晴。甚暖。至番禺馆为张汉三夫人诊病。午刻与刘博老、李嗣香前辈共八人公

请直隶管结诸君,议提平色津贴学堂(每银百两提二两),诸君应允。又议取向来金台书院经费三千金归学堂,则闻此项已为李京兆扣留设顺天中学堂矣。以官场候补各官充学职,彼安知学为何如学乎?领薪水,养妻子,便将三千金支销矣。可惜可恨!灯下看《文苑传》。

吾初不解凡事一归官场,无论如何良法,无不侵欺搪塞,入于大腐大败之境,岂居官场者果别具心肝手眼耶?吾见亦屡矣,无怪乎诋官吏者动加以不肖之名,又无怪乎稍肯实心任事者即矫然称循吏也。接庄思缄龙州信。笏斋云,以烧酒一小杯浇菊花根,便可经寒不凋,留至明年正月。姑如法试之。

十二日晨,微雪,一日阴,晚竟放晴,何滕六君之吝驾也。徐季龙来谈,与商编纂法律体例,留其午饭。饭后至大兄处看病。至大宛馆议立两县小学堂,款不易筹,议论未竟而散。又至黄慎丈处看病。上灯时赴笏斋之约。黄仲弢前辈折柬招便宜坊,辞之。接句容令龙子修(曜枢)函件,叔坤通谱弟也。感念亡弟,泫然泪下。

十三日晴。甚暖。景韩来久谈。饭后嗣香前辈偕无锡雷君(启中,字素安)过谈,拟延为高等教习,欲证其学识也。殷楫臣夜话。张哲夫(文濬)来执贽。河南济源县附生,直隶候补道,现充商部差委,年三十一岁。其贽《戏鱼堂法帖》全部(有明昌御鉴玺,王元美收藏印,钩拓精采,颇似宋拓),《刘石庵书札》一册(不甚真),《南庄渔隐书画册》一本(画凡八开,分请八名人图之。有戴文节一开,尤超逸),夹金表一,金珀朝珠一套,料烟壶二。

十四日阴,微雪不能掩地。细玩《南庄渔隐画册》,八人共画一题,而结撰点缀各不同,不能不推戴文节为第一,固关胸衿造诣也。北宋时尝以画取士,随意拈唐诗一句命题,而观其布局运思以定优劣,较之分题赋诗尤得神趣也。册后题咏甚多,有吾乡方元征先生、子可先生父子之作。又玩旧拓《戏鱼帖》数册,小楷以《黄庭》、《画像赞》、《破邪论》为最精。平原《祭侄稿》沉郁遒劲。余旧藏罗氏镌本与此各有胜处,若郁冈所刻《祭伯父文稿》,则风骨稍弱矣。饭后访笏斋,知与大兄皆得京察一等,大兄资浅,得此殊可喜。笏斋则光绪十七年即以一等记名道府,距今十四年仍就此途,宦途蹭蹬已极,岂人所及料哉!相与感叹久之。申刻至福州馆同人公祝杨德生四十寿,少坐即诣献廷处晚宴,以明日为献廷生日也。

十五日晴。至放生园为颐官看病,因留午饭。饭后至编书处。出城又为张汉三夫人看病。灯下看《文苑传》。

十六日晴。上再设坛祈雪。午刻至李毓如、夏植三处贺喜。入城至毛家湾祝胡云楣丈七十寿,共演剧五日,然今日则甚不相宜也。稍坐即行,至松筠庵赴丁卯年伯公局。散后又至江苏馆赴壬辰消寒局(夏闰枝及大兄作主人)。睡前看《文苑传》二卷,月色甚佳。复吕舜臣舅信,为捐官事。

十七日晴。午刻那中堂到任。未刻荣中堂到任。入署谒揖,迎送如仪。故事学士迎送立阶上,读讲编检皆在阶下,今日新科编检见余等立阶上遂亦拥挤阶上,且有不出屋门者。

编修鲁尔斌竟翻穿黑狸皮褂,此便服而兼素服也,尤为可笑。呜呼!规则荡然,无怪乎翰林院之奄无生气矣。由署出至宁波会馆,祝杨德孙四十寿,饥极饱餐面点。德孙本约晚席,余畏夜行,遂先归。过蕴和店答拜湖北解饷知县高幼怡(嵩藩)。灯下看《文苑传》五卷,七十四卷书扫数复讫,共下三百馀签,订正事实文义者十之七,校改讹误者十之三。浏览一通,于国朝文学渊源历历心目间,极为有益。传中正附所收逾一千人,不为不备,然大抵详于东南,略于西北,滇黔尤寥寥。固由东南多才,亦由边方地既辟远,士又质朴少文,不解标榜声华为何事,又无人为之提倡记载。即有朴学潜修,而名不出里闾,书不登著录,荒山老屋,湮没不彰,正不知凡几矣。此史公所以致慨于青云骥尾也。

十八日晴。卯刻至起居注恭进光绪三十年记注满汉文各二十四册,储以朱椟,舁至内阁,起居注官咸集,蟒袍貂褂以从。嘉定徐相国验收加封皮收藏大库。自岁杪至明年正月,讲官共廿馀班,由各人自认,以均劳逸,众所不愿认者则总办承其乏。归寓略憩,即诣放生园为大嫂、侄妇、二侄女诊病,各开一方。饭后赴编书处复阅进呈正本。薄暮冒风出城赴张

汉三侍御番禺馆之约,半席先行。至广和居赴吴质钦之约。

十二月十八日至内阁恭进起居注柱下存朝典,庭前序史官。貂裘殊济济,凤阁自桓桓。宝歲缄滕固(每年记注皆藏皇史宬),琼浆润笔干(记注有前序一篇。除夕保和殿筵宴,例以撰序者侍班入宴)。年年循故事,口口九回看(余自丁酉八月充讲官,至今年九次进书矣)。

十九日晴。午刻至翰林院封印,与景佩珂学士同拜印如仪,预用空白六纸。午后约同人祝坡公生日(张劭予侍郎、徐花农侍郎、何润夫副宪、翁弢夫侍读、邹咏春侍讲、吴颖芝撰文、沈子封编修、王耜云枢部、耿伯齐农部、濮云依中书、余兄孟乐),悬坡公黄州笠屐像,供以阳羡茶、广东荔支,公所嗜也。凡余所藏公之书帖皆陈诸几。同人咸衣冠肃拜。晚,围坐欢饮,夜深始散。余作长歌纪事,即仿坡公诗笔。子封丈盛誉之。余亦颇自负布局、构思、用笔俱中律法,无一语妄下,所谓得失寸心知也。梅叟携新得诗画册,乃嘉庆癸亥十二月十九日翁覃溪、杨蓉裳、陈云伯诸诗人集何兰士先生方雪斋中祝东坡生日,拈李委南飞鹤曲中语分体赋诗,而朱野云先生(鹤年)为之图,覃溪先生代署款,距今岁一百零三年。展阅一通,承平士大夫安乐风流,有足令人神往者。余亦拟倩人绘图,以拙诗为之引,遍征题咏,继先辈芳徽,亦使后人见吾辈尚能作此冷生活耳。今日循俗例掸尘。

二十日晴。甚暖。高幼怡、梅小峰来谈。入城贺二陆升官喜,吊杨太夫人丧,诣放生园陪媒(翁、余二君)。灯下写诗卷贻子封丈。接宝襄来禀。看《南宋杂事诗》厉樊榭、赵功千各一卷,七人分咏各一百首,征引书目多至六百种。南宋以后笔记说部略备,南渡百馀年,大而朝章国故,贤奸臧否,小而雅谈轶事,里巷风俗,无不赅载,读之可以涤俗肠,作诗料,助谈资。

二十一日七点钟,睡眼矇陇,闻惊呼大兄处火起,狂骇而起,手颤齿击,几不能着衣裤,踉跄下床,则大兄已赤足披皮衣而来。少迟,大嫂率侄妇、二侄女、幼稚,颠顿扶挈入门,上无皮衣下无裙,小孩有赤体裹被者,相与抱头痛哭。余睹斯惨状,泪涌如泉,急检衣分衣之。出户东望,黑烟如墨,上腾霄汉。询知火自前厅起,蠢仆以煤油浇洋炉煤,取其速燃,火焰直走烟囱,焚喜棚,风驰电行,顷刻全棚俱火,飞渡后院喜棚,全宅房屋遂俱在火焰之中。其时大兄甫起,急促大嫂下床,挟诸孩犯火夺门而出,检点人数,不见小孙女聚宝及其乳妈,小车夫刘姓翻墙入,良久,乃从烟焰中越墙出,阖家人口幸无恙。余疾驰往视,则三层数十间屋皆付一炬矣。伤哉!伤哉!此次之灾,固由失于防卫,然协巡局亦不得辞其责。向来五城水会闻警立时鸣锣驰赴,手携长竿铁钩铁叉,先跃上屋,或拽棚或拆墙,以断火路。盖已焚者不能施救,全力顾未焚之地,以绝蔓延而保完善,其水龙激筒亦全力濡湿未焚之屋,使火不旁炎,法至善也。今协巡兵队闻警乃骑马携洋枪而来,围定鹄立,名为防抢,端视火之四射而不为计,且并本宅人之欲入而携物者亦一律禁之。又,向来水会救火,无不争功邀赏,故踊跃异常,今因五城改为工巡局,素不拊循而更攘其权利,遂致各存意见,观望不前,以致前后数十楹,无一草一木能逃火劫。若在一年以前,后院之棚速卸,则后层决不延烧,即使措手不及,箱笼等件必有获全者,决不能如是之荡然泯然也。此真可为痛哭者矣!惊魂稍定,亲友慰问者络绎而来,群议停办喜事。余力主仍用明日吉期,唯改赘为娶,盖此时仓猝将事,但求典礼无阙,其他俱可从省,一经展缓另择,则繁文俗例种种拘牵,赠嫁置奁种种烦费,决不能轻于举办,大兄亦无此力量矣。议既定,亲友咸赞成。于是云依回江宁馆料理,而弢哥助之,此间则大兄概不过问,余独力主持,而嫂嫂及适吴氏二妹助大嫂,釆涧料理应用各件,或添补或借用,半日半夜居然就绪。夜间,大兄处全眷俱住余处,纵横合并,房房皆满,一门之内约有八十馀人。余惊痛不能安眠。

二十二日晴。午刻祭祖。未刻彩轿到门,新婿奠雁亲迎。申初刻新人发轿,采涧婆媳送亲,看其吃和合饭始返。两小无猜,大嫂之心稍快。一日贺客来者三百八十八人,余一人周旋其际,大兄则晨起即袱被移居对门江阴馆,闭门愁泣而已。贺客闻喜事之仍举也,佥赞叹以为难能之事。犹忆戊戌年,二侄女过定,大兄卧病甚危,余代作主人。此次则大礼垂举而变,仍余作主人,亦事之至奇者。夜卧惫甚。

二十三日阴。午刻遣轿迎新婿夫妇回门,未刻见礼,内外各设一席。吉礼告成,我心颇畅。大兄嫂虽遭奇劫,而心愿则了矣。傍晚飘雪。杨朗轩见顾,阍人以余体疲谢客,因至笏斋处。余闻之追踪而往,谈良久冒雪而归,洒洒纷纷居然祥霙下沛矣。朗轩以大兄穷困,代告贷于亲友,得银六百两,稍助衣食急需,良友热肠,可感可感!得缪恒莽代州信并件。

二十四日晴。屋上积雪逾二寸矣。为大兄集款二千金,在恒裕立折。南中电汇千金,其馀则出自朱子文、杨朗轩、屠雨航、孟庆斋(大德通管事)及余也。劳碌三日,今日始得稍息。笏斋、云依、次淮、盂延相继来谈。大嫂掘检火场,唯金器无损,馀则毁变不复成件矣。接季申四兄并件。

大兄所居放生园灾,资储荡尽,诗以慰之何事吾兄遭数忌,顿教烈焰起青庐。方吟韩国盈门句,遽续参元失火书。席卷劫难逃幕燕,蔓延殃未及池鱼。眼前长物存何许,唯有中衣是烬馀。

顷刻全灰数十楹,从知人力不能争。可怜战战兢兢日,难厌譆譆出出声。曲突徙薪诚失算,覆巢罄室太无情。劝兄莫下穷途泪,剥复乘除数自平。

廿五日阴,微雪。大兄看定莲花寺湾屋,函致孙景辀世兄定议,乃已为蜀人傅学渊吏部所先得。因访子厚,同访学渊,请其见让,学渊慨然允之。午后拟约梅叟、笏斋登西爽阁赏雪,适杨朗轩来谈,笏斋、大兄踵至,遂辍清游。

廿六日晴。出门谢客,并为善卿、命三诊疾。

廿七日阴。写对。

廿九日阴。大兄迁居,衣冠往视。祝花农前辈生日。入西城至凤石师处拜年。出城至橘农、汉三两处诊疾。晚,梅叟备内外两席,携尊在大兄处解闷,其意可感。席间邓咏春前辈出示所作东坡生日祝文。文末系以迎神、送神两歌,曲折沉郁,别开生面。满汉讲官二十人公函启两掌院,为起居注请款二百金,寿州师如数允拨。起居注向无办公经费,全仗同僚之简学试差者捐助,如科分团费例不足,则总办赔垫,以私款付公费,沿习百年,最不可解。

今科举既罢,并捐项而无之。余乃纠合同官,创为此请,始得正其事云。

大兄移居莲花寺湾,梅叟携酒肴以落之。赋此志谢果然家具少于车(“家具少于车”,前人成句也),西马塍坊偶结庐(南宋宋伯仁马塍稿嘉熙丁酉五月寓京遭燕,侨房西马塍,有寓西马塍诗)。寺近莲花当谷口(屋正当三巷交会之冲),香熏柏子及春初。清尊腊雪劳斟酌,往事灾星仗祓除。我已难酬良友惠,加餐兄意更何如。

三十日阴。广东县丞黎(丙燊)来见。诣庆王振贝子府,伦贝子府,昆、孙、王三师处拜年。入东城出西城回寓少憩,复至五叔、岳母及大兄处辞岁。晚,悬神影迎先。有帖客介罗景湘舍人以东坡书小楷《金刚经》帖求售。有郭兰石、何子贞两先生、翁松禅师相三跋。

师相断为确是宋拓无疑。余细审纸墨自是五百年前物。坡公小楷本不多见,此经寓谨严于排

宕,蹙寻丈于寸分,真无上上神品,为世间罕见之本。余见之狂喜,托景湘议价(索价一百五十金)。又,明拓坡书残帖(有宜春帖子及少陵“背郭堂成”诗跋),锋颖进露,钩拓精工,下墨迹一等两种,共以五十八金得之。从此澄斋案头当推此经为弁冕。岂坡仙鉴余十九日致祝之诚,特饷兹神物以酬余之长歌乎?一年尽日获此奇珍,光阴为不虚矣。亥刻接灶神。子刻焚香谢天。

除夕祀先迎灶入新年,红烛双双照绮筵。九十光阴行及半,岁时景物略如前。喜从竹舍添孙笋,幸免廛商谒子钱(山谷诗“恼乱邻翁谒子钱”)。墙外讙哗门内笑,独呵冻砚拂吟笺。

题新得宋拓苏书小楷金刚经后十九日余约同志十二人,于澄斋祝东坡先生生日,曾作长歌纪其事。越十日,遂获斯帖。岂物聚于所好,求之专则得之奇耶?抑先生英灵默相,有以相报耶?黄柑丹荔祝千秋,曾作长歌纪胜游。鉴我诚心能独到,祝兹神物俨相酬。金钱易致机难遇(七字景湘书中语),翠墨如新字欲浮。便散华香绕斋舫(“以诸华香而散其处”,经中语也),定看宝气烛琼楼。

男惠按:先府君于祝东坡生日,年必有诗,均见集中,而尤推是年及辛亥之两七古为平生得意之作。唯此诗竟佚而不传。以意揣之,距祭辰仅两日,孟乐先伯京宅即遭回禄之灾,旋又匆举二妹婚礼,人事扰攘,不及另录副稿,在座诸丈均久下世,后嗣同遘世变,流离转徙,更难遇合。时越四十馀年,竟无从问讯,思之万分悚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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