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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时燕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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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时燕婉

中华民国四十三年三月,佘氏爱珍(原汪伪南京政府中吴四宝之妻,编者注)来归我家。而她却说,你有你的地位,我也有我的地位,两人仍旧只当是姊弟罢,此言我後来笑她,但她仍不认输。爱珍是上海解放前不久保释出狱,飞到香港,住香港两年,转来日本,与我遂成夫妇。要说不好,当然是我不好,我对她到底存着什麽心思,说真也真,说假也假。而她亦起先没有把事情来想想好。到今两人看着看着又欢喜起来,我道:原来有缘的只是有缘,爱珍却道:我与你是冤。

大凡女人一从了男人,她当即把两人的新的身世肯定,但爱珍的肯定中另有她的才气飞扬,所以不使我想到对她的责任,与她所以能如天地同寿。

婚後头两年里,我想到她的有些地方就要生气,毒言毒语说她,说她与我称不得知心,如昔年说玉凤。而她不像玉凤,她听了不当一回事。本来做了夫妻还有什麽知心不知心,岂不是无话找话?中国民间旧时姻媒,单凭媒妁之言,连未见过一面,成了夫妇,才是日新月异,两人无有不好。这种地方爱珍比我更是大人。

至今我与爱珍,两人是一条性命,饶是这样,亦两人天天在一起就未免要有口角之争,一点不为什麽,只为我生来是个叛逆之人。而且我总是对於好人好东西叛逆。

我从廿几岁至今,走走路心有所思,常会自言自语,说出一个“杀”字。我原来也很多地方像黄巢。在日本坐电车,我每每把车票在手里捏皱了,因为心热、不安静之故。在家里我是每每迹近无聊,无事只管会叫:“爱珍呀!爱珍呀!”爱珍又要做事,又要答应。我道:“我的老婆老了,我心里有想要掉新鲜的意思。”爱珍笑道:“呵呵,你的良心这样坏,自己都招了。”又道:“只要你有这个胆。”爱珍在厨下,我站在门槛上,嘴里还念:“我与你又无记认,又无媒证,要赖赖掉也容易。”爱珍道:“你敢再说一遍。”我就再说一遍,爱珍笑了。我又几次三番说要做和尚去,自己亦不知是真心抑是假话,爱珍却道:“好啊,你拣定日子,我送你上寺庙。”惟一回我说:“我想想做人无趣。”竟连自己听了亦疑心是真话,爱珍在吃饭的人,当即放下碗筷,泪如雨下,曰:“你这样说,那麽我做人为何?”我赶忙安慰她。又平时说话之间,提到生死,她道:“你若有个短长,爱珍也跟了你去了。”

原来夫妻顽皮也是我们,但若真有个风吹草动,便回护之情,即刻天地皆正。昔人诗:“身留一剑答君王”,一样亦以答朋友,亦以答夫妻。

爱珍原也不听我的话,而她的不听话,也许还比顺从更好。昔年她在上海,抗战胜利前一年,我即告诉她要准备逃难,但是她为人上惯了,她的风度如山如河,看事情皆出之以平静。

爱珍的前夫吴四宝是南通人,他的父亲在上海成都路开老虎灶卖白滚水,弄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收的钱都投入毛竹筒里,朝夜三场忙头里只听见豁朗朗一片声钱响,四宝从小就调皮,他来帮手脚,揩油得十分文钱就去逛城隍庙。彼时的物价,两文钱吃得一碗油豆腐细粉,有十文钱可以吃几式点心,还看了西洋镜。不久父亲去世,哥嫂要分家,四宝却什麽都不要,他有一位出嫁的姊姊出来讲公话,总算代他争回了一些东西,而他亦不在其意。他姊夫带他在跑马厅牵马,姊夫是大马伙,他做小马伙,後来他给一个英国人开汽车。

天下惟有做白相人不是可以学得来的,做得出做不出,不知要经过多少场鸿门宴。秦舞陽年十三,白昼杀人於市,人莫敢近,四宝初起时亦正当这样的年纪,但他不过是白昼游於市上,心思热,爱管人家的闲事。原来英雄美人的亦不过是闲愁,王者之兴亦不过是爱管闲是非,乃至释迦渡人,唐僧取经,亦皆不过是这样的心思热。他又出落得好一条大汉,几次三番把租界巡捕抛到河里去,後来捕房反为来与他结交 了。他十六岁,就领得租界的护照,佩带手槍,提起马立司小四宝,人人皆知。

前辈大白相人黄金荣,是当租界捕房的探员出身,惟他却有气概,像郓城县押司宋江 的行事。杜月笙是称水果出身,继承黄金荣做青帮老头子。他们虽然结托中国民间,但是着重还在租界当局,不过把两方面的意思圆转沟通了。要到吴四宝,才不买租界的账,他结托中国民间,以与祖界当局分庭抗礼,亦非合作,亦非对立,而要说合作,也是合作的,要说对立,也是对立的,总之大丈夫处世接物,自然响响亮亮。这等於潜移的租界革命,而与之廓然相忘。中国人是特有一种与世相忘,如辛亥起义,是与革命相忘,又如八年抗战,是有一种岁月相忘,乃至敌我相忘,彼时上海民间与租界亦有这样的一种相忘。

吴四宝是青帮,拜小阿荣做先生,但四宝也不靠投门墙出身。国民革命军北伐後,上海是杜月笙当令,惟有四宝,除非杜先生叫他,他才到杜公馆,他自己总不凑上去。他不喜杜公馆一班白鼻头军师与二爷们。四宝於在上的人皆不去趋奉,惟人家叫着他时,他总谦恭,执晚辈之礼。我不投人,人来投我,这就是志气。四宝自有他的一班结拜弟兄与学生子。

四宝二十几岁,给那英国人开车的时候,娶妻生子,雇的一个奶妈却为贪图一副金镯头,放火把那婴孩烧死了,四宝虽觉事迹可疑,他倒亦不难为那奶妈。上海人闲常说起吴四宝,只当是怎样厉害的一个人,焉知是看看他豁了边。他的忠厚是本色,还有他逢到像这样的事情,会忽然洒脱如同天意,他这就不是个不胜其情的人。所以四宝还有他的静。

後来四宝离开那英国人,另外立起场面,两三年中,正在顺风头上,但是又焉知发生了人命。事情是他那前妻不贞,他不该说了一句愤激话,有个学生子就去闯祸,把那男人劈杀了,为此四宝到北方避风头。他只宝贵一个女儿,还只六七岁,他带了走,把上海家里的东西交 托阿嫂保管。他在北方凡六年,先在山东督军张宗昌那里投军,後来国民革命军北伐,他加入白崇禧的部队打到北京,都是当的机器脚踏车队队长。当时他拍许多照相,穿的老棉袄,完全是大兵,却也到处结交 得有朋友,拜把得有弟兄。

经过北伐,四宝想官司的事总也事过境迁了,他才带了女儿回上海。是年他三十九岁,去时是三十三,正应了看相算命人说的三十三,乱刀斩。他就是这番回来,与爱珍结了婚。当初多少箱子衣裳及吃用之物,一家一当都交 托阿嫂,那嫂子有本事六年工夫把他都拿光。但是这也罢了。後来四宝好了,那嫂子仍来求他照应,一个人本来靠要心重是好不了的。我问爱珍:彼时四宝又得新做人家,即刻手面阔绰,他从北方回来倒是有钱?爱珍道:是靠朋友,白相人走(www.dongdui.net)到哪里要带钱,就不是白相人了。四宝有高卿宝这班朋友,还有谢葆生,是四宝小马伙时的伙伴,後来开浴场,开丽都跳舞厅,四宝帮他好多忙的。他们最爱结拜弟兄,四宝是大哥。

可是上海人都知道吴四宝回来了,这样就生出是非。美人有笙歌簇拥,老爷出巡,有鸣锣喝道,白相人不用笙歌,不用打锣鸣鞭放铳,单是铮铮男儿本色,亦所到之处,惊动万人。彼时就有租界的探长捕头来讲斤头,为四宝的人命官司未结。爱珍当下答应出一万银圆了事,捕房的人见对手是女人,答应得爽脆反为错了,必要一万二千圆。爱珍道:“这是你们不漂亮了!”她就一个钱不给,宁可打官司,也不塞狗洞。

她叫四宝藏起来,一切她出面,宁可把钱去好了苦主。苦主觉得事情已隔多年,且死者原亦有错,今对方既已如此说了,於死者亦有交代,於生者亦有了安排,且见这位吴太太说话行事这样漂亮,只觉万事应当是这样了结的,就依言上租界会审公堂去告,追吴四宝到案,却由苦主当官指证姓名虽同,不是此人,就此销了案。爱珍这里就倒转来告探长与捕头拆梢,得法官当庭断结,永绝後患。

因这一番,捕房那班人提起吴四宝的女人,个个领了盆。原来白相人的处事,无非是个待人之道,譬如处理这件事情的方法,即只在於如何待苦主,如何待捕房那班人。除了待人之外,不能还有处理事件的方法。

至於四宝看重爱珍,那也不只因为佩服这一桩。爱珍凡百人事上头皆明亮公平。四宝逢有学生子打架来告诉,他先入为主,先来告诉的便宜,後来告诉的吃亏,几次都是爱珍来摆正。起先四宝还气冲冲的不以为然,但是後来变得他总叫学生子:“你去与师娘说去。”白相人本来好汉不听妇人之言,四宝却凡事听爱珍,没有一点不自然,因为他是真的白相人,所以本色。四宝不识字,从爱珍学起来,吴云甫三字他签名来得个等样。每天早晨还在床 上,他先看报,由爱珍解说给他听,然後他下楼去,就当着学生子及来客逞能,讲起本埠外埠今天有些什麽新闻,头头是道,大家都佩服先生明亮。自从讨了师娘,果然是锦上添花,人前显贵。

四宝与爱珍新做人家,住在环龙路一条弄堂里,那弄堂的风水又好,年向又利,住过的几家如陈果夫等都兴旺,吴家亦好像火发。有个曹聋云会看风水,吴家一直相信他。战前的钱,四宝为人家了事情,进出多是万数,他的人情又大,手面又阔,一年里头,单是四时八节的送礼,就够开销有得多。惟有师娘总是体恤人心,见有学生子或亲友境况艰难的,收了他的礼,宁可加倍塞钱给他。四宝是今天有了进账,就给妻买了衣料首饰回家来,把余钱也如数都交 给了妻。爱珍手里,钱财银子着实经经过,一生旺夫旺财之相。她到英商汇丰银行提取十万元,当时被招待到经理室奉茶点款,真是现代上海大人家的人,她才年纪三十出头,腰身极细,向来清素打扮,穿高跟鞋,有时与四宝及一班朋友从静安寺路步行到外滩,走路还胜过男人。

吴家如此豪阔,还在跑马厅自己辖有马,此外好开不开,开着一爿理发店,虽然不靠此为生,亦是对於人世生计事情的至心在意。好像《龙凤锁》里金凤姑娘的豆腐店,《游龙戏凤》里李凤姐的酒饭店,四宝夫妇亦与街坊小家小户是同淘伴。店里的师傅都是扬州人,爱珍也帮同照看,自己做雪花膏,做凡士林,着实有兴致。还做痧药水,每年夏天发到乡下去普施赠送,只觉上海的夏天,四处乡下的夏天,都有人意如新,如浴後轻衫纤缕见肌肤,闻得见汗香。

那痧药水,取名施道世,近似施德之济众水,为此被控诉,结果也官司还是这边赢。对方请的律师是名律师,这里早晨先去电话,叫他识相就不要出庭。他不领盆。等他从法庭出来,六月天纺绸长衫,油纸折扇,正要上汽车,忽一人手拎西瓜往他头上一阖,粪汁淋了他一头一脸,逃都来不及。不是那瘪三逃,是那名律师尴尬得逃都来不及。等他到家,又去电话问他味道好麽,他夹起尾巴不敢再作声。这律师其後於战时也来吴家走动,有时打牌,爱珍想起前事忍不住要笑,但是他并不知。白相人做出来的事就是动不动又顽皮,只不作兴下流,所以上得台盘。

却说战前四宝夫妇本来日子过得像神仙,春夏秋冬像个春夏秋冬,过年过节像个过年过节,上海凡有新鲜东西上市,总是吴家先穿着吃用。这份人家的喜气是人来客去不断,各码头都有朋友。帮会里的白相人有道是三分钱游得十八省,凡到一个码头,你只要上茶楼,把茶壶茶杯依照一种摆法,自会得有人走过来动问,问你斫何山之柴,饮何江 之水这一类的隐话,对答无错,他即会与你依辈份见礼,留你一宿两餐,赠你此去到下一码头的盘缠。小角色尚且如此,何况吴四宝。他每年清明去南通上坟,从京沪铁路乘火车,过江 过坝搭船,一路都有学生子与弟兄淘等候接送,张宴高会。到得南通,故乡是故乡,父老子弟各各有好语,大家都得到他的好处。南通街有四宝的姊姊家,常来上海走动,到时到节送来南通的吐铁、银丝鱼、柿饼,还有是学生子送的。这些东西,爱珍都亲自点检,喜爱其有故乡的好意思,遂觉这里在上海住家亦是有根蒂,有花有叶的了。

爱珍也同四宝去上坟过。有爱珍一淘,光景又自不同,南通人夹道纵观,真所谓三月上坟看姣姣。《汉书》里李膺与郭林宗同舟,岸上来送者望之如天上人,也不必像李膺郭林宗的道德文章,却是人世寻常皆可以有这样的风光。他们大家都留心看这夫妇两个,女的怎样待男,男的怎样待女,这样的天上人,却又只是人世的礼义之人。爱珍是好比“小乔初嫁了”,来到这里是丈夫的根苗之地,不觉的对他更加爱惜,更加安心了。四宝是得意自己的家主婆,双双回来上坟,谒祠堂,会亲友,好像今天才发现爱珍是他的妻,时时刻刻照顾她,克尽男家新妇之礼。上坟去的阡陌上,上坟回来亲友的华堂张宴,皆只为这春风牡丹人。四宝说与爱珍:“回南通上坟,我一辈总不脱班,但後辈怕没有这样虔心,我与你百年之後即葬在上海,也为子孙近便。”他今正当极盛之时,却怎麽就与爱珍说起死则同穴之事来?他的意思我晓得,是像古人说的:

罗衣起舞乱桃李,仍指南山松柏心。

但是古人好像并没有这样现成的句子,倒是我不知不觉杜撰出来的。

白相人的富贵荣华,是人爵而亦是天爵,非官非商,而自有福禄寿三星来照临,喜气如水。吴四宝夫妇是这样的无懮无虑,十分知足。这里叫人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其中男女耕作,黄发垂髫,并恰然自乐,民国世界的上海亦依然好比是这样。

中日战争才起,东南迅即沦陷。四宝有个结拜弟兄陈光宗在湖南当师长,调来防守钱塘江 。他与四宝顶要好,发下来的饷银都托四宝采办军需,四宝都是自己开汽车赴沪杭公路送去。及後撤退,要四宝跟去,四宝不去。那陈师长是因撤退时炸毁了钱塘江 铁桥,被蒋委员长下手令槍毙了。

四宝在上海参加汪精卫的“和平运动”,七十六号奉丁默邨、李士群为头,初时主体却是四宝夫妇,所以陽气泼辣。四宝当警卫大队长,内里都是爱珍管事,那些卫士都怕吴太太,见了她个个乐於听命。无论七十六号的队长处长课长,上至丁李周佛海,旁及沪杭宁一带军队的司令官,如丁锡山程万里等师长,皆叫爱珍做大嫂或大阿姐。外头上海有身家财产之人,皆晓得这位吴太太重人情面子,做事漂亮。

彼时汪精卫刚到上海,尚未在南京成立政府,重庆的人就来暗杀这边,这边七十六号亦袭击那边。第一次打《导报》,第二次打《大美晚报》,吴太太都同道去,因为说有女人可以顺经。吴太太一次还到丽都舞厅去踪迹对方的暗杀分子,她做这些,那里晓得利害,而宁只是青春的顽皮。她的眼睛最尖,只要看过照片,或说了有什麽标记,她总不会失瞥或弄错人。李士群每赞赏说:“吴太太不做特工,还比受过特工训练的有本领。”但她只如《三笑姻缘》里的秋香,一个人被她在何处见过,她总记得起来,好厉害的一对俊眼。《诗经》里的“美目盼兮”,想不到原来亦是这样厉害的。

吴太太有一次真惊险。租界巡捕因误会冲突,向她的坐车开排槍射击,她随带的一个学生子保镖被弹而死,而她竟安然无恙。这事的起因还是林之江 他们闯的祸。七十六号这班人坐汽车带手槍过租界,巡捕来查,他叫巡捕上车同到捕房去讲,焉知是开到林之江 家里,给那巡捕结结实实的吃了一顿生活才释放。又或者是在钢甲保险汽车上通了电流,故意引惹巡捕上来喝令停车,用手来开车门要盘问,被电流一弹弹得老远,跌倒在地,等爬起来要开槍,那汽车已开走不见了。所以这回对吴太太的坐车如临大敌。

吴太太那天是出去看医生,还做头发。车子开到静安寺路大西路口,那里有英租界的巡捕堆叠沙袋为堡垒,盘查往来行人,上来喝令停车,要查手槍护照。吴太太叫保镖把槍交 出,等回不怕捕房不送还。保镖不肯,说先生派我跟师娘为何事,槍被缴去,还有面子?正在争持,岂知那巡捕手里的槍就一声响,打着了保镖。吴太太看得分明,他倒是走火,并非存心。说时迟,那时快,保镖只叫得一声师娘,“叭!”的还过去一槍,那巡捕就倒在车轮边马路上死了,保镖是死在车上前座。当即别的巡捕都赶来向着汽车开槍,随後捕房出动应援的大队也赶到,一时槍弹如雨。

爱珍此时倒反神志清静。从前一二八之役,十九路军在上海抗战,虹口流弹乱飞,她的母亲说过,一个人只要心思正,子弹会来避人。爱珍想今生没有做过坏事,今天如要死於非命,那是前世的事。她坐汽车里端然不动,玻璃的碎片飞溅得她一身,她怕飞着眼睛,用手掩住脸。

这时却听见英国巡捕的一个头脑在说,车里是个妇人呢,想必已经死了,命令停止射击,他走近来看,却见是吴太太好好的坐在车里。当下正欲说话,却见沪西那边尘头起处,七十六号的大队人马赶来,是刚才有人看见回去报告,林之江 一班狠将听说大嫂被人欺负,连机关槍都背下来,这边巡捕一见也紧张起来,两边展开阵势,要放排槍机关槍冲杀。吴太太赶快下得车来,扬手向自己人那边叫:“不可开槍,不然乱槍真要打死我了。你们把槍都缴给巡捕,这不是动打手的事,有外交 可以讲。”众人依言,簇拥得吴太太回来。

四宝一见妻子无事回家来,赶快叫人去普善山庄施棺材二百具,一面在堂前点香烛谢神佛祖宗荫佑。一时四亲八眷,弟兄淘里与学生子都赶来慰问,看见吴太太的坐车弹痕如蜂窠,人竟会无恙,大家惊奇不置。就有沈小姐与弟媳妇及过房女儿等围随着吴太太,帮她整发换衣,把头发打开一抖散,豁朗朗都是玻璃层,大衣袋里一颗子弹,更不知是怎样进去的。此时偌大的吴公馆,黑压压的都是亲友与家人,连到没有隙地,吴太太且是不要休息,她两大碗饭一吃,只顾说刚才的情景。她的精神又好,说话的声音又响。她是正当人生得意的极盛期,便怎样的惊险也都成了是能乾,是庆幸,得千人赞叹,万人倾听。

然後捕房亦派人来慰问。吴太太到工部局向那英国人政治部长大闹,必要工部局赔偿汽车,保镖与那巡捕一命对一命死了,但是保镖的出丧要在租界通过,由捕房致祭,以为谢罪。工部局只可一一答应,从此七十六号的人可以带武器过租界了。

翌年四宝做四十九晋一生日,与吴太太的生日,并在一起,摆酒唱戏做堂会三天,京戏荀慧生、麒麟童,越剧傅全香、姚水娟,及申曲的名角都到,酒席总有几百桌。正当三月初,爱珍穿一件酱色的旗袍,胸襟佩一朵牡丹花,她的人就像春风牡丹,刚开到八分,没有遮拦,而自然含蓄不尽。她首饰亦不多戴,只带一只钻戒,二十克拉。华堂张宴,她来到人前那股风头谁亦不及。别人的富贵多是限於一格,惟有吴家的是上自王侯将相,下至负贩走卒的人世风光无际。

四宝夫妇待李士群夫妇要算得尽心。李士群的太太叶吉卿样样都要她为能,样样都要她为先,吴太太都让让她。不为怕她,不为有所贪图,而只为世人有各式各样,吴太太待人,好比是江 河之水曲折贴地而流,却也不觉得自己有何委屈难伸,做人本来是要这样才有深意。饶是这样,李太太还要妒忌,因为无论李士群有怎样的权力,叶吉卿亦妻以夫贵,总比不得吴四宝夫妇在上海人头上的风光。吴太太待李士群,亦像待李太太的贴心贴意,士群凡托她做一桩什麽事,她都爽爽气气,切实有信义。故此李士群非常看重她,况且士群也要算得是个英雄,他倒真是欢喜吴太太的。可是爱珍这个人依然好像她十七八岁时的一片光明迷离 ,着不得男女之爱,而且她调皮,看见不对会得脱身。亦因她待士群的亲情敬意,正能克邪。

後年李士群毒杀吴四宝,像赵匡胤天下成了,就来斩郑子明。一次潘三省做生日,摆酒做戏,陈公博周佛海丁李等都到,丁默邨上戏台扮吕布,唱了《白门楼》,必要吴太太也上台,吴太太就演了《贺後骂殿》,李士群在台下看了,有动於心,与人说吴太太真厉害,她还骂人。而我倒是想起了白蛇娘娘与法海之事,那法海和尚只为盗憎主人,物恶其上,佘爱珍好像白蛇娘娘的妖气,李士群可是虽有天兵天将亦无意思,上海人头上的风光还是於他无份。爱珍这样强烈的人,四宝会遭此大变,她当下像孟姜女哭万杞梁,险不哭倒了长城,但是她能忍。

爱珍自此只是无思无虑,无懮无愁的过日子,学起唱京戏。她是唱小生,起四郎探母里的杨宗保。小生的嗓子似生似旦,是年轻人初初男女分界,使人不觉得他的富贵,而只觉得他的清华,不觉得他的权力,而只觉得他的英气。众人都惊异,吴太太怎麽初学就唱得这样好法。

那时吴太太也有个男朋友,是在重庆系银行做事的。常买衣料送吴太太,他上写字间落写字间,行动都打电话报告,三日两朝来吴公馆。那人是有太太的,那太太也是爱珍的女友,明知是不可能的,连握手都没有过,吴太太却也心喜,一种私情,仿佛只是晨起梳妆好了,自己身上的一股香气。她就索性只是糊里糊涂游玩过日子,南京镇江 她都去玩了。

她也到过南京丹凤街石婆婆巷来看我。那时我家里可是简单得像中学教员的一样,记得是春天,忽一日下午吴太太带了她的女侍从沈小姐来到,我又喜欢,又敬重,只觉得这样的客厅与她诸般不宜,连没有留她多坐一回。镇江 是吴太太有学生子在当地方官,接师娘在他家里住了两日,镇江 的风俗大约像苏州,早晨莲子桂圆白木耳燕窝,点心要上好几道。午饭有一种银丝鱼,透明如水。爱珍是丈夫在时享丈夫的福,丈夫不在了亦还有本身之福。

彼时吴太太这样糊里糊涂过的日子,好比李白的《乌栖曲》: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壶金剑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 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这首诗虽然是戒荒婬,却与“山中无甲子”一样,有悠悠人世,千秋万岁之感。

而後来是不知何年代,忽然抗战胜利了。重庆的人回来办汉奸,把她也下狱,抄没财产。

吴太太获释到香港,头年住在李小宝家。是九龙广东街店面房子,楼下开上海百货公司,都是小宝的一班阿侄外甥在管账。小宝夫妇叫吴太太继娘,亲热义气的不得了。

李小宝原是上海白相人,在香港仍乾他白相人的营生,虽然此地不比在上海,并无根底财产,亦名气好像火发的烘烘响。他极爱朋友,凡朋友开口,他送钱来得个快。他就是糊涂,人家来与他商量什麽,他都答“好呀!”不去考虑这件事的轻重大小,行得行不得,连继娘在旁看着也要气他。他是重情面,不能拒却,且他是个无思无虑,天坍下来当棉被盖的人。在他看来,天下无阻难之事,样样东西都崭新,惟有要他拒却,说一声不好,这才是最最为难。他也是南人北相,生得长大,他的头脸是虎形,虎眉高吊,虎口咧开,笑眯眯的带点滑稽。

小宝的女人名叫蓉然,比小宝小十五岁,继娘叫她小妹妹。生得高个子,奥凸脸,歌星周璇与简太太也是奥凸脸,所以拍起照相来都上照。小妹妹心思好,就只性子急,不大会理事情,顶会买东西,不晓得心疼钱,自己开汽车请继娘去浅水湾吃海鲜,到海边游泳场赶热闹。还有是去青山。她自己无事,夜里开汽车摆渡到皇後道去听唱申傩。她还是旧式脑筋,妇人以丈夫为天,世界就都安定,她有小宝这个丈夫,况又她比丈夫年纪小,落得凡事有丈夫作主,她连趁丈夫在风头上,私蓄一点钱下来亦不会。她待继娘,还比亲生的女儿孝顺,待堃生就好比嫡亲姊弟,惟对咪咪她着实吃醋。妇人本来是像小宝女人的只要敬重丈夫,孝顺继娘就好,不必显能的。後年小宝在日本出了事情,在狱三年,他太太在香港澳门,钱没有钱,苦得不得了,然而好像京戏里的正旦落难,苦得有情有义,到底被她等着了丈夫释放回来。女子无才便是德,有爷娘有丈夫,她是不需要才,她的人生就好像一袭新衣珍藏在箱子里,一旦有事拿出来穿,都是新的。妇人无才是元气保存,男人如宝刀易折,存亡续绝时要靠妇人,她第一不可因平时的才乾把人生先来疲败用旧了。

翌年吴太太自要搬到加宁公寓,小宝按月送去开销港币一千元,蓉然仍晨昏去定省,看需要什麽就买了送过来。她自己爱的就是穿衣,见有好料子要剪,总先拣继娘所喜欢,买了给继娘的,然後买给她自己的。她的待人就是心思真。吴太太五十岁生日,就是小宝夫妇在香港给她做的,摆酒开戏,还有邓 国庆也来变戏法给师娘上寿,邓 国庆原是吴四宝的学生子,带了一副班底刚在南洋出演魔术後回港。吴太太在香港还有若乾学生与过房女儿,过房女儿中有的还着实得法,小宝又有他新收的一班学生子,此外逃到香港来的上海帮中有钱人,谁不知道吴太太,而且李小宝在香港吃得开,他们就都来凑热闹,依照辈份,纷纷磕头拜寿,作揖道喜,礼堂上福禄寿三星高照,龙凤烛高烧,照着正中红缎子上缀的金纸大寿字,今天的吴太太依然是人上之人。

第三年,小宝必要租了半山房子,请继娘去住,房租就要港币一千三百元,而且那边的房子也不回掉,你想要多少开销。白相人就是讲阔,尤其小宝,他也不知人事艰难,他也不知物力艰难,不管他是小时贫穷,靠奋斗靠运气才有今天的,这种不知艰难其实是他的元气。人的元气若能如天,天即是不知人事与物力的艰难的。抗战胜利之後,小宝也逃过难,其後且在日本吃过官司,他都精神上不受打击,没有一点疲倦萎靡,脾气也终是不改,叫人拿他无法。彼时尽管有继娘在旁提醒他,教他要有个分寸,有些事代他回断了,但是也无用。吴太太且也不想如此,因为做人是各人自做的,小宝又不是三岁两岁,所以还是另外住开清爽。

小宝夫妇当然孝敬吴太太,而亦是吴太太待他们好。吴太太来香港时多少带有一点首饰,卖了将款子就帮助小宝,起初小宝也是没有什麽钱的。拿钱帮忙,容易弄到感激而不欢喜,要像吴太太与小宝夫妇的感激欢喜,真也难得。吴太太拿钱帮小宝,小宝夫妇亦送来吴太太的开销,且买东西来孝敬,若要算起来,无形中有一种两不吃亏,虽然吴太太还给的多些,所以都不是无功受禄。好比张爱玲,我与她为夫妇一场,钱上头我先给她用的与她後来给我用的,差不多是平打平,虽然她给我的还稍许多些,当然两人都没有计算到这个,却仿佛是天意。吴太太与小宝夫妇的来去,双方都是有人情华丽。所以亦是白相人最晓得,那一边都不可以有德色,若有德色,那就是不写意了。

吴太太在香港三年,仍是打打牌,百无心事,过的日子如花如水。这里也有一班太太小姐们你抢我夺的只要与她在一淘,喜爱她烧的小菜,喜爱她的人华丽爽气。简太太从美国回来过香港,与吴太太相叙,她不喜住在美国。

却说吴太太到香港的翌年春天,我也到香港。我一听说吴太太就在广东街,当晚去访她,好像不知有多少话要说,见李小宝那里人多,我要她去到我住的旅馆里看看。而她竟肯去我处,我实在感激欢喜。在旅馆房里,先是两人坐着说话,真真是久违了,我不禁执她的手,蹲下身去,脸贴在她膝上。随後我就送她回去。我滞在香港凡五个月,但是去见吴太太也只有三四回,我因方在穷途,不肯向她表示知己。

及我要密航来日本,熊太太拿给我一件她的皮大衣,教我托吴太太以二百美金卖掉,就做我的路费。大衣在吴太太处搁了几天,说没有人要买,仍拿回去。我只得向吴太太开口,请她帮忙钱,她叫我翌日去。翌日我去了,吴太太在梳头,我坐在旁边听她分说她的环境不比从前,她给了我港币二百元。我好像弟弟对姊姊的听话。人家说李小宝如何吃得开,你请吴太太帮忙,她一定有办法的,但我相信吴太太。後来那路费仍是熊太太给了六百元,另外一个人帮了四百元,合起一千二百元港币,才得成行。

两年後吴太太来日本,住了两个月又回香港,她临走前一天我才接得她的信,心里一惊喜,当即到新宿去看她,路上转来转去总有一小时,寻不见她的住处,已经打算作罢了,却见路边有警察岗位,试问问看,岂知就在近头。所以人之相与,仿佛有天意,我若这次寻不着,就不会再去,吴太太不会再写信,以後的一段姻缘也就没有了。

冬天吴太太又来日本,李小宝亦来,住在新宿一起。我大约一星期去看吴太太一次,她那里人多,我和他人不大打招呼,乃至和吴太太我亦不托熟,心里想她烧的好菜,但是没有要过。惟一次我与小宝说起粽子,正值旧历过年,除夕吴太太在灶间裹粽子,裹好了就来蒸熟它,直到夜深,他人都睡了,惟我陪她。中国人夫妇就是生在这种过年过节家人的亲情里,不另外有爱情,但眼前这位吴太太不是我的妻,也该是我的姊姊。

翌年春天,我与爱珍遂成了夫妇。这回我的表示竟是蹩脚得要命。那天我从清水市回东京,当即去看吴太太,下午好天气,家里没有他人。我向吴太太叹了一气,说道:“火车经过铁桥,我望着河水,当下竟起了自杀之意。”男人追求女人说要自杀,最是可厌可笑,我也说时自己明明觉得在装腔,如今提起,浑身汗毛管还要竖起。爱珍听我这样说,她倒是当即承认。说道:“你不可这样,我今後还要望你呢。”她本来最会这样的拿话劝人,说的又安详又明达,可是此刻她不觉脸上微红,眼睛里泛着笑意。随後她伏在桌上写信,见了我回过脸来,乜起一只眼睛,停笔对我一笑,完全是小女孩的顽皮。我就起了不良 之心,在客厅里追逐她,好像捉迷藏,她着实难被收伏。

结了婚头两年里,我与爱珍叮叮对对不绝。本来我一人租住在日本人家,非常之清,现在却好比落了凡尘,而且她依然不听我的话。我今才知道爱珍在香港时的风光,这都是她自己说起来的,不防我听了会多心,她这样一个聪明人,竟会这样的糊涂。我想起她给我的路费二百港币,当然要不乐。钱是小事,枉为我当她是知己,原来她不了解我,从来亦没有看重过我。她这样的对我无心,焉知倒是与我成了夫妇。恰如说的: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陰。

但是後来我心境平和了,觉得夫妇姻缘只是无心的会意一笑,这原来也非常好。

而爱珍亦不到得那样的无知觉,早在上海她家里时,但凡众人中有我,虽然与众人一样,虽然亦不走近她。她总觉得我与众人相异,而与她是这样的相近。我提起从前,爱珍道:“你是有太太的。我想你的脾气与我也合不来。我又想你不够魄力。”我问她怎见得我无魄力?她道:“本来与我说要去重庆,後来却没有去。”但我不去其实是我的倔强。我说:“所以你不晓得我。”又要不乐起来。爱珍却不理。她道:“这些年来我每见你,是也有些避你的意思。”

爱珍见我常常发脾气,她亦不对嘴,惟一次她临摹《麻姑仙坛记》学字,写写又不依照碑帖了,我见她是写的:“穿破十条裙,不知丈夫心。”

我自从与爱珍结婚,真是谪堕了红尘。爱珍在日本吃了三次官司,一次为违反入国管理法令被拘留,还有两次是受李小宝麻药嫌疑的连累被拘留,结果都无事出来了,而我所受的惊恐,彼时简直像被五雷击顶。我又哀痛,又发怒,经过此番,还比经过政治亡命更为看破了浮世。并非厌烦了,觉得没有意思了,而是人生实在庄严,断绝戏论。

我与爱珍虽已成亲,但她还是强者,未必就肯嫁我,我亦未必待要怎样。她仍住在新宿,我仍住在奥泽,隔几天我去看她一次。若不是因李小宝的官司牵累,及其後的生活艰难,使我与爱珍两相扶助,恐怕到今天还各不相乾。原来夫妇的相敬爱,亦是生於义气。

爱珍住在新宿,是李小宝租的房子。爱珍是看在小妹妹面上,说起来她男人单身在外,做继娘的岂有个不照应他的。小宝与之来往的几个人我看样子不像,一日向爱珍直言了。爱珍听了我的话,也在另觅住居要迁出,与小宝分开。可惜迟得一步,李小宝因麻药下狱,爱珍因同住在一家,亦被逮捕调查。我向来懒怕动的人亦只得四出奔走,到拘留所送饭,到检察厅,到麻药课。如此一回又一回,连同到入国管理局,回回都是感情激动。虽然结果无事,但是那两三年里,有几个强调刺激的出版物还到时候又把爱珍的假名来登一登,有一个杂志《全貌》,且说到了我头上来。

爱珍前次被拘捕调查,还说是自己亦有不好,不该与小宝住在一起,但後来一次连一点因头都没有,也拿她关了二十天,爱珍气得哭了。中国妇人本来激烈,我是爱珍一哭就会起杀心。

爱珍被拘留时,一日我行至日比谷,春陽里街上的电车与前面层层大厦,紫气,如蓬莱仙境,可是我想着爱珍,唉了一声,不觉停下脚步,面前的街景就像雷峰塔的摇了两摇,因为白蛇娘娘被镇之故。京戏里落难之人穿的褴褛衣裳,亦是簇新的缎子质地,原来人的贵重,果然是这样的。

我去拘留所面会,爱珍被一个警察开她出来,在铁栅窗里坐下,那种派头,亦好比是在画堂前,於鼓乐中行步,於众宾上头就坐。爱珍是後来她在店里卖酒,立在柜台里与使用人一起,亦风神仍如当年,她的华丽贵气是天生在骨子里。这样的人,不是天所能富贵贫贱她。

爱珍在日本的遭遇,好比是有麟游於鲁,鲁人不知,锄而杀之,孔子往视之,曰:麟也,为之掩泣。真幸喜爱珍依然无恙。後来一回是爱珍在福生刚刚开了一间酒吧,夜里正上市,麻药课忽又来了二三十人,把酒吧抄查得沸沸扬扬,像风雨无情,摧了蜘蛛辛苦织成的网,她只说:“可怜呀,可怜呀!”而我在东京,翌日才知情,到麻药课办公厅去探望,她见了我纷纷泪落悲怒激越,当着麻药课的诸众向我说:“我是最爱体面的人呀,他们为什麽几次要拉破我的体面!”可是官司过後,她随又如常,做事有心有想。她进来房里,把账本与钱钞一放,冲过来一跃扑到我身上,双手抱住我的项颈,身体悬空荡起。这是她老做,她的人又大,我险不被扑倒,笑喝:“好啦,不行!不行!”可是今又见她这样顽皮,我心里喜慰,不禁要流泪,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的脸,这回她瘦了好些。

许多事情只能说是时运,大约我交 进四十九岁是大败流年,那年春天我、爱珍、李小宝及士奎夫妇游日光,我与爱珍新为夫妇,是我拗气,她要我同拜观音菩萨我不拜。五月小宝就出事,以来两三年,诸般顺经,但也官司到底过去了,连小宝也保释回澳门去了。

小宝还是那副老样子,一点不改,他这人还是有窜头的。他不及前辈吴四宝,是四宝比他心思细,调皮的地方比他调皮,要紧关头比他信实稳重。李小宝这回是上了别人的当,而且有些地方变得不写意,似乎继娘还欠待他好。但爱珍仍给他设法了保释的费用及买飞机票的钱,然後叫堃生通知小宝女人不用来信,有点像一刀两断。爱珍是自己待人如何,不愿明心迹。了解不了解是人家的事。做人本来各有自身庄严,爱珍又不是想要靠傍他人。简太太与可成生前那样敬重爱珍,那样深的交 情,这对夫妇若在,晓得今天爱珍的艰难,帮忙闲话一句,但是爱珍也没有想到这些上头来重新惋惜。对於知己尚且如此,对於不知己,她是更譬得开。她只是做事有手脚,待人全始全终,若觉得不好相与,就此後少来往,不像我的决裂。她是好比天无绝人之路。所以人家後来回头想想还是她好。

爱珍算得小心谨慎,但还是招了这些麻烦,这只可以说是她的命,谁叫她生得这样调皮呢。她道:别的也都罢了,我只求老佛爷保佑老公,也教俺夫妻们自己有一宅房子,可以做份人家。她给我誊清了《山河岁月》的原稿。她服侍了我割盲肠。她为与我两人可以生活,去开了一个酒吧。

那年六月里我患盲肠炎,住在下高井户秋田外科病院十日,都是爱珍服侍,还有咪咪小女儿也晓得服侍爷。咪咪是一年前才由池田带她从香港来日本。来秋田病院的患者都是割盲肠。我住楼上单人房间,楼下是普通房间,热闹如许多人家同住,来看护的家族你也淘米洗菜,我也炊茶买水,爱珍每下去见了,都说与我听。楼下那些病人割过盲肠第三天就在吃粥,第五天已在吃饭,家人在整治给病人吃的肴馔,简直没有禁忌,爱珍都一一看在眼里。她是於他人的事有心有想,前住在新宿时与她游御苑,她也是看花的少,看人的多,在她是世人皆成风景。本来大学里说的在亲民,也就是爱珍这样的,所以世人亦与她亲,有朝一日回上海,她还是顷刻之间叫得应千人万人的。

我先在家里肚痛,还对爱珍犟,说哪里就会是盲肠炎了,所以送病院迟了,手术後变成肠胃麻痹,到第五天始喝米汤,第七天始吃粥,头几天肠里的瓦斯放不出来,昼夜喊痛,简直危殆,输了三次血。我向来对於病是硬汉,这回因有爱珍,我还是不逞英雄,宁可做小孩,爱珍说我是一点也吃亏不起的。

疾病本来雾数,又正值黄梅天,陰多晴少,好得爱珍不忌便溺污秽,她把凡百收拾得烁清,病房里也好像一分新做人家。谁说世路穷蹙,不看看爱珍的做人响亮,做事山鸣谷应?她为服侍我,人都瘦了一壳,但我亦不怎样感激,因两人皆没有懮患苦相。及退了病院回家,先一日爱珍已把家里洒扫布置得眼目清亮,床 被单都洗过,好像是做了官回来,马腾人喧。

爱珍多有得意。如一次六月天,她热烈欢喜的告诉我:“刚才我去後园,捧着一面盆湿衣裳要晒,穿着一双木屐,雨後泥地一滑,半个身体都已经倾倒过去了,心里一震,赶忙把脚收住,仍旧给我站住了。”我听了亦觉果然应该称能。爱珍又多有诧异。如一次春天,她对我说了又说:“店里窗前小院里的草木都爆青了!过得一夜 看看,雨後都爆青了!”一交 春天,爱珍的人亦好像那草木。

自与爱珍结婚,我这里就常有女子来往。一个是应小姐,她在香港开有一间小店,卖日本的小些头东西,如饰物人形之类,来日本是为办货。应小姐原是我的前妻,昔年为了张爱玲,发脾气离了我。她是个柔和硬气人,待人心思好,我问了她的别後种种,彼此敬重,如兄弟姊妹的亲。她今年还只三十二岁,她的人品与相貌,好比一朵白芍药。我一生就是对好人叛逆,对应,对爱玲。可是我也不悔。与应小姐是天上人间重相见,该是悲喜都净,但她这样来做做客,我随又会言语冲突起来,好好的一句话,我也会肝陽火旺。应小姐与爱珍说起我时,倒是她们两人越发成了知己。

应小姐说起兰成的脾气至今不改,爱珍道:“所以我与他还是分开住两处的好,若住在一起,总是叮叮对对,不得和顺。”其实我与爱珍经过重重风浪,两人成了一条性命,也该可以悟彻了,岂知不然,虽现在我对爱珍,亦她的有些地方使我一时难以承认,乃至不乐,乃至不安。原来谁也不能怪谁,不知又是谁像曹操的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叫人与之相处不惯。爱珍笑道:“我不能浓妆,从前上海一班太太小姐们吵着把我打扮来试过,我本来皮肤白,脸如银盆,再擦粉就像曹操司马懿,叫人汗毛都竖起来。再点胭脂,也不知是俗气,也不知是火气,总之煞杀人。”她倒也自己晓得。

这一晌我起得早,今晨五时起来,出去散步,松原町人家都还关着门,路上清清的,只有一个送牛奶的骑单车走过,又一个收拉圾的推着车子走过,我心里都对之敬重。路灯还是煌煌的,灯柱下钉有小小一块牌,写道:“电是国之宝,昼间请关熄。”我读了不知如何有一种太平时世的感觉。我就一路把灯关熄过去,大约也关熄了四五十盏,我成了熄灯行者了。

回来在观音像前点香。观音於我或者只是陌路之人,便相识亦不过如同朋友,而我因是中国文明里出身,也许还有比她高的地方,可是我亦仍旧拜拜。观音的本色是《法华经》里的,但来到中国,她就成了另有一种人情世故的好。可比是我现在对着爱珍,即是对着天下人。

随後吃过早饭,我伸纸提笔待要写些什麽,却睨见爱珍收拾好了厨下,在倒茶吃,我道:“啊哟睐,我的老婆好能乾,自己会得倒茶吃!”爱珍笑骂道:“十三点!”

我就索性不写文章,只顾看爱珍。我说爱珍是挥雉鸡毛的强盗婆,爱珍道:“那麽你不去叫小周来?”我说小周大约是彼时就到朝鲜战场当看护妇去了。她不会来见我,如同我不会再去找一枝,是因为尊重。爱珍又问我不找爱玲回来?我答不找她。爱珍道:“也许爱玲来找你呢?”我说她必不找我的。爱珍笑道:“可见做你老婆的个个都是红眼睛,绿眉毛,要算秀美最良善,但她也是个会蛮来的,总不单单我是强盗婆。”

焉知新近收到爱玲写来的一张明信片,是由池田转来的,信里并无别话,连上下款亦不署。只写:

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请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国的地址与姓名)。

当时我接信在手里,认那笔迹,几乎不信真是她写的。她晓得池田的住址,是前年池田去香港时留下的。那次池田行前,我搁在心里许多天,到底只说得一句:“你到香港可以去看看张爱玲。”此外我也无信,也无话。而池田去了回来,我亦不问,他亦总不提起。又过了数月,我才淡然地问了一声,他说没有见到。我也知道爱玲不会见他。她今信里说的两本书,是我以前在《中华日报》与《大楚报》的社论集。

我把信给爱珍看了,爱珍先头一呆,但随即替我欢喜,她一向只把我当作是她的,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欢喜看我是天下人的。她催我写回信,催了几遍,我写了,附在信里还有我新近的照相。我信里写道:

爱玲: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边没有,惟《今生今世》大约於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後寄与你。《今生今世》是来日本後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

兰成

《赤地之恋》与《秧歌》皆是爱玲离开大陆 到香港後写的小说。我读自己的文章时,以为已经比她好了,及读她的,还是觉得不可及。《山河岁月》是香港小报曾提到有人以此书问张爱玲,她不置一辞,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总也不见得就输给她,所以才爱玲的来信使我感激。我而且能想像,爱玲见我的回信里说到把她的文章与我的比并着来看,她必定也有点慌,让她慌慌也好,因为她太厉害了。

可是爱珍也好笑,她只管催我劝我,要我与张小姐赔个小心,重新和好。她说她要写封信去也劝劝张小姐,当真她就写了,我一看信稿,简直想也想不到,我必不许她去寄。爱珍本来辣手辣脚,她对我与一枝的事,丝毫没有容让。爱珍亦反对小周,说她做人道理上头有大不是。她道:“你若尚存有再见小周之心,现摆着爱珍,劝你快快息了此念!”爱珍是丈夫有了她,即不能再有别人的。惟有对秀美是作别论。她道:“秀美与你是患难交 亲,她若来时,我可以答应,但是你也莫想再见我了。”可是这回爱玲一来信,我未糊涂,她倒先糊涂了。她这样的真心真意,我问你不吃醋?她道:“吃醋看地方,你与张小姐是应该在一起的,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好!”我说爱玲也不会来,她若来了,你怎样呢?她道:“那时我就与你「哟霞那拉!」”问她如此不心里难受?她答也不难受。中国人真是个理智的民族,爱珍便是连感情都成为理性的乾净。

《今生今世》付印了十个月,上卷才得出版,我快快寄去美国,又写了信去。但是爱玲都无回信。想必是因为我不好,寄书就只寄书罢了,却在信里写了夹七夹八的话去撩她。原来我每到百货公司看看日本妇人的和服,就会想着爱玲,对於日本的海鲜也是,自从接到她的信之後,更还有折花赠远之意,但是又不当真。我信里虽没有多说什麽,可是很分明。原来有一种境界,是无用避忌,而亦着不得算计图谋的。

爱珍笑道:“你呀,是要爱玲这样对付你。想起你对人家绝情绝义,不知有几何可恶!”但是她教我写信寄书时用双挂号,爱玲接到了总得在回单上签字。我惟说都不是为这些,因问:“你若换了她,也写回信不写呢?”爱珍道:“当然不写。其实呢?她想来想去,这封回信也难写。”

可是回信到底来了。写的是: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着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

十二月廿七

我看了只觉一点法子亦没有。马上也给爱珍看了,爱珍诧异道:“果然厉害!”随即笑起来,说:“该!该!她叫你不要误会,以为她有心思朝着你了。她告诉你信与书都收到的,《今生今世》下卷等出版了仍请你寄去。嘿!她就是不写信与你了。你这人本来是也理睬你不得!”她这样的单是照信里的话叙述一遍,也不知是因为晌午好天气之故,还是别的什麽之故,即刻那信里的话都成了是忠厚平正的了。

爱珍道:“但是你偏去撩她,写信与她,你说我没有误会呀,你自己不要多心,我们来做个学问上头的朋友,你说好不好呀?”我接口道:“两人写文章可以有进步呀!”爱珍道:“是呀,你就这样撩她,你说我是要向你请教请教学问呀,且看她如何说。”我道:“她也不如何说,单是我写信去,她一概不看。”爱珍道:“不会的。”我道:“怎麽不会,你做女儿时,人家写来求爱信,你就一概不看。”爱珍道:“你与爱玲的情形不同。”

我亦不辩,因道:“上次我写去的信里就有撩爱玲,我说她可比九天玄女娘娘,我是从她得了无字天书,就自己会得用兵布阵,写文章好过她了。我这样撩她。”爱珍道:“你还可以信里请她来日本看樱花。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只当没有收到这封信,越发写信去撩她。”这简直是无赖,我虽不依着做,可是真好。

我与爱玲的事,本来是可以这样的没有禁忌,不用郑重认真到要来保存神圣的记忆,亦不用害怕提起会碰痛伤口。後来隔了许多日子,一次爱珍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写信去给爱玲?”我道:“不写。只等书下卷出版了寄去给她,总之现在信是不写。”爱珍正容道:“你这说得是。而你与爱玲,亦实在是两人都好。”

旧历正月十五夜,在松原町,月明如昼,我倚楼窗口看月亮。生在这天下世界,随来的将是一个采取大决断的时代,但今天的日子还是且来思省。前此还住在一枝家里的时候,一晚也是这样的月亮好得不得了,我作了一首唱词,当它是山西大同女子配了弦索唱的。词曰:

晴空万里无云,冰轮皎洁。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欢离合。

这里是天地之初,真切事转觉惝怳难说。

重耳奔狄,昭君出塞,当年亦只谦抑。

他们各尽人事,懮喜自知。

如此时人,如此时月。

却为何爱玲你呀,恁使我意气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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