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娘传 明

○王诏

张玉娘，字若琼，松阳人，宋仕族女也。父曰懋，字可翁，号龙岩野父，举孝行，仕为提举官。媪刘氏，亦贤淑翊之，内政斩斩。年将艾，惟生玉娘。玉娘生有殊色，敏惠绝伦，故父媪益爱之。大父曰继煂，字光大，由贡元仕为登仕郎；曾大父曰再兴，字舜臣，登宋淳熙八年进士，仕为科院左迪功郎；高祖父如砥，字京固，以庆恩诏下为承务郎。张以官为家，玉娘上藉世泽，旁窥家学，日肆以宏。结发相媪视祀事，斋沐以从，供宾馈，职妇红，兼好为精巧技能。其所作文章，酝藉若文学高第，诗词尤得风人体，时以班大家比之。尝自号一贞居士，侍儿二人，冢紫娥，副霜娥，皆有才色，善笔札。所畜鹦鹉，亦辩慧，能知人意事。因号曰闺房三清。及笄，字沈生佺。佺，宋宣和对策第一人晦之后也。佺与玉娘为中表，未几张父媪有违言，玉娘益不忍背负。佺俊茂不羣，从其父宦游京师，年二十有二，两感寒疾，法曰不治。疾笃，媵侍通问者或附耳咕嗫，语张曰积思于挹所致。张闻而心恸，私折简于沈，以死矢之，曰：谷不偶于君，愿死以同穴也。沈视之，并赠以诗，曰：若琼能卒我乎！嘘唏长潸，遂瞑以死。张哀惋内重，常郁郁不乐。父媪察之，间将卜佳壻偶之，且图善其后。张闻之，益不自安，曰：女所未亡者，有二亲耳。时值元夕，父媪出观灯，咡诏女伴强之行，不可，托疚隐几。忽烛影挥霍下，见沈郎宛若，属曰：若琼自重，幸不寒夙盟，固所愿也。张且惊且喜，往握其衣，不相迎，顾视烛影，以手拥髻，凄然泣下，曰：所不与沈郎者，有如此烛。语绝，觉不见，张悲绝，久乃苏曰：郎舍我乎。遂得疾以卒，时年二十有八。父媪哀其志，请于沈氏，得合窆于附郭之枫林。侍儿皆哭之恸，踰月霜娥以忧死，紫娥曰：儿忍独生乎，义当以殉主也。遂自经而殒。诘旦鹦鹉亦悲鸣而死。家人异之，咸从殉于张。时或称张墓为鹦鹉冢云。

慕朔先生曰：张大家，翩翩浊世之佳女子也。或以病中私通问为违礼，固矣。昔锺离抗谇于齐廷，孟光自择于梁氏，匪赖当世君子表而章之，一则不免于自献，一则不从于亲命。岂切切然绳检于礼文之经者哉。

（按邑乘，载王诏号龙溪，邑诸生，尝游治平寺。闻藏顶嚄嚄有声，缘梯上视，乃抄本一帙，记革除时事。其字多断烂不可读，止得梁郭十数人各赞数语，题曰忠贤奇秘录，载吾学编中。观此，则龙溪必成弘间人，异时当于郑端简公吾学编中一考之。顺治癸巳夏五录张玉娘传，牵连记此）

祭张玉娘文 国朝孟称舜

维年月日时，会稽孟称舜偕松邑诸子，酌月泉之水，采云岩之芝，致祭于贞女一贞居士张玉娘之墓：呜呼，吾闻天下之贞女者，必天下之情女也，从一以终之，死不二，非天下之大钟情者而能之乎！抑古之女子，美于色者有之，丰于才者有之，美于色者或绌于才、丰于才者或薄于行，才与色合，而以一贞自命，不食其言者，千古以来一人而已。呜呼，彼以卓临邛之色，而琴心暗引，遂成一世之瑕；以李清照之才，而琼琚悮投，难铸九州岛之错。孰如居士者，饰绣云以作肝，琢冰玉而为骨，贞而不字，贞为女士之师，矢以靡他，特着共姜之节。文回织锦，夺异巧于天孙；泪洒成班，追幽思于尧女。天禄校书，视班姬而无媿；胡地流笳，笑蔡文以多惭。心坚金石，志格豚鱼，遂使翠颊双娥，灵泣西川之魄；绿衣好鸟，精通东海之魂。此诚情独锺于一人，而义足风于千载者也。呜呼，恨血枫林赤，恨骨枫林白。可怜笼中旧鹦鹉，化作春规啼日夕。跪陈祠而荐觞魂，仿佛其来格尚飨。

贞文祠记 国朝孟称舜

贞文祠者，以祀贞文张玉娘作也。玉娘贞而能文，为今昔所未有，余故与松邑士民谋立祠祀之，而题曰贞文祠，志实也。自余之至松也，岁比不登，而工作繁兴。或有非之者曰，兴役于得已之日，此贤者所不为也。而余为之不顾者，则予固尝有言矣，曰：衣食足而礼义生，是乱天下之言也。无礼义，则有布缕而不得衣，有粟而不得食矣。故夫子告为政者曰，兵可去，食可去，而信决不可去。予之修学，所以尊圣人之居也。尊其居，所以重其道也。重道所以示教也。而今也，则为表贞女之墓，立祠祀之意，殆所以明伦也。噫，松俗简朴，颇为近古，而其陋者不能无也。今岁当祲灾，其妇女之不良者乘垣贸丝，而相赠以芍药者，容有之矣。而衣食之不充，将有徧谪以至于死者，甚有告绝求去效买臣之妻者，孰能有殉夫于未字之前、而守信于既逝之后如贞女者乎。予故表之，以示劝也，而匪仅以其文之足传焉已也。枫林之野，在昔号为胜地，衣冠望族，多卜兆于此，高冢麒麟，累累非乏也。今而萧然四顾，求其遗迹，固已无一存者。而此墓以鹦鹉之名独传至今，岂非生王之头，固不足以易死士之垄，而公卿将相之名将，有一妇女禽鸟之不若者乎？余初至松，即闻有贞女之墓，过而吊之，则荒烟弥望，祗见路旁一小凸，介峙两田之间。而此砑然一凸者，恐更数年数十年，而必无或存，则后将并其名与迹而遂泯之，岂不大可惜哉？予故欲封植其墓之碑志之，而以修学之工未竟，卒卒未果。今予身方告去，而此志不遂，深以为恨。因与好义诸生共计之，曰：欲封其墓，必自辟其田始。田不辟，则耕者将日侵削之至于亡。且路在墓后，则匪特牛羊蹂之，而行履杂沓日践其土，虽封之奚益？因以余所置田三亩，许易其旁田，而树松以象其贞，树梅以象其芬也。墓前立小亭，植碑志之，余地浚为长塘，植莲以象其出淤泥而不染之节也。更其路于墓前，而立祠于墓后，塑准提佛于中堂，而塑贞女及霜娥紫娥鹦鹉于西偏。盖准提佛为大士化身，而俗传贞女与沈生为大士座前侍者化身，昔在座前调弄鹦鹉相顾一笑，私惰所感遂堕凡间。生不获偶殁，而合葬枫林之野。今故立像于内，置田二十亩以供香火，而令僧定玄主之。盖非僧为之主，则此祠不能久存；而非佛为之主，则僧亦不能久存。斯长保此祠之术也。祠未及落成，而予复将旋里，善后之图，全以属之同志诸君。时则有金沙史野云者，来寓于松，深韪此举，并欲辟其区而广之。是余去而野云君在，有以知此役之终不患于无成也已。先是，予读松阳县志，得三异人焉：其一为卯山道士叶静能，其一为雪庵和尚叶希贤，其一即一贞居士张玉娘也。余尝作三诗吊之，兹不尽载。特载吊张玉娘诗于后：

千年恨骨葬秋山，一片枫林叶染丹。岂是霜花夜凝紫，相思泪血成斑斑。一贞贞洁心如玉，幽居长向兰房哭。彩丝绣作沈郎容，生不相逢死相逐。山高月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所思不见将何如，玉容一日秋风槁。闻道沈郎不胜衣，梦里依稀觉也非。却恨朱颜不相见，可怜白首空相期。翠颊双鬟共生死，绿衣好鸟重悲啼。不及前春双燕子，足系红丝去复归。裁就新诗寄谁是，九原泉下有人知。坟前古树影支离，疑是沈郎憔悴时。夜夜长犹比翼鸟，年年空长并头枝。碧窗人杳谁为主，好把鸳鸯比鹦鹉。鹦鹉墓前日色黄，鸳鸯冢上日色暮。茫茫宿草起荒烟，三生石畔斜阳路。凄凉落照满枫林，今古伤心在此处。

鹦鹉冢[借崔灏黄鹤楼韵] 国朝孟称舜

青云夜载美人去，鹦鹉朝来堕翠楼。鹦鹉一去春寂寂，荒城千载云悠悠。香魂欲问梨花月，幽思空余芳杜洲。兰雪有辞君莫唱，夕阳烟树不胜愁。

吊张大家 国朝刘仁嵩

稗史雕零久未闻，但传英爽式荒坟。不因断简留珠玉，那识芳邻女广文。

读兰雪集七章 国朝刘仁嵩

○子塞孟子自松阳振铎归，惋其教之不能行于男子也，而有感于贞女之遗诗。既梓其集，复为传奇以鼓吹当世人，且属予为之歌。自秋徂冬，曾无隙暇，几为搦管，终未成篇。直至丁酉惊蛰后二日，忽然严冬无数蛰虫出而遭劫，且也雨中带雪，其实如予，柔脆者立靡，坚贞者自若，因念蒲柳不堪经秋，犹之蠉蠕难当春冷。为赋七章略表予慕

其一

莫馨维兰，先之以雪，香既感人，复加以洁。香传厥文，洁传厥身，非香非洁，万物称臣。

其二

嗜茶如甘，择节取苦，嗟嗟幽贞，谁与女伍。

其三

不必相见，断断予夫。不必相配，关关永图。见者目止，配者合止，乾坤刚柔，天地位止。

其四

瞻彼缕烟，与云俱养。云浓在巅，烟无所往。亭亭涧水，千溪必响。众响来同，一音自奖。

其五

凡尔能言，孔孔皇皇，不如鹦鹉，哀号孔伤。此有一邱，彼有一墓。彼有二侍女，此有千言赋。乃知泉岩以异不以富。

其六

谁贻神羞，识潜者稀，何以配之，计惟准提。出千手眼，捐与天齐，幽幽坦坦。上帝剡剡，匪斋匪瀚。

其七

慨世蒙顽，宜莫如我，搜我枯肠，难当其可。春晴维阴，降雨及冰，皜皜浩浩，以起我心。

鹦鹉冢赞 国朝唐九纬

○子塞子自松阳归，贻我张大家兰雪集一本，并备话鹦鹉冢事，且为谱之乐府，以垂永古。纬深悲之，又复深为玉娘幸。玉娘贞女，亦才女，其文其节自足千古，然不得千古才人表而着之，则其集与墓能不湮没者鲜。因为之赞，庶附以不朽云尔。

吁嗟乎，鹦鹉能言，而不能言人之心。唯此鹦鹉，超越众禽。其同乎族类者，采采之丽容，交交之好音；其异乎族类者，则抗节而高骞，配鸣鹤于在阴。绿衣翠羽，同其文章，幽情忾志，等其贞忱。彼王侯卿相之垄，俱灭没于荒烟野草之岑，而独此鹦鹉之冢，永垂芳纪焉以卓绝于古今。

题兰雪集 阙名

杨柳枝青蜿地长，薛家兰蕙旧争芳。唯余一只聪明鸟，荒草荒烟问北邙[兰英蕙英，元末能诗女子，有柳枝辞传世]。往事流传望远诗，双娥解意侍临池。寒烟疎雨愁多少，似是千秋幼妇辞。

松阳县志

○闺操载：宋张玉娘，字若琼，父授以孝经女训，过目成诵。盖张为宦族，积书遗艺，玉娘窃玩益深。至其所作词文，不下汉之班姬，遂号一贞居士。父母择配沈生，从父宦游，病羸不起。时玉娘年二十四矣，矢志守节，临帏哀恸，恨不同死。忽夜梦沈生[传言烛影挥霍下见沈生，异]驾辇相迎，即披衣坐起，谓侍儿曰：吾事定矣。未逾月，竟不食而殒。父母痛之，与生并葬于附郭枫林。玉娘旧玩能言鹦鹉，及侍儿轻红、翠红[传言紫娥霜娥，异]，俱悲鸣死，并遗以殉葬，名其冢曰鹦鹉。玉娘遗稿曰兰雪，或有携上京师者，学士虞伯生、欧阳玄读其诗，至“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抚几叹曰：可与国风草虫并称。妇人女子所罕见者。五律之暮春夜思，岂妇人所能及。若“疎雨寒烟似我愁多少”，词中佳句也。七绝之春思，明王诏云怨而不怒。

兰雪集二卷，宋张玉娘着。诗词工妙，在宋时，可与李清照、吴淑姬、朱淑真并称。顺治间，副讲孟称舜刊梓，后附录一卷。兼作传奇，而传奇已不传，此集且几于湮没。即其词为南宋人妙品，元时学士虞伯生叹赏之，朱竹垞太史、王兰泉司寇词综俱未载，想未见也。余得有此集钞册幸不残缺，今岁春官下第，归来长夏，录出数本。其词函致陶凫芗太守，嘱其补入词综补遗中，并将传中烛影挥霍事，余偶谱灯幻北曲一折。溯宋末迄今已五百五十余年矣，同志者刊其集，更可广为流传。又按张玉娘王将军墓诗小引：宋王将军名远宜松阳人宋亡与元兵战于望松岭死之遂葬此，望松岭在松阳境，则玉娘卒时，已在元初。浙江通志以玉娘为宋人，祀于东吴烈女柳朱之次；王诏传称宋仕族女，玉娘诗自序有“丈夫以忠勇自期妇人以贞节自许妾深有意焉”数语，传称“女所未亡者有二亲耳”，其贞孝大节出于寻常万万，何异奇烈男子。乾隆间无锡顾奎光元诗诗选虽选入暮春夜思、春思诗二首。当以宋人为定。不泯其志也、浙江通志载：沈晦。建炎间守处州致仕。后遂家于松阳上方山。着有上方山居诗、厉樊榭征君宋诗纪事选入三首。传称沈佺为晦之后，佺乃玉娘同里人耳。因附志之。道光丙申之夏玉山生曲阜孔昭熏琴南氏记

题词

清风兰雪洒霓裳，一卷新诗吊玉娘。此地曾经葬鹦鹉，他生或者作鸳鸯。真仙与证三生石[唐叶静能法善两真人皆松阳人]，古佛曾分一办香[孟称舜为建贞文祠与准提佛并供]。珍重石林邀燕语，双鸾何处暮云凉[沈生病中赠玉娘诗云何当饮云液共跨双鸾归故云]。

○道光己亥夏五望前一日，叶君润臣以此册见示，为题一律。此册与柳依依刘碧鬟两人逸事，他日可刊入丛书也。刘柳事南中有之。玉清散吏陈文述书于京师

情丝不作同功茧，香冢应开并蒂花。惆怅一双鹦鹉语，春阴犹傍绿窗纱。 吴县潘曾莹题

右张玉娘诗上下二卷，集后附小传及后人题咏一卷，顺治间副讲孟称舜所刻本也。雍正乙巳夏五从詹生树本[汝槐]借阅，濡笔录之，以破雨窗岑寂。卷首磨灭六字，卷末脱落数页，计两阅日而毕。自贞文祠记后可以不录，虑见全帙者谓是集尚有祠记及凭吊诗，好事者必以不得覩为恨，因并钞之。谰言呓语，令人昏然欲寐，然孟君记中所云“立亭植碑以志之余地浚为长塘及更路墓前立祠墓后”数语，觉鹦鹉冢址宛然在目，且其功不可没，不必以诗文之工拙论也。望后一日记

宋代女士以诗词着流传至今者，漱玉、断肠两集而已，余则杨吉之登瀛集、王纶之瑶台集等，悉皆湮没不多概见。张玉娘宋仕族女，矢志守贞，殉志而终，所著兰雪集，几欲继轨漱玉、断肠。惟传本绝少，诸家书目未见著录，明成弘间王诏为立传表章，始显于世。顺治中孟称舜又复为之修墓建祠，刊集行世，但所作祭文祠记文词俚俗，因其有功贞女，亦姑存附集后。此本自孔氏微波榭钞本迻录。孔氏原钞则出自长塘鲍氏知不足斋，而鲍氏又钞自小山堂赵氏者也。顺治所刊印本未见，近年始有狄氏活字本，较此少跋一篇，字句亦多异同。后附望后一日记，疑是孔氏葓谷所跋。周姬爱读此集，兼景慕其为人，怂恿付刊，并任刊资。亦艺林佳话也。时庚申仲冬月李之鼎识于世业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