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宗仪凤年间，有个读书人叫柳毅的，到京城去应考，没有考取，准备回到故乡湖南去。他想起有个同乡旅居在泾阳，就去辞行。走到离泾阳六七里的地方，路上有一群鸟飞起来，他的马吃了一惊，就向道旁飞跑，跑了六七里才停住。这时候，他看见有个女子在路旁放羊，觉得奇怪。仔细一看，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子，可是愁眉不展，衣服很旧，出神地站在那里，像在等待什么。柳毅问她说：“你有什么痛苦，把自己委屈到这个地步?”那个女子开头很悲伤地向他道谢，后来就哭着回答说：“我是个不幸的人，今天蒙您关怀下问。但是刻骨的痛苦，虽然觉得惭愧也不能不说了，让我说给你听一听。我是洞庭龙王的小女儿，父母把我嫁给泾川龙王的二儿子。我的丈夫专好游荡取乐，受了奴仆们的迷惑，一天天地厌弃我，虐待我。后来我告诉了公婆，公婆只知溺爱儿子，管不住他。等到我说得太多太急切了，又得罪了公婆。他们折磨我，把我赶到外面，弄到这个样子。”说完了，抽泣流泪，难受极了。接着又说：“洞庭离这里不知有多少路啊。抬头望望，长天无边，与家人音信不通，心目中一切希望都断绝了，家里人也无法知道我的悲苦。听说您要回南方去，您的家离洞庭不远，我想托您捎封信去，不知道您认为可以吗?”柳毅说：“我是个重义气的人，听了你的诉说，心里非常激动，恨不能插翅飞去，替你传达消息，这还说什么可以不可以呢?但是洞庭湖水很深啊，我只能在尘世间来往，哪能到龙宫去送信呢?只怕人世和仙境道路不通，辜负了你诚心诚意的嘱托，违背了你恳切的愿望。你有什么好办法给我引路吗?”龙女一边哭泣一边道谢，说：“您承担了我的请求，希望一路保重，这些话不用说了。如果能得到回音，我就是死了也感谢您。至于怎样到龙宫去，在您没答应我的时候，我怎么敢说?现在您既然答应了，又问我，我可以告诉您，到洞庭同到京城并没有什么两样啊。”柳毅请龙女说明，龙女说：“洞庭湖南面有一棵大橘树，本地人叫做“社橘”。您到了那里，解下腰带，系上一点东西，在树干上敲打三下，就有人出来招呼您，您随着那个人进去，就没有阻碍了。希望您，除了我信上说的以外，尽量把我当面告诉您的话全都转达，千万不要忘记!”柳毅说：“一定遵意照办。”龙女就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拜了又拜，郑重地把信交给柳毅。这时候她望着东方，又掉下泪来，难以控制内心的悲愁。柳毅也很为她难过。他把信放在行囊里，又问龙女说：“我不晓得你放羊有什么用处，难道神灵还宰杀吗?”龙女说：“这不是羊，都是些雨工。”柳毅问：“什么是雨工?”龙女说：“就像雷神、电神一样，管着下雨的。”柳毅回头看看，它们都昂头望着，大步走着、喝水吃草的样子都很特别;可是身体的大小，身上的毛，头上的角，都同羊没有两样。柳毅又说：“我给你当送信的人，将来你回了洞庭，千万不要躲避我啊。”龙女说：“岂但不躲避，还要像亲戚一样看待呢!”她说完了，柳毅辞别了她，牵着马向东走。不过几十步，回头望望龙女和那些羊，都不见了。

柳毅当天晚上，到泾阳辞别朋友。过了一个多月，回到家乡，就去洞庭访问。果然在洞庭湖的南岸，找到了那棵社橘。他解下腰带，在树上敲了三下。不大一会儿，有个武士从波浪中跳出来，很有礼貌地问柳毅说：“尊贵的客人，您是从哪里来的?”柳毅先不把实情告诉他，只对他说：“我要拜见大王。”这个武士用手分开水，指出一条路，带着柳毅进去，并且对他说：“请您闭上眼跟我走，不多时就到了。”柳毅依着他的话，便到了龙宫。睁眼一看，只见高楼大殿一座对着一座，千门万户，院子里长满了珍奇的花草树木，各式各样，无所不有。武士叫柳毅止步，把他留在大殿的角落里，说：“请客人在这儿等一等。”柳毅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武士说：“这是灵虚殿。”柳毅仔细一看，觉得世上的珍宝全在这里了，大殿的柱子是用白玉做的，台阶是用青玉铺的，床是珊瑚的，帘子是水晶的，翠色的门楣镶嵌着琉璃，五彩的屋梁装饰着琥珀……那种幽深而秀丽的奇景，说也说不尽。可是等了好长时间龙王还没出来。柳毅问那个武士：“洞庭君在哪里?”武士说：“我们的大王在玄珠阁，同太阳道士谈论《火经》，大约一会儿就完了。”柳毅问：“什么叫《火经》?”武士说：“我们大王是龙，龙是凭水显示神灵的，拿一滴水可以淹没丘陵和山谷。太阳道士是人，人是用火显示本领的，用一盏灯火就可以把阿房宫烧成焦土。但是水火的作用不同，变化也不一样。太阳道士精通人间的道理，所以我们大王请他来，听听他的议论。”武士的话刚说完，宫门就开了，一群侍从簇拥着一位身披紫袍、手执青玉的人出来了。武士跳起来说：“这就是我们的大王!”他于是上前去报告。洞庭君望着柳毅，问道：“您不是从人间来的吗?”柳毅回答说：“是。”柳毅行过礼，洞庭君答了礼，就请柳毅坐在灵虚殿下，并对他说：“龙宫幽深，我又很愚昧，先生不怕路远来到这里，有什么事吗?”柳毅说：“我是大王的同乡，生长在湖南，到长安去求功名。前些日子应试没有考取，偶然经过泾水边，看见大王的爱女在野外放羊，抛头露面，任风吹雨打，令人目不忍视。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她对我说：‘受丈夫的虐待，公婆又不同情，就到了这个地步。’一面说一面痛苦流涕，实在令人伤心，她托我捎封家信，我答应了她，就到这儿来了。”说着就拿出信来交给洞庭君。洞庭君看完了信，用袖子捂着脸哭起来，说：“这全是我做父亲的罪过，我不能看看听听外面的情况，像聋子瞎子，使得闺中弱女在远方受到陷害!您是个不相识的人，却能挺身援救她，这种大恩大德，我怎敢忘记!”说完，又悲叹了好久，旁边的侍从也都掉下泪来。这时候，有个最亲近的太监站在一旁，洞庭君就把信交给他，叫他送进宫去。一会儿，听到宫里发出一片哭声。洞庭君吃了一惊，对侍从说：“赶快告诉宫里的人，不要哭出声来，怕叫钱塘君知道啊!”柳毅说：“钱塘君是什么人?”洞庭君说：“是我的爱弟，以前做过钱塘龙王，现在辞官不干了。”柳毅说：“为什么不叫他知道?”洞庭君说：“因为他勇猛过人。过去唐尧时代，闹过九年水灾，就是因为他发了怒。最近他与天将意见不合，发大水堵住了五座山，上帝因为我历来有些功德，就减轻了我兄弟的罪，但还是把他拘禁在这里，钱塘的人天天等他回去……。”话没说完，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像天崩地裂，宫殿都震得摇动起来，云气烟雾滚作一团。一会儿，有一条一百多丈长的赤色龙，眼光像电，舌头像血，鳞是红的，鬃毛像火把一般，脖子上拉着一条金链子，链子系在玉柱上，霹雳闪电绕着他的全身，雨雪冰雹纷纷落下。它就冲破长空飞去了。柳毅吓得扑倒在地上，洞庭君亲自扶他起来，说：“不要害怕，这不要紧。”柳毅呆了好久才镇定下来，就向洞庭君告辞，说：“我愿意活着回去，免得再碰上他回来。”洞庭君说：“一定不会这样了。他走的时候是这样，回来的时候就不这样了。希望你留在这里，让我尽点主人的情意。”就叫人摆上宴席，互相举杯敬酒，款待客人。不多时，暖风微微吹起，空中朵朵彩云，在一片和乐的气象里，前面出现了精致的仪仗队，跟着是乐队奏着动听的乐曲，无数的美女，有说有笑，后面引出一位容颜绝世的美人来。她满身佩带着明珠结成的装饰品，穿着随风飘动的绸缎裙。柳毅凑近一看，正是托他捎信的那个女子。可是她又像欢喜又像悲伤，脸上流下几行泪来。一会儿，红烟紫云遮蔽左右，香气缭绕四周，她回到宫里去了。洞庭君笑着对柳毅说：“泾水那个受苦的人来了。”洞庭君就辞别柳毅，回到宫里去。不久又听到怨恨和诉苦的声音，多时没有停止。一会儿，洞庭君又出来，同柳毅一块喝酒吃饭。只见还有一个人，披着紫袍，拿着青玉，容貌威严，精神饱满，站在洞庭君的左边。洞庭君对柳毅说：“这就是钱塘君。”柳毅站起来，上前行礼，钱塘君也十分有礼貌地接待柳毅，对柳毅说：“我侄女遭遇不幸，受那顽童虐待，幸亏您信义卓著，传达了她在远方受苦的消息。如果不碰上您，她就变成泾阳的泥土了。我们全家感激您的恩德，这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达的。”柳毅也很谦虚地表示不敢当，并一再点头答应。钱塘君又回头对他的哥哥说：“刚才辰时从灵虚宫出发，巳时到了泾阳，午时在那里打仗，未时又回到这里。这中间，还赶到天上报告给上帝，上帝知道侄女的冤枉，因而宽恕了我的过失，连我以前犯的罪也赦免了。但是由于我那暴烈的性子发作了，走的时候顾不得向你辞别，惊扰了宫中，冲撞了客人，回想起来，非常惭愧惶恐，真不知道有多大罪过啊!”说完就后退一步，再拜请罪。洞庭君问他：“这一仗杀了多少生灵?”钱塘君说：“六十万。”又问：“毁坏了庄稼没有?”他说：“周围八百里。’又问：“那个无情郎在哪里?”他说：“叫我吃掉了。”洞庭君不大高兴地说：“那顽童有这样的坏心，实在令人不能容忍;但是你也太鲁莽了!幸亏上帝圣明，了解我女儿的冤枉;如果不是这样，我怎能逃避责任呢?你从此以后不要再这样了!”钱塘君听了，又拜了两拜。这天晚上，就请柳毅住在凝光殿里。第二天，又在凝碧宫宴请柳毅。宴会上请来了很多亲戚朋友，摆开大规模的乐队，准备了各种美酒，以及许多精美的食品 宴会开始，吹起号角，打起军鼓，只见旌旗招展，刀枪剑戟齐举，一大队武士在右边舞蹈。队伍中出来一个武士，上前报告：“这是《钱塘破阵乐》。”于是刀枪齐举，顾盼奔跑，动作紧张，气概英武，座客看了，惊心动魄。接着雅乐清音，绫罗珠翠，一大队美女在左边翩翩起舞。队中走出一个美女，上前报告说：“这是《贵主还宫乐》。”歌声婉转动听，像诉说哀怨和爱慕的情思，坐客听了，感动得流下泪来。两队歌舞完毕，龙君十分高兴，拿出一些绸缎，赏给舞蹈的人。然后又把坐席靠拢，大家尽情饮酒欢乐。酒正喝得高兴的时候，洞庭君敲着桌子唱道：“高天苍苍啊，大地茫茫。各人有各人的志向啊，怎么能度量!狐鼠冒充成精啊，凭借的是庙社和城墙。大发雷霆啊，谁敢抵挡!感谢君子啊，信义昭彰，挽救我女儿，返回故乡。恩德可感，永远难忘!”洞庭君唱完，钱塘君拜了两拜，也唱道：“姻缘是上天配合的啊，生死也有定数。这个不该做他的妻子啊，那个不配做她的丈夫。侄女受尽辛苦啊，在泾水的一隅，风霜吹打鬓发啊，雨雪落满衣服。仰仗君子啊，捎来家书，使我一家啊，团聚如初。永远感激您啊，无时不为您祝福!”钱塘君唱完了，洞庭君同他一起站起来，向柳毅敬酒。柳毅惶恐不安地接过酒杯，把酒喝干，又斟满两杯回敬他们。并且也唱道：“碧云轻轻飘动啊，泾水向东流，可怜那个美人啊，泪流如雨，又像凋零的花一样哀愁。把信捎到远方，借以解除你的忧愁。冤屈果然消除了啊，回到家喜庆安乐无忧。承蒙你们亲切款待啊，佳肴美酒，可是我怀念老家，不能久留。将要告辞了啊，难分难舍的感情萦绕心头!”唱完了，大家欢呼万岁。洞庭君就拿出一只碧玉箱子，里面藏着一支“开水犀”，钱塘君又拿出一只红珀盘，上面放着一串夜明珠，一起奉送给柳毅，柳毅拜谢推辞了一番，这才收下。接着，宫里的人都拿了些绸缎珠玉，放在柳毅旁边作为礼物，五光十色，摆满了前后左右。柳毅含笑环顾四周，连连拱手道谢，表示惭愧。等到酒喝够了，尽兴而止，柳毅起来告辞，这晚仍宿居凝光殿。第二天，又在清光阁宴请柳毅。钱塘君借着酒意，红着脸，很不客气地张开两腿坐着，对柳毅说：“你没听说过吗?坚硬的石头能裂不能卷曲，义士可死不可辱。我有句心里话，愿意直接向您说出来。如果您答应，都像一步登上天堂;如果您不肯答应，大家像落在粪土里，都不好看。您看怎么样呢?”柳毅说：“请先说给我听听。”钱塘君说：“泾阳小龙的妻子，就是洞庭君的爱女。她性情温柔，品质美好，亲戚们都很器重她，不幸受到了那个坏人的凌辱，当下总算已经断绝关系了。我们打算高攀您，世代结为亲戚，使受到恩德的人知道怎样报恩，怀着仁爱的人懂得怎样施爱，这难道不正是君子行事有始有终的道理吗?”柳毅严肃地站起来，忽然笑了一笑说：“真没想到钱塘君竟是这样没有见识!我开始听到您跨越九州，包围五岳，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又看到您挣断金锁，扯倒玉柱，去救别人的急难，我想世界上刚直英明的人没有谁能比得上您吧。对于冒犯自己的人，不避牺牲去抵抗他;对于有恩德于自己的人，不惜舍弃生命去报答他，这真是大丈夫的行为。为什么在乐曲正奏得和谐，亲朋好友欢聚的时候，竟这样不讲道理，用威势来压人呢?这哪里是我原来料想到的!要是我在巨浪怒涛中或玄山之间碰到您，您抖擞着鳞须，挟着云雨，逼得我没有活路，那么我就把您当禽兽来看待，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现在您穿着整齐的衣冠，满口谈着礼义道德，且谈得尽善尽美，什么道理都精通，就是人间的圣贤豪杰也比不上，何况江河里的蛟龙之类呢?可是您想要拿您蠢笨的身体，强悍的性情，借着酒力，凭着气势，来压迫我，这哪里是合情理的行为!我也知道我这小小的躯体比不上您的一片鳞甲，然而我敢用我坚强不屈的意志，来压倒您蛮横无理的气焰。希望您考虑一下吧!”钱塘君向后退一步谢罪说：“我生长在宫廷里，没听到过正直的言论，刚才话说得粗疏狂妄，无理地冒犯了您。回过头来仔细想想，真是罪过，该受责罚!希望您不要因此疏远我们，那就好了。”这天晚上，又请柳毅参加宴会，欢乐如旧。柳毅和钱塘君就成了知心朋友。第二天，柳毅告辞回家，洞庭君的夫人另外在潜景殿宴请他。宫里的男女侍从都参加了宴会。夫人哭着对柳毅说：“我女儿蒙受您的厚恩，我自恨没有报答您，就这样离别了!”说完就叫从前在泾阳放羊的那个龙女到席前向柳毅拜谢。夫人又说：“这一别还有再见面的日子吗?”柳毅开始虽然不肯答应钱塘君的请求，但是在这次酒席上，很有些后悔难过的神色。宴会结束了，辞别的时候，满宫的人都凄然不乐。她们赠送给柳毅的珍宝，都非常稀奇，简直说不出名目来。于是柳毅又顺着原来的路径走出江岸，看见有十几个跟随的人，担着行李送他。一直送到家，那些人才辞别回去。

柳毅就到扬州的珠宝店里，变卖他得到的珍宝。还没有卖掉百分之一，得到的钱已满百万。那些淮西有名的富家，都觉得比不上他。他娶了个姓张的姑娘，得病死了;又娶了个姓韩的姑娘，过了几个月，也得病死了。他搬家到金陵去住，常常因为没有老婆，感到寂寞，想再找个新的配偶。有个媒人告诉他说：“有一个姓卢的姑娘，祖籍是范阳。她的父亲名叫卢浩，曾做过清流县的县官，晚年爱好仙道，独自进山修行，现在不知到哪里去了。她母亲姓郑。那姑娘前几年嫁给清河县张家，不幸丈夫年纪轻轻的就死去了。她母亲怜惜她年纪小，长得聪明美丽，想给她另找个有道德的人作配偶。不知道您认为怎么样?”柳毅便择定好日子，举行婚礼。男女两家都是富户，仪式上用的礼物极其丰盛豪华，金陵城里的人没有不羡慕的。婚后一个多月，那天傍晚，柳毅走进房里，仔细看看妻子，觉得很像那位龙女，可是容貌的美丽丰满，还要超过龙女。他就跟她谈起以前的事。妻子对他说：“人世间哪有这样的事情呢?可是您与我的爱情已有结果，我已怀孕了。”柳毅此后更关心她了。后来妻子生下孩子，到了满月，她穿上新衣服，打扮得十分艳丽，邀请很多亲戚来家欢宴。在这个宴会上，妻子笑着对柳毅说：“您不记得我在过去的情形了吗?”柳毅说：“以前我曾经给洞庭君的女儿捎过信，到现在还记得。”妻子说：“我就是洞庭君的女儿啊。以前我在泾阳含冤受苦，多亏您才得解救。我感谢您的恩德，立誓决心要报答。等到我叔父钱塘君向您提亲，您不答应，就这样离别了，天各一方，彼此不通信息。我的父母要把我嫁给西川龙王的小儿子，我因为自己的心愿难以改变，父母的命令又难以违背，再想到您已经拒绝亲事，料想没有再见的日子了。我当初的冤屈虽然全亏您告诉了父母，可是发誓报恩的愿望没有实现，还想赶快找您谈谈。碰巧您结过两次婚，头一次娶了个姓张的，第二次娶了个姓韩的，等到张、韩先后去世，您又搬到此地来住，于是我的父母都很高兴，因为我可以实现报恩的愿望了。今日我能够侍奉您，相亲相爱，白头到老，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恨了!”说着就哭了起来，流着泪水对柳毅说：“开头没有对您说，是因为我知道您没有重视女色的心;现在才对您说，是因为知道您还有想念我的意思。女人的身份低微，不足以永远获得您的爱情，所以借着您喜爱孩子的情分上，寄托我们永远共同生活的愿望，不知道您的意思如何?我又愁又怕，自己很难宽慰。您替我捎信的时候，笑着对我说：‘将来你回了洞庭，千万不要躲避我啊。’真不知道，那个时候您是否也想到像今天这样欢聚的事情?后来我叔父向您求婚，您坚决不答应，您是真不想答应呢，还是一时发了脾气呢?您说一说吧。”柳毅说：“这像是命运注定的。当初我在泾水边碰见你含冤受屈，面容憔悴，心里真替你抱不平。但是我心里的决定是，除了转达你的冤屈，别的都没有考虑。我对你说‘回了洞庭不要躲避我，’那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哪有别的意思呢?等到钱塘君逼迫我的时候，只因为道理讲不过去，才激起我的愤怒来。你想，起初我是以仗义救人为心愿，哪有杀死人家的丈夫而娶他的妻子的道理呢?这是一不可。我平日以坚持真理为志向，哪有违背自己的心愿而对人屈服的道理呢?这是二不可。并且因为直率地发表个人的意见，在对答纷乱的时候，说话只求合理，顾不得防备祸害。但是要离别的时候，看见你有留恋不舍的神色，我心里很悔恨。但却总因为人事的限制，无法报答你的情谊。唉!今天你是卢家的女儿，又住在人间，那么，我当初那不肯轻率许婚的想法并不算错啊。从此以后，永远相亲相爱，心里不会有丝毫的顾虑了。”妻子很受感动，哭了好大一会，又对柳毅说：“您别以为不是人类，心肠就下同，其实我是知道报恩的。龙能长寿万年，现在您也可以跟我一样，而且我们水里岸上都可以住。您不会认为我是瞎说吧?”柳毅赞美说：“我不料你这位绝色佳人还是成神升仙的阶梯。”于是夫妇一同去朝见洞庭君。到了洞庭，宾主间那种隆重的礼节，不必细说。柳毅后来住在南海，才只四十年，他的住宅、车马、饮食、服饰、玩具等都豪华名贵，就是侯爵伯爵那些人家，也不能比这更好了。柳毅的同族，都因此沾了光。柳毅的年纪一年年增加，容貌却不见衰老，南海一带的人，没有不惊奇的。到了开元年间，皇上正在留心修仙成神的事，到处访求有道术的人。柳毅不得安宁，就同龙女一起回到洞庭。此后大约有十几年，没有人知道他的踪影。到了开元末年，柳毅的表弟薛嘏做京畿的县官，被贬到东南地方去。他坐船经过洞庭湖，正眺望着晴空水色，忽然看见远远的波浪里涌现出一座青山。船上的人都恐慌起来，说：“这里本来没有山，恐怕是水里的怪物作祟吧!”转眼之间，那座山就同船靠近了。只见从山边飞快划出一条彩船，迎面向薛嘏问候。彩船里有一个人喊着说：“柳公来拜访您了!”薛嘏忽然记起过去的事情，就赶快来到山下，撩起衣裳飞快地上了山。山上也有宫殿，像人世间一样，见柳毅站在大殿里，前面列着乐队，后面站着很多侍女，陈设、玩乐的东西之多，大大胜过人间。柳毅谈的道理更玄妙了，脸色也比以前更年轻。柳毅刚看见薛嘏，走下台阶来迎接，握着薛嘏的手说：“离别没有多久，你的头发已经斑白了。”薛嘏笑着说：“老兄你是神仙，我不久就将成为枯骨，这是命里注定的啊。”柳毅就拿出五十粒药丸送给薛嘏，并对他说：“这药丸，吃一粒可以增寿一年。等满了五十年，你再来吧。不要长久住在人间，自寻苦恼啊!”酒席欢宴完毕之后，薛嘏就告辞回去。从此以后，就断了消息。薛嘏常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又过了四五十年，薛嘏也不见踪影了。

陇西李朝威讲述了这个故事，感叹说：“五虫的首领，一定能显示出它的灵性，它同其他虫类的区别，从这里就可看出来。人是裸虫，跟鳞虫也讲信义。洞庭君度量宏大，钱塘君行动敏捷、胸怀坦白，这些好品德应该继承下来。薛嘏在口头上歌颂过柳毅的事迹，却没有写成文章记载下来，只是他自己可以接近仙境罢了。我认为柳毅这些人都很讲义气，所以写了这篇文章。”

【总案】 《柳毅传》是唐传奇中脍炙人口、历久不衰的著名作品。写的是人、神(龙女)恋爱的故事。其特点是人神相恋，神怪、爱情、侠义、社会生活互相交织杂糅，歌颂了柳毅的见义勇为、正直无私、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以及矢志不渝的高贵品质和坚强骨气，暴露了封建社会中的诸多矛盾，反映了人民的追求、愿望和理想，对封建社会中妇女的处境和痛苦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对她们冲破封建藩篱，追求自由幸福的爱情生活，进行了热烈地歌颂。

柳毅是唐传奇中正面歌颂的男性形象的典型。由于作者采用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手法，使现实生活中的柳毅与龙神世界中的诸多人物活跃在一起;将现实的人间社会和光怪陆离的龙宫作为人神的活动舞台，扩大了人物活动范围，使人物在多角度多层次的生活镜面上折射出他们的性格和内心世界，使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活跃在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中，蕴含了丰富的思想内容，从而使柳毅等的形象更加完善、真实、高大、丰满。同时，人神融会，现实与龙宫的合一，以神代人，用龙宫影射现实，使干预生活的文艺作品，在严酷的政治斗争中变成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合理合法的存在，这是历代文艺作品忌讳政治又参与政治的惯用的有效的手法。小说情节曲折、离奇、生动，但重点突出，主次分明，主线清晰。小说那复杂的情节，变幻莫测的场景，人神众多的形象，无不是从柳毅眼中、心中、耳中写出，使小说的人物、情节场景，既有条不紊，又轰轰烈烈，惊心动魄。

《柳毅传》对后世戏曲的影响很大。元代剧作家曾编成《柳毅传书》、《张生煮海》等剧本，搬上舞台;同时也流传在民间讲唱曲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