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把汤姆引到那陈列豪华的最大房间里,请他坐下——这是他不情愿做的事情,因为他身边有些年长的人和职位很高的人。他请求他们也坐下,可是他们只鞠躬致谢,或是小声地表示谢意,大家仍旧站着。他本想再请他们坐,可是他的“舅父”赫德福伯爵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
“殿下,请您不要催他们坐;他们在您面前坐下是不合适的。”这时候有人通报圣约翰勋爵求见,他向汤姆鞠躬致敬,然后说道:
随后这个疲倦的俘虏坐下来,正想脱下他的短统靴,一面怪害臊地瞟过眼睛去征求同意,可是另外一个穿绸子和天鹅绒衣服的讨厌鬼又跪下来替他做了这桩事情。他再试了两三次要想自己随便动手,可是每次都让别人抢先干了,所以他终于放弃了他的企图,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嘟哝着说,“该死!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干脆连呼吸也给我代办了呀!”他被人穿好了睡鞋,披上了一件华丽的长袍,终于躺下来休息,可是不能睡着,因为他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念头,屋子里的人也太多了。他无法排遣他的心事,所以那些念头就在他脑子里停留着;同时他又不知道怎样打发那些人,所以他们也就在屋子里站着不走,这使他很懊恼——他们也很晦气。
那两位光彩非凡的少女走了之后,汤姆疲倦地转过脸去向着他那两个监护人说:
这时候有人通报伊丽莎白公主和洁恩·格雷公主来了。两位爵士互相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赫德福赶快向门口走过去。那两个年轻的姑娘走过他身边时,他就低声嘱咐她们说:
这时候大家沉默了一阵,这是一种有所期待的静默,汤姆却不了解它的意义。他向赫德福伯爵瞟了一眼,勋爵就给他做了一个手势——可是他连这个也还是不懂。脑筋灵活的伊丽莎白又以她那惯有的潇洒态度给他解了围。她行了个鞠躬,说道:
赫德福看出汤姆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就悄悄地告诉他做个手势,如果不想说话,尽可以不必开口。侍从的臣子们退出之后,圣约翰勋爵说:
赫德福伯爵说:
赫德福伯爵说:
虽然多方小心谨慎,这几个年轻人之间的谈话有时候还是不免有些窘。事实上,有好几次汤姆都几乎撑持不住,要承认他自己扮演这么一个重要角色是不胜任的;可是伊丽莎白公主的机智老是给他解了围,否则那两位细心照应的勋爵之中就有一位故意装作随意说出的神气,插进一句圆通的话,也就产生同样神妙的效果。有一次洁恩小公主转过脸去向着汤姆问了这么一个使他慌张的问题:
汤姆迟疑没有回答,露出苦恼的神色,他正想信口胡诌地支吾一下,这时候圣约翰勋爵就连忙插嘴,替他回答,他说得非常自然流利,正是一个惯于应付微妙的难关、善于临机应变的大臣的风度:
汤姆走了之后,就剩下了他那两位高贵的监护人在一起了。他们沉思了一会,一面不住地摇头,还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圣约翰勋爵说道:
汤姆说:
汤姆脸上显出怀疑的惊讶神色;他发现圣约翰勋爵忧愁地转过眼睛来注视着他的时候,就不由得脸红起来。勋爵说:
汤姆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听去像是表示同意,可是他觉得这实在是有些冒险。又过了一会之后,两位大臣提起汤姆暂时要停止读书,于是小公主就惊喊道:
汤姆做了个手势,还低声说了个“好”字,表示同意,因为他现在已经在学着应付了,他那天真的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极力按照国王的命令行事。
有一次那轻浮的洁恩小公主冲口而出地向汤姆说了一句简单的希腊话。伊丽莎白公主那双敏锐的眼睛马上就看出对方脸上那副茫然的神气,知道洁恩公主这一着做错了;于是她就帮汤姆的忙,从从容容地用响亮的希腊话叽里咕噜地回答了她,然后马上又把谈话转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时光愉快地度过,而且大体上过得相当顺利。暗礁和沙洲越来越少见了,汤姆越来越感到自然,因为他看到大家都对他很亲切,一心一意来帮助他,并不理会他的错误。后来他听说那两位小公主将要在那天晚上陪他去赴市长的宴会,他心里马上感到轻松愉快,欢喜得跳起来,因为他觉得现在不怕在那无数的陌生人当中没有朋友了;要是在一小时以前,一听到她们要陪他一同去,那就不免会要使他感到无法忍受的恐怖了。
在这次谈话中,给汤姆担任守护神的两位勋爵不像另外那两位在场的角色那么安心。他们觉得那简直就像是在一条危险的河流里驾驶一只大船一般;他们老是提心吊胆,谨防意外,感觉到他们的任务实在不是儿戏。因此后来当那两位公主的拜见将告结束的时候,有人通报吉尔福·杜德来勋爵求见,这两位大臣不但觉得他们所照料的这个活宝贝已经受够了洋罪,而且他们自己也不大有精神来把他们那只船驾回原处,再来提心吊胆地航行一次。所以他们就很恭敬地劝汤姆借故不接见杜德来勋爵,汤姆也正乐于这么办;不过洁恩公主听说那个华贵的年轻小公子被挡驾,她脸上也许是稍微露出了一点失望的神色。
圣约翰勋爵鞠躬致敬,退到一边站着。汤姆无可奈何地回答道:
圣约翰勋爵迟疑了,他终于住了口,不说下去。他显然是觉得有些为难。赫德福伯爵在他面前站住,用明朗和坦率的眼光望着他的脸,然后说道:
同时圣约翰勋爵凑近汤姆耳边说道:
他敲了一下铃,马上就有一个小侍进来了,他就吩咐他去把威廉·赫柏特爵士请来。爵士立刻就来到了,他把汤姆引进一个里面的房间。汤姆到了那里面,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去取一杯水;可是有一个穿着绸子和天鹅绒衣服的仆役却接过杯子来,跪下一膝,把它用金托盘端着奉献给他。
他抬头望了一下,看到圣约翰勋爵眼睛里有一种庄严的警告的神气。
他停住了,又是一阵脸红,然后郁郁不乐地低声继续说道:“哎呀,我的病又来作弄我,我又精神恍惚起来了。我并不是有意对皇上陛下不敬哩。”
“这真是可惜,真是太可惜了!您本是进步很快的。不过您尽管耐心等待一些时候,决不致耽误太久的。殿下贤明,您终归还是会博学多才,就像您父亲一样,并且还像他那样精通许多文字。”
“请问两位大臣,可否容许我去找个安静地方休息休息?”
“臣奉皇上钦旨,差遣来此,有要事禀告,需要保守机密。可否请殿下吩咐侍从人等暂行回避,仅留赫德福伯爵一人?”
“老实说,是这样:国王眼看就快去世了,我的外甥又发了疯,疯子要登王位,疯子要留在王位上。既然英国需要这样,那就但愿上帝保佑我们这个国家吧。”
“老实说,您觉得怎样?”
“禀告殿下,您凡事尽管随意吩咐,臣等无不遵命。殿下应当休息,实属急需之事,因为您稍待即须发驾进城。”
“皇弟可否让我等告辞?”
“皇上陛下有谕,由于关系国家安危的重大原因,王子殿下应尽其所能,多方注意隐瞒自己有病的消息,以待健康恢复,一切如常。殿下万不可向任何人否认自己是真正的王子,应继承大英王位;同时必须保持王子的尊严,接受符合历来习惯的敬礼和仪式,不得用语言或手势表示拒绝;王子由于幻想过度,以致损害健康,影响了理智的健全,因此信口乱说出身寒微,生活卑贱,今后务须注意,万勿失言;王子对于一向熟识的面孔,务须极力回忆——万一记不起来,也要保持缄默,切勿表示惊讶,或作其他表示遗忘的举动;凡关国家大事,如有疑难,不知应采何等措施,或出言不知如何措词,切勿显露慌张神色,使好奇的旁观者看出破绽;凡遇此种情况,王子应采纳赫德福勋爵或小臣的意见;我等奉皇上圣谕,为殿下随身效劳,直至谕旨取消时为止。皇上圣旨如此,钦命向王子殿下致意,并祝上帝赐福,使殿下早复健康,永获天佑。”
“皇上有命,王子殿下暂勿读书,或做其他劳心之事;殿下不如多多娱乐,消遣时间,以免赴宴时感觉疲劳,乃至有伤尊体。”
“皇上既有此圣旨,当然无人敢于玩忽,纵有困难,也不能随意搪塞,只求省事。上谕必须遵守。”
“的确会是这样。可是……难道您不觉得怀疑吗,关于……关于……”
“殿下,请您牢记国王陛下的愿望。您要尽量回忆一些事情——其他一切也要装出记得的样子。千万不要让她们看出您和过去有多大变化,因为您知道这两个老玩伴心里对您多么亲切,要是知道您不好,她们该会多么难受。殿下,您愿意我留在身边吗?——还有您的舅父?”
“殿下,您今天给皇后陛下请过安吗?”
“殿下的记忆力还是不济事,所以又表示了惊讶——不过您不用为这点小事烦心,因为这种毛病是不会长久的,自然会随着尊恙的痊愈而消失。赫德福伯爵所说的是两个月以前皇上答应让殿下幸临的京城大宴会,现在您想起来了吗?”
“我的父亲!”汤姆一时猛不提防,又说漏了口。“我想他连本国话也说不清楚,只有在猪圈里打滚的猪才懂得他的意思;至于说到什么学问的话……”
“我很遗憾,不能不承认实在是记不起来了,”汤姆用迟疑的声调说着,又涨红了脸。
“我很不愿意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伯爵,您和他血统这么亲,我不便说。可是我要是有所冒犯,只好请您原谅;您说是否有点奇怪,疯癫居然能使他的举动和态度改变得这么厉害!他的举动和谈吐固然还是有王子的风度,可是有些无关重要的小事,他的表示又和他从前的习惯确实有些不同。疯癫竟致使他连他父亲的相貌都记不起来;他身边的人对他照例要遵行的仪式和礼节,他也忘记得干干净净;还有拉丁文他还记得,希腊文和法文他却都忘了,您说这岂不奇怪?伯爵,您不要生气,还是请您给我说明白一下,让我好放心吧;那我就很感激您了。他说他不是王子,这事情老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所以……”
“我们知道,殿下,”伊丽莎白公主以尊敬而又亲切的态度,双手把她的“弟弟”的手按在掌心当中,温柔地说道,“关于这点,您不用着急。过错不在您,只怪您的尊恙。”
“往下说吧——除了我就没有别人听见。为什么事情要怀疑?”
“当然,两位公主凡有所求,我无不乐于同意;但眼看两位离去,不免顿失光彩,只可惜我别无上策,不能继续挽留你们。祝你们两位晚安,愿上帝保佑你们!”随后他暗自在心中笑道:“幸亏我在书本里和王子们相处过,还学会了他们那种文雅和优美的言谈,懂得了一点他们说话的习惯!”
“公主,他去请过安了,谈到皇上陛下的病况时,她还大大地给他说了一番宽心的话;是不是这样,殿下?”
“公主们,请你们对他的怪脾气故意装作没有发现,他的记忆力不济的时候,你们也不要表示惊讶——每一桩小小的事情他都要想半天,真叫人看了难受哩。”
“亲爱的公主,你真是性情温和、善于安慰人哩,”汤姆感激地说,“我心里很受感动,愿意向你道谢,希望你莫嫌我冒昧。”
“住口,阁下,您说的话是犯叛国罪的!忘了皇上的圣谕吗?我要是听您说这些话,您犯的罪也就有我的份了。”
圣约翰脸色发白,连忙说道:
“我老实承认我犯了错误。请您不要告发我,请您帮帮忙,给我这个恩惠吧,以后我再也不想到这桩事情,再也不谈它了。您千万别给我过不去,否则我就完蛋了。”
“我同意,阁下。只要您承认不再犯,无论是在这里,或是跟别人谈话的时候,您都当作根本没有说过这些话吧。不过您不用担心。他是我姐姐的儿子;他的声音、他的面貌、他的身材,难道不是我从他睡在摇篮里的时候就熟悉的吗?您看见他表现的那些古怪的矛盾事情,都是可以由疯癫产生的,有时候还更厉害。您不记得吗,马雷老男爵发疯的时候,他连自己那熟识了六十年的面貌都忘记了,硬说是别人的;还不止这样,他甚至说他是抹大拉的马利亚1的儿子,还说他的头是西班牙的玻璃做成的;真是,他还不许任何人接触它,唯恐不凑巧,会有粗心的人把它打碎。好心的勋爵,您不必怀疑吧。这正是王子,我认得很清楚——不久他就会当您的皇上了;您把这个记在心里比较有好处,多想想这个,比您刚才那些念头强些。”
1《新约》里所说的耶稣的忠实女信徒。
他们又谈了一会,圣约翰勋爵再三声明,他现在的信心是有充分根据的,决不会再被任何怀疑干扰了,借此掩饰他刚才所犯的错误。随后赫德福伯爵就叫他这位同来侍奉王子的大臣先去休息,他自己就坐下来担任看守之责。不久他也就转入深思了。显然是他想得越久,心里就越加烦躁。后来他就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得了吧,他非是王子不可!难道还会有人说,英国竟有两个血统不同、出身不同的角色和双生子似的相像得这么出奇吗?而且即令有这种事,居然会有意外的机缘让其中的一个来代替了另外那一个,那就更加是不可解的奇迹了。不会的,那简直是荒唐的想法,太荒唐、太荒唐了!”
随后他又说:
“假设他是个骗子,自称为王子,那么也还自然,也还近情近理。可是世界上何曾有过这样的骗子,皇上把他叫做王子,朝廷上也把他叫做王子,人人都把他叫做王子,他本人却偏要否认这个尊贵身份,极力恳求不要把他升为王子?不对!无论如何,决不会有这种事!这的确是真正的王子发了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