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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镜子

关于魏忠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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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祠

替活人盖祠堂叫作生祠,大概是从那一个时代父母官“自动”请老百姓替他立长生禄位而扩大之的。单有牌位不过瘾,进一步而有画像,后来连画像也不够瘾了,进而为塑像。有了画像塑像自然得有宫殿,金碧辉煌,初一十五文武官员一齐来朝拜,文东武西,环珮铿锵,口中念念有词,好不风光,好不威武。

历史上生祠盖得最多的是魏忠贤,盖得最漂亮的是魏忠贤的生祠,盖得最起劲的是魏忠贤的干儿子、干孙子、干曾孙子、重孙子、灰孙子。

据《明史·魏忠贤传》说,天启六年(公元1625)魏忠贤大杀反对党,周起元、高攀龙、周宗建、缪昌期、周顺昌、黄尊素、李应异一些东林党人一网打尽之后,修《三朝要典》(《东林罪状录》),立“东林党人碑”之后,浙江巡抚潘汝桢奏请为忠贤建祠。跟着是一大堆官歌颂功德。于是督抚大吏阎鸣泰、刘诏、李精白、姚宗文等抢先建立生祠。风气一成,连军人,做买卖的流氓棍徒都跟着来了,造成一阵建祠热,而且互相比赛,越富丽越好。地皮有的是,随便圈老百姓的,材料也不愁,砍老百姓的。接着道统论也被提起了,监生陆万龄建议以魏忠贤配享孔子,忠贤的父亲配享启圣公。有谁敢说个不字?

当潘汝桢请建生祠的奏本到达朝廷后,御史刘之待签名迟了一天,立刻革职。苏州道胡士容不识相,没有附和请求,遵化道耿如杞入生祠没有致最敬礼——下拜,都下狱判死刑。

据《明史·阎鸣泰传》,建生祠最多的是少师兼太子太师、兵部尚书阎鸣泰,在蓟辽一带建了七所。在颂文里有“民心归依,即天心向顺”的话。

潘汝桢所建忠贤生祠,在杭州西湖,朝廷赐名普德。

这年十月孝陵卫指挥李士才建忠贤生祠于南京。

次年正月宣大总督张朴、宣府巡抚秦士文、宣大巡按张素养建祠于宣府和大同。应天巡抚毛一鹭、巡按王拱建祠于虎丘。

二月阎鸣泰又和顺天巡抚刘诏、巡按倪文焕建祠于景忠山。宣大总督张朴又和大同巡抚王点、巡按张素养在大同建立第二个生祠。

三月阎鸣泰又和刘诏、倪文焕、巡按御史梁梦环建祠于西密云丫髻山,又建于昌平,于通州。太仆寺卿何宗圣建于房山。

四月阎鸣泰和巡抚袁崇焕建祠于宁前。张朴和山西巡抚曹尔祯、巡按刘弘光又建于五台山。庶吉士李若琳建于蕃育署,工部郎中曾国祯建于卢沟桥。

五月通政司经历孙如冽、顺天府尹李春茂建祠于宣武门外,巡抚朱童蒙建于延绥,巡视五城御史黄宪卿、王大年、汪若极、张枢智建于顺天,户部主事张化愚建于崇文门外,武清侯李诚铭建于药王庙,保定侯梁世勋建于五军营、大教场,登莱巡抚李嵩、山东巡抚李精白建于蓬莱阁宣海院,督饷尚书黄运泰、保定巡抚张凤翼、提督学政李蕃、顺天巡按倪文焕建于河间、于天津,河南巡抚郭增光、巡按鲍奇谟建于开封,上林监丞张永祚建于良牧嘉蔬林衡三署,博平侯郭振明建于都督府、于锦衣卫。

六月总漕尚书郭尚友建祠于淮安。顺天巡按卢承钦、山东巡按黄宪卿、顺天巡按卓迈,也在六月分别在顺天、山东建祠。

七月长芦巡盐龚萃肃、淮扬巡盐许其孝、应天巡按宋祯汉、陕西巡按庄谦建祠于长芦、淮扬、应天、陕西等地。

八月总河李从心、总漕郭尚友、山东巡抚李精白、巡按黄宪卿、巡漕何可及建祠于济宁。湖广巡抚姚宗文、郧阳抚台梁应泽、湖广巡按温皋谟建祠于武昌,于承天,于均州。三边总督史永安,陕西巡抚胡廷晏,巡按庄谦、袁鲸建于固原太白山。楚王朱华奎建于高观山。山西巡抚牟志夔,巡按李灿然、刘弘光建于河东。

踊跃修建的官员,从朝官到外官,从文官到武官,从大官到小官,到亲王勋爵,治河官,卖盐官,没有一个不争先恐后,统一建生祠。

建立的地点从都城到省城,到名山,甚至都督府、锦衣卫、五军营等军事衙门,蕃育署、上林监等宫廷衙门,甚至建立到皇城东街。只要替魏忠贤建生祠,没有谁可以拦阻。

每一祠的建立费用,多的要数十万两银子,少的也要几万两,合起今天的纸币要以多少亿计。

开封建祠的时候,地方不够大,毁了民房二千多间,用渗金塑像。

都城几十里的地面,到处是生祠。上林苑一地就有四个。

延绥生祠用琉璃瓦,苏州生祠金像用冕旒。南昌建生祠,毁周程三贤祠,出卖澹台灭明祠作经费。

督饷尚书黄运泰迎像,用五拜三稽首礼,立像后又率文武将吏列阶下五拜三稽首。再到像前祝告,某事幸亏九千岁(这些魏忠贤的党羽子孙称皇帝为万岁,忠贤九千岁)扶持,行一套礼,又某事蒙九千岁提拔,又行一套礼。退还本位以后,再行大礼。又特派游击将军一人守祠,以后凡建祠的都依例派专官看守。

国子监生(大学生)陆万龄以孔子作《春秋》,忠贤作《要典》,孔子杀少正卯,忠贤杀东林党人,应在国学西建生祠和先圣并尊。这简直是孔子再世,道统重光了。国子司业(大学校长)朱之俊接受了这意见,正预备动工,不凑巧天启皇帝驾崩,政局一变,魏忠贤一下子从云端跌下来了。

崇祯帝即位,魏忠贤自杀。崇祯二年(1629)三月定逆案,全国魏忠贤生祠都拆毁,建生祠的官员也列名逆案,依法处刑。

《三朝要典》的原刻本在北平很容易见到,印得非常考究,大有翻印影印流传的必要。

魏忠贤的办公处东厂,原来叫东厂胡同,从沙滩一转弯便是。中央研究院北平办事处在焉,近来改为东昌胡同了,不知是敌伪改的,还是最近改的。其实何必呢?魏忠贤之臭,六君子的血,留着这个名词让北平市民多想想也是好的。

二、义子干孙

魏忠贤不大识字,智力也极平常。他之所以能弄权,第一私通熹宗的奶妈客氏,宫中有内线。熹宗听客氏的话,忠贤就可以为所欲为。第二是熹宗庸,十足的阿斗,凡事听凭忠贤作主张。

光是这两点,也不过和前朝的刘瑾、冯保一样,还不至于起党狱,开黑名单,建生祠,称九千岁,闹得民穷财尽,天翻地覆。原因是第一,政府在他手上,首相次相不但和他合作,魏广微还和这位太监攀通家,送情报,居然题为内阁家报。其二是,他有政权,就能养活一批官,反正官爵都出于朝廷,俸禄都出于国库。凡要官者入我门来,于是政权军权合一,内廷处廷合一。魏忠贤的威权不但超过过去任何一个宦官,也超过任何一个权相,甚至皇帝。

《明史》说,内外大权,一归忠贤。内监(宦官)自王体乾等外,又有李朝钦、王朝辅、孙进、王国泰、梁栋等三十余人为“左右拥护”。外延文臣则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主谋议,号“五虎”。武臣则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主杀戮,号“五彪”。又吏部尚书周应秋、太仆卿曹钦程等号“十狗”。又有“十孩儿”“四十孙”之号。而为呈秀辈门下者又不可数计。

“虎”“彪”“狗”都是魏忠贤的义子。举例说,崔呈秀在天启初年巡按淮扬,贪污狡狯,不修士行,看见东林正红得发紫,想尽方法要挤进去,被拒不纳。四年还朝,都察院都御史高攀龙尽列他在淮扬的贪污条款,提出弹劾。吏部尚书赵南星批定充军处分。朝命革职查办。呈秀急了,半夜里到魏忠贤家叩头乞哀,求为养子。结果呈秀不但复职,而且升官,不但升官,而且成为忠贤的谋主,残杀东林的刽子手了。两年后做到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儿子不会作文也中了举,兄弟做浙江总兵官,女婿呢,吏部主事,连姨太太的兄弟、唱小旦的也做了密云参将。

其他四“虎”,吴淳夫是工部尚书,田吉兵部尚书,倪文焕太常卿,李夔龙副都御史,都是呈秀拉纤拜在忠贤门下当义子的。

“十狗”中如曹钦程,《明史》本传说:“由座主冯铨父事魏忠贤为十狗之一……于群小中尤无耻,日夜走忠贤门,卑谄无所不至,同类颇羞称之。”到后来,连魏忠贤也不喜欢他了,“责以败群”革职,可是此狗在被赶出门时,还向忠贤叩头说:“君臣之义已绝,父子之恩难忘。”大哭一场而去。忠贤死后,被处死刑,关在牢里等行刑。日子久了,家人也厌烦,不给送饭。他居然有本领抢别人的牢饭,成天醉饱。李自成陷北京,破狱出降。自成失败西走,此狗也跟着,不知所终。

“十孩儿”中有个石三畏,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有一天某贵戚请吃饭,在座的有魏忠贤的侄儿魏良卿。三畏喝醉,点戏点了《刘瑾醉酒》,犯了忌讳。忠贤大怒,立刻革职回籍。忠贤死后,他还借此复官,到头还是被弹劾免职。

这一群虎狗彪儿孙细按本传,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几乎没有一个不是贪官污吏。

例外的也有:如造《点将录》的王绍徽,早年“居官强执,颇以清操闻”。还有作《春灯谜》《燕子笺》,文采风流,和左光斗诸人交游的阮大铖,和叶向高同年友好的刘志选,以及《玉芝堂谈荟》作者的周应秋,都肩着当时“社会贤达”的招牌,颇有名气的,只是利欲熏心,想做官,想做大官,要做官迷得发了疯,一百八十度一个大转弯,拜在魏忠贤膝下,终至身败名裂,在《明史》里列名阉党传。阮大铖在崇祯朝寂寞了十几年,还在南京冒充东林,附庸风雅,千方百计要证明他是东林,千方百计要洗去他当魏珰干儿的污渍,结果被一批年青气盛的东林子弟出了留都防乱揭,“鸣鼓而攻之”,落得一场没趣。孔云亭的《桃花扇》真是妙笔奇文,到今天读了,还觉得这副嘴脸很熟,“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三、黑名单

黑名单也是古已有之的,著例还是魏忠贤时代。

《明史·魏忠贤传》说:天启四年(公元1624)忠贤用“崔呈秀为御史。呈秀造《天监》《同志》诸录,王绍徽亦造《点将录》,皆以邹元标、顾宪成、叶向高、刘一憬等为魁,尽罗入不附忠贤者,号曰东林党人,献于忠贤。忠贤喜。于是群小益求媚忠贤,攘臂攻东林矣”。

替魏忠贤造名单的,有魏广微、顾秉谦,都是大学士(宰相)。名单有黑红两种,《明史·顾秉谦传》说:广微和“秉谦谋,尽逐诸正人,点《缙绅便览》一册,若叶向高、韩煅、何如宠、成基命、缪昌期、姚希孟、陈子壮、侯恪、赵南星、高攀龙、乔允昇、李邦华、郑三俊、杨涟、左光斗、魏大中、黄尊素、周宗建、李应昇等百余人目为邪党,而以黄克缵、王永光、徐大化、贾继春、霍维华等六十余人为正人。由阉人王朝用进之,俾据是为黜陟。忠贤得内阁为羽翼,势益张。秉谦、广微亦曲奉忠贤,若奴役然”。

《缙绅便览》是当时坊间出版的朝官人名录。魏广微、顾秉谦根据这名单来点出正人邪人,必定是用两种颜色,以今例古,必定是红黑两种颜色,是可以断言的。

崔呈秀比这两位宰相更进一步,抄了两份。一份是《同志录》,专记东林党人,是该杀该关该革职该充军的。另一份是《天鉴录》,是东林的仇人,也就是反东林的健将,是自己人。据《明史·崔呈秀传》说:“忠贤凭以黜陟,善类为一空。”

《明史·曹钦程传附卢承钦传》:承钦又向政府提出:“东林自顾宪成、李三才、赵南星而外,如王图、高攀龙等谓之副帅,曹于汴、汤兆京、史记事、魏大中、袁化中谓之先锋,丁元荐、沈正宗、李朴、贺烺谓之敢死军人,孙丕扬、邹元标谓之土木魔神,请以党人姓名、罪状榜示海内。忠贤大喜,敕所司刊籍,凡党人已罪未罪者悉编名其中。”这又更进一步了,不但把东林人列在黑名单上,而且还每人都给一个绰号、匪号,其意义正如现在一些刊物上的闻一多夫、罗隆斯基同。

王绍徽,魏忠贤用为吏部尚书,仿民间《水浒传》,编东林一百零八人为《点将录》献上,令按名黜汰,以是越发为忠贤所喜。绍徽也名列《明史·阉党传》。

这几种黑名单十五六年前都曾读过,记得最后一种《点将录》,李三才是托塔天王,黄尊素是智多星,每人都配上《水浒传》里的绰号,而且还分中军左军右军,天罡地煞,很整齐。似乎还是影印本。可惜记忆力差了,再也记不起在什么丛书中见到。可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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