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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青年通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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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国史提纲

(一)世界文明起源之地,旧说有五:(1)中国;(2)印度;(3)埃及;(4)巴比伦;(5)西半球之墨西哥、秘鲁是也。西半球之文明,未曾发扬光大。印度之文化,其源亦自西方来。因其所处环境与西方不同,遂成独特之文化。然其政治势力太乏,故对世界大局之影响较微。真有关于世界大局者,则东半球之东西洋两文明耳。中国为东洋文明之主体。西洋文明起于西亚与北非,传于希腊,沿于罗马,衍于大食。及近世乃大盛于西欧,实环绕地中海之文化也。

(二)中国文明之缘起,今不甚明。此缘开化较晚之国,有先进国之历史以资参证,而开化早之国则无之。中国有书籍虽早,然世界各国之有史时代多不过5000年至7000年,中国开化之早恐尚不逮北非与西亚。史家所言古史年代,当以据古书零碎材料及历法推算者为较确。最通行之说有二:(1)汉刘歆所推,见于《汉书·律历志》,唐尧元年,在民国纪元前4055年,公历纪元前2844年。(2)宋邵雍所推,见其所著《皇极经世书》,唐尧元年则在民国纪元前4268年,公历纪元前2357年。自此以前,年数无可推矣。假定再有千余年,亦不过五六千年也。而地球之有人类,必已数十万年,故欲求文化之源,必求之于考古学,而中国考古学尚未发达。据近年所发现者:民国十二三年(1923、1924),河北房山县周口店得古人遗骸,专家研究云在40万年前,然不能确言其与中国人有无关系;十年(1920),河南渑池县仰韶村发现古人遗迹,专家研究谓其种族与今华北人同。以其所制之彩色陶器,称之曰彩陶文化。此种文化,东至辽西,西至甘肃、青海。彩陶与西亚欧俄及意大利所发现者极相似,故或因此谓中国之文化来自西方。然此种文化不能断言其为中国主体之文化、最古之文化也。十九年(1930),山东历城县城子崖,二十二年(1933)滕县,其后浙江杭县亦发现古人遗迹。以其所制之黑色陶器,称之为黑陶文化,亦不能断言其是否中国主体之文化、最古之文化。以大体言之,中国文化当起于江河下流湿热之地:(1)其食以鱼与植物为主;(2)衣之材料为麻丝,而裁制宽博;(3)宫室以木为骨干,源于巢居;(4)货币最广用者为贝;(5)宗教则敬畏龙蛇。皆可为其佐证。而埃及之文化起于尼罗河,西亚之文明源于底格利斯河、幼发腊底河,印度之文明始于印度河,而盛于恒河,亦足以资参证。故中国民族起于东方较西来之说为可信也。

(三)古代民众之伟业,率附之于个人。而其所敬畏而神明视之者,尤莫如其群之酋长,故古代开化之事迹,必征诸传述中之古帝王。古有所谓三皇五帝者,其后则有三王五霸。三五之数,盖后人取配三才及五行,然其所举者亦必古代著名之酋长及国君也。三皇为燧人、伏羲、神农,盖古发明用火,能作网罟,事佃渔,及发明农耕之部族,不必实有其人。五帝为黄帝、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始有世系可稽,则其人较确实矣。其后为夏、殷、周三代,则并有君位传授可征。大抵古代部族林立,不必常有共主。而后政治渐进步,则共主渐不可缺。然不必专于一国。如五帝之相继,乃各据其国而为一时之共主,非谓有一天子之位而为五帝者相继入据之也。夏、商、西周盛时,则诸侯来朝,衰则诸侯不朝或下堂而见诸侯,即其或为共主,或不为共主之证。当其不为共主时,或则时无共主,或则有代之而为共主者,如羿代夏政是也。特其事不尽可考耳。东周以后,则其情势又异。斯时各地方逐渐发达,盖分为若干区域。每区域中各有共主,为共主者皆称王,吴、楚、越是也。是时文明之中心点,在太行以南、泰岱以西、华山以东、淮水以北。其间大国众多,不易服从于一国,故强国不敢称王。周天子者,旧当称王,而此时无实权。诸国皆其所封建,莫或及举之。故特以王之空名奉之而已。次则以诸侯之长自居焉,是之为霸。以此一区域为是时文明之中心点,故强国争以获为此诸国之长为荣,而有争霸之举焉。凡一时为诸侯之长者,皆可谓之霸王,数初不限于五也。至战国时则情势又异,斯时海内大国七,皆称王。诸王之上,复觉有立一共主之必要,无以名之,乃假天神之名而名之为帝。齐闵王与秦昭王尝并称东西二帝。后秦围赵都,辛垣衍又欲使赵尊秦为帝,然皆未成。至秦并六国,始皇帝乃以皇帝自号焉。

(四)以血缘结合者曰氏,亦曰氏族。以地缘结合者曰部,亦曰部落。二者兼有,抑其结合之原因不明者,则曰部族。此后世史家习用之称号也。在古代则以血缘结合者称为姓,初行女系,后乃转为男系。男系支庶分封者则称为氏。其初盖姓别、氏别,各成一部,后乃有以地域结合者焉。孔子所概想之大同之世,盖农业共产之小社会。此等小社会盖多自给自足,故不甚相往来。其后人口日增,占地渐广,彼此渐相邻接,偶遇饥荒等灾祸,则掠夺等事起焉。即在平时,亦因交易渐多、日相稔熟,经济上关系日渐密切,终至并合为一社会焉。其建国之规操可考者,大抵有以武力征服之事。征服者择中央山险之地,筑城而居,是曰国人。(古“国”字专指都城言。)被征服者居于四面平夷之地,从事耕种,出赋(军用品)。税,(田租),服力役,是为野人。野人与国人,其初当有甚深之嫌恨,然书传无可考。盖其时代早,其时已成过去。其后,因通婚杂居等关系渐相混合也。征服之族,执政权者为贵族;不执政权者为平民。被征服者,盖社会学家所谓农奴之伦。然至国人、野人渐相混合,则平民、农奴并为一级而与贵族对立,成两阶级矣。又有奴隶,其初盖出于俘虏,其后本族之犯罪者亦为奴,徒执贱役而已。倚为生产主力之事,史无可征。其初当有之,盖亦因为时甚早,故其材料阙如也,此古代社会之阶级也。古正式之军队,盖皆国人充之。故后世相沿,充兵者,仍为居近国都之民。远于国都者非不能充兵,然仅如后世之乡兵,充保卫本地方之用而已。江永《群经补义》中有八条考此甚精审也。孔子所云小康之世,其所以获称为小康者,古之农业共产小社会,其内部组织本甚安和。虽有征服者居于其上,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如人体之寄生虫然。然社会内部良好之组织尚未尽破坏,民生其间者,除出血汗以养活征服者外,其他尚无所苦,尚克称为准健康体也。此时社会情形之可考者:(1)大多数人皆以农为业,农则行井田之制,一夫一妇佃田百亩,以九分之一或十分之一为税,地权平均。(2)农田以外之土地,古称为山泽,皆系公有。依一定之规则人人皆得使用。(3)古代生活程度低,寻常用具人人皆能自制,非有特别技术不能者,专司其事之人,其制器仍以供公用,非以谋利。此等专司制器之人,至后来则成国家所设之工官,仍非以谋利也。(4)社会内部既系公产,自无所谓交易。小商则农民于农隙为之,得利甚少。大商则系代表本团体与他团体行交易,损益皆团体负担之。如是,农人地权平均,商人亦不能牟利,社会无甚贫甚富之弊,此其所以获称为小康也。逮此等规制日渐破坏,井田废而阡陌开,山泽之地初为有政权者所封管,后乃入于企业之私人之手,(如《史记·货殖列传》所记。)商业乃变为谋利之业,执政权者亦日益淫侈暴虐,则出小康而入于乱世矣。古代社会变迁大略如此。

(五)古所谓封建当分为二:(1)征服异部族,(a)使表示服从,(b)或更易其酋长;(2)则本族之拓殖于外者也。封国之地,盖初小而后大,其后则大者方百里。此盖当时政治上、经济上最普通之单位。至东周之世,则大国约方五百里,更大者约方千里,此等方五百里、方千里之国,盖内包方百里之政治经济单位若干,非以方五百里、方千里为一单位也。故至秦以后之世,方百里遂为县之区域,成为官治之最下级。郡县之制非始于秦,春秋战国久有之。县:(1)盖灭国而为之;(2)卿大夫之封地亦可发达而为县;(3)又有并乡聚建置者。(《史记·商君列传》。)郡本设于边荒之地,与县各别,不相统属。然:(1)郡率有兵权,以之保护县而以县之财赋供给郡,最便政权易为军权所夺,而县遂隶属于郡。(2)又郡之地稍繁荣进步,则设治亦必随之而密,因此析郡之地为县,其必附属于郡者,又势也。春秋战国时,诸国设郡多在边地,以腹地无须乎此也。秦始皇并六国,六国之民未必心服,到处须设郡镇压。故遂于全国设郡而以县隶属之。自此,郡县遂成两级之制。

(六)亚里斯多德论政制,分为(1)君主、(2)民主、(3)贵族三者。此虽不足尽后世之变,然在古代固大致如此。中国古代亦有民主政体、贵族政体之遗迹,如《周礼》所载询国危、询国迁、询立君,及周召二公共和行政是也。但无正式之民主、贵族政体,此则书缺有间,亦且古事遗佚,不见记载者多,不能决其必无也。

(七)古代贵族多世官,大率自大夫以上。士以下,则出于乡举里选。《周官》所载三年大比,乡兴贤能之法是也。其后贵族腐败,则代之以游士。古代正式军队唯国都附近之人为之,其后战争之规模日大,所须之人数愈多,遂将仅守卫本地方之人亦调上前线。此二事,为战国之世政事变迁之最大者。

(八)古无所谓法律,约制其群者,只有习惯而已。此即所谓礼也。法之起,盖起于执政者之命令,今亦然。法令非如习惯为人人之所知,故戒不教而诛。又古所谓刑者,义与后世异,专指用兵器伤害人体使丧失生命,死亦特称为大刑,或受不可恢复之创伤者言之,其拘禁、罚作苦工、剥夺名誉等,不称为刑,《周礼》司徒属官所用惩罚止于此等,如欲以兵器伤害其身体则必归于士。士亦曰士师,士本称战士,士师者,士之长,在周官属于司寇,盖本所以待异族若内奸者也。其后“刑”字之义渐变,则称残害身体者为肉刑,因肉刑本不施于凡人,故儒家有古者象刑之说。

(九)社会伦理可考者,大抵系周代情形。自殷以前则颇模糊。周代宗法最为发达,其制有国家者奉其先为始祖,始祖之嫡长子继体为君,其众子皆别为宗,是为大宗。宗子即为其宗之祖。大宗宗子之嫡长子,世世继为大宗宗子。其众子则别为小宗。凡小宗宗子皆可统治其五服以内之人,而五服以内之人,亦得受其救恤,服尽则无豫焉。若大宗宗子,则同出一祖之人,永得受其救恤,亦当受其统治。故其组织甚为严整悠久,周人之所以竞争而获胜利,其以此欤。古者宗与族异,族如今文家所言之九族:(1)父系五服之内,(2)父之姊妹及其子,(3)身之姊妹及其子,(4)女之子及其子,(5)母之父姓,(6)母之母姓,(7)母之姊妹及其子,(8)妻之父母姓合为一族,(9)妻之姊妹。专以亲情言之,其横的范围固较宗法为广,纵的范围,则不如宗法之久,又不必皆同一地,故其所团结或转不如宗法之广也。古所谓姓,即今社会学家所谓民族者,其所包人口盖甚多。逮耕作之法渐精,则氏族析而为家族。所谓一夫上父母下妻子,五口八口之家是也。一家之中父权颇大,父死则兄为之继。贵族有妾媵。妾者,家中执事之女子,得接于其主人者。媵则妻之送嫁之女子也。平民大抵行一夫一妻之制,然平民外淫当较易于贵族,贵族则淫乱于家者多,外淫者转少也。社会伦理曰君臣,曰朋友,臣盖受豢于君而服事之,武士则为之效死,且保护其家族,效忠于其后嗣。君臣初义不过如此,其后进步乃以尽心力于一人一家者为小臣;以保社稷安人民为务者为大臣焉。臣之当忠于其君,纯以初尝受豢焉,为其私人,感其恩意之故。若民之于君,本无恩意。君能执行公务则戴之,不能则义可驱逐之。后世未仕之野人,亦有闻君死而殉之者,则误合臣民之义为一矣。朋友可通财,可相为死,其结合极亲密,非如流俗概称所知为朋友也。(古称所知若今言相识。)古人风义刚劲,又俗重长老,故孝悌亦为伦理重要条目。

(十)文字始于拟势,继以图画符号,本与语言并行,而非所以代表语言。其后进步,乃专以语言表意而又以文字代表语言焉。中国字书存于今最古者为许慎《说文解字》,其书以秦时小篆为主。在小篆以前,见于《史籀篇》者,(《史籀篇》亦字书之名。)谓之籀文,亦曰大篆。又出于大篆之外者,则为古文。古文之条例,间有不可知者,则曰奇字。文字之条例凡六:曰象形、曰指事、曰会意、曰形声、曰转注、日假借。象形如“日”“月”,盖最初之字。指事者,古事物通训如“上”“下”二字,二字在一画之上为上,在一画之下为下。会意者,合二字之意以成一字,如人言为“信”,止戈为“武”。形声如“江”从水工,“河”从水可,亦合二字成一字而一取其声,一取其义。转注者,一语衍为多语,字亦随之而增。许举“考”“老”二字为例,如“枯”之于“古”,“巅”之于“夷”,亦皆此例。其义异而未造两字者,则文字学家所谓引申,如马行迟为“笃”,行迟则马足之着地必实,因以为笃实之称是也。假借者,音同义异,则合用一字,或虽有两字,亦废其一而存其一。此可以省识字之烦,不然则单字之数将至不胜其多矣。六书盖文字学家研究文字条例者所立之说。其说虽粗,然亦大致可用。故数千年来只有为之弥缝补苴,而无推翻之别立新说者也。(欲知中国文字条例,拙撰《字例略说》可以参证,商务印书馆本。)文字之始,本非所以代表语言,而剖析语言求其音素制为字母,然后切合之以成字。则其理非初造字时所知。文字前后相承,不易彻底更易,故文字取诸他族者,可以成为拼音字;出于本族者,则不能也。书写之法则渐趋简易,故篆易而为隶。

(十一)各国文学皆先有韵文,后有散文。吾国亦然,散文盖至东周之世乃大发达,前乎此者,皆阮元所谓寡其辞、协其音者也。(见《研经室集·文言说》。)然此非即诗歌,乃今时歌谣之类耳。诗歌源于谣辞,必随音乐而变,如后世外国音乐输入而有词曲。若中国今日之所谓新诗,则其性质与昔之所谓诗者,初非同物也。

(十二)古代科学与哲学不分,哲学与宗教又不分,故最古之学术思想,率存于宗教之中。古者大学与明堂合一。明堂者,物质文明简陋之世,一国之内,只有讲究之房屋一所。君主居之、百官办理政事于是,祭祀祖宗亦于是,讲学取士亦于是。故既为宫殿,亦为朝廷,又为宗庙,又为学校。其后诸事皆分析别立,然仍为宗教之府。而古之所谓学校者亦即在是。其所谓学,则宗教与哲学及纯理之科学,今散见于先秦诸子中。哲学科学之说皆出于此,学虽高深而无实用。故古无云肄业学校学得何种学识技能,出而任事者。实际应用之知识技能,皆得之于宦。宦者,实习于某机关,学与仕为对称,任事者为仕,学习者为学,一种行政机关发达而成一种专门学术,则《汉书·艺文志》所谓九流之学,出于王官者也。九流之学,各有所本。最陈旧者为农家,盖欲回复古共产之农业小社会,许行之说是也。次之者为道家,老子之说,主于无为,为训化,盖物质文明进步,社会组织往往随之变坏。而古代物质文明之进步,率有在上者之唱道,故老子以无为戒之。此犹戒今之中国人无慕欧化,戒西南土司无效汉人耳,不悟物质文明之终不可阻也。又次之者为墨子,墨子背周道而欲行夏政,欲回复前一时期之俭及迷信,亦势不可行。较进步者为儒家及阴阳家,儒家主通三统,谓有三种治法当更迭互用。阴阳家主五德终始,谓有五种治法当更迭互用。其见解皆较弘通,然亦不甚切于时务。最切于时务者唯有法家,以法训练其民,以求富强、事兼并,以术督责其臣,以淘汰腐败之贵族而行严肃之官僚政治,皆切合于时势者,故秦用之卒并六国也。(法术之别见《韩非子·定法篇》。)

(十三)秦始皇统一后之新局势。(1)内战乍息,民生获苏。尤其交通上限制废除,商业得以兴盛,可完成广大之分工。汉人议论每以“通关梁,一符传”为善政。此后国富总量之增加,殆非前此所能想象。(2)统一则国力强盛,便于对外,但中国在此时开始与骑寇相遇。(古代戎狄皆居于山地,与后世西南诸部族相似,此等戎狄盘踞于太行以北诸山脉中,恰为中国与蒙古高原游牧民族间之缓冲。)

(十四)封建制度之告终。(1)秦尽废封建。(2)秦亡后“诸侯之相王”。(五字见《史记·自序》。)义帝等于东周之天子,西楚霸王等于其时之霸主。其下列爵二等亦沿战国时之成例,而此二等之爵,又为汉代所沿。(3)封建之基础在下而不在上,在社会而不在政治。盖必社会尚未臻于统一之机运,然后可以各各分立。故封建之真正基础,为各区域内之自足经济。《王制》之经济计划,即系如此。自商业兴、交通便,各地方之风俗渐次相同,则分立之基础已不存在。于是每一区域之中,先自相吞并,而东周以后之大国,陆续出现,最后乃有一大国举,诸大国而悉灭之,是为秦之灭六国。诸侯之相王,及汉初之封建形势均与战国相似,为能久安,诸侯之相王仅五年而天下复归于一。汉初之异姓王亦不旋踵而亡;同姓诸王则酿成吴楚七国之乱。自是以后(a)先存空名而去其政治之实权。(汉景帝令诸侯不得自治民补吏。)(b)次分诸大国为小国,此即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之策,武帝用主父偃策,令诸侯王得国邑分封子弟。(c)更推行关内侯之制,有荣名及禄而无土地。(d)更进则禄亦不轻给,唐宋食租必待实封。而封建仅存空名矣。(4)历代虽尚有行封建之制者。此特不胜其自私之心,而又无有效之计划,乃行此无聊之策。即其心亦未必以为可恃也。以实际论,晋代八王之扰乱,乃由其兼任官职;明代成祖之叛逆,则由其本掌兵权。皆与封建制度无涉。同姓如此,异族则唐太宗显封功臣,而功臣终不敢受,封建更势成弩末矣,故封建制度真正之反动,实至吴楚七国亡乱而告终。

(十五)民主政治之废坠。(1)主权在民,此为自然之理。本无人敢加以否认,亦无人能加以否认。(a)至民意无具体表见之方法,反藉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等空论,以保存告朔饩羊、民治原理,是为君权之一进步。(b)更进而所谓天意者,遂与民意脱离关系矣。新莽之侈言符瑞是也。(2)民意之表见,最重者为习惯,习惯即礼也。(a)礼有守旧性,渐不切于实际,则其防闲专擅之力愈弱。(b)又列国并立之世,违礼则外遭大国之讨伐,内引起臣民之反抗,统一以后皆无之。

(十六)帝政之成功及政之废坠。一区域中之公务谓之政,握政治上最高之权者谓之君。此列国时代之情形也。古之国大率方百里,此为一自然之政治区域。其君犹后世之县令,大夫犹乡镇之长,士则保甲之长耳。政治可以恶劣而不能废弛。此等层累设治之规模,乃各部族所固有,而非自上而下加以建设。(a)旧规既坏,国破家亡之时,又未必加以恢复,而一地方之公务,遂至废而不举矣。世袭之君大夫,变为任免自由之县令,此为以官僚政治代封建政治。(b)一阶级之方兴,其厉害必与大多数人相一致。及其处于统治者之地位,则其利益复与大多数人相对立。此为无可如何之事。故秦汉以后,代表国家之主权者,所当严加监督者,乃在官僚。处于监督之地位者,为数太少;而应受监督者为数太多,其势必不能遍。好在此时,官吏已不能不奉朝廷之法令,则莫如将所办之事,减至最小限度。如此,则官僚无所借以虐民,而现状易于维持矣。此为放任政治之真谛。秦汉以后,值宽闲之时,而能实行此种政治者,往往可以获小康。汉之文景,即其代表也。秦汉以后之政局,不容求益,只能消极的以求免害。故其设官,非为治事起见,乃为控制起见。故治官之官日益,治民之官日减。顾亭林讥之,而不知其时之政事固如此也。政治任一事件,固必受当时最高原理之统御也。

(十七)儒术之专行。春秋战国之世,诸子之学同时并行。至汉武帝表彰六经、罢黜百家,而儒术遂居于正统之地位。论者谓武帝乃雄猜之主,因儒家隆君臣之义,便于专制而表彰之,此乃数十年前梁任公一派之议论,有为言之,本非客观真实之说,而读史者遂奉为定论,谬矣。汉世儒家言民贵君轻之义者甚多,眭弘至劝汉帝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便于专制者安在?武帝即位,年仅十六,因非昏愚,亦未闻其早达,成童未几,安知儒术为何事?故武帝之崇儒,乃时势使然,而非武帝之能造时势也。九流之学:纵横家仅效一节之用,杂家自无所有,名家施诸实用,则与法相附丽,有治国安民之抱负者,仅农、道、墨、儒、阴阳、法六家。农、道、墨皆大陈旧,法家之学仅其所谓术者,仍当施诸官僚,其所谓法者,则一统之后无所用之,亦不宜用,前已言之。故是时可用者实只儒、阴阳二家。而汉世二者遂相混合,学术之兴替,固非偶然也。儒家及阴阳家者之见用,盖以其详言治制。而天下既已统一,治制固不可不兴。故秦始皇帝言,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引以兴太平。方士修炼以求奇药。兴太平指儒家言,因亦有意立制度兴礼乐矣,特未及行耳。文景非有为主,故皆谦让未遑,武帝好大喜功,则有所不让矣,此儒术兴起之真原因也。

但是时异势殊,儒家治国安民之方案实已不可行。其说别见下节。儒家之有益于中国,不在政治而在社会伦理。此事前亦已言之。自武帝崇儒之后,历代政府遂无复与儒反对者。故中国无如欧洲政教分裂之弊。此亦中西史事之一异点也。

(十八)自先秦相沿而来之社会问题。社会始于公产,自公产之制破坏后,人心便觉其不安,即皆视当时之社会组织为变态。先秦诸子无不欲举社会彻底加以改组者,而其改组社会,必藉政治之力。此固近世工业革命以前,欲改革社会之通蔽也。汉世学术皆沿自先秦,其中最有主张者为儒法二家。今表示前汉、新室之世重要之议论及制度如下:

先秦诸子之主张至新莽而彻底实行,实行之而失败,自此无复敢言彻底改革者,视社会之病态,为无可如何之缺陷矣。此一运动之经过,读《史》、《汉》之《平准书》、《食货志》、《货殖列传》,王、贡、两龚、鲍、眭、两夏侯、京、翼、李及王莽传可见其概。其失败之原因,则由未知阶级之对立性,革命之业必不能操刀代斫也。(经学分今古文两派。古文兴于西汉之末,为王莽及其徒党刘歆等所主张,所以如此者,盖欲兼取《周礼》。所以欲兼取《周礼》者,则以其所行节制资本之法,在《周礼》中有根据。而在今文学家说中无之也。盖儒学分齐鲁两派,鲁国之经济不如齐国之发达,故鲁学仅有平均地权之说,而齐学则兼有节制资本之论也。)

(十九)汉世学术思想之变迁。西谚云:罗马人非思想之人,乃做事之人。此非罗马人短于思想,学术上之风气或重发现、或重实行,犹之饮食与消化各有其时。以汉人比之先秦,正犹以罗马比之希腊。先秦诸子之学可用者,唯儒法两家。汉宣帝谓汉家自有治法,以王霸道杂之。王指儒,谓宽以牧民;霸指法,谓严以察吏。此其选择,实颇合理。即王莽之变法亦然。王莽之失败,乃先秦诸子政策之失败。王莽选择于先秦诸子所定之具体方案,固不可谓之不合理矣。(其实施之手腕不足:此是另一问题。)自王莽改革失败,而学风一变,经世致用一派渐以消沉,(王符、仲长统、崔寔、徐干及晋世之葛洪等,均系实际之政论家,无复高远之理想。)不论今古学皆流为烦碎之考证,直至南北朝隋唐皆然。所谓义疏之学,其泥古而无思想,遂激起玄学之反动,在长时期之中,有思想者遂皆入于佛老,而不入于儒。

(二十)秦汉间文字之变迁。(1)隶书代篆书而通行,此为便于书写起见。(2)其后隶书又分为二派,有挑法者为八分书,供美术之用;无之者为章程书,即今之正书,供实际应用。但其后章程书亦求书写之工,亦复为美术品。(3)求书写之速,必须用草书。草书起于棻草,本为应用起见,但至后汉之世,亦成为美术品。中国字体本繁复,美术又贵多变化,遂使草体益趋纷歧,难供实用,行书乃起而代之。然“行草”与草书,“真行”与正书相去无几,仍不便用,简笔之所以兴,即因中国无草体以资应用故也。

(二十一)秦汉间文学之变迁。东周至西汉为散文发达极盛之时代,此时之散文与口语极为相近。西汉末造稍开骈俪之风。自此至南北朝末,逐步顺此趋向进行,遂成骈文时代。散文之变为骈文,乃由(1)用字及辞。渐次加选择,取其能引起美感者。(2)句读求其整齐,使音调和谐,便于诵读。(3)多用典故,以引起丰富之想象。文字至此遂与口语渐远:(a)不切实用。(b)从美的方面论,亦人工之美增加,天然之美丧失矣。统观此时代,(1)经学之趋于烦琐,(2)书法及文学皆向美术方面发展,皆时局升平,经济宽裕,文治渐兴,有闲阶级争在此一方面发展有以致之也。

(二十二)兵制之变迁,民兵之废。为此时代一大事。其故由于(1)统一之后,国力骤增,四周皆小部族,无论开拓或防御皆用不着全国动员。(2)古人之所惮,非当兵而为远役。兵役之负担,自然偏于缘边,有失其公平之旨。(3)加以体恤良民,遂至(a)多用谪发及谪戍。(b)其后乃至兼用降伏之异族。此两种现象皆起于武帝之时。而民兵之废,则成于后汉光武之废郡国都尉,无复都试之役,此为五胡乱华时代,异族横行,汉族难于恢复之一大原因。

(二十三)刑法之变迁。秦汉之世,司法界有三大问题:(1)法律初病简单,后伤错乱。李悝为魏文侯相,撰次诸国法为《法经》六篇。商鞅取以相秦,此法至汉世实已不足于用,汉人乃陆续增加,更益之以“令”与“比”,无条理系统,奸吏遂得上下其手。此事汉世屡图矫正未成,至魏世始从事于法律之编纂。晋初颁行之,是为《晋律》。中国之法学观念,为法性派,法文仅规定大纲,无甚根本变动。现存之律最古者为《唐律》,大体沿袭《晋律》。唐以后,定律者为金与明,皆本《唐律》。《清律》又沿《明律》。故自《晋律》定后,截至采用西洋法律以前,法律实无大变更也。(2)为刑罚之变更。秦用刑极酷。(实则各国多如此,但或不如秦国之甚。)汉文帝除肉刑,代以髡笞。髡法过轻,略无惩艾,笞法过重,每至死亡。刑罚之等级失其平。欲复肉刑者颇多,又无人敢任其咎。至隋,明定笞、杖、徒、流、死为五刑,此问题乃归消灭。此由古者但认以金属兵器伤害人之肉体者为刑,其观念不能骤变,故有此纠葛也。(3)秦时狱吏之严酷。汉代力加矫正,久之而其风气始渐变。在此过程之中,儒家主义输入法律之中,取法家之地位而代之之处不少。

(二十四)两晋南北朝之世。两晋南北朝之世,为中国与西洋历史走入相异之路之最要关键。西洋自蛮族侵入以后,遂非复罗马人之世界。中国则经异族之侵入,依然为中国人之世界也。此其故:(1)由中国有广大之长江流域,以资退守;而罗马无之。(2)由中国人之数远较五胡为多,与罗马人及蛮族之比例不同。(3)由此等异族渐染汉族之文化已久,亦非西洋浅演之蛮族所及。(慕容氏、苻坚、北魏孝文帝等不必论,即刘曜、石虎等亦不过一淫暴之主,其立法施政,仍接受中国之文化。)(4)由罗马此时,官吏、军人、土豪、教士、蛮酋等,处处造成政治之中心,层累相及,持久不敝,遂成封建之局。中国虽亦有此等端倪,然地势平坦,风俗相同,中央之政权较强大,割据之局未能形成。此时代重要之现象为:(a)南方之文化及产业渐次发达,尤其荆扬二州,即今湖南、北两省间缘江之湖沼地带及浙西太湖流域为全国经济重心,完全肩负起抵御北族及保存南方文化之重任。(b)南方风气渐趋文弱,北方则渐觉犷悍。(c)由南方仅能保存文化而未能用武力将北方克服,故政治重心未能转移至南方。(d)自后汉之末,中原人成群迁徙,遂将积古以来各地方豪族之根基拔去。(参看下节。)(e)在此大迁移之中,贫民多入山与异族杂居,是为北方之山胡、南方之山越,山地借以开拓,异族借以同化者不少。

(二十五)人民大迁徙之影响。当春秋战国之世,贵族皆骄淫矜夸不能振,以致嬴秦之末,豪杰蜂起,出身贵族者卒败,起于平民者卒成,遂成汉初布衣卿相之局,因此汉代之选举,亦不论门第。然此等豪族在政治上虽无特权,在社会上之势力仍在。至后汉之末,天下大乱,人民开始大迁移,而死灰复燃其焰。此时之势家,其宗族、姻亲团结之力及其对于地方人民统率之力,皆远较后世为强。观其迁徙之时,往往成群结党,又能互相周恤,立纲陈纪,可知当时侨州郡县之设置,即因属人主义未尽化除故也。经过长时期之侨居,卒不能复我邦族,政治上不得不厉行土断,而人事亦随之变迁,侨寓者之间彼此渐疏,而与土著者渐稔,于是属地主义日昌,属人主义日淡矣,此于各地方畛域之化除,所裨实大。世族迁移者,一时颇能垄断政权,抑压土著,又藉九品中正制度之助力,在政治上多占优越之位置。但此辈多无才略及勇气。革易之际,立功立事,及平时综理政事者,转多出于庶族;又在经济上落伍,不得不贪庶族之富,而与之通谱通婚。于是所谓门阀者本实先拔,仅藉惰力性而存在矣。至唐末,天下大乱,谱牒丧失,取士结婚,均不照成规办理,而所谓门阀者,遂荡焉无存,积古相传之阶级,至此铲除净尽。

(二十六)士大夫阶级性质之变迁。封建时代士大夫阶级之特质:(1)自视与平民不同;(2)勇于战斗;(3)不好利。(此由其本为征服阶级专以战斗为业,而其生活亦较平民为优裕之故。)观西汉之世,贾谊、董仲舒之议论最可见之。其时文臣如公孙弘、盖宽饶;武臣如张骞、傅介子、常惠、陈汤、李广、李陵、班超等,均尚属此风气中人。但社会之组织既已变迁,风气终必随环境而改变,遂至奢侈嗜利颓废。晋初之石崇、王戎、王衍等是其代表。以一时论,无中等阶级为国之桢干,是其弊;以永久论,特殊阶级消泯,是真利。

(二十七)选举制度之变迁。此为破坏阶级制度有力之因素,其重要之现象:(1)隋废九品中正;(2)废乡官;(3)肇行科举之制。炀帝始设进士科,至唐渐盛。科举之制至宋渐重,明清益盛。(a)打破门阀用人,固为优点。(b)因此而“吏道”渐轻,使有学问者驾于有经验者之上。在理论上亦不失为进步,但其立法不善。汉世四科取士,(甲)重德行、(乙)重学术、经中博士。(丙)重文法、文中御史。(丁)重才能。才任三辅令。在理论上原极完全,但才德无可识验,后遂偏重学术文法,是为唐世之明经、明法两科。此在理论上亦无不合,唯(子)所试者偏重记忆。(帖经记经文,墨义记注。)(丑)又因世重文辞,试诗赋之进士科,远较“诸科”为重。遂至群以进士之浮华为患。宋王安石出,废诸科独存进士,改诗赋为经义策论。明清大略祖之。然所以责之者太多,不得不偏重经义,士又失之迂疏,遂使拔取人才之第一途,有名无实。

(二十八)自晋至唐代民生主义之政策。自新莽变法失败后,言社会政策者,遂趋于缓和,又以儒学专行,法学消歇,遂不言节制资本,而单重平均地权。以温和之手段平均地权,是为晋之户调式、北魏之均田令、唐之租庸调法。此三法:(1)皆以无主之地授民。(2)而于其固有者,则不夺之,但于其所有之数,立一最大之限度。(3)至于所有之数仅是最小限度,则亦不准典卖。但(a)无强迫迁移之法,因终不给于授。(b)又人民缓急无可融通,终不能禁其典卖,遂至有名无实。史称唐开元时,法已大坏,至德宗时,杨炎为相,卒废租庸调法而行两税。但就其所有者而税之,而人民田地之有无多少,官遂不复过问。温和之平均地权政策,至此告终。

(二十九)自汉末至宋兵制之变迁。(1)汉末群雄割据,始有州郡之兵。魏晋至南北朝,以内乱及分裂,迄不能废。(2)五胡乱华时,北方之军队,讫以异族为主力。(3)北朝之末,异族渐与汉人同化,而战争甚烈,不得不用汉人为兵。又凋敝已极,不能出养兵之费。乃有府兵之制,藉一部分之民为兵,令其耕以自养,宽其租调。而隋唐因之。(4)练兵必有目标,承平时无之,其势不得不腐败。(5)藩镇之兵遂起,以与州郡之兵,名异实同,终至分裂。(6)宋代为矫其弊起见,集全国之兵权于中央,加重赋税以养之。此为极端兵民分工之制,与府兵之原理适相反,世多加以痛诋。其实(a)分业于经济为有利;(b)苟以财政所能负担者为限度;(c)次第募天下奸悍无赖之民,加以严格之训练,亦可化之为驯良。故北宋兵制之坏,乃其行之不善,而非其原理之不能成立也。(7)募兵之制既坏,王安石欲复民兵,乃先之以保甲之法,然此时之情势,欲行通国皆兵之制极难,而行政上又无以善其后,遂至弊逾于利,其法卒不能立。

(三十)自汉至唐宗教之变迁。列国时代,宗教皆含地方性,统一以后,始起全国的大宗教之要求。此时各地方之宗教家,有走集中央者,《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所载主于祠祭之方士是也。是时所谓方士者,实有两派,其另一派以(a)服食、(b)导引、(c)丹鼎、(d)房中等术,求为神仙,是为神仙家。其后两派遂相混合。彼等有与上中流社会为缘者。秦始皇、汉武帝所信之方士及晋世行于江南之天师道是也。此派至寇谦之得北魏太武帝之尊信,遂成为国家所承认之宗教。其在民间者,则时与政府为难,有大规模之反叛者,如张角、孙恩是也;有仅图割据一地方者,如张鲁是也。此举其较大者。其余借宗教以图鼓动者,尚不可枚举。此等固有毫无意义者,然含有社会主义之建设性者亦不乏,如张鲁及近代之太平天国是也。张鲁式之仅图割据一隅者,既因四周皆敌而不克自立;太平天国式之大规模的革命运动,亦因(甲)其知识太浅,其建设之方案无可成功之理。(有建设之幻想,而无可行之方案,徒嫉旧而不能更新。)(乙)其自身为流氓,缺乏纪律,不乐劳动,故终于无成。佛教之初期,亦与道教相近,借之以图扇动者,亦不可枚举。毕竟佛教之哲理较道教为精,其得士大夫之信仰亦较道教为深,其平和的推行于民间之力,亦遂较道教为大。中国向以儒释道三教并称。三教并立之原理:(a)孔教专行于政治社会方面,放弃灵魂界之地盘,以让释道;(b)释道皆专于灵魂界,而放弃政治社会方面,故不与俗界生冲突;(c)此为中国之宗教与欧洲大异之处,故中国无争教之祸。至释道二教,在教旨上,实无根本之区别,所以能并立者,则因旧日迷信之对象,不易铲除。佛教虽并不排斥中国之旧信仰,且企图将中国之旧信仰编入彼教之中。然究为来自国外之宗教,不能悉数网罗。道教则在教理上远非佛教之敌,故二者亦不得不并立。此为政治所承认者,其流行于民间者,仍时与政治革命、社会革命为缘,而为其扇动之工具。异族入据之时,则又含有民族主义,如元清时白莲教及太平天国是也。

(三十一)佛教在学术方面。(1)佛教兴起之时,乃印度各种学说同时并起,使人惶惑无所适从之时,佛乃授以切实可行之道,故佛非究竟真理之发现者,而为时代之圣者。(语本日人《原始佛教概论》商务译本。)(2)佛教可分三期:佛教初兴时,近人称为原始佛教时期,后百年而小乘兴,又五六百年而大乘兴。(此段历史,详见唐玄奘所著《异部宗轮论》。)其输入中国有先后,实缘其本身之兴起有先后。(3)中国之佛教宗派甚多,其最要者(a)天台、(性宗。)法相、(相宗。)华严,是称教下三家。佛教要旨,为“万法唯识”。天台从主观方面证明其理由,法相从客观方面证明其理由,华严则示人以“菩萨行相”,即具体的示人以一当效法之模范也。(b)佛教究系宗教,当以实行为主,学理上之辩论不过引起人之信心,故又有“不立文字,直指心源”之禅宗出焉,是称教外别传。凡学术,一入有闲阶级之手,往往喜为精深之研究,而务于精深,末流必入于烦琐,易启人之厌倦。故其后教下三家皆衰,而禅宗独盛。又心力薄弱者流,不耐思考,修持之方法过难,亦将望而生畏,唯以念佛一法,兼摄止观两门则受持较易。又佛法说人不修到成佛,终不免于退转,而修到成佛极难,亦使人望而生畏,而其说又无可修改。净土宗乃教人先修到净土,既到净土之后,虽成佛仍须历劫,然净土为极佳之环境,人既到此,即不虞退转,可以徐徐修到成佛。历时虽久,成功可必。此不啻与畏难者以一新刺激,一大兴奋。又净土中种种美妙之境,实不啻最大之福报,亦与求福者以一大满足。故禅宗推行于知识阶级,净土则普摄利钝,且兼行于下层社会焉。佛教之末流唯余禅净二宗而已。

(三十二)理学之兴。佛教哲理精深,方其盛行之时,人皆以为人生问题,可由此而解决。当时之见解,固视社会为个人之积,个人的问题解决,即社会问题亦解决,故对佛教怀甚大之希望。然人总只是人,离生活问题而解决人生问题,固无其事,且人永远是社会中的一个人,搁过社会问题而欲解决个人问题,更无其事。故佛教虽盛行,而社会仍是如此,人心对之遂渐觉失望,于是反动之理学起焉。佛教哲学超过中国旧哲学之处,在其认识论之发达,从认识论上驳倒佛说,势不可能,宋儒乃抹杀认识论不说。故其口号曰:释氏本心,吾徒本天。天即理,本天即谓承认外界法则之真实,故其学称为理学。(此为此种学问最正当之称号。其徒自称曰道学,乃自谓接孔孟以来道统真传。道统之说,考证上既无确实根据,其见地亦近于自夸,而并不能说出其学问之内容。故其名称并无足取。清人称之曰宋学,则以其朝代为称,与其所标榜之汉学对举而已。王守仁一派之学,笃守程朱之说者,称为心学,盖彼特注重治心,然其承认外界法则的真实,而非如佛教谓万法唯识,则与其余宋儒相同也。)故理学家之反佛,系以哲学中之唯物论反对哲学中之唯心论。宋学中能建设新宇宙观者三家:一为周敦颐,以阴阳五行之说为本,谓天下之正道为仁义二者。而人禀五行之质以生,五行各有其性,人所受五行之质,不能适得其平。故其性不能无所偏,要在修省存养,其手段为主静,即不随环境而妄动,常立于中正之地位。(说见《太极图说》及《通书》。)一为张载,以气为唯一之原质,气有两种运动,一积极的,一消极的,是为阴阳。(故阴阳同体而异用。)气之轻清者,能自由变化,易适应环境。重浊者则不然,故易流于恶。故人有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修为之要,在于变化气质。(说见《正蒙》。)一为邵雍,谓人每为主观所蔽,故不能知真理。故贵以物观物,不以我观物。三家中邵雍根据自然现象立说,中国人于此派学术,称为术数,(或数术。)〉视之不甚重。故邵雍之学,不被视为正宗。人生观既定,乃求其实行之法,其中最要之人物,为二程(颢、颐。)及朱熹、陆九渊。二程之学,至小程而大成,朱熹承之,欲即物而穷其理。(谓对于一切事,求其措置之方,非谓求自然界之法则。)积之久则豁然贯通。陆九渊以为支离,欲先发人本心之明。二派相对立,至明王守仁出,乃发明致良知之说,盖即物穷理,自不免于支离,先发人本心之明,亦不免于空洞。守仁主张良知只有昏敝,并无欠缺,一总提起,圣凡无异,故凡事当就现下良知之所能知,服从其指示。此即是在心上用功夫,至于无事之时,自可在心上磨炼,克去其私欲,然亦非与事实离开。故实行与治心并非二事。知此,则支离空洞之弊皆除。故理学自朱陆至王,实为辩证法之进化,世皆以王与陆为一派,与程朱相对立,实非也。此为理学之哲学的根据。其人事上之说(1)所重视者,仍为教养两问题,此为理论上自然之结果。但承儒家之传统观念,仍只注重平均地权。故纯正之理学家,多欲复并田。(2)又鉴于民政之废弛,不知古代之修养,为部族时代之成规,封建时代承之,而误以为封建制度之结果,遂至欲复封建,此其说自不可行。(3)其对于社会,则不知社会组织之变迁,而视古代之组织为天经地义,遂欲加重君权、父权、夫权,而不知人心随社会组织而变,已无此等心理,其所主张,遂皆失败。又理学家虽病佛教之不切于人事,然以社会为积个人而成,个人的问题解决,社会问题亦随之解决之见解仍未变。如此,则不得不偏重于治心,佛教之流弊仍未除;而其人多疏于应事,并疏于学问,后引起人之攻击,但其(a)自任以天下之重;(b)及其无所为而为之的精神绝无宗教家祈求福报之观念,而其自治之严格、及推勘之深微,则于宗教家绝无逊色,则永留于天壤。

(三十三)唐宋时代史学之进步。(1)南北朝以前,正史皆一人所撰,唐以后搜辑之史料渐多,任何一方面,均非个人之力所及。故在原则上,变为集众纂修。(2)昔人所重视之史实为(a)理乱兴衰,(b)典章经制二者。(说本《文献通考·总序》,前者为政治上随时发生之事实,后者为预定之制度。)前者正史中之本纪、列传载之,后者详于志。但(甲)前史皆断代为书,不便通览。(乙)纪传又以人为主,将事实拆开。故宋有司马光之《通鉴》,唐有杜佑之《通典》,宋有马端临之《文献通考》以救其弊。(3)前代无专讲作史方法之书,至唐而有刘知几之《史通》。(4)南宋郑樵作《通志》,欲改划代之正史为通史,其《二十略》,又推广门类于旧史之志以外。

(三十四)自魏晋至唐宋文学之进步。(1)自骈文兴后,文字与口语日远,诵读之调与口语之调各不相同,乃有四声之说,起于梁时之沈约等。而文与诗皆发生所谓律体。(2)因骈文浮靡不适用,而取法于古之散文代兴,以未浮靡时之文字为法,而说当时之话。其徒自称为古文。(3)骈文仍存在,而益近律体。唐初已然。至唐末,遂成所谓四六体,宋人为之益生动,而极其变化。(4)佛家之禅宗及理学家,不求文饰,而创语录一体,即如口语书之,又说书之业盛行,笔之于书则成平话,而语体文渐兴。(5)诗体至唐而大备,诗境至宋而扩充至极,后人于诗,尚未能于唐宋两种诗以外别开新境界,盖其发达已转入他途矣。(6)其途唯何,曰是为词。此系杂糅中国之旧乐与外国输入之新乐而成,其后遂为曲。曲之用代言体而可扮演者,遂成为戏剧。

(三十五)印刷术之发达。(1)古代欲传诸久远之物,则刻诸金石。此乃欲以其本身供众览。(2)至“响拓”之术兴,乃开印刷之渐,然所刻之物大难。(3)隋世乃有雕版,至五代、宋而大行。宋仁宗时,毕昇又倡活字,详见孙毓修《中国雕版源流考》。(商务本。)此事于中国学术关系甚大:(a)学者得书易,(b)书之传者,亦远较前此为多。

(三十六)币制重要之变迁。罗马之亡也,交通破坏,城市颓废;一时商业退步,有改而重农之势。中国自后汉至南北朝,亦颇有与之类似之情形。试观其时币制之废坏可知。至隋唐之世,宇内清平,交易复盛,铜钱感觉不足:(1)国家既无此大量之经费整理,(2)私铸、私销亦不能禁绝。(a)既苦不足;(b)又病紊乱;(c)而交易之额日巨,铜钱运输,又觉不便。于是唐中叶后有飞钱,宋初有交子。飞钱乃后世之汇兑,交子则兑现之纸币也。由民间自为,而其后皆由政府之干涉,以至失败。货币为量物价之尺,其本身之价格宜划一而不宜纷歧。金银铜铁,本身同为实物,价格自难齐一。与其以两种以上之金属为主辅币,而设法维持其比价,自不如以一种金属为货币,而以纸代表其巨数。故飞钱、交子之兴,实合于货币进化自然之趋势,而为政府利用之以筹款之策所破坏。纸币既跌价不复可用,铜钱又被驱逐几尽而不能恢复,乃不得不代之以银。此事起于金之末年,至明宣宗时尽废钞币而大成。故中国之用银,乃所以代铜钱供零星交易之用,非以钱质量值轻;而以银与之相权。故对于以银为主币,视铜钱为辅币之理。(即视铜钱之本身无价格,而视为银币之几分之几。)始终不能了解。至前清末年,欲行银本位制,始终多所捍格,直至法币行,而货币政策乃告成功。

(三十七)唐以后赋税之变迁。古代税法简单,视谷物为重要之收入,其余需用之物,亦随时取之于民,称之为赋。分配之义。其后需用日繁,行政渐苛,此种赋遂成极恶之税。读《管子·轻重》诸篇可知。别一种指田亩出军用品之法,亦称为赋,所谓以田赋出兵是也。秦汉以后,两者并而为一,是为口钱,其时钱价贵,人民深以负担之重为苦。后汉末,钱法废坏,布帛渐成为代用品,于是户调之制兴。国家之征收,亦谷物与布帛并重,此等征收皆专取于农民。此时社会经济之情形已变,赋税宜多其途以取之,然政治家不明此理,仍止视此等专取于农民之征收为正当之收入。故桑弘羊之政策,受人反对;晋初定律,视酒酤等为太平后宜废之税,其法不以入律,而特著为令。历两晋南北朝之世,因天下分裂,未能废除。至隋文帝,乃实现此理想,将一切杂税悉数除去。此虽号为宽仁,实于财政原理大悖。唐中叶后,因地方为藩镇所割据,中央经费无着,不得不别开新路,而杂税复兴。其时藩镇亦有自设苛税,取之于民者。宋代养兵既多,仅加(1)删除、(2)整理,而未能尽废。行之日久,渐觉偏于农民以外之租税,有益于国,而并不病民,遂相沿而不废矣。此可见政治家知识之浅短,多沿袭旧理论,而不能观察新事实,有所发明。其实各种学术,均不免有此病也。此项赋税发达者,为(一)盐、(二)茶、(三)酒、(有时税曲。)(四)商税。(可分过税、住税二者,明以来过税特发达,是为关税与厘金。对外者,唐、宋、元、明有市舶司主之,清代亦称关税。)此时代税法之特堪注意者,为宋代入中钱帛、入边刍粟之制。前者系将一部分官卖之物(一)盐,(二)茶,(三)自海外入口之香药宝货,在中央收取货款,而由商人自诣各地取货。后者则指定商人入刍粟于缘边之地,而以货物与之相易,亦诣各地自取。此法将漕运与官卖,并为一谈,可免政治上运输之弊。现代以货易货之风渐盛,在国内亦未尝不可仿行。现代国家,欲有大量流动资本不易,如能将一部分货物,定为官卖,而用以货易货之法行之,更师宋人入中、入边之法,以减少运输上之弊,实必于经济、财政大有裨益也。明初之中盐,以一部分之盐与输粟于开平卫(今多伦县。)者相易,商人计运输亦难,乃自出资本,招民在其地开垦缘边,食粮既充,人口复增,即善用此法之一例。农民之负担,所苦者不在(一)田赋,而在(二)临时之杂派及(三)力役。临时之杂派唯乱世有之,无从在立法上加以矫正,役后则平世亦有。故其病民更深,其病民之根源,在其负担兼论丁(成年男子。)资之多少。丁在后世,根本无负担力。资之厚薄,并计一切财产,甚难确实与公平,且调查时弊窦极多。此法谓之差役。王安石欲令出钱而免其役,以其钱雇人充役,是为雇役。在当时为旧党反对,未能久行。然其后终于走向此一路。所争者(a)专论丁粮,(b)抑兼论一切“物力”以定负担之标准耳。兼论一切物力,在理论上自较公平,然徒滋弊窦,公平之目的,仍不能达,尚不如专论丁粮之简,故明末渐走向此一路。(c)更进一步,则所谓专论丁粮者,实系“丁随粮行”。即不论丁之有无而将一地方所有丁额,硬派于有田之家。至此则不啻加田赋而免其役矣。自此以后,各地方之丁额略有一定,与实际丁数全然无涉,只是一地方所负担丁税之数耳。清圣祖下“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之令,不知者颂为仁政,其实彼正觎破此中消息也。自此以后,力役之法遂废。(直到最近始恢复。)此固能免于扰累,然国家之收入所失亦不少,在建设方面尤甚。因农民有时有余而可供征收之劳力,无法变成金钱也。

(三十八)金、元、清之侵入。异族之侵入中原,辽、金之间,当为一界线。自辽以前,侵入之异族,皆(1)重视汉族而思依附之,观五胡等妄托为中国古帝王之后可知。(2)又争慕效汉族之文化而无意自保存其文化,如北魏孝文帝,特其一极端之例耳,金以后则无此事矣。金世宗及清圣祖、高宗,皆极欲保存本族之文化,竭力防止其人与汉族相同化,元人则蔑视中国之文化如无物。此由(a)时代较后,彼族之民族性较发达。(b)历史上异族侵入中原而被同化之例足为彼族之殷鉴。(c)金、元、清皆远在塞外,非如五胡之近塞或居塞内。(d)又元之帝国太大故也。

(三十九)近代思想上之大转变有二:(一)黄宗羲《原君》、《原臣》之论见所著《明夷待访录》。从根本上反对君主政体。(二)顾炎武有亡国、(谓一王朝之兴亡。)有亡天下(谓中国为异族占据。)之论,见所著《日知录》。不啻民族主义之晨钟。此盖(a)明代君主昏淫相继。(b)清人侵入中原,有以致之。然政治上压力,社会上之惰性太深,故虽有此等议论,一时尚不能发生影响。

(四十)近代地理形势之转变。自明以前,所谓南北者,皆以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对言,南方各省几于无人提及。(一)自明唐、桂二王据福建、云、贵以抗敌而形势一变。(二)太平天国起于广西,震动全国,而形势再变。(三)近代革命起自南方,卒成北伐之功,而其形势三变。(四)至于今日,则其关系之大,几非复一国之事矣。此由(a)文化之范围逐渐扩大,向来无足重轻之区,遂亦进而与大局有关系。(b)而开化较晚之地,其社会之病态,亦不如早开化地方之深,民气足资利用。(c)近代新文化来自海外,南方受其影响较早,浸润较深,且旧文化根柢较浅,易于接受吸收故也。西南诸省,为中国最不开发之区,蒙、新、海、藏则几为全世界最不开发之区。交通之发展,自陆路扩及水路,自内河缘海扩及远洋,今后又将转入大陆之腹部。故今日之开发西北、西南,在他日观之,也将成为世界史上之大事也。

(四十一)中国近代之大变迁。有似因与西洋交通而起,实则不然,中国与西洋之交通,并不自近代始。(1)前所述彩陶文化与西方相似,可见最古时代即已有之,其影响究竟如何,今尚不能断言。(2)亚历山大兴起,囊括葱岭以西之地,希腊之文化遂盛行于亚洲,其部将所建之安息、大夏等国。汉通西域后,皆与之有来往。(3)其后罗马分裂为东西,东部亦继承希腊之文化,中国与之关系虽较疏,而亦不能云无有。(4)更后则大食兴,幅员广于罗马,文化则继承希腊,中国与之交往尤频。(5)至不在西洋之文明国印度,则与中国关系尤大,然其关系止于(a)精神的,如佛教、摩尼教、祆教、景教之输入是也。(b)为物质的或技术的:汉世西域从中国得制铁之法,西域琉璃、袴褶、胡床、南方木棉、薯糖、烟草及其他动、植物之输入,大食天文、历法之东来,中国造纸术、罗盘、火药之西往皆是也。西化在东方蛮族中,亦非无势力。魏晋以后之所谓胡,实多非指匈奴,而指西域人,详见拙撰《胡考》。(在《燕石札记》中。)其时北族开化,多由胡人,如突厥、回纥,即其著者。(其实柔然亦然。)胡人在中国政治上有作为者亦不乏,如唐开元时叛乱之康待宾,后来之安禄山皆是。登庸其人历史上更难缕指,元代尤甚。然其关系亦不外乎精神的及技术的,故终不能发生根本之影响。故中国近代之大变迁,看似由于与西洋交通而起,实则实业革命以后社会变迁为之也。(欧洲至18世纪而纺织渐用机械,其时在康熙中叶之后至嘉庆初。1837年以后,农业上渐用机械,则在道光中叶矣。外患自此渐亟。此后工业资本、金融资本逐步兴盛,遂成为近代之世界,前此彼此贸易,皆以不必要之奢侈品为主,故其关系亦时继时续也。论者侈言中西风俗之异,一若自古如此者,实则西俗之异于中国,亦自实业革命以来。自实业革命以后,彼之教育实以个人成功、商业技术为基本,前者争夺之原,后者则诈欺之行耳。自此以前,彼之道德本质及条件,亦与中国无大异也。)

(四十二)中国近代对待西人之态度。(一)第一期欢迎其技术而颇排斥其宗教,明末徐光启等虽亦信其宗教,然实自科学引入,至杨光先等,则对其宗教持极端排斥之态度矣。此固由宗教有排斥性,亦由(a)西人技术之精。(b)及教士舍身之精神,非中国人所能了解,此读杨氏之《不得已书》可见也。(二)此种精神持续至五口通商而大著,(甲)为士大夫排外心理之表见,(乙)则民族盲目自尊之心理使然。(三)此后湘、淮军中人物积经验稍多,乃主效法其军事及技术。(四)戊戌维新人士,则主张全盘改革政治。(五)五四运动以后,乃渐注意于西方之文化矣。

(四十三)中国近代之学术。宋学本有改革社会之精神,然仍偏于个人修养,故驯致空谈心性而于政治多疏;明末内政既坏,外寇侵陵,造成顾炎武、黄宗羲等经世致用之一派,此亦可谓宋学精神复活。然(1)积重难返。(2)受异族猜嫌,其风气乃渐萎缩,终仅发达其矫正宋人之考证之一端,成为清代之考证学。此派之长处,在能发现事实之真相,然并无宗旨。梁启超谓其为方法运动而非主义运动。(见所著《清代学术概论》。)其说是也。此派后因考据而发现西汉今文经说。西汉今文,本以经世致用为主,于是此种精神渐又复活。适会其时,世变日亟,外学亦渐次输入,逐渐与新潮流相接,如龚自珍、魏源、康有为、梁启超之徒是也。近来从宗旨上反对宋学者有戴震、颜元两派;戴氏反对宋学之论理而不论情,专代上级张目而苛责下级,此乃宋学不知社会组织之变迁,欲张大君权、父权、夫权等,有以致之。然谓人人各率其情而天下遂可治,则失之浅薄。颜元反对宋学之空谈专主实行,说更灭裂矣,故不能有所建树。桐城派义理、考据、辞章三不可缺一之论,虽觉中正,实近模棱。章实斋之议论亦此派。唯其在史学上,主张历史材料与作成历史非一物;主张多储史料;主张编次与著作各是一事,则为旷古未有之卓识,去今之新史学仅一间耳。

(四十四)近代之政治改革。此可表示新局面之将开,旧势力之必败。(1)戊戌维新之不成,此表示中国之士大夫阶级不能了今日之事也。(2)孙中山革命,初利用会党而不成,此表示中国之旧革命团体不足了今日之事也。(3)其后利用新军,势力稍新矣。故能成辛亥革命之功。然新军实非真新,故后走入军阀专横一路。(4)斯时所思模仿者,为西欧之代议政体,此亦已陈旧之物,故亦卒不能成。(代议政体之原理,一在各阶级势力之平衡,然今世之社会,已成一阶级专政之局,以代议政体求其平衡,不可得矣;二在能自由讨论,然舆论可以制造,则自由讨论不可能矣;三在政府须对国会负责,而国会课政府以责任,然亦止于倒阁而已。今世之政情,固非但求国内政潮稳静所能有济也。代议政体之原理,在假定人人皆能参与政治,皆愿参与政治,然实际更无其事也。中国更略无基础,无大地主及贵族,更无中等阶级,只有官僚,以谋食为宗旨,士人则官僚之预备军也。)

(四十五)现代之真正问题。此在社会而不在政治。盖古代部族之内部,本极安和,其后各部族并合而为较大之团体时,未能加以理性之控制,遂变为无组织而任其迁流之所至。团体愈大,其不可控制也亦愈甚,人类之前途,遂至专视其运命矣。以社会内部言之,则无不有阶级之对立,此阶级之利益,即为彼阶级之损失。统治阶级中,非无胞与为怀者,亦率为阶级意识所蔽,视其阶级之利益,即为社会全体之利益,使之谋划,已难适当,况执行者,又皆谋食之徒,剥人自利,无所不至耶?国家之性质,在立于两阶级间而谋其平衡,然必稍偏于统治阶级,其所计划,大而不切。只顾形式上之整齐划一,而不顾实际之需要;其本身既日益膨胀,其威权遂愈形扩大。真正忠诚之徒,非有手腕或从事结合者,其意见决不能生效。故国家已成为发达过度、不能控制、不可利用之物。人类真正之正路,乃在乎社会力量之苏生,此数千年来受种种恶势力之压迫而萎缩者也。今后真正之出路,乃在人人能自谋,各自组织其所需要之团体,然后以理性控御之,而为较大之联合。真正需要大团体,人人能自动而组织之,然后更以理性联合之,世界乃能成为康乐、和亲、平夷无阶级之社会,古部族内部自由博爱平等之精神,乃能以更高之形态而出现。

(四十六)所当由之途径。观古代部族内部自由博爱平等之精神,则知人类之性质,本来如此。今日之所以紊乱,乃由在物质方面,求其联合而组织之能力,未能与之相应,遂至为物质之利益,而牺牲其组织之健全也。故欲谋革命,必有其物质基础。伊古以来,怀抱改革之志愿者何限,皆因缺此基础而未能有成。物质之基础,在于集合生产工具及劳动力,消灭地方、阶级之厉害不同,及谋生产及消费之共同。此数端,今日皆借资本主义而造成,或可借资本主义而造成。(无论其为私人资本主义,或国家资本主义。)所当努力者,在此最后化私为公之一举而已。此一举非谓必用激烈手段,平和手段,亦未始不可渐致,谓二者必须互为用,或尤近实情也。今日社会组织之根柢,一为商业制度,一为家族制度,二者如鸟之双翼,如车之双轮,必须改变之,社会乃得涣然改观。

(四十七)目前之问题。但今日横亘于眼前者,尚有民族问题。盖今日者,人类真正之利益求其合,而特殊阶级之利益与偏见求其分。民族之根柢,厥唯文化,文化相启发矫正,本亦终趋于合。然其进行也,非循直线,而现在民族间种种之不平等,又有以促进民族主义之更趋于发皇。联邦及邦联本为徐俟民族自决最优之制。(中国从前无此制之名,而对待异民族,实深得此制之意。古所谓不求变俗者,即国家仅统理其荦荦大端,而余则悉听各民族之自由,且自保其文化也,故民族相争之祸不烈。)而其势不能行。今日之势,乃在压迫弱小民族,使为自己之犹脚爪,以与其他强大之民族相争,为之猫脚爪,真乃为人作嫁,徒自牺牲矣,不可不至慎。

(四十八)中国何以应付目前之问题。(一)挽回近百年来之积弱,(民族问题。)(二)铲除官僚阶级,(广义的,此为民权问题。)(三)先能自立,然后进而谋全人类之利益。(民生问题,此问题真正之解决,必不能以一民族一国家为范围。)

(四十九)治史学者所当知,恒人重现实,罕求其理,学者泥于既往,不切现实,二者自均不能指示前途。历史为社会科学,社会科学贵实证,非希望如何,而为能够如何之问题。须从社会本身发现其法则,此事有赖于史学,而史学最重大之任务,亦在于此。中国之哲学观念,以一动一静,为一切之定律,谓社会亦不能免,故盛衰必相更迭。此乃误用自然定律,只能适用于有机之个体,社会则为超机体,可以此一部分动,彼一部分静。小团体可以一人组织指挥之,而期其合理,大团体则不能,然虽无具此能力之一人,不能谓无具此能力之一群人,今后社会进化之重要办法,即在成立此首脑部,以组织指挥一切,而使受理性之支配也。

1944年写于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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