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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赫拉·布拉诺市长都该感到踌躇满志。这次的正式访问历时不长,但成果极为丰硕。

她好像有意避免骄傲自满的语气,说道:“当然,我们不能完全信任他们。”

她正盯着屏幕,看着舰队的船舰一艘艘进入超空间,返回平时的驻防区。

舰队这回倏来倏去,想必令赛协尔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他们一定还会注意到两项事实:第一,那些船舰自始至终都留在基地的星空;第二,一旦布拉诺表示舰队即将离去,果然很快不见它们的踪影。

另一方面,赛协尔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些船舰能在一天(甚至更短的时间)之内,就重新在边境集结。这次的行动,同时展示了基地的实力和善意。

柯代尔接口道:“说得很对,我们不能完全信任他们。其实在整个银河中,没有什么人值得完全信任。不过,赛协尔为了自身的利益,势必会遵守这个协定。我们已经够大方了。”

布拉诺说:“许多事情得等到细节订出来才知道,我预测这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概略性的条件可以马上接受,可是不少后续工作还有待处理,例如怎样安排进出口货物的检疫,他们的谷物和牲畜要如何估价等等。”

“我知道,但这些问题迟早能够解决,而功劳将会属于你,市长。这是个大胆的行动,而我必须承认,我曾怀疑这样做是否明智。”

“得了吧,里奥诺,只不过是基地承认赛协尔的自尊罢了。自从帝政时代早期,他们就保持着部分独立,这点实在值得赞赏。”

“对,反正它不会再碍手碍脚了。”

“正是如此。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只是稍微屈就一下,向他们摆出友好的姿势。我承认当初内心的确交战过,才决定让我自己这位泛银河联邦的市长,屈尊降贵地访问一个偏远的星群。不过一旦作出决定,我倒不觉得多么不舒服。而且我这样做,让他们很陶醉。我们当初必须赌一赌:一旦我们把战舰拉到边境,他们就会同意我的访问。但我们免不了要故作谦逊,还要堆满笑脸。”

柯代尔点了点头。“我们舍弃了实力的外表,以便保留它的本质。”

“完全正确。这话是谁最先说的?”

“我相信是出自艾瑞登所写的剧本,但我不敢肯定,我们可以问问老家的文学权威。”

“希望我不会忘记。我们必须尽快促使赛协尔人回拜端点星,并且要确实尽到地主之谊,让他们受到相同的款待。里奥诺,只怕你得做好严密的安全防范。他们来到之后,我们的过激分子必定义愤填膺。万一让赛协尔人遇到抗议示威,即使仅仅受到轻微而短暂的羞辱,也会对我们相当不利。”

“正是如此。”柯代尔说,“对了,你将崔维兹送出去,这一招实在高明。”

“我的避雷针?老实说,他表现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他误打误撞闯进赛协尔,结果在我无法相信的短时间内,就吸引赛协尔发出闪电,也就是向我们提出抗议。太空啊!那可是我亲自来访的最佳借口——让一个基地公民免于受到任何侵犯,然后感谢他们的宽宏大量。”

“妙计!不过,你不认为把崔维兹带回去比较好吗?”

“不,他去哪里都好,总之我不希望他回家,他在端点星一定会成为乱源。当初,他胡扯什么第二基地,那刚好是把他赶走的最佳借口,当然,还多亏了裴洛拉特,才把他带到了赛协尔。可是我绝不要他再回来,继续散播那些惑众妖言,我们永远无法预料那将导致什么后果。”

柯代尔咯咯笑了几声。“我不相信还有什么人,会比学者更容易受骗上当。假使我们提供更多的情报,裴洛拉特想必也会照单全收。”

“他相信赛协尔神话中的盖娅确实存在,那就足够了。但别提这个啦,回去后,我们还得面对议会那一关,需要他们投票通过这个赛协尔条约。好在我们有崔维兹的声明,说他是自愿离开端点星的,并有声纹证明绝非作假。我会为崔维兹遭到短暂逮捕这件事,正式表达我的歉意,这样议会就该满意了。”

“我对你的能屈能伸信心十足,市长。”柯代尔冷冷地说,“不过,你有没有考虑到,崔维兹也许会继续寻找第二基地?”

“随他去吧,”布拉诺耸了耸肩,“只要别在端点星上找就好。那会让他有事可忙,却注定白忙一场。第二基地仍旧存在的传说,是我们这个世纪最大的神话,正如盖娅是赛协尔的神话一样。”

她往椅背上一靠,看来百分之百和蔼可亲。“现在,赛协尔已在我们掌握之中。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想挣脱已经太迟了。于是基地的势力再次壮大,而且会顺利地、不断地继续茁壮。”

“而所有的功劳都会是你的,市长。”

“我并未忽略这一点。”布拉诺答道。此时,他们的战舰倏地钻入超空间,随即出现在端点星附近的太空。

02

史陀·坚迪柏发言者回到了自己的太空船,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该感到志得意满。与第一基地遭遇的时间并不长,但成果极为丰硕。

他已经送出一份报告,其中尽量不流露得意的情绪。目前,只需要让第一发言者知道一切顺利(事实上,由于第二基地的总体力量一直未曾动用,他应该猜到了这一点),细节可以留待日后详加说明。

到时候,他会描述自己如何小心翼翼,将布拉诺市长的心灵作了极微小的调整,就使她的心思从帝国主义的宏图,转变成只想要一纸务实的贸易条约。以及他如何小心翼翼,在相当遥远的距离外,调整了赛协尔联盟领导人的心灵,让他主动向市长发出谈判的邀请。后来,又如何在没有进一步心灵调整的情况下,双方便达成和解,而康普则驾着原来的太空艇返回端点星,以便确保市长会遵守协定。坚迪柏得意地想到,这简直就是故事书中的经典范例,仅仅借着精神力学的一点小技巧,就导致许多重大的成果。

他十分肯定,当他在正式的圆桌会议上,报告完这些细节之后,德拉米发言者很快就会彻底垮台,而他自己则会登上第一发言者的宝座。

他自己绝不否认苏拉·诺微的重要性,但是不需要在其他发言者面前特别强调。她不但对这次的胜利有关键性的贡献,而且现在还给了他一个借口,让他在接受正式褒扬之前,能像孩子般雀跃一番(这是非常合乎人性的,因为发言者在许多方面仍与常人无异)。

他当然明白,她完全不了解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但是她至少看得出来,他将每件事都安排得称心如意,令她因此迸现出骄傲的情绪。他轻抚着她光润的心灵,便能感受到那股骄傲的热度。

他说:“如果没有你,诺微,我根本办不到。由于有你在我身旁,我才能察觉到第一基地——就是大型太空船上的那些人——”

“师傅,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人。”

“由于有你在我身旁,我才能察觉到他们拥有防护罩,以及微弱的精神力量。凭借你的心灵所产生的效应,我得以百分之百确认这两者的特征,进而发现最有效的方法,将前者贯穿并使后者偏向。”

诺微以犹豫的口气说:“我不是很了解你在说什么,师傅,但只要我做得到,我会帮你更多的忙。”

“我知道,诺微,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真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危险,不过既然被我发觉了,在他们的防护罩或精神力场发展得更强之前,我们就能制止他们。现在那个市长回去了,把有关防护罩和精神力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跟赛协尔签了一个贸易条约,把赛协尔纳入联邦的势力范围,她正为此感到洋洋得意。我不否认还需要作许多努力,才能毁去他们在精神力学上的一切成就。过去我们一直忽视这件事,可是将来一定要做到。”

他出神沉思了一阵子,接着低声说:“过去,我们实在太过轻视第一基地。从今以后,必须将他们置于更严密的监督之下。我们得设法将银河联系得更紧密,并利用精神力学建立更密切的意识合作。这才符合谢顿计划,我确信这一点,也一定要这样做。”

诺微焦虑地唤了一声:“师傅?”

坚迪柏突然露出微笑。“对不起,我是在自言自语。诺微,你还记得鲁菲南吗?”

“那个攻击你的笨头农夫?我并没有忘记。”

“我现在确定,必定有第一基地的特务,戴着个人防护罩在川陀活动,那次的事件就是他们策划的,其他那些困扰我们的异象也一样。想想看,我们竟然完全蒙在鼓里。不过,当时我心中只有那个神秘世界的神话,也就是赛协尔人有关盖娅的迷信,才会全然忽略第一基地。多亏你的心灵就近发挥作用,帮助我判定精神力场并非来自别处,而正是那艘战舰发出来的。”

他得意地搓了搓手。

诺微怯生生地说:“师傅?”

“怎么样,诺微?”

“你做了这些事,难道不会有奖赏吗?”

“当然会。桑帝斯很快就要退位,我便会成为第一发言者。然后,我们就有机会成为积极的角色,大刀阔斧地改造银河。”

“第一发言者?”

“是的,诺微。我会成为所有的学者中,最重要也是最有权力的一位。”

“最重要?”她露出忧愁的神色。

“你为什么愁眉苦脸,诺微?你不希望我获得奖赏吗?”

“不是的,师傅,我当然希望。可是如果你成为最重要的学者,你就不会要一个阿姆女子在你身边,那样并不相称。”

“啊,我不会吗?谁会阻止我?”他突然涌现一股爱意,“诺微,不论我去哪里,不论我变成什么人,你都愿意跟我在一起吗?圆桌会议上常会出现豺狼虎豹,你以为我愿意独力应付吗?只要有你在我身边,甚至在他们认清自己之前,我就能及早了解他们真正的心思——你那单纯无邪、绝对光滑的心灵。此外,”他似乎有些惊讶,自己竟然会做这番剖白,“即使抛开其他因素,我……我还是喜欢有你陪着我,我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我是说,只要你愿意。”

“喔,师傅。”诺微轻声答道。当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际,她顺势把头靠在他肩上。

在诺微的心灵深处,在层层包裹的意识所无法探知的角落,依旧隐藏着盖娅的本质,在指导着每一件事的发展。正是由于这副无法揭穿的心灵面具,才使这项重大工作得以持续。

而这副面具——属于一个阿姆女子的面具——露出了快乐无比的表情。它笑得实在太开心了,使得诺微几乎不在乎她与自己/他们/全体的遥远距离,而在未来无尽的岁月中,她对这个角色将永远感到心满意足。

03

裴洛拉特搓着双手,但不敢流露出过度的兴奋。“我真高兴能够重返盖娅。”

“嗯——嗯。”崔维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宝绮思告诉我些什么吗?市长和赛协尔签了一个贸易条约,正在返回端点星的途中。那个第二基地的发言者以为这全都是他的安排,现在正准备回到川陀。而那名女子,诺微,也会跟他一道回去,以确保导致盖娅星系的变化立即展开。两个基地都完全忘了盖娅的存在,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我知道。”崔维兹说,“这些我也都听说了。可是我们仍然记得盖娅,还能随意谈论。”

“宝绮思可不这么想。她说不会有人相信我们,而我们应该有自知之明。此外,至少我自己不想再离开盖娅。”

崔维兹这时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说:“什么?”

“我准备留在这里。你知道吗,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只不过几周之前,我还在端点星上过着孤独的生活。那种生活我过了好几十年,天天将自己埋在资料、记录和学术思想中,从未梦想会有任何改变,以为直到死去那一天——不管是哪一天——我仍旧将自己埋在资料、记录和学术思想中,仍旧一个人过着孤独的生活。那种茫然的日子,我一向十分满意。可是突然间,而且是出乎意料之外,我变成了一个银河游客,卷入了一桩银河危机,此外——别笑我,葛兰——我还邂逅了宝绮思。”

“我可没有笑,詹诺夫。”崔维兹说,“可是你确定自知在干什么吗?”

“喔,当然。对我而言,地球那档子事已经不再重要。它独拥多样化生态和智慧生物的两项特点,我们已经找到充分的解释。你也知道,就是那些永恒使者。”

“没错,我知道。所以你打算留在盖娅?”

“正是如此。地球是过去式,我已经厌倦了过去式,盖娅则是未来式。”

“你并非盖娅的一部分,詹诺夫。还是说,你认为自己可以变成它的一部分?”

“宝绮思说我多少能做到某个程度,即使不是生物上的,也可以是性灵上的。当然,她会帮助我。”

“但她却是盖娅的一部分,你们两人怎能找到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的观点、共同的兴趣……”

此时他们站在户外,崔维兹望着这座宁谧而肥沃的岛屿,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远方是汪洋一片,遥远的水平线上还有另一座岛屿,由于距离太远而显得紫蒙蒙的。这一切是如此太平,如此文明,如此有生气,如此浑然一体。

他又说:“詹诺夫,她等于是一个世界,你却只是微小的个体。万一哪天她对你厌倦了呢?她还那么年轻……”

“葛兰,我想过这种事,但我只要有几天就满足了。我已经料到她会对我厌倦,我又不是浪漫的白痴。但是在她离去之前,她能带给我的就足够了。事实上,我现在从她那里所得到的已经足够了,已经远比我一生的梦想多得多。即使从现在起再也见不到她,我仍然可以算是赢家。”

“我真不敢相信。”崔维兹柔声说,“我认为你就是浪漫的白痴。不过请注意,我可没说这样不好。詹诺夫,我们认识并没有多久,但是过去这几周,我们每分每秒都在一起——请包涵我说句傻话——我实在很喜欢你。”

“我对你也一样,葛兰。”裴洛拉特说。

“所以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我必须跟宝绮思谈一谈。”

“不,不要。拜托你别那么做,你一定会对她说教。”

“我不会对她说教。其实这也不全是为了你,但我要跟她私下谈。拜托,詹诺夫,我不想背着你这样做,所以请你心甘情愿地让我跟她谈谈,以便厘清几件事情。若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我会全心全意祝福你们,而且不论发生任何变化,我都会永远保持缄默。”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你会把事情通通搞砸。”

“我保证不会。我求求你——”

“好吧。可是千万要小心,我亲爱的伙伴,好不好?”

“我向你郑重保证。”

04

宝绮思说:“裴说你想见我。”

崔维兹答道:“是的。”

他们已经来到分配给崔维兹的小房间里。

她落落大方地坐下来,双腿交叠,以机灵的目光仰望着他。她美丽的黑色眼珠澄澈而明亮,乌黑的长发闪耀着光彩。

她说:“你对我有成见,对不对?你从一开始就对我有成见。”

崔维兹仍然站在那里,他说:“你能透视他人的心灵,知晓他人的心事。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观感,以及原因何在。”

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盖娅不可以碰触你的心灵,这点你也知道。我们需要你作出决定,这个决定必须出自清明而未受影响的心灵。当初,你们的太空艇刚被抓住,我将你和裴置于抚慰场中,那是因为绝对有必要。否则,你可能会由于惊慌或愤怒而心灵受损,因而无法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除此之外,我不能有进一步的行动,事实上也没有,所以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崔维兹说:“我必须作的决定已经作过了,我决定支持盖娅星和盖娅星系。所以说,你何必再提什么清明而未受影响的心灵?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现在,你可以随心所欲改造我了。”

“这话完全错误,崔。将来也许还会碰到需要抉择的难题,你必须保持本来的心境。只要你还活着,就是银河中一个珍贵的自然资源。毫无疑问,银河中一定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将来你们这种人也不会绝种。可是,如今我们只知道你一个,所以我们不能碰触你的心灵。”

崔维兹考虑了一下。“你是盖娅,我却不想跟盖娅说话。我要你以个体的身份跟我交谈,希望这个请求并不荒谬。”

“并不荒谬。我们还不至于融成一体,我可以将盖娅阻隔一段时间。”

“好,”崔维兹说,“我相信你做得到。你已经这么做了吗?”

“我已经这么做了。”

“那么,首先让我告诉你,我发现你耍了花样。或许,你并没有进入我的心灵,并没有影响我的决定,可是你绝对进入过詹诺夫的心灵,对吗?”

“你认为我做过这种事吗?”

“我的确这么认为。在关键时刻,裴洛拉特提醒我当初他将银河视为生物的观点,就在那一瞬间,那个想法驱使我作出了决定。那个想法或许是他自己的,却是被你的心灵所触发的,对不对?”

宝绮思说:“那个想法的确在他心中,但他还拥有许多其他的想法。我为那个特殊的记忆铺平了道路,除了有关活银河的记忆,我并没有为其他记忆铺路。因此,那个想法很容易从他的意识溜出来,转化为语言。请注意,我并没有创造那个想法,它原先就在那里。”

“然而,我本来应该完全独立作出决定,你这样做,等于用间接的手段影响我,对不对?”

“盖娅感到有此需要。”

“是吗?好吧,我下面的话会让你觉得好过些,或说觉得高尚些——虽然詹诺夫的意见促使我在那一刻作出决定,可是我想,即使他什么也没有说,或者试图劝我作出其他选择,我仍会作出同样的决定。我要你明白这一点。”

“这样我就释怀了。”宝绮思神态自若地说,“你想见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件事吗?”

“不是。”

“还有什么事呢?”

这时,崔维兹已经拉过一张椅子,放到宝绮思面前,终于坐了下来,两人的膝盖几乎相碰。

他俯身向前,对她说:“当初我们接近盖娅时,是你在那个太空站上,是你捉住了我们,也是你前来接引我们的。从此你就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只有和杜姆吃饭时例外,你并没有和我们分享那一餐。尤其特殊的是,当我作出决定的时候,跟我们同在远星号上的也是你。自始至终都是你。”

“我是盖娅。”

“这不是什么理由。一只兔子也是盖娅,一颗鹅卵石也是盖娅,这颗行星上的每样东西都是盖娅,可是这些成员并非都是平等的盖娅。相较之下,某些成员要更平等些。为什么偏偏是你?”

“你认为呢?”

崔维兹发动攻势,他说:“因为我认为你并非盖娅,我认为你不只是盖娅。”

宝绮思撅着嘴,发出嘲弄的啧啧声。

崔维兹不为所动,继续追问:“当我在作决定的时候,发言者身边那名女子……”

“他叫她诺微。”

“好,那位诺微曾说,盖娅是由一群早已消失的机器人所规划的,盖娅遵从机器人的教诲,服从类似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法则。”

“这点相当正确。”

“机器人消失了吗?”

“诺微是这么说的。”

“诺微并没有这么说,她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是说:‘盖娅是在两万多年前,借着机器人之助所建立的世界。曾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机器人是人类的好帮手,但这种情形早已不再。’”

“嗯,崔,这不就是说它们已经消失了?”

“不,这只表示它们不再为人类服务。难道它们不能摇身一变,成为统治者吗?”

“荒唐!”

“或者是监督者?当我作出决定的时候,你为何要在场?你似乎并不是关键人物。当时由诺微主导一切,由她代表盖娅,为什么还需要你?除非——”

“嗯?除非怎样?”

“除非你正是那位监督者,你的任务是要确定盖娅没有忘记三大法则。除非你就是机器人,只不过造得十分精巧,和人类真假难辨。”

“如果我和人类真假难辨,你又怎么肯定自己能够分辨?”宝绮思带着讥讽的语气问道。

崔维兹往椅背上一靠。“你们不是一再肯定,我拥有与生俱来的判断力,能够作出恰当的抉择,能够一眼看出答案,能够归纳出正确的结论吗?我从来没有如此自夸,都是你们这么说的。好,我第一眼见到你,心里就不舒服,因为你有些地方不大对劲。我当然跟裴洛拉特一样,感受得到异性的诱惑——其实我自认更为敏感——外表看来,你是个很诱人的女性,但我从未感到你有任何一点吸引力。”

“你在作践我。”

崔维兹没有理会,径自说下去:“你刚出现在太空艇上的时候,詹诺夫和我正在讨论盖娅上存在非人文明的可能性,因此詹诺夫一见到你,就天真地问:‘你是人类吗?’也许机器人必须据实回答问题,但我想总有蒙混的办法。你只是回答:‘我看来不像人类吗?’没错,你看来很像人类,宝绮思,但让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人类吗?”

宝绮思没有吭声,于是崔维兹继续说:“我认为,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是女人。你是机器人,反正我就是看得出来。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有接踵而来的事件,在我看来都有合理的解释,尤其是你刻意缺席的那顿晚餐。”

宝绮思说:“你以为我不能进食,崔?我在太空艇上品尝了一客虾米,难道你忘记了?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吃东西,也能执行其他各种的生物功能,包括——不必你追问——性爱活动。但这些事实,我大可告诉你,并不能证明我不是机器人。远在几万年前,机器人就发展到完美的境界,只有根据它们的脑子,才能分辨出它们异于人类,因此只有能侦知精神力场的人,才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例如坚迪柏发言者,当时他只要稍微注意我一下,或许就能确定我到底是机器人还是人类。不过,他当然没有那么做。”

“可是,我虽然没有精神力量,仍然肯定你就是机器人。”

宝绮思说:“那又如何呢?我可没承认什么,但我很好奇,我若真是又如何呢?”

“你不需要承认任何事,反正我知道你是机器人。若说需要最后一点证据,我刚才也找到了。你信心十足地说可以阻隔盖娅,以个体的身份跟我交谈。假使你是盖娅的一部分,我不相信你办得到。但你并不属于盖娅,你是具有监督者身份的机器人,因此独立于盖娅之外。提到这件事,我就很想知道,像你这种监督者机器人,盖娅究竟需要多少,又拥有多少?”

“我再重复一遍:我可没承认什么,但我很好奇,万一我是机器人又怎样?”

“在这个前提下,我想知道的是:你想要从詹诺夫·裴洛拉特那里得到什么?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在某些方面,他简直是个孩子。他自以为爱你,认为自己能满足于你所愿意付出的那些,而你给他的已经够多了。至于失去爱情的痛苦,他不知道也无法想象。同理,如果发现你并非人类,他也一定会痛苦莫名……”

“你自己,知道失去爱情的痛苦吗?”

“我领教过几次。我不像詹诺夫那样躲在温室里过日子,我没有拿做学问来消耗和麻醉我的生命,或是让学术吞没了其他事物,甚至包括老婆和孩子,而他就是这样。现在突然之间,他竟然为了你放弃一切。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也不允许他受到伤害。如果我曾经帮助过盖娅,我理应得到一点回报。而我要求的回报,就是要你保证詹诺夫·裴洛拉特的幸福。”

“我是否该装成机器人来回答?”

崔维兹说:“是的,并且立刻回答。”

“好吧,那么,崔,假设我是机器人,并且假设我身负监督的责任。此外,假设在盖娅上还有少数——极少数和我类似的角色,但我们很少碰面。假设照顾人类就是我们的原动力,再假设盖娅上并没有真正的人类,因为所有的成员都是行星整体生命的一部分。

“假设照顾盖娅能让我们实现自我,但又不尽然。假设我们拥有根深蒂固的需求,渴望照顾一个真正的人类——这是机器人最初被设计和制造出来的时候,便已经存在的需求。请别误会我,即使假定我是机器人,我也并未声称多么高龄。我告诉你的年龄,就是我的实际年龄。或者说,假定我是机器人,至少我的基本设计永远不会改变,因此我一直渴望照顾一个真正的人类。

“裴是一个人类,并非盖娅的一部分。他年纪太大,再也不可能真正变成盖娅的一分子。他想留在盖娅与我为伴,因为他没有你对我的那种感觉,并不认为我是机器人。而我,我也想要他。如果你假定我是机器人,就该知道我会这么做。我能表现出人类所有的反应,我会好好爱他。如果你坚持我是机器人,或许就不会认为我拥有人类那种奇妙的爱意,可是根据我的各种反应,你也无法分辨那是不是你们所谓的爱意。所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终于说完了,双眼紧盯着他,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崔维兹说:“你是在告诉我,你不会抛弃他?”

“如果你假定我是机器人,那么你自己就该知道,根据第一法则,我永远不能抛弃他。除非他命令我这么做,而且我肯定了他说的是真话,如果我硬要留下,会令他更加痛苦。”

“难道不会有什么年轻男子……”

“什么年轻男子?你就是年轻男子,我却不觉得你像裴那样需要我。事实上,你根本不想要我,因此根据第一法则,我不可以纠缠你。”

“不是我,而是另外的年轻男子……”

“不会有其他人的。根据盖娅的标准,除了裴和你自己之外,盖娅上还有谁够资格称为人类?”

崔维兹改以较为温柔的语气说:“如果你并不是机器人呢?”

“请你不要反反复复。”宝绮思说。

“我是说‘如果’你并不是机器人呢?”

“那么我就要说,在这个前提下,你根本没有权利过问任何事,一切操在我自己和裴手中。”

崔维兹说:“那么让我回到原先的话题,我要一点回报,那就是要你好好待他。我不会逼你承认自己的身份,只请你向我保证——以一个心智对另一个心智的方式——保证你会永远善待他。”

宝绮思也柔声说:“我会好好待他的,并非以此作为对你的回报,而是因为我希望这样做。那是我真挚的渴望,我会好好待他的。”然后她就连声唤道:“裴!裴!”

裴洛拉特随即走进来。“我在这里,宝绮思。”

宝绮思向他伸出右手。“我想崔有话要说。”

裴洛拉特握住她的手,崔维兹则伸出双手握住两人的手。“詹诺夫,”他说,“我为你们俩感到高兴。”

裴洛拉特说:“喔,我亲爱的伙伴。”

崔维兹说:“我大概很快会离开盖娅,现在我就要去向杜姆辞行。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再见,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詹诺夫,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合作得十分愉快。”

“我们合作无间。”裴洛拉特笑着说。

“再见了,宝绮思,我要先说一声谢谢你。”

“再见,崔。”

崔维兹挥了挥手,就离开了那间屋子。

05

杜姆说:“你做得很好,崔。不过,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做。”

杜姆又招待崔维兹吃了一顿,这顿饭跟上次一样难以下咽。但崔维兹并不在意,这可能是他在盖娅吃的最后一餐。

他说:“我的决定不出您意料之外,可是我的理由,或许并不在您意料之中。”

“你至少肯定这个决定的正确性吧。”

“我可以肯定,但并非由于我所拥有的神秘悟性。我之所以选择盖娅星系,是经过普通推理之后所作的决定。任何人在作抉择之前,都会进行这种推理。您愿意听听我的解释吗?”

“我愿洗耳恭听,崔。”

于是崔维兹说:“当时我总共有三种选择。我可以选择加入第一基地,加入第二基地,或是加入盖娅。

“假使我选择第一基地,布拉诺市长将立即采取行动,一举征服第二基地和盖娅。假使我选择第二基地,坚迪柏发言者也会立即采取行动,一举将第一基地和盖娅征服。这两种选择都会导致不可逆的结果——万一是错误的解决方案,便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大祸。

“然而,我若选择盖娅,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则安然无事,都会以为己方赢得一场小小的胜利。一切将如常地继续下去,因为我已经知道,盖娅星系的建立将花上好几代,甚至好几世纪的时间。

“所以说,选择盖娅其实是我的缓兵之计,假使我的决定错误,至少还有充裕的时间,得以修正或扭转既定的方向。”

杜姆扬起眉毛,除此之外,他那苍老而近乎枯槁的面容没有其他表情。他以尖锐的嗓音说:“依你之见,时间也许会证明你的决定错误?”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并不这么想,但为了确定这一点,我必须去做一件事。我打算亲自造访地球,除非我找不到那个世界。”

“如果你想离开我们,我们绝不会阻拦,崔……”

“我并不适合你们的世界。”

“裴也不适合,但我们欢迎你留下来,就像我们欢迎他一样。话说回来,我们不会勉强你。可是请告诉我,你为什么希望造访地球?”

崔维兹说:“我以为您会了解。”

“我并不了解。”

“您还有一点事情瞒着我,杜姆。或许您有理由这么做,但我希望没有。”

杜姆说:“我没听懂。”

“听好,杜姆,当初为了作出抉择,我曾动用那台电脑。有很短暂的一瞬间,我发觉自己和周围的心灵都有了联系,包括布拉诺市长、坚迪柏发言者和诺微。我窥视到一些记忆,单独看来,那些事对我都没什么意义。比方说,盖娅透过诺微,在川陀所造成的种种影响,目的是要策动那位发言者来到盖娅。”

“怎么样?”

“其中有一项行动,是把有关地球的一切资料,从川陀的图书馆中清除。”

“清除有关地球的资料?”

“正是如此。所以地球必定十分重要,看来非但第二基地不能知道任何线索,就连我也一样。可是,如果我必须对银河的走向负责,我可不愿意接受这种事。为什么地球的资料非得隐藏起来不可?请您考虑一下能否告诉我。”

杜姆郑重其事地答道:“崔,盖娅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完全不知道!”

“您是说盖娅跟这件事没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

崔维兹沉思了一会儿,只见他的舌尖在唇边缓缓打转。“那么,又是谁做的呢?”

“我不知道,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任何意义。”

两人互相凝视了半晌,杜姆才继续说:“你说得对。我们似乎获得了最满意的结果,但只要这个问题尚未解决,我们依然不敢放心。跟我们多聚一会儿,我们来看看能理出什么头绪。然后你再上路,带着我们全体的助力同行。”

“谢谢您。”崔维兹说。

(故事暂时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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