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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鸿泪史

第九章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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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十一时许,舟抵螺村,泊于崔氏庄门之外。

携装入室,风景不殊。崔翁闻余至,支筇来视,言笑极欢。

俄呼家人具餐,相与进膳。嘉宾贤主,重与留连,顾独不见鹏郎,并秋儿亦杳然,怪而问之。

翁曰:“昨日阿鹏偕母,为秦家邀往观灯,秋儿亦随去,大约今晚当归耳。”

问:“何灯?”曰:“此乡人循例之举也。每岁秋初,乡之人必醵钱敬神,以祈丰稔,悬灯设乐,以五日为限。此五日中金吾不禁,仿佛无宵。一村尽是闲人,满望皆成丽景。今已为最后之一日,吾侄此来甚巧,犹得一与斯盛。惜老夫年迈,游兴已衰,未能追陪作长夜游耳。”

余笑曰:“此亦眼福,今夕当往一观,以识此间之人情风俗。”坐谈良久,崔翁意颇倦,即辞入内,余就室中,略事修整,即出门赴校。

时校中放灯节假已数日矣。见杞生,寒暄矣,鹿苹亦至,絮絮问别后事,意至殷勤。盖鹿苹爱余甚深,见余容悴,不觉问讯之殷也。杞生有言,鲜与余合,旋自引去。

盘桓至晚,鹿苹命校役设饮,具酒杯重把,谈兴转浓,既而薄醉,闻市声一片,震耳如雷。

鹿苹曰:“六街灯上矣,曷往观乎?”余曰:“诺。请与子偕。”

于是舍酒而饭。既醉且饱,携手同行,鼓腹而游于灯市。

所谓灯市者,范围甚狭,一览易尽,且灯式古陋,亦无足观。而游人来往,蚁附蜂狂,咸煦煦有春意。在穷乡得之,已为极繁华之景象矣。

余所以来此者,意不在于灯,盖闻崔翁言,梨影已偕鹏郎赴秦氏之招,再见之缘,或在今夕。乃鼓余兴,踯躅街头,冀于万灯光下,一睹仙姿耳。无何,行经秦氏之居,临街有楼,楼头笑语,如群莺乱啭,声声入耳。余遥立而望之,凭槛以观者,都为秦氏之宅眷。而珠围翠绕之中,有一女郎,缟衣如雪,脂粉不施,如一枝寒艳,亭亭独立于千红万紫中者,则梨影也。

余见梨影前后不过数次,此次藉灯光之力,逼视益真。然而玉容憔悴,意兴阑珊,一缕愁痕,紧蹙眉际,此惟余知之,及梨影自知之,他人固莫能察。虽随人语笑,对景留连,而芳心寸寸早化寒灰,正未必与人一样有欢肠也。再视其旁,则鹏郎亦在,指点喧哗,不改痴憨故态。

余偷觑良久,梨影若有所觉,剪水秋瞳,不期而加余以盼睐,四目互射,久久不离,若有万语千言,藉此目光线以为传递之具者。既而梨影回身就鹏郎作耳语。鹏郎突起,下视行人,作寻觅状。余急隐身人丛中避之。移时再视,则人影已渺,余亦尽兴,乃与鹿苹分道自归。

余归时才交二鼓,鹏郎已候于门次,知梨影既见余,挈鹏郎先归矣。

余入门,鹏郎牵衣从诸后,且行且问曰:“先生迟至今日始来,乃累人盼欲死。顷阿母谓见先生于灯市,胡我乃遍觅不得也?”余漫应之。

既入室,室中布置已楚楚,则秋儿奉命而为此也。鹏郎见余,状殊欢跃,喃喃问余在家何病,病几时,曾服何药,今愈复几时,逐层追诘,乃不觉其言之烦。余一一告之。

鹏郎日:“今年吾家荷花甚盛,且有并蒂莲一枝,阿母以为佳兆,殆应在筠姑。惜遭暴雨,才开即折。先生前约荷花生日来吾家,后闻因病阻行,乃令我扫兴。今惟留得碎盖几张,残茎数本耳。”

余日:“枯荷自佳,昔人诗曰:‘留得枯荷听雨声。’盖亦添愁之资料也。”

鹏郎日:“先生欲听此雨声乎?明日可移缸置之于庭。”

余日:“否。我惟厌听此碎苦之雨声,故前语汝嘱汝母将芭蕉剪去,忍听彼猛雨残荷,一声声打人心坎耶。”

鹏郎曰:“阿母亦以先生之言为然。后院之芭蕉,早付并州一剪矣。”继复与余琐琐谈家事,语至无伦。余不耐听,乃促之曰:“夜漏已深,汝宜归寝,我倦亦欲眼矣。”随书六绝付之。

寻乐追欢我未曾,强扶残病且携朋。

愁心受尽煎熬苦,何忍今宵再看灯。

繁华过眼早相忘,今日偏来热闹常

不为意中人怅望,客窗我惯耐凄凉。

万灯顷刻放光明,逐队行人喜气迎。

满耳笙歌听不尽,一时都作断肠声。

叮咛千万早登程,犹记当时别尔行。

盼到相逢难一语,最无聊是此时情。

依依泣别我归吴,两处怀人泪尽无。

莫怪重逢如隔世,可怜四目已全枯。

相如一病竟沉沉,闻说卿将买棹寻

(亦鹏郎语余者。)

感煞深情真似海,此恩何止值千金。

灯节已逝,校中续假一日,以资休息。书斋无事,为鹏郎温理旧课,较前大进,知得自母教者深也。晚得梨影和来《观灯》六绝。

病容瘦损愈何曾,客里扶持少旧朋。

迟起早眠须自爱,夜寒莫再伴风灯。

一从久别两难忘,此夕无端聚一常

心自分明身自远,空教痴望各凄凉。

灯光人面映分明,暗里情丝一线迎。

听到笙歌心更怯,几疑又作别离声。

游人如蚁满前程,有客低头独缓行。

一样良宵来趁节,如何哀乐不同情。

蝶枕蘧蘧梦入吴,人间此境有还无。

芳心争不成灰死,视此池荷蕊早枯。

凉风飒飒月沉沉,此后诗盟好再寻。

心血呕完情草在,宝君一字抵千金。

余此次成行之际,未及与静庵握别,今日得其来书,殷殷垂讯,累三四纸,盖犹是前日苦劝之意,恐余为再来之人,不能自持,仍蹈覆辙而为是警告也。

牍尾附诗二律,题曰《所闻》,录之日记,永志良友之多情尔。

落拓江湖髩欲丝,寻春更比古人迟。

虚怜蕊意教莺递,敢恨冰心抵玉持。

明月每来残梦里,好花偏误已开时。

绣襦同抱还珠怨,碧海青天未有期。

空台何处着行云,木笔花前酒强醺。

香草多情怜楚客,金徽无力怨文君。

芙蓉自绾同心佩,兰茞天教竟体芬。

他日画眉明镜底,暗中惆怅为谁分。

《石头记》为言情极作,余幼时即喜诵之,其后渐解吟咏,戏将书中各人事迹,系以小诗,积久遂成卷帙,题曰《红楼影事诗》,即梨影携去者也。”

余识梨影,实间接以此书为介绍,盖无此书则余无此诗,无此诗则决不有此意外之情感。故后梨影借阅此书,余口占赠之,有“今朝付与闺中看,误尽才人是此书”之句,盖纪实之言也。

今梨影之阅此书者,已数月矣。余已为此书所误,彼乃尤而效之,亦有《红楼杂咏》之着,先以十二律示余。

余诗分咏各事,彼诗则专咏个人,体制不同,词华并妙,若能积成百首,蔚为大观,则二难已并,大足为此书生色。恨曹雪芹不见我两人也。

不荒唐处却荒唐,假语真情两渺茫。

皓月虚呈池里影,名花浪说镜中妆。

荣华过眼皆何在,恋爱痴心为底狂。

便使卷中人果有,也教何处觅余香。

怜香惜玉枉劳神,漫说风流自有真。

槛外一朝成大觉,园中万卉为谁春。

当前缺尽人伦事,身后空谈夙世因。

犹幸回头彼岸早,秋闱以后不沾尘。

杜鹃无语月三更,寂寂潇湘泪暗倾。

眉黛蹙来谁识恨,病魔添去总因情,

题巾剪穗痴何似,绝粒焚诗空不平。

莫怪红颜多薄命,误侬毕竟是聪明。

性情厚重不矜文,姊妹行中独此君。

涵养何妨凭戏谑,姻缘还在意殷勤。

可怜金玉方谐约,其奈巫山已误云。

孤负良宵应自悔,礼成草草更羞云。

愁云镇日护难宽,只为情痴鼻暗酸。

恼意暂因撕扇解,病衾犹耐初裘寒。

貌空花月生前语,诔得笑蓉身后欢。

一楼幽魂何处去,长天迥迥夜漫漫。

柔情百转意千回,一旦相离自可哀。

虽未小星明定位,要须全节答涓埃。

桃花流水香分去,破席堆床梦幻来。

求死笑伊无个所,遥遥千载总疑猜。

西窗灯火冷清清,生死难明去就轻。

小草有情怜独活,子规无血咽三声。

独来花冢闻长叹,合向蒲团了此生。

只有撼风千个竹,替人似作不平鸣。

香焚宝鼎俗尘空,羡煞孤高概罕同。

弃盏人前知意洁,赠梅槛内暗心融。

邪魔竟致侵方外,素抱堪怜堕个中。

莫笑如来无法力,蒲团原不锁花骢。

一生气爽若哀梨,莫爱姣娃恰及笄。

秉节何妨将发截,报恩宁自不眉齐。

须知幻境随人设,纵在侯门未性迷。

行酒催花才独捷,香心尤羡等灵犀。

情缘牵处易生痴,况是生成绝代姿。

叹绝莲还随手折,忍援金作殉身资。

小星咏后恩何在,大限来时悔已迟。

一蹈危机成大觉,柳是空袅恼人丝。

莫将颜色判妍媸,激烈风高已独贤。

表洁不难拼一死,真情何意枉频年。

恼郎谑语休生怪,完我芳名也值缘。

无限荣华终有尽,岂如鹤驭早神仙。

本性雄豪可奈何,名场利薮擅权多。

猜嫌切处人忘妒,机变灵时水欲波。

弱息枉留花若锦,老奴休怪口悬河。

自从月夜幽魂感,不少荣华一瞬过。

余体本弱,往往一岁而病者数焉,兹复心为情役,而精神血气于不知不觉中渐次消磨,病魔之窃伺余旁者日益亟,而余遂不能脱床第之危。

春夏两病,苦余者至焉,幸而获愈,病根实未除也。夫以余之心与境衡之,固乌得而不病?病又乌得而能愈?即愈而病根自在,终有再发之时。余之病即余之心,不病固不足以为余也。

投馆仅五日,而旧病复作。所谓旧疾者,疟也。今夏患之,服药而止,今复作,殆由前夜舟中露坐感寒之所致。疟虽微疾,而虐人殊甚。间日一来,若有成约,由轻而重,由再而三,如是不已,而余体遂惫。然校课难荒,不能不扶病强支,以尽厥职。故虽头重目昏,筋疲骨懒,而朝夕奔走,口讲指画如故也。

余病如是,而人事之苦余者复如是。猢狲王青毡诚无昧哉!

幸罢课归来,安眠无扰。黄昏人静,鹏郎亦不来读,盖梨影怜余神瘁,因自课其儿,俾余得休养地。然余心则又为之不安,既不能自祛其病,又何能止人勿忧?生命岌岌,尚未卜若何,余实未遑多顾。释氏“随缘”两字,将奉以为吾生自处之方针矣。

梨影历来待余种种,余固无在而不呼负负。课读一端,未能尽力,犹其小焉者也。且余即强求自效,病拥皋比,灯下三余,不改寻常旧例。梨影之心,实非所愿,既伤吾身,复伤彼心。孰如任之,则彼心且适,而吾身亦可以少休也。

然而病在吾身,痛在彼心,余病不愈,彼心终无安适之时,余固知之,而无赖疾魔躯之不去,则余亦无奈。盖因此一病,而两情更深入一层,苦到十分矣。口占四绝,自知文以情生,渠试一吟,当必泪随声下也。

用情深处尺难量,病中新秋瘦沉郎。

悔把当时肠尽断,而今欲断更无肠。

带病登坛漫讨论,胸前还渍泪双痕。

人生此苦谁禁得,口欲言时眼又昏。

鳏鱼照影梦难成,莫恨吟虫诉不清。

便使虫声都寂寂,何曾合眼到天明。

病骨朝来渐不支,为伊憔悴至于斯。

西风落叶萧萧夜,恐是羁魂欲化时。

初疟之作也以日哺,继而至晚,渐移至夜,往往额汗如蒸,昏迷达旦。比醒而热退,则复强起治事。

梨影以为忧,谓若是则以生命作教育之牺牲矣,必不可。

余从之,乃不复赴校,日惟僵卧如死人。

盖至此,而余身已尽失其知觉,所未死者,胸头一点情热耳。一灯一榻,相依为命,是人是鬼,所去几何?昨夜病作时,势乃大剧,郁火内攻,喉干唇燥,茶不能解,头痛如裂,心痛如割,气咻咻作牛喘。既而力尽,若不能续。自疑命在须臾矣,因强镇全神,历思往事,成绝命诗四律。

正转辗间,而晨鸡一声,余已豁然如梦醒。披衣起视,朝暾上窗,满室生耀,固依然为吾寄居之旧馆,而非黑暗之冥途也。则又不觉哑然自笑,余犹未死,绝命诗可废矣。

然余固求死者也,人事既不容我死,天公亦不放我死,一死之难,又有若是。然余虽苟活,终有死时,此已成之绝命诗,何妨先为录出,以待将来。且以告人之读余诗者,知余非幸生,乃求死而不得者也。而今而后,竟将余作已死之人现也亦可也。

滴残铜漏夜三更,鬼气阴阴凄复清。

血泪已干双袖冷,誓心犹在一灯明。

寒风入户人无影,残月满天雁有声。

此夜游魂向何处,黄沙万里断人行。

残躯终要委风尘,今日方知我是真。

死后难抛应有梦,病中最苦是无亲。

长将黄土埋吾恨,谁为苍生惜此人。

花落江南春去也,浮萍流水悟前身。

炉灰已冷再难温,四顾无人灯半昏。

一刻忽分生死路,廿年长负父师恩。

黄粱客梦将辞枕,白发亲心尚倚门。

剩有天涯朋旧在,登高应为我招魂。

气急喉干力更微,眼前恐已绝生机。

雁行分散身常隔,鹃血啼枯梦不归。

缘待来生终信有,情痴到死未知非。

孤坟愿傍鸿山筑,今古冤魂化蝶飞。

此诗余亦录示梨影,梨影阅之,乃大不堪,血泪盖盈笺也。

彼以余诗中有“病中最苦是无亲”之句,遂劝余暂归,谓:“客中遇病,本为人生最苦之事。此间医药一切,虽可无缺,而调护不周,扶持谁任,一室沉寥,无可告语。病且日见其增,而不见其减,不如归去,就家人之抚慰,庶几心胸稍舒,药石亦可收效,何必恋恋此举目无亲之地,只有愁烦,绝无语笑,而日游魂于墟墓间也。”

梨影此言,余未能允,盖余病在此,虽历万苦,而伊人匪远,芳讯时通,尚有一种苦中之乐。一归而相思之路亦断,能不于病中加病而愁上添愁耶?且余尤不欲惊老母。夏间一病,已大伤慈心,今复颓然而归,焦扰当复奚似?余不敢以病讯示母,更何忍以病颜见母,而使头白高堂,为不孝之身,多担惊恐也。

余以此意告梨影。梨影无如何,则亦听余,而废寝忘餐,徨无计,芳魂一缕,时旋绕于余药炉绳榻之间。继乃密嘱鹏郎传话,欲亲临视余,以觇真状,约期在次夕月明人静时。明日何日?则百年难遇之中秋也。

嗟乎!梨影诚爱余哉,竟甘以金玉之身,为薄福书生,贸然作自由之举动耶?以余相思之苦,一旦得与素心人携手灯前,喁喁款语,则一宵情话,即为治相思之药饵,余病庶几其已。

然事实有不可行者,渠是遗嫠,我非荡子,纵心怀坦白,迹不类乎桑中。而人约黄昏,嫌已多于李下,既知相见之时,亦至于清谈而止。悠悠良夜,空台不着行云,彼此无心,则亦何必自处于嫌疑之地位,因作书力却之。而一夕因缘,遂成虚话矣。

虽然,余非不愿见梨影也,余欲见梨影,初恐梨影不我许,今彼自为此言,是彼眷余之情,已臻极处。兹虽事未实行,而余之所以感之者,乃较彼实行此事,尤为沦浃难名也。

夫刻骨相思,自有至昧。必求觌面,则与横陈嚼蜡亦何以异?留此希望,以待后缘,为计至得。梨影深情人,此旨谅能共喻也。

余因病不出者已数日,久卧思起,人有同情。得梨影一言,余病又去其泰半,虽疟势未已,而精神已较振于前。

中秋之日,午后强起,思作野游,以舒积闷。时一院沉沉,待久亦元人至。余乃加披外衣,反扃室门,悄然由后户出。

一路寒风剪剪,败叶萧萧,云气沉阴,秋阳失曜。牧童樵子,亦复无踪。只有草根呜螀,卿卿互答,似慰余之孤寂。所谓“三日不来秋满地,虫声如雨落空山”,不啻为我咏也。

延伫久之,亦不思返。忽闻后有呼者,回视则秋儿坌息至,牵余衣而言曰:“先生乃在此耶?野外风多,病体颓唐,何以当此。速归息,毋令夫人抱不安也。”

余不获已,乃随之而返。时红雨廉纤,沾衣欲湿,天光已垂垂就瞑。今夕月色,殆无望矣。

无聊思饮,命秋儿呼红友来。秋儿始应之,继而踌躇曰:“此当问夫人,许先生饮否?婢子无胆,不敢导先生入醉乡也。”

且言且笑而去。有顷,捧一壶至,侑以小碟数品,谓余日:“夫人言,必欲饮者,可尽此壶,欲请益不能也。”

余举壶估其重量,殆可三杯,则笑曰:“梨影乃败吾兴,然病躯不胜酒,略进少许,即醇然如已足。”倾壶既尽,起视天际,云垂垂以不明,雨萧萧而未已,狡哉嫦娥,呼之不出。

百年几度是今宵,殊令人意为之索。篝灯枯坐,睡魔不来,成六绝以寄梨影。诗成,复以余墨填小词两阕。

惟悴容颜镜亦嫌,穷愁万种一人兼。

桂香时节懵腾过,再到秋深病要添。

隔着蓬山路总遥,佳期长负恨难消。

今生无复团阚望,何必相逢在此宵。

素娥敛彩望徒赊,恨杀浮云故故遮。

惟有羁人偏称意,转因无月免思家。

细雨无声湿豆篱,金风骤起动疏枝。

萧斋不耐秋寥寂,来听孤坟鬼唱诗。

满盘菱藕及时尝,此夕孤飞灯下觞。

忽忆故乡好风味,桂花深处栗房香。

支床听雨独徘徊,醉看灯花含笑开。

鸿岭西村一壶酒,明年何处复持杯。

七娘子

今晚偶至后场,独行踽踽。回忆花底勾留,墙阴小立时,依稀如昨。曾几何时,而风林坠叶,露草鸣虫,又换一番景象。

旧日香踪,杳难寻觅。欲求一见玉人之面,而萧郎已如作路人矣。抚今追昔,良用惆怅。

西风又见萧萧起,忆春时、落红庭户今重倚。瘦柳欹桥,寒蓉依水,十分秋色斜阳里。晚来无限潇湘意。叹天涯咫尺人千里。旧约鸥知,新词雁寄,飘零未分今如此。

钗头凤

村沽无美酒,乡僻无好花。浊醪半壶,清愁一味,不知负却秋光几许也。

秋砧早,离魂杳,琵琶一曲青衫老。闲吟久,诗初就,无花有酒,黯然相对。醉,醉,醉。情方好,魔来搅,而今相见时尤少。鸿来后,愁时候,西风一夕,沈腰非旧。瘦,瘦,瘦。

余始扶病上课,困顿不可言状。继纳梨影之劝,乃止。日来校课,又由杞生庖代矣。此君与余意见凿枘,平日各事其事,几不闻问。此次代余负责,余意彼且有怨言,孰知不然,彼知余病,乃转来亲余。

近日余病室中,除鹿苹时来省视外,乃复有此君之踪迹。

晚来课罢,造庐问讯,状至殷勤,往往盘桓至晚餐时始去。余亦未知其意之为良为恶,但彼既以其道来,余亦不能不感之。

然因是而余心遂不安,深望病躯速健,仍得供职如常。否则余之辞职书,且将发表,不欲时累他人,为余仆仆也。

今日薄暮,又作野外之游。秋气渐深,草木俱露寒缩态。

野风过处,呼呼有声。病骨支离,知不敌也,惘然而返,又成两词:解连环秋光惊眼,将前尘后事,思量都遍。极目处、一片苦痕,记手折梨花,那时曾见。病叶西风,这次第、光阴轻变。算相思只有,三寸瑶笺,与人方便。蓬莱水清且浅,只魂飞梦渡,来去无间。最难是、立尽黄昏,知对月长吁,一般难免。薄命牵连,真怜惜、空深依恋。还只恐、未偿宿债,今生又欠。

送入我门来

旧恨犹长,新愁相接,眉头心上频攒。独客空斋,孤枕伴清寒。醉时解下青衫看,数点泪,曾无一处干。道飘零非计,秋风菰米,强劝加餐。

老去秋娘还在,总是一般沦落,薄命同看。怜我怜卿,相见太无端。痴情此日浑难忏,恐一枕梨云梦易残。算眼前无恙,夕阳楼阁,明月阑杆。

余疟渐止,惟病久力弱,不耐久坐,对镜窥容,已枯瘦不成人状。计余因病旷课,又两星期矣。

此两星期之光阴,半从病里消磨,半向吟边落拓。药炉诗卷,是我生涯。盖吟愈苦而心愈伤,心愈伤而病愈深。两鬓萧萧,不胜蒲柳之惧矣。

而彼梨影,秋帏孤冷,一样无聊。比闻西风帘卷,亦已瘦到黄花。透骨清愁,销残眉黛。入秋小极,减尽腰围。此固意中事,所奇者,彼病而余必先病,病各有因,时无或爽。一若病魔有约,同时分占两人膏盲上下者,岂不如是不足以称同病耶?

闻梨影之病,感冒而已,幸不大剧,其恐余知而心碎,而且讳以安余耶,是未可知。然余病已渐苏,彼病亦当早起矣。

赋四律探之。

数行情草抵千金,憔悴潘郎懒废吟。

劫后莺花如梦转,愁中天地忽秋深。

寒蛄泣露留残泪,病蝶迎风抱死心。

如汝宵来应减睡,月轮孤照合欢衾。

独卧空斋困莫胜,生涯近日冷于冰。

忽闻病体轻如许,更令愁肠结百层。

凉幕新寒侵晓簟,暗窗零雨入秋灯。

万千情爱皆虚语,只有残宵梦可凭。

几时相忆不相闻,零落霞光照绮芬。

银汉筑墙高几丈,金钗划字透三分。

独寻旧径多秋草,莫上层楼极暮云。

容易西风吹别泪,捣衣时节怕思君。

败蝉嘶断夕阳天,去燕来鸿望隔年。

只觉余怀终渺渺,却劳卿意尚绵绵。

树犹如此经秋瘦,月自无心对客圆。

更到重阳风雨恶,病怀早起菊花前。

梨影诗云:“宝君一字值千金。”噫!梨影乃宝余之诗若是之甚耶!虽然梨影余之知己也,梨影不宝余诗,世岂复有宝余诗者?以是梨影之诗,余亦宝之,宝且甚于生命,遑云“一字千金”哉!

叠叠香笺,余悉盛之以紫萝囊,藏诸胸际,永护深情。自谓殆较胜于碧纱笼也。惟近来雨雨风风,诗讯殊少,戛玉清词,乃久不琅琅而出余齿缝间矣。

今晨一片云蓝,忽又被晓风吹至,带将残梦,起诵新诗,知我玉人已离病枕,为之喜而不寐。余疾霍然,其效力乃不减杜老之子章髑髅也。亟录其诗如下:临风忍再赋秋词,况此蟾钩二八时。

明镜有人同下泪,巧蛛无网独含丝。

抛来红豆箱曾记,瘦尽春山黛不知。

遮莫夕阳庭院静,一杯偏自酹将离。

丁东檐铎乱更更,斗转墙阴露点生。

银烛摇光欺独影,玉钗敲句怕双声。

花能作伴愁难说,梦最无缘漏易惊。

憎煞夜光悬帐底,照人耿耿卧愁城。

病中检点暗中伤,读遍新诗怨更长。

锦字满机难到匹,露花经雨未成霜。

欢残梦兆鞋双拆,病起腰围带漫量。

最是摘莲悭见藕,被池闲煞绣鸳鸯。

瑙字栏杆丁字帘,一天愁思触眉尖。

碧留舞袖经年唾,红透题笺小印钤。

已分落花心力尽,输他归燕絮泥沾。

香柑一瓣无端嗅,乱剪秋光入镜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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