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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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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圣诞之夜,我曾被一个消闲的集会,邀去说故事,他们跟我约定,在今年的同一夜晚,他们仍旧要我担任这个节目。凑巧得很,我在说事的时候却又意外地获得了故事的资料;本来,我预备留下这点资料,以便今年践约;但,我自己知道我的脑子,有个健忘的毛病,我觉得演讲而备一份演讲稿,在气派上比较来得大一点,因此我便提前把它写上了原稿纸。假使今年能有机会,我就预备把后面这段离奇的事情,当着某几个角色的面,亲口再说一遍。

这一年的圣诞之夜,老天爷虽然没有制造雪景,为富人添兴,但是天气特别冷,那些时代的骄子们,血旺,脂肪多,他们在各种暖气设备之下,可以通宵达旦,追求狂欢。但是,无数无数被时代作践着的人,衣不暖,食不饱,眼前缺少希望,心底全无温意,他们无法抵御酷寒,他们也没有那种傻气,希望圣诞老人真的会把白米煤球装在洋袜子里送上门来,到夜晚,他们只能在叹过了几口无声的冷气之后,缩住脖子,早点到梦乡里去寻求他们所需求的什么。

在同一的银灰色的都市之中,有着不同的两个世界,待在三十三层以上的人,还在挤电梯,想上楼;而在第十八层以下的人,也还被迫地在钻泥洞,往下埋!由于贫富苦乐得太不均匀,毕竟也使这个异国带来的狂欢的日子,显出了异样的萧瑟。

时候快近十一点钟。

一钩下弦月,冻结在大块子的蓝色玻璃上,贫血,消瘦,显得绝无生气。惨白的月色抹上那条寂寞的愚园路,静静地,像是一条冻结的河流。

这时,有一辆小型汽车,在这条僻静的路上轻轻滑过,车子停在愚园路与忆定盘路的转角处,隐没在一带围墙与树叶的黑影里。

小型汽车中坐着两个人,坐在驾驶盘前的一个,是个胖子,西装不太漂亮,样子有点滑稽。另外一个,高高的身材,穿着一件美国式的华贵的大衣,帽子是阔边的,带着一种威武的气概。

这个身材高高的家伙,跳下了汽车之后,取出一支烟,擦上火,斜挂在口角里。他向对街的路灯光里一望,只见对街已预先停着几辆汽车。其中之一辆,是一九四七年的别克,崭新的车身,美丽得耀眼,汽车夫拥着车毯在打盹。高个子的家伙注意了一下这辆车子号数,脸上透露出一丝满意的笑,他低下头来,向驾驶座上的那个胖子说:“好,真的,小熊猫也来了。光荣得很!”

胖子在车子里把衣领拉拉高,哈着热气,问:“你说的是谁,是一个女人吗?”

“不错,老周,你猜着了。”高个子说:“那个女人很美,跟她握一下手,可以羽化而登仙。”

那个胖子耸耸肩膀,说:“那么,能不能带我进去,让我登一次仙?”

“不,你还是待在车子里,说不定,一忽儿我就会出来。”

高个子说完,站在冻结的月光之下,整整他的鲜明的领带,把双手插进大衣袋里,匆匆向一带很长的围墙那边走去。

围墙之内,是一片园林,面积看来并不太小。冬季法国梧桐的秃枝,参差地伸展到了墙外,有些高大的常绿树,黑茸茸的树叶,却在墙外的人行道上,组成了大块的暗影。园子的中心,有一宅高大的洋楼,沉浸在寒冷的月光里,格外显得庄严而静美。

西北风在传送着屋子里隐隐的欢笑声。

这座外貌古旧的屋子,过去,它曾有过不太平凡的历史,最早它是俄国人的总会,以后它曾变做豪华的赌窟;沦陷时期,它曾被侏儒们占据而煊赫过一时;胜利初期,这所屋子又被改造成了一处科学食品厂。但在那个时候,美国货正如潮而至,到处冲毁了国产品的堤坝,不久这屋子却又随着厂的倒闭而赋了闲。而在今晚呢,这座屋子里,却有一个有闲者所发起的圣诞集会在举行。

一切热闹的节目在两小时以前已经开始。

主持这个集会的角色共有三个,其中的两个,就是这所厂屋的主人。那是一对弟兄,哥哥名叫庄承一,被称为大庄,老弟名叫庄承三,被称为小庄,另一主角倪明,是一个广告业的巨子,而同时,又是一位驰誉于这银灰都市中的美术家。

这位青年俊秀的美术家,喜欢向人诉说,他生平并无癖嗜,唯一的嗜好就是开派对。他曾自夸,他生平所主持的派对,大小计有三十余次之多,他敢向天盟誓,假如有人参加了他的派对而感觉到并不愉快,他愿意吞服来沙尔,以自罚他的失职之罪。

的确的,倪先生的自白,并不是真空管里的一只牛,他主持这个圣诞夜的集会,已有三年的历史,今年却是第四次。看来今年的一次,比之往年可能格外够劲,原因是,大众震于派对专家的威名,参加者越来越多,尤其今年的参加者,男的,大半很富有的,女的,大半很浪漫,钱,能够产生闲;闲,能够产生新奇的玩意。有钱,有闲,加上有女人,在这种算式之下,这个集会会不精彩吗?岂有此理!

一切布置都出于我们这位专家先生的大手笔,会场设在一座广厅之内,这座广厅,有三个大穹门,左右方的两个穹门,垂着丝绒的帷幔,中央那个更大的穹形门,通连着一间憩坐室,穹门中间,设置一株辉煌耀眼的圣诞树,广厅内部,因这集会而新加、漆上浅绯的四壁,点缀着红烛形的壁灯,烛光幽幽地,带着些异国的古典情调,承麈上面,彩纸球缤纷如雨,小电泡密缀如星,沿着广厅四壁,安放着舒适的沙发,与贴壁的半圆小桌。每只小桌上的名贵瓷瓶内,插上点缀时令的槲寄生,火红的叶子,象征热情,象征喜气,也令人向往昔时御沟中的罗曼史,而忘掉门以外还有吹死人的西北风。

婀娜美丽的姑娘们推动轮架,满场供应可口的果点,大家随意要,随便请,不必客气,不必拘束。

音乐台位置于广厅的那一端,跟大穹门劈对;台后,张挂着一张六尺高的油画,是幅少女的半身像,披着轻纱,胸肩半裸,她的神情真怡荡,好像全世界的春,都是从她一双娇媚的眼内所发源,她睡眼惺忪,盯住了那些忘掉了生辰的人们,像在细声地说:人生真枯燥呀!快来吻我一下吧!为什么不?

没有人解释得出,这幅画,跟耶稣的诞辰有什么关系?正同没有人解释得出,那些享乐者的狂欢,为什么一定要拣中这个舶来品的节日一样。

今夜这个会,并不能说最豪华,但是,所有的声色享受,已足够使觳觫于西北风中的人们增加觳觫!这里且把会场的节目说一说,那些节目,也都出于派对专家所订。

节目之中,上半夜是各种杂耍,由参加者分别担任,下半夜,却是全体出动的热闹的化装跳舞。

化装舞将开始于一点以后,参加的人,为了增加会场的兴趣,多半预先化好了装杂坐在会场以内。所化装的人物,自出生于科西嘉岛的炮兵大皇帝起,到平剧《小放牛》中的牧童为止,历史的、戏剧的、小说的,形形色色什么都有。把古今的时间,浓缩为一瞬,把中外的人物,拉扯成一堆,虽然不伦不类,却也是奇趣横生。

我们的派对专家倪明,今夜始终是全会场中最活跃的一个。

他活跃得像个小孩,穿着红衣,戴着红帽,白发苍苍,白发拂拂,加上一脸的皱纹。原来他所化装的,却是那位贩洋袜的圣诞老人。

圣诞老人在圣诞之夜真是特别忙。他是全会场的神经中枢,每一个来客要由他招待,每一个节目要由他报告,每一件事务要由他分配。他拖着那双大皮鞋,蹒跚到东,蹒跚到西,蹒跚到南,又蹒跚到北,他蹒跚到哪里,哪里就添上了欢笑,会场里有句口号:倪明所到的地方总有光明。

他常常被人拦住去路,像阔人们出外常常被人拦住去路一样。

有一位大茶商正从化装室内走上会场,脸上几乎抹了三寸厚的粉。一大阵拍手欢笑包围着这个人。那人名唤谢少卿,扮的是纸头人二百五。

这个二百五,似颇有志于摩登,服装已改变成了时代化,一套有声西装,连领带衬衫都是纸糊的,走一步,蟋蟀,动一动,蟋蟀,一个顽皮的小女孩拿着一盒火柴,蹑手蹑脚跟踪着他,在跃跃欲试。

这个身材高大的二百五,拦住了那位矮小的圣诞老人,高声地唱着:

“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的生命!”

“你不要认错灵魂,他是倪太太的生命!”有人马上接口这样唱,这个接唱的人,是个全副戎装的娇小的花木兰。

笑声大作,白胡子在人丛里乱抖。

另外一小堆人在另外一个角落里,包围着另外一个重心,在制造浓烈的欢笑。那个被包围者是今天全会场里,最美丽而也最有名的一位小姐。在这银灰色都市的交际圈中走走的人,你若不知道景千里小姐,那你真是起码得可怜!

景小姐芳名千里,有人把她的芳名颠倒过来,在背后恭称她为千里镜,同时,景小姐另有一个美丽的外号,被称为熊猫小姐,也有人叫她为miss unite。

过去,在这位熊猫小姐身前身后,以旋风式的姿势打转的年轻绅士们,少说点,该以两位以上的数字来计算。但在距今三月之前,那些旋风似的勇士们,忽然集团地大失所望,原来,熊猫小姐虽没有郑重出国,而却以闪电方式跟一个人结了婚。

千里镜是有深远的眼光的,她所挑选的对象真不含糊,她的幸运的外子刘龙,是一位热衷于政治的人物,他的大名,虽然并不十分了不起,但是,他在tvs的幕后,的确是个二等的红人,同时呢,他在从政之余却还经商,在他手内把握着好几种大企业,依仗着某种优势,加上心凶,手辣,会攒,会刮,他的钱囊,永远是在膨胀,膨胀,而再加上膨胀!

景小姐自从被装进了这膨胀的钱袋以后,她的芳踪,不复再见于昔日的交际场,但据传说,她跟几位阔太太们,最近却是赌得非常狂热,快要把五十二张纸片当作食粮。今天,这头美丽的小熊猫,居然被牵进了这个集会,在我们的派对专家,认为这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

这时,包围着圣诞老人的欢笑声,哄声传到了景小姐的位子边,她赶快高喊:“你们笑些什么?倪明,我的圣诞老人,你不分点光明给我,你忍心看我失明吗?”

“什么?景小姐,你说的是失明还是失恋?”那位大茶商撩起他的纸制的上装窸窸窣窣地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只花纸糊成的板烟斗。

“滚开些,二百五!”小熊猫向他娇嗔。

这时小熊猫身边另有一个人轻轻接口说:“真的吗?景小姐,你也失恋了,为了什么!”这个故意插言的人,装扮着一个十九世纪的海盗,实际,他是一个颜料商的儿子,名字叫做徐嵩。过去,他也曾为这熊猫小姐发过精彩的男性神经病,但因钞票的堆积不够高度,结果,他在必然律下失败了,直到如今,他还怀着满腔的幽怨,无处发泄。

于是熊猫小姐向他噘噘红嘴唇,说:“你放心,我永远不曾恋爱过什么人,所以,我也永远不会失恋。”

海盗说:“那么,刘先生有点危险了,你预备放弃他了吗?”

“我为什么要放弃他?至少,他是我的一本靠得住的支票簿,我有什么理由要把支票簿放弃呢?”红嘴唇又一撅。

海盗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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