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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夕

一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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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宜抱了青儿出去之后,她就在桌上铺好纸,坐在椅子上,呆着眼睛在那里发愣。不知不觉地她又把笔杆送到嘴里,咬了两下才拿出来。想了想,她就这样起始:

“——不错,一切是在变,世界,国家,还有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外表的变原来看得很清楚,也很自然,想不到内容也在变,在这个无往不至的变动之下,我该告诉你——”

她就告诉她家里的人口愈来愈少了,那个李大岳,那个当兵的舅舅才在元旦走的,他走向遥远的地方,走向战斗,他能成为一个好战士,她在信里是这样写着:

“——不要看他那粗野的个性,可是他有一份良善的心肠,这一年的日子够他受的了,他真象一只关在笼里的野兽,却也好,在这许多日子中使他能正确地认识善与恶。他绝不会只做供人支使噬人的野兽,他有理性,他投向民族解放的战争,他再不会用他的勇敢为自己增加罪恶,这一点实在是我们值得高兴的——”

她又告诉着静珠也走了,可是她的走只带来耻辱,因为她:

“——只追求个人的快乐,她不是早就说过么,她是来游戏人间的,可是她再也不能把自己落到粪坑里去呵,她简直是落到里面去了,(除非是你,我们自己的姊妹我是不会说起来的,因为我已经起誓忘掉她,从记忆中涂去她,)你从前再也想不到,她把自己的终身交给什么人?你猜猜看,就是那个靠日本人做官的xx专员,杨凤洲呵!你想得到么?从前她过着怎么糜烂的生活,我也不觉得痛心,她的行为,却使我悲伤到极点了,我简直解释不出,为什么她会走这样的一条路呢?我当然不相信门第,我也不以为我们比别人优越,可是在我们姊妹之中竟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却使我非常难过。她离开家了,她忘记了我,我也忘记了她,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她的,我也不会理她,再怎么说她也给我们一个大污点,想不到我们的名字,会和汉奸这两个字有了这点关系!——”

关于父亲,她写着:他再也不相信他的好运气,可是他已经失去了挺身而起的勇气。他不想做,也不能做,他的豪气早已消沉了,写着父亲的脾气象是好了些,这自然是由于戒酒的缘故,可是他的固执和自信还是依然的,而且还有一份不该有的恐日心。说到静婉她就这样写着:

“——我们那个多感的姊妹已经在床上睡了许久了,我真不敢想假使有一天,医生若是说我也要睡到床上一年或是二年那我可怎么办呢?你相信我会自杀么?你知道她自杀过可并不是为了这个缘故,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的,我不赞同她这个举动,我也不要问她,在她自己也闭口不说起,完全象没有那么回事一样,可是这许多床上的日子真难为她,我想她一定思索得很多。在这里,我该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凡是别人送给她的东西,她总要先放在太阳下晒过或是用酒精消毒,好象她是唯一健康的人而我们都是传染病患者。你说这可笑么。我想这也许因为她想得很多的缘故吧?不过孤独的幽思却把她解放了,把她那多感的心张大了,把她那迷惘的眼睛也张开了,她看到除开她自己还有别人,除开她所追念的人,世界上还有这样多的人生活着,这是一个好的转机,我盼她早日康复,她那衰弱的病体和她那十八世纪的少女的精神!——”

说到静纯,她是这样写着:自从青芬死去以后大哥显然是变了,青芬只过了悲惨的一生,她是完全牺牲在这不良的社会制度之下;写着先前完全以自己为中心的静纯,由于青芬的死给了他极大的打击;一面看他至今还没有续娶,也许是他自己的赎罪吧?写着他曾经追随过艺术至上的大师们的身份,也曾堕入魔道?可是如今他不同了,写着他也张开那近视的眼睛远望,不再只从眼镜边敌意地看着人。写着当他送李大岳的时候竟能说着若有适宜的机会也愿意去参加战斗的话,真是值得惊异的,写着让我们默祷他能更强健起来,做一个有力的斗争的分子。

说到静宜,她就很明显地写着:

“——她没有变,变的也许是她的身体,她显得更弱了,这是一件很使人不放心的事,她还是那样成天忙着,现在她的事,还更多了,因为青儿全是由她照料。她真可怜,她没有做母亲的那份愉快(这句话是从书上看来的),可是她有那份麻烦。她从来不抱怨,可是她一天一天地瘦下去了。她不愿意看医生,她自己说医生并不能治她的病症。可是到底是谁为她安排这个命运呢?她成天只过着既无望又琐碎的日子,难得她的性情还那么好,有时候,我劝她,可是她并不把我的劝告当做一回事,有时候还不耐烦地阻止我,夏天的时候,我们都在紫金山,我是多么努力想使她和我们青年人再合到一起,但是她显出没有力气,疲惫,一只火把给我们的是光明给她的只是火亮,这不同就在这里,我真为我们的好姊姊犯愁,她凭什么就要这样子把青春消磨殆尽?我要为她叫着不平,可是在这不平的安排中她过着平淡的日子。她既没有忧愁,又没有喜悦;她也照样有一份纤细精致的情感。失去了悲哀和失去了快乐的是最能引起人的哀伤,是不是我记得十九世纪中俄国农奴解放那些失掉了自由的人已经忘却自由是什么引起了有识者的悲哀,大姊的精神我想也陷在同样的境地中。就说这次我收到你的信吧,我告诉她你很关切地问到她,她象是想了一下才和我说:‘——说我呀——我——还好,’从这语气中我又听得出她也深解生活的无趣;可是她为什么就不能改善呢?我知道,大姊对你是好的,她有时就和我说起你来,还是你直接给她信吧,好好说服她,即使想牺牲自己也该有所谓。我倒常常记得父亲说起过的一句话‘长姊若母’!我就想到那也好,就使她做高尔基所描写的母亲吧,我知道这是一个梦,但是许多事还不都是由梦实现的。让我们相互地来努力吧,当着我们伟大的战争要来的时节,我们需要多多少少那样的母亲呵!——”

说到他们的母亲她也肯定地说母亲也变了。最大的变化是她的心胸开阔了。她说母亲还不是因与小事情都化不开才度过几十年不愉快的日子?她又说只是日子不愉快还算不得什么不是,还造成她衰弱的身体。可是现在不同了,她说:

“——母亲自己说过她什么都看开了,她再不为那些琐碎的事烦自己。只有那个多嘴的菁姑她没有变,她还是那么讨厌,她的身体也就能保持住不再坏下去,真是也难为妈,这一两年来的事实在也很够她受的了。她真的能善自排遣,这的确也是难的,就说静珠的事发生之后吧,妈一句也没有说,全家人都沉默,除非在极难过的时候,妈才提起过一次。妈倒还关心你的,你不记得在去年年前她也要我写信给你要你回来,那时候她还说起你来了,她说只要你肯回来,那么就住一阵再走她也不干涉你,这是她的真心话,她不骗我们的,我想如果可能的话,你就回来一次也好,人们都很想你,爸爸不会呵责你,母亲还说过那些事,都由她承担了,我在殷切地等待你的回音——”

最后说到自己了,她只简单地写着:

“我也变了!我的门牙变成假的,而且我也不再爱玩我的洋囡囡了。”

写过后,她又贪恋地看看那个躺在床上的美丽的洋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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