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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夕

一〇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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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反对日本在华北增兵,为了反对即将爆发的内战新危机,几千个热血青年,又高擎起旗帜在xx的街道上集会。

那正是炎炎的六月天,太阳的热力烤熔了街道上的柏油,热烘烘的粘住人的脚掌,肥大的树衬着蔚蓝的天空,象静物写生画一样地安排在那里,纹丝也不动,热好象在空间凝固着,只有汗是流淌下来,一直落在干燥的路上。

这支人的洪流,一面呼喊着向前行进,一面渐渐肥壮拖长,应和着那热烈的吼声的召唤,市民们毫不迟疑地跨到队伍中,这时自有一只陌生的手递过来一个旗子,于是自然而然的顺着大家的呼喊他也喊着,合乎大家的心跳动他的心也在猛烈地跳着。

转过xx街就是日本领事馆,这整齐的行列用更大的声音叫出来。

“反对日本增兵华北!”

“一致团结对外!”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有些声音在抖颤,那不是恐惧,那是从心底发出的激奋。

街道上布满了宪兵和兵,他们只是热情的望着,从他们的眼睛里也可以看出愤怒的火来,可是他没有那份自由投身到这支人的洪流之中,就是从那领事馆窗口上探出来的圆头颅,小胡子,长着横肉的脸也有点呆了,他们一向只看到那谄媚卑贱的中国人的笑脸,他们一向只听到那婉顺悦耳的语言,他们没有想到中国人还会怒吼,也没想到中国人还有气吞山河的大愤怒。

黄静玲也来了的,她因为有自行车,所以和向大钟一样担任了纠察。别人走的是一条向前的路,他们却穿梭似的往返跑着,虽然跑的不是他们的腿,他们的脸也格外红涨,汗水不断的淌下来,他们除开联络大队,还带了救急药品随时给中暑昏倒的人,可是他们中的一个,太热心别人,忘记了自己,忽然他自己连车带人倒下了,嘴吐着白沫,额上还跌出血来,这时自有许多只手臂从队伍中伸出来,扶起他撬开牙齿,把救急水灌下去,过后交给赶来的救济队。

走到xxx大街的时候,情形有些不同了,这里没有兵,可是有许多穿着黄制服的警察挡住了去路。还有许多穿着黄制服的警察已经冲过来,一场激烈的殴斗又开始了。

黄静玲从后面赶到前面,到了之后,赓即从车上跳下来,她把车提到边道上,正打算把车架好,再加入那场争斗,忽然有人连车带人推了她一把,几乎把她摔在街心。她愤怒地扬起头来问: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讲理——”

她一看见那张架着黑眼镜的胖脸,她就赶紧顿住不说下去,可是那个胖家伙已经又把一只肥手伸过来,紧紧地抓住她的膀子。

“不讲理?哼,我还要跟你找地方去说理呢!走,推着车,走!”

“你干什么。呵——”她不服气地把车把一丢,用另外一只手推着那只胖手,“凭什么你要抓住我?”

“好,你还要动劲呢!——”他象是一点也不在乎地说着然后替她拾起了车把,一只手还是紧紧抓住她,一只手给她推着自行车,“小姐,我还得侍候您,我已经侍候您老大半天的了,从xx街我就跟着您,您可真辛苦,该歇一歇了——话我可跟你说开了,大家客气一点,如果你还跟我扭,我可就要对不起你了!”

黄静玲不再说话,只是紧咬着嘴唇随着他走,心里想,“看他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走了不很远,就到了一个警察派出所,在那门前已经堆了十几辆自行车,还有零零碎碎的什物,那个人把她的自行车也向那边一放,就把她送到屋里。走过一个小夹道,把她朝另外一个开着的门一推,她几乎跌倒,有些手扶住她,等到定了定神一看,原来在这间一丈五见方的小屋里,已经挤了三十多个人。她在那些人里面看到向大钟,他也看见她了,故意把头一低,她也装做不认识的样子并不招呼。

地下发出腐烂的臭气,几个小窗,开在靠屋顶的上面,就不会有空气流进来。可是这三十多个人,每个人呼出的热烘烘的气,就使这间阴凉的小屋变成闷热了。

过一些时,一个穿了全副警官制服的人出现了,他得意地走进来,原来他穿着一双直贡呢的便鞋,他有几根胡子,一半是黑的,那一半大约是被纸烟给熏黄了。他向四面看着,然后亮了亮嗓子,撇着没有中气的炸音说:

“你们,你们是些干什么的,呵?——学生,工人——干什么不好上学,好好做工?我们中国原来是文明之邦……堂堂大国……天下十三省,哪能有你们的份?……听见了没有,呵,呵——国家大事国家自有办法,用得着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你们是白白自己牺牲,死了都没有人给你们伸冤,我就要过堂,李贵发——”

他一回头,朝守在门口的警察叫,他一面答应一声“有”,一面两个脚跟朝一起靠拢。

“——记住,要他们先提男的,后提女的,一个一个的来,不能乱!”

说完之后,他迈着很威风的步子踱出去了,黄静玲在心里暗暗骂一句:

“这个混蛋,到这阵他还重男轻女!”

提到她的时候,已经近黄昏了,由于她的观察,她知道有的人提出去就没有再转来,有的人却被送进更里面的院里去。

这一天已经很够她受的了,她不知道出了多少汗。她很饿,可是那个玉米粉的蒸糕,只吃了一个就好象饱了,当她站起来朝外走的时候,她全身摇晃着,除了饥饿,她的两条腿也酸痛了。

当她走到警官办公室的时候,那个警官也疲乏不堪了。他早已扯开衣领,不断地挥着扇子,面前的一杯茶,淡得象开水一样了。看见她来了,他就少气无力地问:

“怎样,你也是游行的一份子么?”

“我不是,我站在边道看热闹,我的自行车碰了一个人的腿,他楞不讲理,把我给抓进来了。”

“噢,还有这么一回事——”那个警官张大了嘴,用力摇着扇子,好象要把风扇进去似的,“你说的是真话么?”

“当然是真的,大热天,哪个不愿意在家里歇歇,谁还要无事找事,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

“这是正理,这是正理——”这几句话好象正打中了他的心,他懒洋洋地说着,“这么热的天,在家歇歇凉多么好,要不是为生活所迫,谁犯得上出来受罪?本来是么,本来是么,好,你到那边具个结回家去吧——记住下回有热闹少贪看,沾上事可不是玩的!来,再传下一个!”

她一面具结的时候,一面偷偷地望着他,看见他一仰头,把那杯其淡如水的茶又灌到肚里,然后懒懒地叫着:

“来呀,再给我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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