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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用鲜血和寒冰装点过那条繁盛的xx大街的街心,如今那些为外国人而存在的商店正用那两种颜色装饰他们的橱窗:白的是一团团的棉花铺在下面,用细线粘起悬在空中;红的是那个长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的光帽和宽袍。在它那笑得合不拢的嘴里,有红的舌头和白的牙齿……

但是中国人还有什么可笑的呢?除了那无耻的,卑贱的奴才的笑声,中国还有什么值得笑的呢?

笑声却充满了四周,新年是近了,耶苏圣诞节更近了,整个城市却象遵从他的教条:被人打了左嘴巴,把右嘴巴也献上去。成了一个打肿了的脸硬充胖子的情况,畸形地发展着。高贵的无用礼品从这里送到那里,在华贵的饭店里,在戏院里,在溜冰场里,在大老爷的衙门里,在妓院里……到处充满了笑声。这笑声盖住了那悸动的古城,可是当着它要怒吼的时节……

静玲静婉和静纯吃过午饭之后,结着伴一同从家里出来,说是到戏院去的,走到楼下,李大岳也加入他们;可是走出大门,他们就分路了。静纯和静婉大约是去参加王大鸣的追思会,静玲是打定主意要去看看赵刚和向大钟。走出了秋景街,静玲就歪着头问李大岳:

“幺舅,你到哪儿去?”

这一问到把他怔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身旁已经少了两个人。

“我——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听你的吧。”

“我自有我的去处——”

“你到哪儿去?”

“何必问我呢,要走就跟我走,要不然的话,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那我还是跟你走,这个闷日子也真难过。”

他们就急匆匆地走着,不说一句话,这几天又把静玲给蹩够了,到底不知道许多事情进行得怎么样。她的心极焦灼,一心一意地赶路,连头也不抬起来望。她知道他们已经离开医院,搬到离xx学院不远的公寓里去,她就一直奔那边去。

到了公寓门口的时候,正看见赵刚出来送客人,看见他们,就高兴地说:

“我想不到你们今天来!”

他们一齐走进了他的屋子,那是一间放了两床窄铺板再也没有什么空隙的小屋。一个煤球炉子和一张书桌,把人逼得连转身的可能都没有了。书架和箱子都吊在壁上,地下洒了白石灰,向大钟没有在,他们就坐在他的铺边。

赵刚的手臂还是吊着,石膏模型已经取下来,他显得瘦了,可是他却一点也不颓丧。

“怎么样,近来有什么消息么?”

“你觉得怎么样?”

“表面上好象两面都忘记了,死的死了,伤的伤了,大家仍旧准备快快乐乐过新年。”

“不见得吧,你不知道就是了。当局对日本人能放松,对于我们可是一步比一步紧,一直到现在,他们还认定这次运动有人在背后操纵,所以大放人马想彻底查办,你说好笑不好笑?”

“当然,这是他们一贯的作风。”

“方才幸亏我送客,否则你还不一定遇得见我呢,我们都用的假名字,这还是向大钟提议的。许多大学的负责人,多半都避起来了。”

“那怕什么,既然来到了xx公寓,我还不会挨着门问?不过都躲起来还怎么办事?”

“自然不是都躲起来,第一批下乡的人昨天已经回来了,他们简直是给押解回来的。前面是陌生的环境,后面是追踪的人,一挤,就没有路可走了。说起来也是难事,乡下的老百姓虽然好,可是他们才不容易相信别人呢。想说服他们,真得费点功夫,还没有等你有点成效,后面的人早就抓到你,那你说可还怎么办?”

“我不知道这些当局是什么心思,难道就把这些驯良的老百姓留给日本人么!”

“但看那些乘着假期回家做工作的人如何吧,那本乡本土的,总好说一点,而且也不引人注意。要说也是,一大群又是男,又是女,走到哪里不打眼?”

“那么一切就都这样停顿下去么?第一批回来了,为什么没有第二批?”

“第二批有什么用,出去之后受了许多苦照样还是抓回来。我看明年总得还有一个具体的行动。”

赵刚深思似地用手摸着下巴,李大岳好象一直不十分关心这些细节似地在望着炉里紫蓝色的火焰,黄静玲的心感觉到一种重压,她于是说:

“这房里的空气不大好。”

“那我们到外边去走走吧。”

李大岳赶着说:

“也好,”黄静玲说了站起身来,“赵刚你不出去么?”

“我不出去,太不方便。”

赵刚微笑着回答她。

“那我们就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好吧,过年后再见。”

赵刚也把他们送到门外,望不见他们的背影的时候,才独自走进去。

静玲显然是不愉快了,她还是一声不响,低着头,迟缓地走着,空中震荡着钟声,时时有些人从她的身边走过去,唱着听不懂的歌曲。

“静玲,我想起来了,今天xx溜冰场有化装大会,我们去看看好么?”

李大岳象发现什么似的惊异地和她说。

“怎么,今年还有这种玩意?好,我倒要去看看。”

怕会误了似的,他们急匆匆地赶了去,到了xx溜冰场,就看到那门前异常冷清。

“你记错了吧?”

“不,你看那里不还有一张广告,我们可以过去看看。”

在那广告上分明写着几个大字“庆祝圣诞化装溜冰大会”,时间是晚七点,而且参观要化一块钱买门票。他们闲散地走进去,正看见工人在冰场上洒着水,全场都拉起来红的绿的小电灯,还有五颜六色的纸花和软玻璃片。

“我们先回家吧,晚上再来看。”

“不成,晚上他们就不愿意我出来,幺舅,你请我在外边吃一顿,好不好?”

“那倒没有问题,就是怕家里人惦记。”

“不要紧,跟你出来,家里人放心的——你看这些公子哥儿,少爷小姐,不知道要怎样热闹呢?”

他们说着又走出来,天已经渐渐地黑下来了。可是代替太阳的有辉煌的电灯,近来,更象日本的夜市一样,在街旁有无数的货摊,各自点着一盏明亮的灯。在那灯光下面,是一些假古玩,假字画,还有一些兼价的日本货。

“这真不象话,全是日本派头!”

“幺舅,你去过日本么?”

“提不上去,当初去考察过一次。”

“这我还没有想到,你也到外国去考察过!中国的政客军阀,不得势的时候不是养病就是考察。听说有一回不知道是哪一国的当道和中国公使说,以后如果有人来,用私人名义,他们也竭诚招待,总是顶着个大头衔,真是不胜其烦!没成想,你也考察过!”

静玲好象故意讥讽似地向李大岳说,弄得他有点窘,心里说:“我们才不是那种考察团,我们是派去真正考察的,”可是他的嘴里说:

“算了吧,五小姐,我们也不配。天不早了,你说到什么地方去吃饭?”

“你叫我什么?”

静玲一点也不让他。

“我说静玲,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等到他们吃过晚饭赶到xx溜冰场,那已经到了七点,从远处就看到那个用电灯和松枝堆起来的牌坊,大门前汽车叫着,挤着,人们仓皇地朝里走着。在买票的时候那个人说:

“你们真巧,再来晚一点连票也没有了。”

果真,他们买过了两张票,他就下了窗门,挂出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场中客满,明日请早。”

他们挤进去,抬头一看,方才的那些记忆完全没有了。一切都象改造过一番,在冰场的中央,立着那颗直抵棚顶的圣诞树,四围点缀了无数的星星一般的小电灯,此明彼灭的好象眨着的眼睛。人造的霜雪的片屑,温柔地附在枝叶间,包扎得极好看的礼物,象果实一般垂在四围。那里有可爱的赤裸的洋囡囡,还有穿着古装长衣披着金黄色头发的也可怜地吊着,象流苏一样披下来的是那五颜六色的彩线,可是由树顶那里,把系着好看的花朵和电灯的线给一直引到四围的观客的座位上。那些高贵的客人女人们,涂抹着厚的脂粉,披着不同颜色不同式样的大衣,偶然伸出那纤纤的手指,珠钻必定发出闪眼的冷光。男人们坐在那里,伴了太太的显着道貌岸然的样子,陪了朋女们来的,装做又殷勤又体贴似的。

站着的人,用全身的力量支持自己,挤着,都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柔靡的乐声,在空中充溢着,回荡着。

“这种享乐,真可耻,真丑恶——”静玲回过头去低低地和李大岳说,下半句却说给自己“只有那个古式美人的洋娃娃怪惹人爱的。”

“想不到,这个时候——”

李大岳也愤慨地说着,他用两份力量站着,一面支持自己,一面提防别人挤到静玲。

“真就有这么多没有心肝的人来看!”

才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笑了。

“我看有许多人也和我们一样——”

李大岳很聪明地接下去。这时乐声忽然停止了,冰场里面忽然有了一个红长袍,白胡子的假装的圣诞老人,他一个人滑了一圈,张开那个嘴笑着,人们鼓着掌,音乐也伴和他的笑音奏起来。然后他站住了,用做洋人的音调不知说了些什么,于是乐声又起来了,他用颇有技巧的方法做了几种滑稽的表情。

“幺舅,你听,他说话的声音象不象救世军传道?”

“青年会里的人也那么说话。”

正巧他们的身边站着一个长脸,戴眼镜,剃得发青的下巴,梳得很光滑的分头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把眼睛恶狠狠地朝他们望一下。。黄静玲偷偷地推李大岳一下,他们就又沉默了。

正在这时候,乐声又猛的一响,通着更衣室的门大张开了,好象打开鬼门关似的,形形色色的人,一下都涌进来了。

掌声不断地响着,笑声也哄哄地起来,一下把那音乐的声音都盖住了。人总在一百以上吧,在那个冰场上自如地溜着——有涂了一身黑油装成非洲土人的,有象从棺材里才抬出来的满清衣装的男女,有扮作乡下姑娘的,还有一个扮成黑绿的乌龟。有一个人扮成飞鸟,就永远平伏着身子,向左右伸开有明亮羽翅的手臂。有人装成英雄般的拿破仑,有人扮成小丑似的希特拉,但是惹人爱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穿着白毛的衣裳,头上竖着两只尖耳朵,她扮成一只可爱的小兔,她也象兔子一般活泼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幺舅,你看那个小孩子多么可爱!”

“真是,她总是,是——可是为什么把这一个纯洁的孩子放到这里呢!”

李大岳喟叹着,可是静玲并没有注意去听,她一心一意地注视那个小白兔。

随着那只小白兔,她就看到静珠,她立刻惊奇地告诉李大岳:

“幺舅,幺舅,你看静珠也来了!”

“在哪里,在哪里?”

“那不是么!就是那个扮成璇宫艳史里女王的那一个,她的身后总跟着那四名兵士——”

“噢,我看见了,不知道她哪里弄到这身衣服,还挺好看的。”

“俗气得很,她简直什么也不懂,就知道把这种不高尚的电影抓住不放。”

静玲一面说着,一面摇着她的头,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故意撇着嘴,因为她缺了门牙,嘴显得格外瘪。这时美妙的音乐响起来,场上的人们合着节奏的回旋溜着。个人卖弄着特出的技术,鼓掌的声音这里那里的响着。

那个圣诞老人在场中奔跑着,有时装做老迈的样子,故意象要跌下去;可是并没有真的摔倒。有时候他还抓到那个小白兔,便举起她来,或是把她挟在腋下。

静玲象是不满意似地摇着头,那些青年人,那些笑,那些音乐,只使她感到愤慨,她还想到这场面该在那里看过,她记起来了,那是从历史影片里,描写暴虐的古罗马君主,怎么样广集市民,恣意饮乐,于是在广场中放出来饥饿的狮子,然后又放出那些圣洁的教徒,从前是受难的,现在转为人们享乐的;可是现在还有什么乐可享呢?鲜血的斗争,难说还唤不醒这群醉生梦死的人么?

他们却正狂欢,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民族,也忘记了一切。座客把彩色的纸条纠缠在人的身上,好象要把那无耻的行径,卑劣的心结成一个大的,一个更大的……

光滑的场面已经浮起一层冰粉,这时音乐换了一个调子,许多人那么熟稔地和谐地张开嘴合着:

“沉静的夜呵,

圣洁的夜呵,

一切是静谧,一切是光耀……”

忽然訇的一声响,整个的冰棚象一只海船似地猛然摇晃起来,电灯熄了一大半,清脆的破碎的声音象山谷中的回音似地响着,谁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慌急得连狂叫一声也没有,把运气和生命都交给不可知的手中,只是什么都看不见了。浓厚的白烟充满了空中,硫黄的气味猛烈地钻进鼻孔。没有音乐,没有抑婉的歌声,这时只有尖锐的,女人的惨叫,在撞击着每个角落。

静玲也吓住了,她抓紧了李大岳的手问:

“这是什么?呵?”

“炸弹,不要紧,小得很,没有什么大作用——”

“好极了,好极了,得警告一下。”

这时她才直起伏下去的身子。可是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人拥挤着,不断的哭号,不断的叫嚷。

“跟定我,我们走吧。”

没有高贵的举止,没有礼貌,人群杂沓地都想从那个小门挤出来。

李大岳把静玲几乎是从里边拖出来,到了外边,走到对面的路上去,静玲才喘了一口气说:

“我可出来了!”

可是她的心里还隐秘着一点想念,那是那个漂亮的洋娃娃,还有那只可爱的小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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