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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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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宜呆呆地站了一会,就走去把房门关了,然后自己走到窗下的一张沙发里坐下。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她只要能独自安安静静地坐一下,没有这个家,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只是这两三年来她已经感到极端的疲乏和厌倦,她想到母亲身体的不佳不是没原由的了。事情原都不大。可是那么多,那么烦人,她想起了自己自从读完了大学,不要说没有把所学的应用到实际上去,就是读过的书也很难打开来翻翻。她记得从前自己有那么多的理想,没有想到为这许多细小的事把自己一天忙到晚,显然地因为过度的劳碌,自己的身体也一天天地坏下去。她记得当初母亲为这些细小的事忙碌,生气的时候,她常常劝她,说是为什么为这些不相干的事忙得这样或是气得这样呢,如今这些事堆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一点也没有少忙,一点也没有少气。

就说到菁姑那样的人吧,她记得自己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因为选读了心理学的课程就着实地把她分析过一番,想到她的遭遇和环境,就觉得她那阴险乖僻的个性原不是没有理由的。而且多少也想到是可以原谅的;但是当她真的来缠到她,把一家宁静的空气都搅乱了,她也就不能平心静气的以阔大的度量来宽恕她了。

有的时候她常想逃避一切,她再不能忍受那些烦聒;可是那些事物几乎象影子一样随了她,她常是怨恨似地低低地说:

“除非我死了,我才得安静……”

可是这样的话她不能使父亲和母亲听见,他们平时就总觉得对不起她,要她一个年青青的人管这些事;也不能给弟弟妹妹们听到,因为他们敬重她爱她,(虽然她的方法和手段都各不同,)更不能给那个险诈多嘴的姑姑听到,她会添枝加叶说出去。所以那样抱怨着的时节,总是她一个人,也只有她一个人听见。

才独自享得片刻的恬静,张妈拿着扫帚推开门进来了,她就立起身来站到窗前去。

“唉,我可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阿弥陀佛,怎么嘴会那样能说——”

张妈已经起始扫地,嘴里还念念叨叨地。静宜仍自面朝外吩咐着:

“不要忘记把沙发下面床下面也扫几下,五小姐常把果皮丢得到处都是。”

“您不必告诉我,哪一天我也没有忘记——就说姑太太,真是的,怪不得早就没有了丈夫——”

“不要说了,张妈,你不要说了吧!”

她几乎是很不耐烦似地叫出来,她对于这些事实在一点趣味也没有,她没有那么多的精神来耗在这些事上面,她还只希望张妈快些做完了事,把自己一个人剩在这里再过些时。

墙上悬着的钟敲着,她没有数清是几下,转过身来,看到那只长针正和那只短针做成九十度的直角。

“想不到都九点了,张妈,你知道老爷起来了么?”

“我不知道,八成还没有呢,厨房的稀饭锅还没有拿下来,大概是候着老爷吧。”

“唔——”她一面应着一面就匆匆地走出来,在楼梯那里正遇到青芬。

“大姊——”

青芬仍是那么阴郁地叫着她,在脸上露出来很勉强的笑容。那张扁平的脸上,凑合着眼睛,鼻子,眉毛,嘴,还有两只耳朵。个别地来看都还很匀正很精细;可是要排在一张脸上就显得那么平凡,那么不动人。而且她的脸永远象罩了一层阴云,还不是六月的急雨天,却是黄梅左右湿腻腻含了浓重水分的天气,使人见到就起了不快的感觉。

“青妹妹——”

象回应似地她也叫了一声,脸上也露着微笑;可是她们就再也没有别的更多的话说,青芬走回她的屋子,静宜走下楼去。

静宜就走到最靠里面的房门的前面,轻轻用手敲着,没有答应的声音,门也没有打开;她再用力一点敲,还没有动静;她就转动着门轴向里推,好象并没有锁,很吃力地推开一条缝,同时就有一股浓烈的酒气扑出来。她别着一口气还是向里面推,朝下望,才看到倒在门下的正是父亲的身子。

她的心猛烈地沉了一下,随即安静了,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再用力推着的时节,已经惊醒了他的好梦,就模模糊糊地问:

“谁呵……谁呵?”

“是我,爸爸,是静宜——”

睡着的人还哼哼唧唧地躺在那里不肯起来,听到最后的这个名字,就一骨碌地爬起身,她就在这时候推开门进去。

“这是怎么说的,我怎么会睡到地上来?唉——”

他一面说着一面深深地低着头,好象自惭似地不肯抬起来。他那几根稀疏的头发平时在头上贴得很好的,已经凌乱了,露出里面油亮亮的头皮。

“您再去好好睡一下吧。”

“不,不,我睡得很好——要不,在床上躺一下也好。”

他边说着就边移动他的身驱,可是他的身体摇幌着,象是站不稳的样子,她就赶上去搀着他。她扶他到床前,替他脱了鞋,他就躺好,她再把一张被给他盖好。睡下去眼睛就闭起,随着突然又睁开了,他那只比右眼小一点的左眼极力抽动着,向她问:

“你母亲今天好一点么?”

“好一点,不,好得多了。”

他微微地点着头,两只眼睛仍自大睁着望了她,她不知道父亲这是为了什么,她也不敢问,就笔直地站在那里,随后他的眼睛闭上了,她低下头去,看见他的睫毛已经浸在漫了眼皮的泪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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