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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第二章 全盛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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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论周末学术思想勃兴之原因

全盛时代,以战国为主,而发端实在春秋之末。孔北老南,对垒互峙;

九流十家,继轨并作。如春雷一声,万绿齐茁于广野;如火山乍裂,热石竞飞于天外。壮哉盛哉!非特中华学界之大观,抑亦世界学史之伟绩也。求其所以致此之原因,盖七事焉:

一由于蕴蓄之宏富也。人群初起,皆自草昧而进于光华。文明者,非一手一足所能成,非一朝一夕所可几也。传记所载,黄帝、尧、舜以来,文化已起,然史公犹谓搢绅难言焉。观夏、殷时代质朴之风,犹且若此,则唐、虞以前之文明概可想矣(凡人群进化之公例,必由行国进而为居国,由渔猎进而为畜牧,由畜牧进而为耕桑。殷自成汤以至盘庚,凡五迁其都,盖尚未能脱行国之风焉。《孟子》颂周公之功,则曰:“兼夷狄,驱猛兽。”《诗》美宣王之德,则以牛羊蕃息。盖殷、周以前,尚未尽成居国、成农国也)。及文王化被南国,武周继起,而中央集权之制大定,威仪三千,周官三百(汉学家言:礼仪,《周礼》也;威仪,《仪礼》也)。孔子叹之曰:“周监于二代,

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自幽、岐以至春秋,又数百年休养生息,遂一脱蛮野固陋之态。观于《左传》,列国士大夫之多才艺、娴文学者,所在皆然矣。积数千年民族之脑精,递相遗传,递相扩充,其机固有磅礴郁积、一触即发之势。而其所承受大陆之气象,与两河流之精华,机会已熟,则沛然矣。此固非岛夷谷民、崎岖逼仄者之所以能望也。此其一。

一由于社会之变迁也。由尧、舜至于周初,由周初至于东迁,由东迁至于春秋之末,其间固划然分为数时代,其变迁之迹,亦有不可掩者。虽然,

其迹不甚著,而史传亦不详焉。独至获麟以后,迄于秦始,实为中国社会变动最剧之时代。上自国土政治,下及人心风俗,皆与前此截然划一鸿沟(顾亭林《日知录》云:“自《左传》之终以至战国,凡百三十三年,史文阙轶,

考古者为之茫昧。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史之阙文,而后人可以意推者也。不待始皇并天下,而文武之道已尽矣。”)。而其变动之影响,一一皆波及于学术思想界。盖阀阅之阶级一破,前此为贵族世官所垄断之学问,一举而散诸民间,遂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观(欧洲十四五世纪时,学权由教会散诸民间,情形正与此同。此近世文明所由开也)。周室之势既微,其所余虚文仪式之陈言,不足以范围一世之人心,遂有河出伏流、一泻千里之概。此其二。

一由于思想言论之自由也。凡思想之分合,常与政治之分合成比例。国土隶于一王,则教学亦定于一尊,势使然也。周室为中央一统之祖,当其盛也,威权无外。《礼记·王制》所载:作左道以惑众,杀;作奇器异服奇技淫巧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辨、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盖思想言论之束缚甚矣。周既不纲,权力四散,游士学者,各称道其所自得以横行于天下,不容于一国,则去而之他而已。故仲尼干七十二君,墨翟来往大江南北,荀卿所谓“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

则一君不能独畜,一国不能独容”。言论之自由,至是而极。加以历古以来,

无宗教臭味,先进学说未深入人心,学者尽其力之所及,拓殖新土,无挂无碍,岂所谓“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者耶?《庄子》曰:“天下大乱,

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学者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天下篇》)《孟子》曰: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盖政权之聚散,影响于学术思想者如是其甚也。此其三。

一由于交通之频繁也。泰西文明发生,有三阶段。其在上古,则腓尼西亚以商业之故,常周航于地中海之东西南岸,运安息、埃及之文明以入欧洲也;其在中世,则十字军东征,亘二百年,阿剌伯人西渐,威慑欧陆,

由直接、间接种种机会,以输入巴比伦、犹太之旧文明与隋、唐时代之新文明也;其在近世,则列国并立,会盟征伐,常若比邻,彼此观感,相摩而善也。由此观之,安有不借交通之力者乎?交通之道不一,或以国际(各国交涉,日本名为“国际”,取《孟子》“交际何心”之义,最为精善。今从之),

或以力征,或以服贾,或以游历,要之其有益于文明一也。春秋战国之时,

兼并盛行,互相侵伐。其军队所及,自濡染其国政教风俗之一二,归而调和于其本邦。征伐愈多,则调和愈多,而一种新思想,自不得不生。其在平时,则聘享交际之道,常为国家休戚所关(当昔群雄割据,大国欲笼络小国以自雄,小国则承事大国以求保护,故其交际皆甚重要,非如周初朝觐贡献方物,循行故事而已),故各国皆不得不妙选人才,以相往来。若相鼠茅鸱之不知,将辱国体而危亡随之矣。其膺交通之任者,既国中文学最优之士。及其游于他社会,自能吸取其精英,赍之归以为用。如韩宣子聘鲁而见《易象》《春秋》,吴季札聘上国而知十五《国风》,皆其例也。而当时通商之业亦渐盛,豪商巨贾,往往与士大夫相酬酢。如郑商弦高,能以身救国;子贡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结驷连骑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而阳翟大贾吕不韦,至能召集门客,著《吕氏春秋》。盖商业之盛通,为学术思想之媒介者,亦不少焉。若夫纵横捭阖之士,专以奔走游说为业者,又不待言矣。故数千年来,交通之道,莫盛于战国。此其四。

一由于人材之见重也。一统独立之国,务绥靖内忧,驯扰魁桀不羁之气,

故利民之愚;并立争竞之国,务防御外侮,动需奇材异能之徒,故利民之智。此亦古今中外得失之林哉!衰周之际,兼并最烈,时君之求人才,载饥载渴。又不徒奖厉本国之才而已,且专吸他国者而利用之。盖得之则可以为雄,失之且恐其走胡走越,以为吾患也。故秦迎孟尝,而齐王速复其位;商鞅去国,

而魏遂弱于秦。游士之声价,重于时矣。贵族阶级,摧荡廓清,布衣卿相之局遂起(贵族阶级,最为文明之障碍。中国破此界最早,是亦历史之光也)。士之欲得志于时者,莫不揅精学问,标新领异,以自取重,虽其中多有势利无耻者,固不待言。而学问以辨而明,思潮以摩而起,道术之言,遂遍于天下。此其五。

一由于文字之趋简也。中国文字衍形不衍音,故进化之难,原因于此者不少。但衍形之中,亦多变异,而改易最剧者,惟周末为甚。仓颉以来所用古籀,象形之文,十而八九。近世学者搜罗商、周钟鼎,其字体盖大略相类。至秦皇刻石,而大变焉矣。《说文》序云:“诸侯力政,分为七国,言语异声,

文字异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闻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

然则当时各国,各因所宜,随言造文,转变非一,故今传《墨子》《楚辞》所用字,往往与北方中原之书互有出入。《汉书·艺文志》谓“秦始造隶书,

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其实日趋简易者,人群进化之公例,积之者已非一日,而必非秦所能骤创也。文字既简,则书籍渐盛。墨子载书五车以游诸侯,庄子亦言“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学者之研究日易,而发达亦因之以速,势使然也。此其六。

一由于讲学之风盛也。前此学术既在世官,则非其族者不敢希望。及学风兴于下,则不徒其发生也骤,而其传播也亦速。凡创一学说者,辄广求徒侣,传与其人。而千里负笈者,亦不绝于道。孔子之弟子三千;墨子之钜子遍于宋、郑、齐之间;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许行之徒数十人,捆屦织席以为食。盖百家莫不皆然矣。此实定、哀以前之所无也。故一主义于此,一人倡之,百人从而和之;一人启其端,而百人扬其华。安得而不昌明也?此其七。

此七端者,能尽其原因与否,吾不敢言;要之略具于是矣。全盛时代之所以为全盛,岂偶然哉!岂偶然哉!

第二节 论诸家之派别

先秦之学,既称极盛,则其派别自千条万绪,非易论定。今请先述古籍分类异同之说,而别以鄙见损益之。

古籍中记载最详者,为《汉书·艺文志》,其所本者刘歆《七略》也。篇中“诸子略”,实为学派论之中心点;而“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

亦学术界一部之现象也。今举“诸子略”之目如下,凡为十家,亦称九流(小说家不在九流之内)。

一儒家,二道家,三阴阳家,四法家,五名家,六墨家,七纵横家,八杂家,九农家,十小说家。

又《史记·太史公自序》,述其父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凡六家:

一阴阳家,二儒家,三墨家,四名家,五法家,六道德家。

诸子书中论学派者,以《荀子》之《非十二子篇》,《庄子》之《天下篇》为最详。《荀子》所论,凡六说十二家:

一它嚣、魏牟,二陈仲、史䲡,三墨瞿、宋钘,四慎到、田骈, 五惠施、邓析,六子思、孟轲。

《庄子》所论凡五家,并己而六:

一墨翟、禽滑厘,二宋钘、尹文,三彭蒙、田骈、慎到,四关尹、老聃,五庄周,六惠施。

以上四篇,皆专论学派者也。其他各书,论及者亦不鲜。《孟子》则以杨、墨并举,又以儒、墨、杨并举;《韩非子·显学篇》则以儒、墨并举,又以儒、墨、杨、秉并举;《史记》则以老子、韩非合传,而《孟子荀卿传》中,附论邹忌、邹衍、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邹奭、公孙龙、剧子、李悝、尸子、长卢、吁子以及墨翟焉。

四篇之论,《荀子》最为杂乱。荀子,北派之巨子也,故所列十二家皆北人,而南人无一焉。以老子、杨朱之学如此其盛,乃缺而不举,遗憾多矣(四方学亦未一及)。且所论者,除墨翟、惠施之外,皆非其本派中之祖师也。若乃子思、孟轲,本与荀同源,而其强辞排斥,与他子等,盖荀卿实儒家中最狭隘者也,非徒崇本师以拒外道,亦且尊小宗而忘大宗。虽谓李斯坑儒之祸发于荀卿,亦非过言也(李斯坑儒,所以排异己者,实荀卿狭隘主义之教也),故其所是非,殆不足采,《艺文志》亦非能知学派之真相者也。既列儒家于九流,则不应别著“六艺略”;既崇儒于六艺,何复夷其子孙以侪十家,其疵一也;纵横家毫无哲理,小说家不过文辞,杂家既谓之杂矣,岂复有家法之可言,而以之与儒、道、名、法、墨等比类齐观,不合论理,其疵二也;农家固一家言也,但其位置与兵、商、医诸家相等,农而可列于九流也,则如孙、吴之兵,计然、白圭之商,扁鹊之医,亦不可不为一流,今有“兵家略”“方技略”在“诸子略”之外,于义不完,其疵三也;“诸子略”之阴阳家,与“术数略”界限不甚分明,其疵四也。故吾于班、刘之言,亦所不取。《庄子》所论,推重儒、墨、老三家,颇能絜当时学派之大纲(《天下篇》前一段所谓“内圣外王”之学,指儒家也,宋钘、尹文,墨派也;彭蒙、田骈、慎到,老派也;庄子本身,老派也;惠施,名家言,亦与墨子《大取》《小取》等篇相近,近于墨派也。篇中一唱三叹者,惟孔、墨、老三家,实能知学界之大势也),然犹有漏略者。太史公(司马谈)之论,则所列六家,五雀六燕,轻重适当,皆分雄于当时学界中,旗鼓相当者也。分类之精,以此为最。虽然,欲以观各家所自起,及其精神之所存,则谈之言犹未足焉耳。今请据群籍,审趋势,自地理上、民族上放眼观察,而证以学说之性质,制一“先秦学派大_势表”如下:

欲知先秦学派之真相,则南、北两分潮,最当注意者也。凡人群第一期之进化,必依河流而起,此万国之所同也。我中国有黄河、扬子江两大流,其位置、性质各殊,故各自有其本来之文明,为独立发达之观。虽屡相调和混合,而其差别自有不可掩者。凡百皆然,而学术思想其一端也。北地苦寒硗瘠,谋生不易,其民族销磨精神日力以奔走衣食、维持社会,犹恐不给,

无余裕以驰骛于玄妙之哲理,故其学术思想常务实际,切人事,贵力行,重经验,而修身齐家治国利群之道术,最发达焉。惟然,故重家族,以族长制度为政治之本(封建与宗法,皆族长政治之圆满者也),敬老年,尊先祖,随而崇古之念重,保守之情深,排外之力强。则古昔,称先王;内其国,外夷狄;重礼文,系亲爱;守法律,畏天命。此北学之精神也。南地则反是。其气候和,其土地饶,其谋生易,其民族不必惟一身一家之饱暖是忧,故常达观于世界以外。初而轻世,既而玩世,既而厌世。不屑屑于实际,故不重礼法;不拘拘于经验,故不崇先王。又其发达较迟,中原之人常鄙夷之,谓为蛮野,故其对于北方学派,有吐弃之意,有破坏之心。探玄理,出世界;齐物我,平阶级;轻私爱,厌繁文;明自然,顺本性。此南学之精神也。今请两两对照比较,以明其大体之差别,列表如下:

古书中言南、北分潮之大势者,亦有一二焉。《中庸》云“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孟子》云:

“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是言南、北之异点,彰明较著者也。要之,此全盛时代之第一期,实以南、北两派中分天下。北派之魁,厥惟孔子;南派之魁,厥惟老子。孔学之见排于南,犹老学之见排于北也。试观孔子在鲁、卫、齐之间,所至皆见尊崇;乃至宋而畏矣,至陈、蔡而厄矣,宋、陈、蔡皆邻于南也;及至楚,则接舆歌之,丈人揶揄之,长沮、桀溺目笑之,无所往而不阻焉。皆由学派之性质不同故也。北方多忧世勤劳之士,孔席不暖,墨突不黔,栖栖者终其身焉;南方则多弃世高蹈之徒,接舆、丈人、沮、溺,皆汲老、庄之流者也。盖民族之异性使然也。

孔、老分雄南北,而起于其间者有墨子焉。墨亦北派也,顾北而稍近于南。墨子生于宋,宋,南北要冲也,故其学于南、北各有所采,而自成一家言。其务实际、贵力行也,实原本于北派之真精神,而其刻苦也过之;但其多言天鬼,颇及他界,肇创论法,渐阐哲理,力主兼爱,首倡平等,盖亦被南学之影响焉。故全盛时代之第二期,以孔、老、墨三分天下。孔、老、墨之盛,非徒在第二期而已,直至此时代之终,其余波及于汉初,犹有鼎足争雄之姿(后见)。今为三大宗表,示其学派势力之所及如下:

此其大略也。虽然,吾非谓三宗之足以尽学派也,又非如俗儒之牵合附会,欲以当时之学派尽归纳于此三宗也;不过示其势力之盛,及拓殖之广云尔。请更论余子。南、北两派之中,北之开化先于南,故支派亦独多。阴阳家言,胚胎时代祝官之遗也;法家言,远祖《周礼》而以管子为继别之大宗,申、商为继祢之小宗,及其末流,面目大殊焉;名家言最后起,而常为诸学之媒介者也。孔、老、墨而外,惟此三家蔚为大国,巍然有独立之姿。而三家皆起于北方。此为全盛时代第三期。

齐,海国也。上古时代,我中华民族之有海思想者厥惟齐。故于其间产出两种观念焉:一曰国家观,二曰世界观。国家观衍为法家,世界观衍为阴阳家。自管仲借官山府海之利,定霸中原,锐意整顿内治,使成一“法治国”(rechtsstat)之形。《管子》一书,实国家思想最深切著明者也。但其书必非管子所自作,殆战国时其后辈所纂述。要之,此书则代表齐国风者也。降及威、宣之世,而邹衍之徒兴。《史记》称:“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之一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焉。”(《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此其思想何等伟大,其推论何等渊微!非受海国感化者,孰能与于斯(邹衍所谓“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近世奈端、达尔文诸贤,能开出弥天际地之大学说者,皆恃此术也)?虽其以阴阳为论根,未免失据,然萌芽时代,岂能以今日我辈数千年后之眼识訾议之耶?邹子既没,而稷下先生数百辈,犹演其风。及秦汉时,遂有渡海求蓬莱之事,徐福之开化日本,皆邹子之徒导之也。此为齐派(北东派)之两大家。齐派之能独立于邹鲁派以外也,大国则然也,海国则然也。

秦,黄族先宅之地,而三皇所迭居也,控山谷之险,而民族强悍,故国家主义亦最易发达。及战国之末,诸侯游士,辐辏走集,秦一一揖而入之,故其时西方之学术思想,烂然光焰万丈,有睥睨北、南、东而凌驾之之势。申不害,韩产也;商鞅,魏产也。三晋地势与秦相近,法家言勃兴于此间。而商鞅首实行之,以致秦强。逮于韩非,以山东功利主义与荆楚道术主义,合为一流;李斯复以儒术缘附之;而李克、李悝等亦兼儒、法以为治者也。于是所谓秦晋派(北西派)者兴。秦晋派实前三派之合体而变相者也。

宋、郑,东西南北之中枢也,其国不大,而常为列强所争,故交通最频繁焉。于是墨家、名家起于此间。墨家之性质,前既言之矣;而墨翟亦名学一宗师也。名家言起于郑之邓析,而宋之惠施及赵之公孙龙大昌之。名家言者,其繁重博杂似北学,其推理俶诡似南学,其必飞起于中枢之地,而不起于齐、鲁、秦、晋、荆楚者,地势然也。其气象颇小,无大主义可以真自立,其不起于大国而必起于小国者,亦地势然也。要之,此齐、秦晋、宋郑之三派者,观其大体,自划然活现北学之精神,而必非南学之所得而混也。地理与文明之关系,其密切而不可易,有如此者,岂不奇哉!

南派之老、庄尚矣,而杨朱亦老学之嫡传也(杨子居为老子之徒,见《庄子》)。杨氏之为我主义,纵乐主义,实皆起于厌世观。《列子·杨朱篇》引其学说曰:“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而况久生之苦也乎?”又曰:“生则尧舜,死则腐骨;

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盖其厌世之既极,任自然之既极,及觉除为我主义、纵乐主义,更无所可事。此其与近世边沁、弥儿等之为我派、快乐派,由功利主义而生者,迥殊科矣。故北学之有墨,南学之有杨,皆走于两极端之极点,而立于正反对之地位。杨之于老,得其体而并神其用。杨学之几夺老席,非偶然也。故杨氏不可不列于大家而论之。

许行,亦南学一代表也。但其流传甚微,非惟学说不见于他书,即其名,亦除《孟子》外,未有称述之者。虽然,其所持理论,颇为希腊柏拉图之共产主义及近世欧洲之社会主义(socilaism)(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相类,而亦不尽同。社会主义者溺平等、博爱之理论而用之,过其度者也)相类,盖反对北人阶级等杀之学说,矫枉而过其直者也。至其精神,渊源于老学,固自有不可掩者。老氏以初民之状态,为群治之极则,故其言曰,郅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此正南方沃土之民之理想,而北人所必无者也。北方政论,主干涉主义(保民、牧民,皆干涉也);南方政论,主放任主义。此两主义者,在欧洲近世,互相沿革,互相胜负,而其长短得失,至今尚未有定论者也(十八世纪以前,重干涉主义;十八世纪后半、十九世纪前半,重放任主义;近则复趋于干涉主义。英国,放任主义之代表也;德国,干涉主义之代表也。卢梭,放任主义之宗师也;伯伦知理,干涉主义之宗师也。格兰斯顿,放任主义之实行者也;俾斯麦,干涉主义之实行者也),而许行实放任主义之极端也,吾甚惜其微言之湮没而不彰也(《汉·志》农家者流,殆即指许行一派。若仅以李克“尽地力”者当之,似不足为一家言也。又按:许行一派,亦兼有墨家主义,殆南而稍染北风也。但墨主干涉,而许主放任,其精神自异)。

屈原,文豪也,然论感情之渊微,设辞之瑰伟,亦我国思想界中一异彩也。屈原以悲悯之极,不徒厌今而欲反之古也,乃直厌俗而欲游于天。试读《离骚》自“跪敷衽以陈词兮”至“哀高丘之无女”一段,自“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至“蜷局顾而不行”一段,徒见其词藻之纷纶杂遝,其文句之连犿俶诡,而不知实厌世主义之极点也。《九歌》《天问》等篇,盖犹胚胎时代之遗响焉。南人开化,后于北人,进化之迹历历可征也。屈原生于贵族,故其国家观念之强盛,与立身行己之端严,颇近北派;至其学术思想,纯乎为南风也。此派后入汉而盛于淮南。淮南鸡犬,虽谓闻三闾之说法而成道可也。

以上皆各派分流之大概也。北派支流多而面目各完,南派支流少而体段未具,固由北地文明之起先于南,亦缘当时载籍所传,北详南略,故南人之理想,残缺散佚而不可观者,尚多多也。

诸派之初起,皆各树一帜,不相杂侧;及其末流,则互相辩论,互相薰染,往往与其初祖之学说相出入,而旁采他派之所长以修补之。故战国之末,实为全盛时代第四期,亦名之混合时代,殆全盛中之全盛也。其时学界大势有四现象:一曰内分,二曰外布,三曰出入,四曰旁罗。四者皆进步之证验也。所谓内分者,《韩非子·显学篇》云:“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梁氏之儒,有孙氏之儒(即荀卿),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而《荀子·非十二子篇》亦云“子游氏之贱儒”“子夏氏之贱儒”“子张氏之贱儒”。《庄子·天下篇》云:“相里勤(即《韩非子》所谓相里氏也)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郭《注》云:二人姓氏也)、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观此可见当时各派分裂之大概矣。自余诸流,虽其支派不甚可考,要之必同此现象无疑也。后世曲儒,或以本派分裂,为道术衰微;不知学派之为物,与国家不同。国家分争而遂亡,学术分争而益盛。其同出一师而各明一义者,正如医学之解剖,乃能尽其体而无遗也。

所谓外布者,各派皆起于本土,内力既充,乃务拓殖民地于四方。于斯之时,地理界限渐破,有南、北混流之观。《史记·儒林传》云:“孔子既没,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故子路居卫,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西河,北西派所领地也;齐,北东派所领地也;楚,则南派之老营也。《孟子》曰:“陈良,楚产也,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是儒行于南之证也。《庄子》云:“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是墨行于南之证也。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见《史记·孟荀传》)。韩非,韩人,有《解老》之篇,是老行于北之证也。故其时学术渐进,不能以地为限。智识交换之途愈开,

而南北两文明与接为构,故蒸蒸而日向上也。

所谓出入者,当时诸派之后学,常从其所好,任意去就。《孟子》曰:

“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盖出彼入此,恬然不以为怪也。故禽滑厘,子夏弟子也,而为墨家钜子;庄周,田子方弟子也,而为道家魁桀;韩非、李斯,荀卿之弟子也,而为法家大成;陈相,陈良弟子也,而为农家前驱。自余诸辈,不见于载记者,当复何限!可见其时思想自由,达于极点,

非如后世暖暖咮咮守一先生之言,而尺寸不敢越其畔也。

所谓旁罗者,当时诸派之大师,往往兼学他派之言,以光大本宗。如儒家者流之有荀卿也,兼治名家、法家言者也;道家者流之有庄周也,兼治儒家言者也;法家者流之有韩非也,兼治道家言者也。北、南、东、西四文明,

愈接愈厉,至是几将合一炉而冶之。杂家之起于是时,亦运会使然也。苏、张纵横之辨,髠、奭稷下之谈。其论无当于宏旨,其义不主于一家,盖承极盛之后,闻见杂博,取材赡宏。秦相吕不韦,至集诸侯游客,作八《览》、六《论》、十二《纪》,兼儒墨,合名法,综道德,齐兵农,实千古类书之先河,亦一代思想之渊海也。故全盛时代第四期,列国之国势,楚、齐、秦三分而终并于秦;思想界之大势,亦楚、齐、秦鼎立而汇合于秦。今请更列一时期变迁表如下:

当时所极盛者,不徒哲理、政法诸学而已,而专门实际之学,亦多起乎其间。其一曰医学。《黄帝内经·素问》,考古者定为战国时书,盖非诬也。最名家者为扁鹊,其术能见五脏症结,盖全体之学精也;能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荒、爪幕、湔浣肠胃,则解剖之学明也。其二曰天算。《周髀算经》《九章算术》,亦衍于战国。《管子》有《地员篇》,是知地圆之理也;纬书言地有四游,是知地动之理也。(汉张衡有地动仪)其名家之人,不能指之。其三曰兵法学。《孙武子》一书,兵学之精神备焉,虽拿破仑之用兵,不能出其范围也。而《吴子》《司马法》,亦有渊源。其四曰平准学(日本所谓经济学)。计然之策七,范蠡用其五于越国而霸诸侯;既施诸国,乃用诸家,三致千金焉。白圭乐观时变,尝自言:“吾之治生也,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俱见《史记·货殖传》)是皆深通平准学,技而进乎道者也。

此外则尚有史学,亦颇发达。史学盖原于胚胎时代,至此乃渐成一家言者。太史公屡称“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而《春秋左氏传》一书,烂然为古代思想之光彩焉。《汉·志》有《铎氏春秋》,楚人铎椒之著也;有《虞氏春秋》,赵人虞卿之著也(其书今佚。其或为记事之史,如《左氏传》;或为解经之书,如《公羊传》《榖梁传》;或为纂述之书,如《吕氏春秋》。皆不可考)。此亦史学思想萌芽之征也。而其时光焰万丈者,尤在文学。文学亦学术思想所凭藉以表见者也。屈、宋之专门名家者勿论,而老、墨、孟、荀、庄、列、商、韩,亦皆千古之文豪也。文学之盛衰,与思想之强弱常成比例。当时文家之盛,非偶然也。

以上所列各派之流别,略具矣。但有附庸诸家,不能遍论者,今请列其总目如下(或虽非大家而有著书者亦列之,或虽无著书而为他书所称述者亦列之):

《孔子》《老子》《墨子》《管子》(战国时人纂集)、《晏子》(战国时人纂集,《汉·志》列于儒家)、《孟子》《荀卿》《关尹子》《列子》(或云依托)、《庄子》《慎子》《文子》(采集本或云依托)、《鹖冠子》(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其书今采集本或云依托)、《商君》《韩非子》《公孙龙子》《尉缭子》(刘向《别录》云:“缭为商君学。”)、《尸子》(名佼,晋人,商君师之。其书今采集本)、《申子》(采集本)、《鬼谷子》(或云依托)、《邓析子》(采集本)、《尹文子》、《惠子》(采集本)、《楚辞》、《孙武子》。

以上其书今存列于《四库总目》者(其《四库》不载而近世采集成本通行者数种,亦附焉)。

《子思》二十三篇、《曾子》十八篇、《漆雕子》十三篇、《宓子》十六篇(名不齐,孔子弟子)、《景子》三篇(《汉·志》原注云:“说宓子语,似其弟子。”)、《世子》二十一篇(名硕)、《魏文侯》六篇、《李克》七篇(子夏弟子)、《公孙尼子》二十八篇、《芊子》十八篇(名婴)、《宁越》一篇、《公孙固》一篇、《董子》一篇(原注云:“名无心,难墨子。”)、《徐子》一篇(原注云:“宋外黄人。”)、《鲁仲连子》十四篇、《平原君》七篇、《虞氏春秋》十五篇(虞卿),以上儒家者流。《蜎子》十三篇(原注云:“名渊,楚人,老子弟子。”)、《老成子》十八篇、《长卢子》九篇(楚人)、《王狄子》一篇、《公子牟》四篇(原注:“魏之公子也。先庄子,庄子称之。”)、《田子》廿五篇公(名骈)、《老莱子》十四篇(楚人)、《黔娄子》四篇(原注云:“齐隐士。”),以上道家者流。《邹子》四十九篇、又《邹子终始》五十六篇(原注:“名衍,齐人,为燕昭王师。”)、《公孙发》二十二篇(原注:“六国时。”)、《乘丘子》五篇(原注:“六国时。”)、《杜文公》五篇(原注:“六国时。”刘向《别录》云:“韩人也。”)、《黄帝泰素》二十篇(原注:

“六国时。韩诸公子所作。”)、《南公》三十一篇(原注:“六国时。”)、《邹奭子》十二篇(原注:“齐人。”)、《公孙梼终始》十四篇(原注:“传邹奭《始终》书。”)、《闾丘子》十三篇(原注:“名快,魏人,在南公前。”)、《冯促》十三篇(原注:“郑人。”)、《将钜子》五篇(原注:“六国时。在南公前,南公称之。”),以上阴阳家者流。《李子》三十二篇(原注:“名悝,相魏文侯。”)、《处子》九篇,以上法家者流。《毛公》九篇(原注:“赵人,与公孙龙等并游平原君家。”),以上名家者流。《田俅子》一篇(原注:“先韩子。”)、《我子》一篇、《随巢子》六篇、《胡非子》三篇(原注并云:

“墨翟弟子。”),以上墨家者流。《苏子》三十一篇、《张子》十篇、《庞煖》二篇(原注:“为燕将。”),以上纵横家者流。《伍子胥》八篇、《子晚子》三十五篇(原注云:“齐人,好议兵。”),以上杂家者流。《神农》二十篇(原注云:“六国时,诸子疲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野老》十七篇(原注云:“六国时。”),以上农家者流。《齐孙子》八十九篇(原注:“图四卷。”颜《注》:“孙膑也。”)、《公孙鞅》二十七篇、《吴起》四十八篇、《范蠡》二篇、《大夫种》二篇、《李子》十篇、《庞煖》三篇、《兒良》一篇(六国时)、《王孙》十六篇(原注:“图五卷。”)、《魏公子》二十一篇(原注:“图十卷,名无忌。”),以上“兵书略”。《扁鹊内经》九卷、《扁鹊外经》十二卷、《白氏内经》三十八卷、《白氏外经》三十六卷,以上“方伎略”。

以上其书今佚,见于《汉书·艺文志》者。

它嚣(见《荀子·非十二子篇》)、魏牟(同上。《汉·志》道家之公子牟,疑即是人)、陈仲(同上。又见《孟子》)、史鰌(同上。《论语》作史鱼)、宋钘(同上。又见《庄子·天下篇》。《孟子》作宋牼)、彭蒙(见《庄子·天下篇》)、许行(见《孟子》)、告子(见《孟子》,盖儒家也)、杨朱(屡见《孟子》《庄子》。《列子》有《杨朱篇》,载其学说)、子莫(见《孟子》。执杨、墨之中者)、淳于髠(见《孟子》。《史记》云:“博闻强记,学无所主。”)、接子(见《史记》。齐人)、环渊(见《史记》。楚人,著上、下篇。或云即《汉·志》之蜎子也)、剧子(见《史记》)、吁子(见《史记》。《索隐》云:即《汉·志》之芊子也)、秉(见《庄子》。庄子谓惠施曰:“儒、墨、杨、秉四,与夫子而五。”秉不知其何指,或言公孙龙字子秉也。待考)、白圭、计然(俱见《史记》)。

以上其名散见群书,无自著书;或有之而不载于《汉·志》者。

综是观之,伟大哉!此时代之学术思想乎。繁赜哉!此时代之学术思想乎。权奇哉!此时代之学术思想乎。谓黄帝子孙而非神明也,谓亚洲大陆而非灵秀也,嘻,乌克有此!嘻,乌克有此!

第三节 论诸家学说之根据及其长短得失(阙)

此节原为本论最要之点,但著者学殖浅薄,综合而论断之,自愧未能,尚须假以时日,悉心研究,非可以率尔操觚也,故从阙如。若夫就正有道, 当俟全书杀青时矣。

著者附识。

第四节 先秦学派与希腊印度学派比较

呜呼!世运之说,岂不信哉!当春秋、战国之交,岂特中国民智为全盛时代而已,盖征诸全球,莫不尔焉。自孔子、老子以迄韩非、李斯,凡三百余年,九流百家,皆起于是。前空往劫,后绝来尘,尚矣。试征诸印度,万教之狮子厥惟佛。佛之生,在孔子前四百十七年,在耶稣前九百六十八年(此侯官严氏所考据也,见《天演论》下第三章按语。今从之),凡住世者七十九岁。佛灭度后六百年而马鸣论师兴,七百年而龙树菩萨现。马鸣、龙树,殆与孟子、荀卿同时也。八百余年而无著、世亲、陈那、护法诸大德起,大乘宏旨,显扬殆罄,时则秦汉之交也。而波你尼之声论哲学,为婆罗门教中兴巨子,亦起于马鸣前百余年(波你尼之学,以言语为道本,颇似五明中之声明,又与柏拉图之观念说相类。其时代传说不同,大率先波腾阇梨二百年)。此印度之全盛时期。更征诸希腊:七贤之中,德黎(thales)称首,生鲁僖二十四年。亚诺芝曼德(anaximandros),倡无极说者也,生鲁文十七年。毕达哥拉(pythagoras),天算鼻祖,以律吕言天运者也,生鲁宣间。芝诺芬尼(xenophanes),创名学者也,生鲁文七年。巴弥匿智(parmenides),倡有宗者也,生鲁昭六年。额拉吉来图(herakleitos),首言物性,而天演学之远祖也,生鲁定十三年。安那萨哥拉(anaxagoras),讨论原质之学者也(额、安二哲皆安息人),生鲁定十年。德谟颉利图(demokritos),倡阿屯论(即莫破质点之说也)者也,生周定王九年。梭格拉底(sokrates),言性理道德,西方之仲尼也,生周元王八年。柏拉图(plato),伦理、政术之渊源也,生周考王十四年。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古代学派之集大成也,生周安王十八年。此外则安得臣(antisthune),什匿派之大宗,倡克己绝欲之教者也,生周元间。芝诺(zenor),斯多噶派之初祖,而泰西伦理风俗所由出也,生周显三年。伊壁鸠鲁(epikuros),幸福主义之祖师也,生周显廿七年。至阿克西拉(arkesilaos),倡怀疑学派,实惟希腊思想一结束。阿氏生周赧初年,卒始皇六年,是时正值中国焚坑之祸将起,而希学支流,亦自兹稍涸矣。由是观之,此前后一千年间,实为全地球有生以来空前绝后之盛运。兹三土者,地理之相去如此其辽远,人种之差别如此其淆异,而其菁英之磅礴发泄,如铜山崩而洛钟应,伶伦吹而凤皇鸣。於戏!其偶然耶?其有主之者耶?姑勿具论。要之,此诸哲者,同时以其精神相接构、相补助、相战驳于一世界遥遥万里之间,既壮既剧,既热既切。我辈生其后,受其教而食其赐者,乌可以不歌舞之!乌可以不媒介之!

以地理论,则中国、印度同为东洋学派,而希腊为西洋学派;以人种论,则印度、希腊同为阿利扬族学派,而中国为黄族学派;以性质论,则中国、希腊同为世间学派,而印度为出世间学派(希腊之斯多噶派、伊壁鸠鲁派、怀疑派,虽亦讲求解脱主义,然犹世间法之解脱也。中国之老、庄亦然)。故三者互有其相同之点、相异之点。今请校其长短而僭论之。

甲 与希腊学派比较

一、先秦学派之所长。

凡一国思想之发达,恒与其地理之位置、历史之遗传有关系。中国者,大国也,其人,伟大之国民也。故其学界全盛之时,特优于他邦者自不少。今请举其五事。

曰国家思想之发达也。希腊有市府而无国家。如雅典、斯巴达诸邦,垂大名于历史者,实不过一都会而已。虽其自治之制整然,然终不能组织一国,如罗马及近世欧洲列邦。卒至外敌一来,而文明之迹,随群市府以同成灰烬者,盖国家思想缺乏使然也(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皆有功于政治学,而皆不适于造完全之国家)。中国则自管子首以国家主义倡于北东,其继起者率以建国问题为第一目的,群书所争辩之点,大抵皆在此。虽孔、老有自由干涉之分,商、墨有博爱苛刻之异,然皆自以所信为立国之大原一也。中国民族所以能立国数千年,保持固有之文明而不失坠者,诸贤与有劳焉矣。此其一。

曰生计(economy)问题之昌明也。希腊人重兵事,贵文学,而于生计最不屑屑焉。故当时哲学、技术皆臻极盛,为万世师;独于兹科,讲论殊少,惟芝诺芬尼、亚里士多德尝著论之而已。而中国则当先秦时,此学之昌,殆与欧洲十六七世纪相颉颃。若管子《轻重》《乘马》之篇,《孟子》井田彻助之制,墨翟务本节用之训,荀卿养欲给求之论,李悝尽地力之业,白圭观时变之言,商鞅开垦之令,许行并耕之说,或阐原理,或述作用,或主农穑,或贵懋迁,或倡自由政策(free

trade)(《孟子》:“关市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藏诸其市矣。”),或言干涉主义,济济彬彬,各明一义。盖全地球生计学(即前论屡称之平准学)发达之早,未有吾中国若者也(余拟著一《中国生计学史》,搜集前哲所论,以与泰西学说相比较。若能成之,

亦一壮观也)。此其二。

曰世界主义之光大也。希腊人,岛民也。其虚想虽能穷宇宙之本原,其实想不能脱市府之根性,故于人类全体团结之业,统治之法,幸福之原,未有留意者。中国则于修身、齐家、治国之外,又以平天下为一大问题。如孔学之大同太平,墨学之禁攻寝兵,老学之抱一为式,邹衍之终始五德,大抵向此问题而试研究也。虽其所谓天下者非真天下,而其理想固以全世界为鹄也。斯亦中国之所以为大也。此其三。

大抵中国之所长者在实际问题,在人事问题。就一二特点论之,则先秦时代之中国,颇类欧西今日;希腊时代之欧西,反类中国宋、明间也(此不过言其有相类者耳,非指其全体也。读者勿泥视)。至就全体上论之,则亦有见优者。

曰家数之繁多也。希腊诸哲之名家者凡十余人,其所论问题,不出四五。大抵甲倡一说而乙则引伸之,或反驳之,故其学界为螺线形,虽千变万化,殆皆一线所引也。中国则地大物博,交通未盛,学者每闭门造车,出门应辙,常非有所承而后起者也,故其学界为无数平行线形。六家九流之门户,前既言之矣;而其支与流裔,何啻百数!故每一问题,胪其异说,辄累累若贯珠然;而问题之多,亦冠他界。此其四。

曰影响之广远也。自马基顿兼并以后,至西罗马灭亡以前,凡千余年间,

希腊学术之影响于欧洲社会者甚微,盖由学理深远,不甚切于人事也(斯多噶派虽与罗马风俗有影响,然不多也)。先秦学者,生当乱世,目击民艰,其立论大率以救时厉俗为主,与群治之关系甚切密,故能以学说左右世界,以亘于今。虽其为益为损,未易断言;要其势力之伟大,殆非他方学界所能及也。此其五。

二、先秦学派之所短。

不知己之所长,则无以增长光大之;不知己之所短,则无以采择补正之。语其长,则爱国之言也;语其短,则救时之言也。今请举中国之缺点。

一曰论理(logic)思想之缺乏也。凡在学界,有学必有问,有思必有辩。论理者,讲学家之剑胄也。故印度有因明之教(因明学者,印度五明之一也。其法为因、宗、喻三段,一如希腊之三句法),而希腊自芝诺芬尼、梭格拉底,

屡用辩证法,至亚里士多德,而论理学蔚为一科矣。以此之故,其持论常圆满周到,首尾相赴,而真理愈析而愈明。中国虽有邓析、惠施、公孙龙等名家之言,然不过播弄诡辩,非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其后亦无继者(当时坚白马等名学之词句,诸子所通称道也。如墨子《大取》《小取》等篇最著矣,

即《孟》《荀》《庄》《韩》书中,亦往往援为论柄。但其学终不成一科耳)。以故当时学者,著想非不邃奥,论事非不宏廓,但其周到精微,则远不逮希、印二土[试举一二为例。《孟子》云:“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

夫为我何故与无君同物,兼爱何故与无父同物,一以论理法反诘之,必立穷矣。孟子言“性善”,谓“辞让之心,人皆有之”;荀子言“性恶”,谓“人之性好利,顺是则争夺生而辞让亡”。其论法同一,而根据与结断皆相反,终相持而不能决,皆由无论理以范围之,不能于对待求真理也。《墨子·天志篇》云“然则天亦何欲何恶?天欲义而恶不义。(中略)然则何以知欲义而恶不义?曰天下有义则生,无义则死。(中略)然则天欲其生而恶其死。(中略)此我所以知天欲义而恶不义也”云云。语中叠用数“然则”字,望之极似循环论法,然究其极际,则天何以欲其生恶其死之理据,《墨子》不能言也。是其前论之基础,胥不立矣。中国古书之说理,类此者什九,不能遍举也。大抵西人之著述,必先就其主题,立一界说,下一定义,然后循定义以纵说横说。中国则不然,如孔子之言仁言孝,其义亦寥廓而不定,他无论矣]。坐此之故,譬之虽有良将健卒,而无戈矛甲胄以为之借,故以攻不克,以守不牢。道之不能大光,实由于是。推其所以缺乏之由,殆缘当时学者,务以实际应用为鹄,而理论之是非,不暇措意。一也。又中国语言、文字分离,向无文典语典(language

grammar)之教,因此措辞设句之法,不能分明。二也。又中国学者,常以教人为任,有传授而无驳诘,非如泰西之公其说以待人之赞成与否,故不必定求持论之圆到。三也。此事虽似细故,然实关于学术盛衰之大原。试观泰西古代思想,集成于亚里士多德;近世文明,滥觞于倍根。彼二人皆以论理学鸣者也。后有作者,可以知所务矣。

二曰物理实学之缺乏也。凡学术思想之发达,恒与格致科学相乘。远而希腊,近而当代,有明征矣。希腊学派之中坚,为梭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师弟。梭派之学,殚精于人道治理之中,病物理之繁赜高远而置之,

其门庭颇与儒、法诸家相类。但自德黎以来,兹学固已大鬯,而额拉吉来图、德谟颉利图诸大师,固已潭思入微,为数千年格致先声。故希腊学界于天道、物理、人治三者,调和均平。其独步古今,良有由也。中国《大学》,虽著格物一目,然有录无书;百家之言虽繁,而及此者盖寡。其间惟《墨子》剖析颇精,

但当时传者既微,秦汉以后,益复中绝。惟有阴阳五行之僻论,跋扈于学界,语及物性,则缘附以为辞,怪诞支离,不可穷诘,驯至堪舆、日者诸左道,迄今犹铭刻于全国人脑识之中。此亦数千年学术堕落之一原因也。

三曰无抗论别择之风也。希腊哲学之所以极盛,皆由彼此抗辩折衷,进而愈深,引而愈长。譬有甲说之起,必有非甲说随起而与之抗;甲与非甲,

辩争不已,时则有调和二者之乙说出焉;乙说既起,旋有非乙;乙、非乙争, 又有调和,丙说斯立。此论理学中所谓三断式也。今示其图如下:

希腊学界之进步,全依此式。故自德黎开宗以后,有芝诺芬尼派之甲说,

即有额拉吉来图之非甲说与之抗。对抗不已,而有调和派三家之丙说出焉。既有丙说,旋有怀疑派之非丙说踵起,而梭格拉底之丁说出,以集其成。梭圣门下,有什匿克派之戊说,旋有奇黎尼派之非戊说,而柏拉图之己说出,

以执其中。己说既行,又有德谟吉来图之非己说,而亚里士多德之庚说,更承其后。如是展转相袭,亘数百年,青出于蓝,冰寒于水,发挥光大,皆此之由。岂惟古代,即近世亦有然矣。《记》称舜之大智,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有两端焉,有中焉,则真理必于是乎在矣。乃先秦学派,非不盛也,百家异论,非不淆也,顾未有堂堂结垒,针锋相对,以激战者,其异同皆无意识之异同也。于群言淆乱之中,起而折衷者更无闻焉(后世儒者动言“群言淆乱衷诸圣”,此谰言也。此乃主奴之见,非所谓折衷也。何以故?

彼其所谓“圣”者,孔子也。如老、墨等群言,则孔子之论敌也。孔子立于甲位,

群言立于非甲位,然则其能折衷之者必乙也。今乃曰折衷诸甲,有是理耶)。若墨子之于孔子,可谓下宣战书者矣,然其论锋殊未正对也。墨之与杨,盖立于两极端矣,维时调和之者,则有执中之子莫。子莫诚能知学界之情状者哉,

惜其论不传。然以优胜劣败之理推之,其不传也,必其说之无足观也(苟有精义,他书必当引及。何以于《孟子》之外,并名氏亦无睹也)。凡为折衷之丙说者,必其见地有以过于甲、非甲两家,然后可以立于丙之地位。而中国殊不然,此学之所以不进也。今勿征诸远而征诸近:欧洲当近世之初,倍根、笛卡儿两派对抗者数百年;日耳曼之康德起而折衷之,而斯学益盛,康德固有以优于倍、笛二贤者也。中国自宋、明以来,程朱、陆王两派对抗者亦数百年,本朝汤斌等起而折衷之,而斯道转熄,汤斌固劣于晦庵、阳明远甚也。此亦古今得失之林矣。推其所由,大率论理思想之缺乏,实尸其咎。吾故曰:

后有作者,不可不此之为务也。

四曰门户主奴之见太深也。凡依论理、持公心以相辨难者,则辨难愈多, 真理愈明,而意见亦必不生。何也?所争者在理之是非,所敌者在说之异同,

非与其人为争为敌也。不依论理、不持公心以相辨难,则非惟真理不出,而笔舌将为冤仇之府矣。先秦诸子之论战,实不及希哲之剧烈,而嫉妒褊狭之情,有大为吾历史污点者。以孔子之大圣,甫得政而戮少正卯。问其罪名,则“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也。夫伪与真,至难定形也,是与非,至难定位也。藉令果伪矣,果非矣,亦不过出其所见,行其所信,纠而正之,斯亦可耳,而何至于杀!其毋乃以三盈三虚之故,变公敌而为私仇;其毋乃滥用强权,而为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之蟊贼耶?梭格拉底被僇于雅典,僇之者群盲也;今少正卯之学术,不知视梭氏何如,而以此见僇于圣人,吾实为我学界耻之。此后如墨子之非儒,则摭其陈、蔡享豚等阴私小节;孟子之距杨、墨则毫无论据,而漫加以无父无君之恶名;荀子之非十二子,动斥人为贱儒,指其无廉耻而嗜饮食。凡此之类,皆绝似村妪谩骂口吻,毫无士君子从容论道之风,岂徒非所以待人,抑亦太不自重矣。无他,不能以理相胜,以论相折,而惟务以气相竞,以权相凌。然则焚坑之祸,岂待秦皇?彀中之入,岂待唐太?吾属稿至此,而不能不有惭于西方诸贤也。未识后之君子,能铲此孽苗否也?

五曰崇古保守之念太重也。希腊诸哲之创一论也,皆自思索之,自组织之,自发布之,自承认之,初未尝依傍古人以为重也;皆务发前人所未发,而思以之易天下,未尝教人反古以为美也。中国则孔子大圣,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非先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法行不敢行,其学派之立脚点,近于保守,无论矣。若夫老、庄,以破坏为教者矣,乃孔子所崇者不过今之古,而老子所崇者乃在古之古。此殆中国人之根性使然哉!夫先秦诸子,其思想本强半自创者也。既自创之,则自认之,是非功过,悉任其责,斯岂非光明磊落者耶?今乃不然,必托诸古。孔子托诸尧、舜,墨翟托诸大禹,老子托诸黄帝,许行托诸神农,自余百家,莫不如是。试一读《汉书·艺文志》,其号称黄帝、容成、岐伯、风后、力牧、伊尹、孔甲、太公所著书者不下百数十种,皆战国时人所依托也。嘻!何苦乃尔。是必其重视古人太过而甘为之奴隶也;否则其持论不敢自信,而欲诿功过于他人也;否则欲狐假虎威以欺饰庸耳俗目也。吾百思不得其解,姑文其言曰:崇古保守之念重而已。吾不敢妄谤前辈,然吾祝我国今后之学界,永绝此等腹蟹目虾之遗习也。

六曰师法家数之界太严也。柏柏图,梭氏弟子也,而其学常与梭异同;亚里士多德,柏氏弟子也,而其说常与柏反对。故夫师也者,师其合于理也;

时或深恶其人,而理之所在,斯不得不师之矣。敌也者,敌其戾于理也;时或深敬其人,而理之所非,斯亦不得不敌之矣。敬爱莫深于父母,而干父之蛊,《大易》称之,斯岂非人道之极则耶?梭、柏、亚三哲之为师弟,其爱情之笃,闻于古今,而其于学也若此。其所以衣钵相传,为希学之正统者,

盖有由也。苟不尔,则非梭之所以望于柏,柏之所以望于亚矣。中国不然, 守一先生之说,则兢兢焉不敢出入,不敢增损。稍有异议,近焉者则曰背师,

远焉者则曰非圣,行将不容于天下矣。以故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

而未闻有一焉能青于蓝而寒于水者。譬诸家人积聚之业,父有千金产以遗诸子。子如克家,资母取赢,而万焉,而巨万焉,斯乃父之志也;今曰吾保守之而已,则群儿分领千金,其数已微,不再传而为窭人矣。吾中国号称守师说者,既不过得其师之一体,而又不敢有所异同增损;更传于其弟子,所遗者又不过一体之一体,夫其学安得不澌灭也!试观二千年来孔教传授之历史,

其所以陵夷衰微日甚一日者,非坐此耶?夫一派之衰微,犹小焉耳;举国学者如是,则一国之学术思想界,奄奄无复生气,可不惧耶?可不惧耶!

乙 与印度学派比较(阙)

欲比较印度学派,不可不先别著论,略述印度学术思想之变迁。今兹未能,愿以异日,故此段暂付阙如。

著者附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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