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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中村正直者,维新之大儒也。尝译英国斯迈尔斯氏所著书,名曰《西国立志编》,又名之为《自助论》。其振起国民之志气,使日本青年人人有自立自重之志气,功不在吉田、西乡下矣。原书十三编,有序者凡七,今将其各编之序录出,虽尝鼎一脔,犹足令读者起舞矣。其总论曰:

国所以有自主之权者,由于人民有自主之权。人民所以有自主之权者,由于其有自主之志行。今夫二三十家之民相团则曰村,数村相联则曰县,数县相会则曰郡,数郡相合则曰国。故如曰某村风俗纯实,则某村人民之言行纯实者为之也。曰某县多出货物,则某县人民之力农勤工者为之也。曰某郡艺文蔚兴,则某郡人民之嗜学讲艺者为之也。曰某国福祚昌盛,则某国人民之志行端良、克合天心者为之也。盖总称曰国,分言曰民,殆无二致也。试揭舆地图而观之,自主之国几何,半主之国几何,羁属之国几何。如印度,古为自主之国,今则尽统于英矣。安南,古为自主之国,今则半属于法矣。如南洋中诸国,今莫不为西国之属者。人或只谓西国有英主良辅,故势威加远方。殊不知西国之民,勤勉忍耐,有自主之志行,不受暴君污吏之羁制,故邦国景象骎骎日上,盖有不期然而然者,且不独此也。西国之君,大用其智则其国大乱,小用其智则其国小乱,载在史册,历历可征。方今西国之君,不得以己意辄出一令,不得以己命辄囚系一人,财赋之数由民定之,军国大事,非民人公许,不得举行。盖西国之君,譬则御者也;民人,譬则乘车者也。其当向何方而发,当由何路而进,固乘车者之意也,御者不过从其意施控御之术耳。故君主之权者,非其私有也。阖国民人之权,萃于其身者是已。唯然,故君主之所令者,国人之所欲行也。君主之所禁者,国人之所不欲行也。君民一体,上下同情,朝野共好,公私无别,国之所以昌盛者,其不由此欤。余尚记童子时,闻清英交兵,英屡大捷,其国有女王曰维多利亚,则惊曰:“眇乎岛徼,出女豪杰乃尔,堂堂满清,反无一个是男儿耶?”后读《清国图志》,有曰:“英俗贪而悍,尚奢嗜酒,惟技艺灵巧。”当时谓为信然,及前年游于英都,留二载,徐察其政俗,有以知其不然。今女王不过寻常老妇,含饴弄孙耳,而百姓议会权最重,诸侯议会亚之,其被选于众,为民委官者,必学明行修之人也。有敬天爱人之心者也,有克己慎独之工夫者也,多更世故长于艰难之人也,而权诈儇薄之徒不与焉,慢神欺心之人不与焉,酒色货利之徒不与焉,喜功生事之人不与焉。其俗则崇尚德义,慕仁慈,守法律,好赒济贫病者。国中所设仁善之法规,不遑殚述,姑举其一。贫家子女所往学之学院,通计三万有余所,学徒二百万人,昼间有职务者所往学之学院,名夜学院者,二千有余所,学徒八万人。凡此系民人公同捐银而设者,官府不与焉。凡百之事,官府之所为十居其一,人民之所为十居其九。然而其所谓官府者,亦唯为民人之利便而设之会所耳,如贪权势、擅威刑之事无有也。抑以通国之广,人民之多,岂一无奸宄不法之徒乎?然审其大体,则称曰政教风俗擅美西方可也。而魏氏之书,徒称其贪悍尚奢嗜酒,是盖见西国无赖之徒居东洋者而概言之耳。何其谬哉!余又近读西国古今俊杰之传记,观其皆有自主自立之志,有艰难辛苦之行,原于敬天爱人之诚意,以能立济世利民之大业。益有以知彼土文教昌明,名扬四海者,实由于其国人勤勉忍耐之力,而其君主不得而与也。尝闻善马有驾车者,不加鞭策而自能行,不待控御而自能驰,及御者妄引缰绳,多加挞责,而其马扞格牴牾,顿致不能行。呜呼!坤舆之内,何国不善?何民不良?由于御者之喜功滋事,而致不遂其性,不能存其天良者,盖亦多哉。

第一编序。(论邦国及人民之自助)

余译是书,客有过而问者曰:子何不译兵书?余曰:子谓兵强则国赖以治安乎?且谓西国之强由于兵乎?是大不然。夫西国之强,由于人民笃信天道,由于人民有自主之权,由于政宽法公。拿破仑论战曰:“德行之力,十倍于身体之力。”斯迈尔斯曰:“国之强弱,关于人民之品行。”又曰:“真实良善,为品行之本。”盖国者人众相合之称,故人人品行正,则风俗美;风俗美,则一国协和;合成一体,强何足言?若国人品行未正,风俗未美,而徒汲汲乎兵事之是讲,其不陷而为好斗嗜杀之俗者几希,尚何治安之可望哉?且由天理而论,则欲强之一念,大悖于正矣。何者?强者,对弱之称也。天生斯民,欲人人同受安乐,同修道德,同崇知识,同勉艺业,岂欲此强而彼弱,此优而彼劣哉?故地球万国当以学问文艺相交,利用厚生之道,互相资益,彼此安康,共受福祉,如此则何有乎较强弱竞优劣哉?夫人知天命之可畏,以真实之心,行良善之事,一人如此,一家如此,一国如此,天下如此。爱日仁风,四海含欢,慈云和气,六合呈祥,如此则亦何有乎甲兵铳炮之用哉?古不云乎,“兵者凶器,战者危事也。”仁者无敌,善战者服上刑,一人之命,重于全地球,匹夫之善行,有关系于邦国天下者。乃以贪土地之故,使至贵至重之人命,横罹极惨极毒之祸,其违皇天之意,负造化之恩,罪不可逭矣。西国近时大省刑罚,然独未能全戢干戈,岂其教化有未洽者耶?抑宇宙泰运之期未至耶?呜呼!六合之际,礼教盛而兵刑废,当有日也,惧余与子未及见之而已。客唯唯而退,遂书以弁卷首。

第四编序。(论用心之勤勉及作业之耐久)

真正学士,不耻为贱业,耻之者非真正学士;真正文人,不嫌为俗务,嫌之者非真正文人。昔者赵岐卖饼于北海市中,沈麟士织帘读书,手口不辍。天下后世,不啻不贱之,而反更重之。程明道佥书镇南判官,管库细务,无不尽心,屡平反重狱;苏子瞻佥书凤翔府,判官意其文人,不以吏事责之,子瞻尽心其职,老吏畏服。二公之贤,于是滋见焉。今之读书者,或耻以贱业治生,又不屑为俗务,及不得已而卖履贩缯,或折腰五斗,则一切束书不观,曰我无暇矣。呜呼!人病无志耳,果有志矣,不病乎无暇也。试思子瞻在凤翔,何等繁剧,而是时所作,如《凤翔八观诗》,锻炼敲推,亦何其绰绰有余暇也。且学问之功,贵乎循序渐进,经久不辍,故一日不必要多时也。尝有一官谓某先生曰:予职务鞅掌,患读书少暇。对曰:君读书如走马看灯,虽每日二六时中,一意从事,积至于十年,不能成业也。其人怫然。先生曰:君每日只读要书二三枚,深思牢记,十年之后,必博议超众矣。旨哉言乎,如兹编所载德留斯格的,一为理学名家,而以造鞋为职业。一为诗文巨匠,而毕生不废吏务。大有足砥砺后人之志行者焉,予深望读者之反覆致思也。

第五编序。(论机会及勉修艺业之事)

天下之事,不止千万,然察其成败得失之机,一皆决于“诚”“伪”之二字而已矣。以发于国政,则公私之别也;以见于人品,则善恶之别也;以显于学术,则邪正之别也;以著于工艺,则巧拙之别也。今夫木之大者,凌霄汉,战风雨,苍皮黛色,千年尚新,然溯其始,则一粒种子,托根于地中而已。川之洪者,溉田野,泛艨艟,百折不绝,万古不息,然探其源,则一道活泉,坌涌而出耳。是知种子者木之诚也,活泉者川之诚也,唯其有是诚,所以成其大。物尚然,况于人乎?人苟有一片之诚存于胸中,则虽若甚微不可见,而实为万事之根源,可以修艺事,可以植学识,可以治民人,可以交神明,此编曰勉强忍耐,曰善乘机会,曰不忽小事,曰偶然解悟者,不一而足。是皆人之所以成其业也。然而推其本,则不外于一诚之发为此数者而已矣。是故读书学问者,及学工事者,当自问于己曰:果然发于诚心否?苟发于诚心矣,则自能勉强忍耐,自能善乘机会,自能不忽小事,自能偶然解悟。盖有不期然而然者焉。吕新吾曰:“才自诚出。才不出于诚,不得算个才,诚了自然有才。今人不患无才,只是讨一‘诚’字不得。”斯言也,可为世间才子顶门一针。

第八编序。(论刚毅)

或曰:泰西多出刚毅之人,盖一由于天气冱寒,躯干坚实,一由于土地硗确,非勤勉不得食。余曰:此事容或有之,然其大本,不在此区区者。曰:何也?曰:泰西人所以多有刚毅之行者,由于有刚毅之原质也。曰:何谓刚毅之原质?曰:慈也,信也。不观杂末耶维廉士之事乎?确信其道,爱人如己,痛苦不避,死生不易。不观翰回沙泊之事乎?多救婴儿之命,永脱黑奴之苦,千艰万阻,不挫不折,必达其志而后已。盖如此数人,肝脾骨肉,毛发爪甲,皆由慈与信而成。故此身苟存,此心不丧,欲不刚毅,奚可得乎?以是可见刚毅者心志之力,而慈与信实其原质也。或曰:世固有强忍有力者,亦可谓刚毅之人乎?曰:非也。如李斯、吕惠卿,岂不见强忍有力者。然其所为,不根于慈信之心,而出于嗜欲之私,故弊害所极,身丧国败。宣尼不云乎:“枨也欲,焉得刚。”

第九编序。(论务职事之人)

或谓余曰:西国之事理,大概尽于是书。余曰:否,此不过一人一家之书耳。若以此为尽其概略,则大谬。且与余译之之意,甚相径庭矣。夫天下之事理日出而不穷,古人之所是,而今人非之者有矣;今人之所是,乌知不为后人之所非乎?古人之所不言,而今人言之者有矣;今人之所不言,乌知不有后人之言之者乎?天下尽以为非,而一人独是之。在当时则受缧绁之辱,在后世则得泰斗之名。如加利列窝者有矣。天下之同论岂必是,而一人之异见岂必非乎?天下之所未言,而一人独言之,在当时则见戮为罪人,在后世则见尊为圣人。如苏格拉底者有矣。天下通行之说岂必是,而一人创始之论岂必非乎?是故纵举宇宙间千百之意见识论,而犹未足以尽天下之事理,况此区区一小册,何足以窥其万一乎?且余所以译是书,欲使人进而习读西籍,谦虚其心,容受新见异说,务集众人之智识,而不妄执一己以论断也。乃不然,而读此隔靴搔痒之译书,遽以为尽其概略,岂予心哉!或又曰:是书所说,合于孔子之旨,故可取。余曰:然则子岂谓孔子之所不言,则概不足取乎?此与孔子意悖矣,不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乎?不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乎?使孔子而生于今日,则其务听纳新见异说者,果何如也?若死读孔子之书,留滞而不化,以此规天下之事理,一言不合,骇以为怪,如此则与孔子好学如不及之意,正相反矣。夫学问之事,贵乎集众异以备思察,濯旧见以冀新得。譬如贮书,若子拥万卷而皆同一书也,则奚贵于多?譬如食大餐,郇厨侯鲭,五味八珍,众异并备,然后美于口。不然,而食前方丈,所陈唯一种物,则其同也,岂不可厌乎?挂眼镜之红色者而观物,森罗万象,莫不红者;挂碧色者,则乾坤一碧;挂黄色者,则宇宙皆黄。若先执一己之见,以听他人之论,则其所谓同,亦非其真也。舜好察迩言,舍己从人,孔子问礼于老聃,问乐于苌弘,古人之好学汲汲不倦,虚以受人者如此。岂若后人之先入为主,好异同而妄相是非哉?如是书,子特宜收为万卷中之一部可也,以此自足不可也,以此自是大不可也,或以是律他人之议论,更大不可也。天下之事理,浩如巨海,岂得以升斗之量概之哉?

第十一编序。(论自修之事及其难易)

余读此编,始知西国所以兴也。西国之民,事神敬天,利用厚生之类,其事不可一二数,而皆专心一意,死生不移,国安得不兴!或曰:国之兴衰与气数相表里,非人力所能也。曰:不然。圣人于《泰》之《彖》释之曰:“君子道长。”《泰》之为卦,阴阳相半,君子之道独何以能长也?盖当《泰》之时,气数与阴阳不相下。然君子于我职分,自强不息,日进一日,则气数不复足道,故曰“裁成辅相,以左右民”。孰谓国家之兴,非人力所能哉?虽然,自非专心一意、死生不移者,安能得尽我职分?《艮》之上九,圣人系之曰“敦艮”,西国之所以兴,亦不是过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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