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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牧歌

天山牧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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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哲

我们赤着双脚,

走到你的墓前,

双手齐到额下,

献上心的花圈。

诗人伊克巴尔,

呼唤巴基斯坦,

蘸着满怀豪情,

挥毫写下诗篇,

催动人民觉醒,

为着自由向前。

圣哲伊克巴尔,

呼唤巴基斯坦,

喷出一腔热血,

化作千古预言,

指引人民前进,

为着独立奋战。

你的光辉一生,

留在人民心间,

看到江山新画,

你可含笑长眠。

1963年9月于拉合尔

喷泉

拉合尔的什么最多?

拉合尔的喷泉最多——

喷向湛蓝的天空,

落下银白的花朵。

拉合尔的什么最好?

拉合尔的喷泉最好——

映着七彩的阳光,

化作弧形的虹桥。

拉合尔的什么最美?

拉合尔的喷泉最美——

酿成蜜似的甜酒,

喝一口就会沉醉。

拉合尔的什么最清?

拉合尔的喷泉最清——

捧出莹莹的镜子,

留住游人的姿影。

1963年9月于拉合尔

歌手

黑色的长发黑卷须,

黑色的大袍黑腰带,

你是尊紫檀雕像,

踏着掌声上舞台。

百音琴引起你沉思,

手皮鼓叩开你胸怀,

你像那长河波涛,

唱出了古往今来。

别离歌使人双泪落,

相逢曲使人心花开,

你像那火中凤凰,

唱出了人世喜哀。

黑色的长发黑卷须,

黑色的大袍黑腰带,

你是位草原歌王,

一曲未了满堂彩。

1963年9月于卡拉奇

青棕

——安哥拉的传说之一

三棵笔直的青棕,

雄赳赳挺立莫科山峰,

海燕翻飞在它们身边,

头上汹涌着白云。

相传去年的今日,

这儿有三个洛比托人,

凭借悬崖峭壁的天险,

抗击葡萄牙匪军。

他们像三棵青棕,

岩石缝里深深地扎根,

勇士啊没有后退一步,

从拂晓战到黄昏。

搜山队一攻再攻,

山坡滚下三十具尸身,

勇士啊坚守心头阵地,

从午夜战到黎明。

纵火犯燃着山林,

狞笑着观望浓烟飞腾,

那烈火烧得岩石崩裂,

溪流在火中翻滚。

火焰啊跳上脊背,

火焰裹住乌亮的前胸,

三个黑人仆倒又跃起,

火焰里射击狼群。

火焰啊蹿上眉梢,

火焰炙伤愤怒的眼睛,

三个黑人紧紧地相抱,

火焰里迸出歌声……

经过滂沱的雨季,

枯死的棕榈忽然再生,

那满是弹孔的树干上,

绿叶又展翅凌空。

三棵笔直的青棕,

据说就是勇士的化身,

它们雄赳赳挺立山头,

象征不屈的生命。

1963年

复仇

——安哥拉的传说之二

一个伐木的黑人,

恳求游击队将他收容,

营地那跳荡的篝火哟,

映出他满脸皱纹。

他拔出腰中板斧,

放在火焰上烘了一烘,

手指斧刃现出的斑点,

凝视这血的迹印!

他谈起独生儿子,

海洋的胸怀风起潮涌,

为着挣脱奴隶的枷锁,

献身给严峻斗争。

儿子在山林出没,

父亲夜夜被噩梦惊醒,

私情蒙蔽雄鹰的心窍,

雏鹰被唤回山村。

他轻信豺狼明智,

幻想驯服会博得幸运,

不料殖民军鸣枪而来,

击破他眼前美梦。

他淋着暴雨嚎啕,

旷野滚过凄厉的回音——

高高的山啊滚滚的水,

请看这血的教训……

他捧土埋掉儿子,

泪水冲尽眼中的灰尘,

他毅然放火烧掉茅屋,

心头生长出仇恨。

他诅咒人世骗子,

抖掉悲哀又振起精神,

他踏着儿子那双足迹,

走上烽火的征程。

他用伐木的板斧,

击杀那些吸血的白熊,

斧刃上隐现的血迹哟,

正是复仇的见证!

一个伐木的黑人,

满脸皱纹像古树年轮,

颤抖的手啊托着板斧,

倾吐出心中隐痛。

队长高喊着起立,

宣布欢迎觉醒的弟兄,

队员传递来一支快枪,

营地响起了鼓声。

1963年

我思念北京

我是如此殷切地思念北京,

像白云眷恋着山岫,清泉向往海洋,

游子梦中依偎在慈母的膝下……

我日日夜夜思念着北京啊!

我思念北京,难道仅仅因为:

知春亭畔东风吐出了第一缕柳烟?

西苑的牡丹蓦然间绽放妩媚的笑容?

蝉声催醒了钓鱼台清流里的睡莲?

谐趣园的池水绣满斑斓的浮萍?

金风飒飒染红了十八盘上下的枫叶?

陶然亭欣然沉醉于月桂的清芬?

或是傲岸的松柏覆盖了天坛的积雪?

红梅向白塔透露早春的来临……

我思念北京,难道仅仅因为:

太和殿凌空翘起了描金的飞檐?

万道霞光倾泻了佛香阁琉璃的伞顶?

九龙壁上的龙尾击出了浪声?

长安街林阴下漫步着幸福的情侣?

红领巾的欢笑装满北海的游艇?

或是花市的绒花丰富了生活的情趣?

厂甸的年礼渲染着春节的气氛……

我思念北京,难道仅仅因为:

石景山的高炉奔泻着火红的铁水?

八达岭的松枝化作绿色的围屏?

北京站悠扬的钟声催动了待发的列车?

四季青人民公社的收获彩色缤纷?

百货大楼川流着欢愉的顾客?

前门饭店迎送着南来北往的旅人?

或是首都剧场演出了新生活的赞歌?

美术馆汇聚了祖国江山的美景……

我日日夜夜思念着北京……

啊,这千条经线,万条纬线,

织成了我激情的瀑布,心灵的梦境;

但是,我的思想不是飞溅的水花,

清澈的潭水万丈深沉。

我为什么如此地思念北京?

那儿升起了辐射光与热力的恒星!

他庄严的诗句叩开世界人民的心扉,

豪迈地宣布新中国从严峻的战斗里诞生;

三山五岳抬起了刚毅的头颅,

长江大河奔腾着古老民族的欢欣;

浩渺的天宇擂动着雄浑的鼓点,

辽阔的版图更换了一片建设的风景,

那飘起第一面五星红旗的天安门广场,

回荡着中国人民胜利的笑声……

我为什么如此地思念北京?

那儿居住着我们祖国的伟大公民!

他意气风发地登上天安门城楼,

检阅人民的力量,捍卫世界和平的大军;

欢腾的广场列队走过骁勇的战士,

三面红旗引导着大步前进的工人和农民,

湛蓝的晴空飞过频频致敬的银燕,

一片彩云托着带有竹哨的鸽群,

历史博物馆那灯火辉煌的大厅内,

铭刻着中国革命战斗的历程……

我为什么如此地思念北京?

那儿挺立着我们时代的真理士兵!

他以魁梧的身躯阻挡了混浊的逆流,

指点出各种鲨鱼作浪兴波的本性;

拉丁美洲的斗士高举起炽烈的火炬,

亚洲的兄弟驱散了弥漫在眼前的乌云,

非洲的奴隶抚摸着皮鞭烙下的伤疤,

欧罗巴工人兄弟扛着战斗的红旗,

汲取着敢于斗争的力量和信心,

马克思列宁主义战无不胜的革命学说,

在革命的土壤上获得了永生……

啊,北京啊,北京!

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的精华,

六亿五千万人民顽强意志的结晶,

阶级的大脑,党的核心,

祖国建设的枢纽,人类和平的后盾,

人民觉醒时代进军旧世界的大纛,

觉醒人民心上的北斗七星……

每当我如此地思念着北京,

我胸中便响彻三支高入云霄的歌声;

一支是“东方红,太阳升……”

一支是“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一支是“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于是我就会迈开大步,踏着战斗的节奏,

为着北京,为着祖国,为着世界革命,

献出我诗人的歌喉,赤子的心,

一个战士的全部忠诚。

我是如此殷切地思念北京,

像白云眷恋着山岫,清泉向往海洋,

游子梦中依偎在慈母的膝下……

我日日夜夜思念着北京啊!

1963年10月23日于上海

复仇的火焰(节选)

第一部 第一章

草原上红花年年开放,

草原上绿草年年生长;

静静的巴里坤草原啊!

哈萨克人出生的地方。

休管那朝代怎么变换,

休管那山川怎么动荡;

静静的巴里坤草原啊!

哈萨克人在这儿安葬。

——一个哈萨克老人的歌

第一场暴风雪过去了,

积雪覆盖了巴里坤草原,

白皑皑的山峦灰沉沉的天,

分出了天和地的界线。

太阳正在缓缓地下降,

好像一只橘黄的陶瓷盘,

它已经失去深秋的光和热,

无力用晚霞燃红雪山。

漠风啊打从西北吹来,

咆哮着散播那初冬的严寒,

它又席卷起地上的积雪,

怪声旋转着飞向东南。

山谷已经被严寒封锁,

大小道路全被冰雪切断,

牧民们早都迁居到冬窝子,

草原上不见一缕炊烟。

逆着夕阳惨淡的余晖,

忽然有几只苍鹰飞出天山,

但见那苍鹰翻飞的地方,

山谷里涌出一群黑点。

那是十三匹高头大马,

十三匹马大跑着奔向草原,

十三个猎人跨在马背上,

稳如身后戴雪的山峦。

十三个猎人一样打扮,

老羊皮袄镶滚着一溜黑边,

白毡帽上飘拂一绺鹰毛,

仿佛一团跳荡的火焰。

十三个猎人大背着枪,

枪尖上挑着套狼的绳圈,

一条插有空弹壳的子弹带,

紧紧缠裹在他们腰间。

他们的上身向前倾斜,

两条腿使劲地紧夹着鞍鞯,

一只手轻轻地带住缰绳,

一只手高高扬起皮鞭。

鞭梢兜来呼啸的风声,

应和着猎人粗野的吆喊,

马群像风帆在雪海里飞驶,

雪浪随马蹄滚滚翻卷。

马鞍后吊着雪鸡野兔,

那些野物来回地撞击马鞍,

在那马蹄掀起的雪浪里,

留下点点滴滴的血斑。

这群乃曼部落的牧人,

都是头人的奴仆和财产,

他们为了喝到一碗鲜奶子,

含着泪听凭一切差遣。

头人的儿子要过满月,

他忽然要尝尝野味的新鲜,

于是逼令牧人冒险出发,

巡猎风雪莫测的天山。

暮色开始降临巴里坤,

一团阴云弥漫在西北天边,

第二场暴风雪眼看袭来,

苍鹰在天空惊慌逃窜。

巡猎归来的牧人们啊!

多么想躲过风雪侵袭的危险,

他们打着马拼命向南奔跑,

阴云却随后紧紧追赶。

当马群跃过一道冰河,

为首的牧人陡然把马勒转,

后面的十二匹马也一齐停步,

围起一个半圆的扇面。

群马的头上热气蒸腾,

它们又喷着鼻子剧烈地气喘,

一粒粒汗水凝成的冰珠子,

吊在马腹下沙沙发颤。

骑在马上的那些牧人,

呵着迸开裂口的手背取暖,

他们的短髭上扑满白霜,

鬓角尖淌下两行热汗。

为首的牧人勒紧马缰,

他的模样英武而又剽悍,

两道浓眉有如盛夏的乌云,

乌云的下面亮着闪电——

“我的乡亲!我的伙伴!

狂风暴雪已经离脊背不远,

我们才跨过乌伦古纳斯小河,

离部落还有半个马站[1]。

“我们的马已跑得太累,

谁还能忍心向它们扬起皮鞭?

哈萨克人爱护自己的马匹,

应像爱护自己的两眼。

“纵然是两肩插上翅膀,

也难以躲过这场风雪的磨难,

我们尽管沉住气向南行走,

胡大[2]会暗中赐予平安。”

牧人们举手做罢都瓦,

一股豪气从心底升上眉尖:

“巴哈尔!我们只要跟着你,

胸中便长出十颗虎胆!”

巴哈尔环顾自己的伙伴,

举起皮鞭在头顶猛然一转:

“乡亲们!请随我继续前进,

今晚准备和风雪鏖战!”

巴哈尔是只年轻的鹰,

骁勇的牧人永远是精力饱满,

他那神奇的枪法百发百中,

嘹亮的歌喉震荡山川。

他像熟悉自己的身世,

熟悉这辽阔的巴里坤草原,

他能辨识草原上每一条小路,

指点沿途的每眼清泉。

乃曼部落的穷苦牧人,

人人信赖他的机智和果敢,

平日跟随他游牧到荒山僻野,

从不觉得路途的艰险。

如今虽然面临暴风雪,

牧人们仍感到无比的安全,

因为巴哈尔骑着那匹黑走马,

行走在他们的最前面。

巴哈尔打起一声呼哨,

牧人们列队拉成一条长线,

十三匹马扬起尾巴放步大走,

马蹄敲打荒凉的草原。

苍茫的暮色越来越浓,

天空和草原渐渐地融成一片,

凛冽的风挟持着鹅毛大雪,

开始在天山脚下盘旋……

暴风雪摇头摆尾而来,

暴风雪猛烈袭击巴里坤草原,

一会儿像怒马哒哒地奔腾,

一会儿像绵羊咩咩低唤。

暴风雪张牙舞爪而来,

暴风雪摇撼每座帐篷和畜圈,

一会儿扭得圈栏左右摇摆,

一会儿掀得帐篷狂颠。

出发天山巡猎的牧人,

披风戴雪已整整走了三天,

明天是头人儿子满月的吉日,

他们今夜该满载而还。

牧人们的妻子和儿女,

聚集在布鲁巴帐篷里聊天,

她们等待着自己的亲人归来,

饱吃一顿可口的晚餐。

铜茶炊轻轻地唱着歌,

浓重的蒸气弥漫在她们眼前,

松枝熏烤的马肉流着油脂,

火光在她们脸上忽闪……

狂暴的风雪越来越猛,

女人们袖起双手打着寒战;

亲人啊!怎么还不荷着猎枪,

大声喧哗着推开门扇?

深沉的夜色越来越浓,

孩子们打着哈欠阖起两眼;

亲人啊!怎么还不拍着毡帽,

满脸含笑地跨进门槛?

帐篷里变得沉闷无声,

燃过的松枝收起蓝色火焰,

沸滚的奶茶也慢慢停止啸吟,

喷香的肉味渐渐消散。

女人们脸上布满愁云,

困倦的眼睛已经快要望穿,

她们低下头祈求至尊的胡大,

赦免亲人的一切灾难。

头人的女儿苏丽亚哟!

紧紧倚靠在叶尔纳的右肩,

她没有亲人在外面冒险巡猎,

怎么也这样心神不安?

布鲁巴听着猛烈的风声,

看着惊恐的女人一阵心酸,

他在巴里坤生活了六十三年,

怎不知风雪天山的凶险?

谁若在风雪中迷失道路,

走上三天三夜也不见人烟,

无底雪坑会埋葬人们的生命,

覆雪的冰山会突然崩坍。

布鲁巴想起领队的牧人,

心中又不禁感到无比坦然,

这孩子有着鹰的眼睛和翅膀,

世上哪有飞不过的难关?

他捻灭了手中的莫合烟,

笑问人们为什么焦虑不安:

“有我们出色的巴哈尔带路,

风雪草原像大路平坦。”

他又从壁上摘下冬不拉,

拂去尘灰轻轻地调整琴弦,

他想用一支热情有趣的古歌,

驱散人们心头的慌乱。

布鲁巴年轻力壮的时候,

曾经弹着冬不拉走遍天山,

他圆润的歌声像春天的和风,

轻轻吹过巴里坤草原。

牧人们听到他放声高歌,

便忘掉草原的酷热和严寒,

忘掉头人凶恶的叱骂和鞭打,

忘掉饥寒痛苦的熬煎。

每一顶帐篷都向他敞开,

每一个人都向他露出笑脸,

人们会宰掉自己唯有的羊子,

双手捧出喷香的抓饭。

如今布鲁巴已经年迈,

一手绝艺传给巴哈尔的指尖,

他已经很多年不弹不唱了,

风雪夜又铮铮拨动琴弦。

帐篷里立刻充满生气,

喧笑冲破方才沉闷的局面,

增添松枝的火堆又蹿起火苗,

火光赶走心头的幽暗。

布鲁巴顺手调好琴音,

随意叩击那两根颤动的琴弦,

他眼中闪耀起青春的光彩,

一丝笑意飞上了唇边。

冬不拉之歌

大约在一千多年以前,

也许比一千多年还要遥远,

大约在博克达坂的天池旁,

也许就在巴里坤草原。

那里有位牧羊的姑娘,

她尊贵的名字叫阿尔喜曼,

她像天上的满月皎洁又明丽,

月光却难以捉摸又清淡。

多少王子敬仰她的芳名,

多少牧主拜倒在她的脚边,

然而姑娘对求婚者从不理睬,

态度像白天鹅一样傲慢。

远方有一个黑林拜克,

他是一个出色的牧羊青年,

他像初春的太阳火热又明亮,

满脸笑容比阳光灿烂。

他勇敢地跨越万水千山,

艰辛地跋涉了七七四十九天,

他在一个百花盛开的清晨,

恭顺地走到姑娘面前。

他轻呼阿尔喜曼的名字,

脱下毡帽右手轻抚在胸前:

“请相信我这颗忠诚的心吧!

忠诚的爱情永远美满。”

姑娘斜视着黑林拜克,

年轻的心像珍珠光泽闪闪:

“你可知我愿委身给什么人?

你可知我的三个条件?

“第一他是真正的骑手,

第二他能巧妙地穿云射箭,

第三他还要有副嘹亮的歌喉,

如今且先看你的答案。”

黑林拜克跃上枣红马,

那马弹动四蹄跑得一溜烟,

跑得四腿平伸肚子贴近地面,

连飞鹰也远远落在后面。

黑林拜克挽起雕花弓,

对着那白云深处连放三箭,

草原上落下三只南来的大雁,

箭头恰好把雁脖子射穿。

黑林拜克又放声歌唱,

有如一股清水流过了草滩,

红花绿草都欣欣地挺直身子,

百灵鸟成群落在他面前。

姑娘已深爱这个青年,

但不知他可是机智而又果断?

于是手指身后的一棵青松,

再把年轻人难上一难。

她给予青年三天期限,

让青松替他说出求婚的语言,

然后傲慢地唱起汗腾格里[3],

吆赶着羊群走进草原。

黑林拜克坐在青松下,

用手掌托着覆满愁云的脸,

他呆呆望着日月轮流地交替,

一天两天直到第三天。

他决然砍倒那棵青松,

又把树干劈成木条和木板,

然后做成了一个巨大的木匙,

在上面绷起两根肠弦。

第四天太阳刚刚升起,

姑娘又傲慢地走到他身边;

黑林拜克叩动那神奇的木匙,

它发出美妙动人的语言。

姑娘投入青年的怀抱,

那婚后的生活蜜样的香甜;

从此哈萨克有了自己的乐器,

这就是冬不拉的来源。

布鲁巴高高地昂起头,

五个手指灵巧地拨动琴弦;

女人们眼中饱含晶莹的泪水,

深深思念幸运的祖先。

一支结束曲尚未弹完,

头人阿尔布满金撞开门扇,

他左手招来雪夜阴森的寒气,

右脚带来狂风的哮喘。

他挪动着黑胖的身躯,

像一只狗熊笨拙地迈过门槛,

随后怒气冲冲地挥动鞭子,

又像只公牛叫喊——

“这群糟蹋粮食的牲口,

怎么游逛到现在还不露面?

别忘记我的每句话都是法令,

头人的法令不容违犯!

“这群耗费奶子的蠢货,

今夜胆敢不驮着猎物而还?

他们如若耽误了王子的喜庆,

我就撵他们滚出草原!”

他瞪着眼睛扫过帐篷,

吓得女人们一齐向后躲闪:

“你们还不马上滚回去挺尸!

深更半夜在一起扯淡!”

女人们乘机慌忙溜走,

苏丽亚也低下头走向门边,

阿尔布满金一见自己的女儿,

无名的怒火燃在心尖——

“你还算是头人的女儿?

头人的女儿这样无耻下贱?

你怎么偷偷溜进这个破毡棚?

莫非看上了那个少年?

“胡大既将你恩赐给我,

你就是我账上的一笔动产,

我懂得怎么用你去交换牛马,

决不施舍给一个穷汉。”

阿尔布满金举起马鞭,

狠命抽打在苏丽亚的两肩,

然后一把拖住苏丽亚的辫子,

消失在无边黑暗的草原。

脸色惨白的叶尔纳啊!

这时才缓过气大声地哭喊:

“我们乃曼人这样痛苦的生活,

胡大!你难道没有看见?”

布鲁巴端坐在花毡上,

两只眼睛仿佛喷射着火焰,

五个手指急速地叩响冬不拉,

弹出满腔的悲痛和愤懑。

浓夜蒙住行人的眼睛,

狂风迷糊了识途骏马的灵性,

暴雪遮起指示方向的星斗,

都想蛊惑十三个牧人。

十三个年轻的乃曼人,

还在和暴风雪搏斗着前进,

他们觉得马匹朝南跨进一步,

生命就多了一分保证。

浓夜像深渊漆黑阴森,

狂风像饿狼焦躁地扑腾,

暴雪像漫天落下的飞沙走石,

都想扼杀十三个牧人。

十三个顽强的乃曼人,

还在深夜里打马向南行进,

谁也不愿说出那不祥的字眼,

都明白在和死亡斗争。

一阵暴风雪劈头压下,

吓得那群马停留在原地不动,

一会儿长嘶,一会儿短鸣,

回头张望自己的主人。

一阵暴风雪迎面扑来,

又惊得那群马立起前腿跳蹦,

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

迈着混乱的步子缓行。

一匹马忽然凄厉嘶鸣,

阿和达拜克摔进草滩的雪坑,

牧人们飞快地纵马去抢救,

拖出自己患难的弟兄。

一匹马忽然失卧前蹄,

巴特拉汗落入冰河的窟窿,

牧人们吆喝着将他扶上马背,

他又呻吟着踏上归程。

巴哈尔走在前面沉思,

要战胜风雪先得要战胜惊恐,

于是他再一次勒转过马头,

十二个伙伴全被挡定。

他避开风头大声吼叫,

把篝火点燃在伙伴的胸中:

“请记起哈萨克智慧的谚语,

遇到危难像高山镇定!

“我们都是出色的牧人,

见识过炎热,领教过寒冬,

巴里坤今夜这场小小的风雪,

还能阻挡英雄们行进?

“我们已经走到扎克图,

顺河南下就投入亲人的怀中,

勇敢的心蔑视怯懦和畏惧,

我们一定把风雪战胜!”

巴哈尔透过浓重夜色,

看不清伙伴们脸上的表情,

却看到十二双炯炯发光的眼睛,

感到他们心脏的跳动。

牧人们重新振起精神,

草原上荡起一致有力的回声:

“勇敢的心蔑视怯懦和畏惧,

我们一定把风雪战胜!”

巴哈尔抹去满脸雪水,

他辨别方向从那咆哮的北风:

“乡亲们!我已听到风的叮咛,

前进就是温暖的帐篷!”

牧人们用脚叩着马腹,

马匹又一步一滑地向南挪动,

马蹄刚刚留下纷杂的痕迹,

立即被大风大雪填平。

巴哈尔在前大声吆喊,

牧人们跟在后面不停地应声,

十三个哈萨克又向南走去,

顶着满天大雪满天风。

他们翻过一座座土坡,

旋风灌进他们的耳窝鼻孔,

他们越过一道道结冻的小河,

积雪翻卷着飞上鞍镫。

他们的帽檐兜满雪片,

老羊皮袄上凝结一层薄冰,

龟裂的手背渗出紫黑的黏血,

灵活的脚腕麻木发硬。

他们的马已精疲力竭,

步子是那么颤抖而又沉重,

马头和马尾沮丧地低低垂下,

弯弯拱起汗湿的脊峰。

十三个牧人顽强南进,

从黄昏一直搏斗到午夜来临;

巴哈尔忽见远处灯光一闪,

隐约听到狗叫的声音。

巴哈尔扬起手臂高呼,

那声音真如同响亮的铜钟:

“伙伴们!感谢胡大的仁慈,

我们已从风雪里再生!”

牧人们脱帽感谢胡大,

心头充满生的喜悦和欢欣,

十三匹马也鼓足最后的气力,

拼出性命向部落狂奔。

狂暴的大风雪过去了,

巴里坤又恢复往日的宁静,

月亮从云缝洒下凄清的光辉,

远山现出朦胧的暗影。

浓厚的云幕渐渐卷起,

东去的云团在天空播撒星辰,

午夜寒流无声地淌过部落,

钻进牧人温暖的帐篷。

那些满载而归的牧人,

庆幸自己满足头人的贪心,

他们以生命换取的唯一奖赏,

就是重见久盼的亲人。

那些脱险归来的牧人,

吃罢晚餐就已经瞌睡沉沉,

现在也许拥抱着自己的妻儿,

做着死里逃生的噩梦。

乃曼部落已昏然睡去,

静静等待明天盛大的喜庆,

但是小河边布鲁巴的帐篷里,

依然闪着昏黄的油灯。

叶尔纳姑娘盖上毡被,

侧转脸孔对哥哥着眼睛,

布鲁巴默默地斜靠在毡壁上,

拢住双手仿佛在打盹。

巴哈尔坐在火堆旁边,

像一尊青铜雕像静静地不动,

他在回忆妹妹方才的叙述,

苏丽亚惨遭鞭打的情景。

热血在他的胸中狂奔,

他为苏丽亚感到愤愤不平,

虽然苏丽亚并没有委身给他,

也没有向他表白爱情。

巴哈尔深爱着苏丽亚,

温淑的少女占据他整个心灵——

他爱她苗条的身材黑辫子,

还是爱她悠扬的歌声?

他爱她心地善良又纯真,

还是爱她同情穷困的牧民?……

巴哈尔虽然还难以揭开谜底,

爱情之火却越燃越猛。

布鲁巴也深知巴哈尔,

睁开眼睛慈蔼地向他发问:

“我永远心爱的孩子巴哈尔!

什么在折磨你的心灵?

“我是你父母的挚友啊!

十五年前他们饿死在风雪严冬,

我全靠着揽工和沿门弹唱,

抚养了你们兄妹二人。

“我白天盼来黑夜里盼,

盼你长成哈萨克真正的山鹰,

盼你为穷苦的乡亲争口气,

安慰我这孤寂的老人。

“如今你已经二十五岁,

已经到了选择配偶的年龄,

你看多少姑娘发疯地爱着你,

像阿黛、伊丽、萨尔琳……

“但你偏偏爱着苏丽亚,

你这样会给自己带来不幸,

别忘了她父亲是阿尔布满金,

她对你并没有什么恋情。

“孩子!快断绝邪念吧!

要站在地上不要飘在云中,

任你挑选哪个牧人的女儿吧!

让我活着看到你成婚。”

热情大胆的叶尔纳啊!

却忽然拥被坐起噘着嘴唇:

“亲爱的大叔!请你宽恕我,

我要为苏丽亚呼喊不平!

“她父亲是横蛮的头人,

她却偷偷周济断炊的乡亲,

别把头人的罪过加在她身上,

加给一个无辜的女人。

“你说她没有什么恋情?

她的心思我可知道得最清,

每当她悄悄问起哥哥的时候,

脸上才有幸福的笑容。”

巴哈尔轻轻拨着火堆,

像一尊青铜雕像静静地不动,

他思考妹妹每句话的分量,

苏丽亚为何不吐真情?

叶尔纳任性顶撞老人,

气得布鲁巴胡子不住抖动:

“叶尔纳!如今把你养大了,

鸟儿的翅膀已经长硬……

“巴哈尔!听我的话吧!

赶快砍断这条不祥的情根,

阿尔布满金要用她变换牛马,

我们哪有这么多聘金?”

叶尔纳掀开毡被跳起,

忘记了暴风雪过后的寒冷:

“大叔呀!你是匹识途的老马,

怎么就忘了当年的苦痛?

“哥哥啊!大胆地爱吧!

做个敢爱敢恨的哈萨克人!

你只要能获得苏丽亚的爱情,

管它什么头人和聘金!”

巴哈尔拨起一缕火苗,

像一尊青铜雕像静静地不动,

他喜欢妹妹的率直和大胆,

只有妹妹是他的知音。

布鲁巴气得扬起拳头,

看着叶尔纳却又十分心疼:

“傻丫头!还不钻进被窝去!

当心我抽掉你的牛筋!

“巴哈尔!不要固执了!

我们是没有身份的穷苦牧民,

怎能去高攀苏丽亚的父亲,

迈进头人豪华的帐篷?”

叶尔纳顺手披上毡被,

靠向布鲁巴露出乞求的神情:

“大叔呀!哥哥今天太累了,

你别再折磨他的身心。

“哥哥啊!去爱苏丽亚!

她生在富家比穷人更苦痛,

阿尔布满金鞭打自己的女儿,

比鞭打牛马还要凶狠。”

“因为她是一个可怜虫,

她不是阿尔布满金的亲生!”

布鲁巴忽然发觉自己失了言,

又怎能收回刮起的旋风?

巴哈尔被火灼痛手指,

猛然跳起丢掉拨火的木棍:

“大叔呀!你说呀,往下说,

她怎么不是头人的亲生?”

布鲁巴望着巴哈尔兄妹,

望着他们那四只期待的眼睛,

不由得簌簌地流下两行泪,

不由得摇头长叹一声——

“这事发生在十八年前,

知道的只有我和法伊扎大婶,

你们可千万不敢张扬出去,

当心送掉自己的性命!”

草原上远远有狼在嗥叫,

帐篷外羊群在咩咩地低鸣,

布鲁巴叙述着苏丽亚的身世,

她那凄苦悲惨的命运……

巴哈尔紧紧拳起双手,

手指甲掐破了自己的手心;

叶尔纳一头倒在布鲁巴怀里,

早就哭成了一个泪人。

乃曼部落洋溢着笑声,

红日映照着白雪喜气盈盈,

四邻的头人、毛拉[4]和牧主,

都带着珍贵的礼物来临。

阿尔布满金帐篷前面,

雪地里早已打扫出一块草坪,

那图案美丽鲜艳的花毡上,

坐满前来贺喜的贵宾。

阿尔布满金头缠白布,

黑绒袷袢领边上滚着金纹,

他连连点着头与客人交谈,

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容。

离开宾客不远的地方,

拥挤着全部落三百多个牧人,

男男女女穿戴着节日服装,

老老少少都一样兴奋。

阿尔布满金端起奶茶碗,

殷勤地奉劝客人一饮再饮;

客人们也寻找最美好的字眼,

一心逢迎好客的主人。

阿勒尔毛拉拔出短刀,

将一只放倒在旷场中心;

各个部落的骑手拉着骏马,

并排站在土岗上待令。

客人们忽然停止谈笑,

牧人们屏声静气睁圆眼睛,

跑马刁羊的竞赛就要开始了,

阿尔布满金发出号令。

土岗上的十多个骑手,

飞跃上马背朝向狂奔,

观众们不禁放纵地怪声吼叫,

那声音震荡在山洼上空。

十多匹骏马齐头猛跑,

像一群流星飞过夏夜的长空,

后来巴哈尔纵马抢向前去,

像众星之中最亮的星星。

巴哈尔纵马跃向,

一只脚倒挂着鞍镫向右翻身,

仿佛山鹰攫取地上的野兔,

伸手将提在手中。

牧人们齐声狂热喝彩,

欢呼的声浪有如地裂山崩;

阿尔布满金捻着翘起的胡子,

听着客人啧啧的赞声。

布鲁巴拼命向前拥挤,

不住拭擦自己昏花的眼睛;

叶尔纳满含泪水鼓动着双手,

哥哥为部落争得光荣。

苏丽亚的心怦怦跳动,

不禁扬起银铃一样的笑声;

姑娘们向她投去嫉妒的眼光,

转脸又朝巴哈尔致敬。

巴哈尔提着奔跑,

骑手们纵马紧紧地随后追跟,

纷乱的马蹄扬起满天积雪,

扬起闪光的白色烟尘。

骑手们劈手夺去

巴哈尔翻手把夺回手中,

反复地奔跑,反复地争夺,

反复卷过雷动的掌声。

骑手们相互争夺到最后,

已经被撕得鲜血淋淋;

这时阿尔布满金又发出号令,

巴哈尔走向他的头人。

巴哈尔俯身向客人道谢,

客人又巧妙奉承阿尔布满金,

奉承他教养了出色的骑手,

大家都分沾一份荣幸。

阿尔布满金满脸喜色,

邀请客人走进自己的帐篷,

他要用手抓羊肉和各种野味,

款待能说会道的贵宾。

一道阳光从天窗射进,

阳光里游动着薄雾似的灰尘,

它带着森林里神秘的色彩,

映照得帐篷内阴亮分明。

高贵的挂毯围满四壁,

宽大的地毯铺满整个帐篷,

而在那阳光射进的天窗底下,

洋炉燃烧得正旺正红。

客人们天南地北的闲谈,

谈论着天山两麓和巴里坤,

当他们谈到嘉峪关头的战火,

神色不安地压低嗓门——

“听说共产党全是汉人,

和我们哈萨克是水火不容。”

“听说共产党不拜至尊的胡大,

都不是虔诚的穆斯林。”

“听说共产党出没无常,

深山野林都有他们的脚踪。”

“听说共产党具有无边的魔法,

转眼就飞过高山大岭。”

“听说共产党满身火焰,

他们走过的地方寸草不生。”

“听说共产党喜欢愚蠢的穷汉,

却不欣赏智慧的富翁。”

客人们发生激烈的争执,

帐篷里顿时卷起狂涛暴风,

他们固执地重申自己的见解,

自己就像是智慧的化身。

有人说共产党还要西进,

有人说不会跨过新疆的边境,

有人说要听凭胡大的旨意,

有人说不许汉人进门……

各式各样的谣传和流言,

像乌云般沉重地压在人们头顶,

连自持镇静的阿尔布满金,

也感到窒息和心神不宁。

他打量着自己的家产,

这顶富丽而又舒适的帐篷,

锦缎的被褥配衬着鸭绒枕头,

箱柜上嵌满贝壳的花纹。

他有一个如意的家庭,

妻子阿格姆漂亮而又年轻,

苏丽亚眼看就换回一群牛马,

初生的婴儿多么可亲。

他还有五百多匹骏马,

还有那庞大的羊群和牛群,

他可以随心吃喝羊肉和马奶,

欣赏马驹羊羔的跳蹦。

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

巴里坤又发生可怕的战争,

谁知道仁慈而又严峻的胡大,

给自己安排什么命运?

阿尔布满金思来想去,

心头像针扎似的隐隐发痛,

当他用铁筷敲响发亮的茶炊,

帐篷里忽然静寂无声——

“我无比智慧的邻居们!

请听阿尔布满金赤诚的声音,

我们活着巴里坤是只金碗,

死去又葬进这只银盆。

“管他杨增新、金树仁,

还是盛世才、朱绍良、吴忠信,

任他们改朝换代地争夺江山,

谁也离不开我们头人。

“我们的家庭和财产啊!

如同我们的生命一样贵重,

谁尊重我们祖传的生活秩序,

我们就给谁缴纳税金。

“共产党到底是什么人?

风传的谣言千万不可轻信,

我们不能光靠两只耳朵去听,

还要靠亲眼看见为凭……”

阿尔布满金低头沉思,

他在极力搜索确切的辞令;

阿勒尔毛拉早猜透他的心思,

代替头人发表着高论——

“我们决不能轻举妄动,

只有祈求胡大来庇佑我们,

万一草原上燃起战争的烽火,

一生心血便化为灰烬。”

客人们钦佩毛拉的见解,

摇头晃脑称赞主人的贤明,

接着又端起新煮的奶茶畅饮,

肚子好像无底的深坑。

来自四邻部落的骑手,

挤满了头人的另一顶帐篷,

布鲁巴奉命用那残剩的茶饭,

接待跑马刁羊的英雄。

骑手们一边啃着羊骨架,

一边谈论着嘉峪关头的战争,

推测共军是否跨进星星峡,

猜想共产党是些什么人。

骑手们相互窃窃私议,

不禁联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

他们那紧张又疑惧的神色,

引起布鲁巴思念一个人——

那还是七年前的秋天,

布鲁巴弹唱到乌鲁木齐城,

他无辜遭受到盛世才的迫害,

被关入暗无天日的监门。

同号房有一个共产党员,

光辉的名字应当称呼林恒,

他的家虽在富饶的鄱阳湖畔,

却是一无所有的雇工。

他后来参加了工农红军,

经历了惊天动地的万里长征,

为着团结盛世才抗日救国,

又来到这偏僻的山城。

而当盛世才扪脸一变,

便龇牙咧嘴残害从前的友人,

他每天被拷打得遍体鳞伤,

心却似雪山一样坚贞。

他像高举着一支火炬,

照亮了阴暗而又狭小的囚笼,

他又常常面带自信的微笑,

眺望窗外高飞的雄鹰。

他常常谈到敌人背后,

那儿战斗着八路军和新四军,

他坚信光明必定驱除黑暗,

中华民族将获得新生。

他常常谈到延安古城,

人民的力量像黄河日夜奔腾,

他坚信真理必定战胜邪恶,

中国将掀起革命洪峰。

他常常谈到党的领袖,

每时每刻关怀着各族人民,

他坚信浓密的阴云就要散去,

阳光将普照祖国全境。

他常常谈到党的目的,

共产主义是人类最美的黎明,

他坚信新的时代就要到来,

大地将响彻幸福歌声。

他那坚定有力的语言,

在难友心里撒下不灭的火种,

人们在法庭背诵这些语言,

就能经得起一切严刑。

一个秋风陡起的黑夜,

盛世才又传令提他出狱审讯,

他知道最后的日子到来了,

脸上仍浮着自信的笑容——

“再见了!我的难友们!

愿你们能活着看到太阳东升,

共产党员永远都砍杀不尽,

春风吹来草原又会发青!”

他迈开戴着铁镣的两脚,

高昂着头颅英勇地走出栅门,

不久便从监狱围墙的下面,

传来一阵猛烈的枪声……

布鲁巴在狱中沉思多日,

曾经手抚胸口向自己询问:

为什么这位热爱生活的汉人,

却不吝惜自己的生命?

布鲁巴有一天忽然贯通,

并将他的名字深藏在心中,

只有真正为信仰而战的勇士,

才能坚定得如同穆圣。

布鲁巴回忆遥远的往事,

心头充满无限希望和光明,

嘉峪关头正在西进的共产党,

莫非就是林恒的弟兄?

布鲁巴激动地张开嘴巴,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进喉咙:

“反正我们穷得什么也没有,

管他谁来统治巴里坤?”

接着他全身匍匐在地,

虔诚地诵念一段可兰经文,

他祈求神圣而又贤明的胡大,

庇佑林恒的在天之灵。

客人们还在放怀畅饮,

忽天忽地争抢着说古道今,

从战争风险扯到奢侈的享受,

从教义拉到草原艳闻。

趁着客人们胡言乱语,

苏丽亚轻手轻脚走出帐篷,

怀揣着奶疙瘩、羊肉和饼子,

前去看望法伊扎大婶。

法伊扎早年死去丈夫,

儿子沙尔拜五年前忽然失踪,

女儿玛依努又被山洪卷走,

如今剩下她孤苦伶仃。

尽管遭遇是那么悲惨,

没有击倒这位倔强的老人,

虽然她干瘪的身子如同枯树,

脸上满布愁苦的皱纹。

苏丽亚生在头人家里,

头顶上永远压着不散的乌云,

父亲待她如同卑贱的奴仆,

后母咒她败家的精灵。

姑娘有着天大的不幸,

出生头一天失去生身的母亲,

她从小吃着法伊扎的奶水,

如今才能够长大成人。

命运将她们连在一起,

苏丽亚把大婶当做第二个母亲,

每当她遭受父亲横蛮的鞭打,

便去哭诉自己的苦痛。

命运将她们连在一起,

法伊扎把姑娘当做唯一的亲人,

她常常抚摸着苏丽亚的伤斑,

哭得两只眼又红又肿。

法伊扎今天看见苏丽亚,

吃惊地睁大两只昏花的眼睛:

“孩子!头人为着自己的体面,

把你打扮得多么动人!”

苏丽亚紧紧锁住眉头,

她从心底里厌惧阿尔布满金:

“大婶啊!请你别再提起他,

我们在一块多么高兴。”

苏丽亚倚在大婶的身旁,

帮她搓捻头人派给的毛绳,

她们像母女一样谈着知心话,

姑娘又问起生身的母亲。

苏丽亚有个难解的谜,

为什么每当问起自己的母亲,

法伊扎就慌乱地东拉西扯,

低下闪着泪光的眼睛?

她决心今天追出根底,

问清母亲临死的真实情景:

“大婶呀!请你对胡大发誓,

今天回答我一切疑问。”

法伊扎大婶多么为难,

她怎敢解开这多结的套绳?

这时候忽然从邻近的帐篷里,

传来嘹亮动人的歌声。

那是乃曼部落的歌手,

正在歌唱黑走马在草原驰骋,

这一支祖先传下的古歌哟!

谁听见也会血液沸腾。

法伊扎乘机拉着苏丽亚,

走进小河边布鲁巴的帐篷,

帐篷里一层一层坐满了听众,

听众一个个闭目凝神。

巴哈尔正在放声高歌,

忽觉心头上闪过熟悉的姿影,

十个手指不由得微微一抖,

转脸打量姑娘的周身。

苏丽亚今天多么漂亮,

紫花帽上的鹰毛不住颤动,

她穿着一件天青的对襟裙衫,

黑坎肩绣满各式花纹。

巴哈尔想起她的身世,

想起掌握姑娘命运的头人,

于是一种怜悯和憎恨的感情,

一起混搅在他的心中。

听众惊异地相互张望,

冬不拉怎么突然变了调门?

巴哈尔激动地编出一支新歌,

愤愤唱出人世的不平。

血泪谣

在那很远很远的年代,

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世袭王公,

他的胸腔里吊着狼的心肺,

额头上长着狗的眼睛。

王公统治着一片草原,

操纵着千万个牧人的命运,

他整日带领狗腿子东游西逛,

是个吃喝玩乐的淫棍。

有一次王公出外巡猎,

走到一条清澈的小河之滨,

他忽然看到一个美貌的妇女,

这恶狼顿时起了歹心。

那个已经怀孕的女人,

新婚后刚建起幸福的家庭,

王公的调笑招来炙手的怒火,

她用辱骂回敬了王公。

王公又羞又恼又是恨,

黑天半夜装扮成一伙强人,

指使狗腿子砍杀了她的丈夫,

一把火烧掉她的帐篷。

王公得意地大笑而归,

遥指着火光夸赞自己的本领,

那女人被紧紧绑在马背上,

马蹄践踏着她的心灵。

王公把她强掳回部落,

又唯恐损害自己伪善的名声,

于是在远离部落的山谷里,

搭起一座狭小的囚笼。

王公白天封锁着山口,

从不许她和任何牧人接近,

他宣称自己刚买回一个妻子,

因触犯胡大害了重病。

王公黑夜像一只野兽,

在她的肩上留下青紫的牙印,

一只纯洁而又怯懦的天鹅,

遭受秃鹫的百般蹂躏。

她曾经下过多次决心,

想用匕首结束难言的苦痛,

但是又想到肚里蠕动的胎儿,

想到这粒复仇的火种。

她怀着希望忍辱偷生,

从初秋直到滴水成冰的严冬,

在一场暴风雪袭来的深夜,

有一个女孩痛苦诞生。

她抱过那初生的婴儿,

凄惨的笑掠过颤抖的嘴唇,

她见接生的大婶为人很忠厚,

便向她吐出千仇万恨。

谁知雪夜里有人偷听,

王公忽然像疯狗闯进帐篷,

他从靴筒里拔出锋利的短刀,

刺进年轻母亲的前胸。

年轻的母亲绝望挣扎,

卫护着怀里那条小小生命,

她一口死死咬住王公的右手,

在他的腕上留下伤痕。

残暴的王公动了杀机,

喝令狗腿子将婴儿投入雪坑,

多亏接生的大婶苦苦哀求,

终于保全下这条小命。

王公威吓接生的大婶,

有什么风声便要她的性命,

后来那大婶便用自己的奶水,

将这女孩子抚养成人。

王公的意志谁敢违抗?

狗腿子手里操着杀人的利刃,

那大婶只得把血泪的惨案,

深深埋在自己的心中。

这姑娘长到一十八岁,

却把万恶的仇人当做恩人,

任凭这仇人怎么鞭打辱骂她,

她还尊敬地称他父亲。

难道麻纸能包住烈火?

难道东风永不泄露出春讯?

难道世上真没有妙手的医师,

医治姑娘失明的眼睛?

难道果实会忘掉根本?

难道复仇的火焰会凝成冰凌?

难道这位终生懵懂的姑娘,

能够无愧地告慰双亲?

巴哈尔慢慢低下头来,

手指轻轻弹着山谣的尾声,

谁料他忽又挑起悲怆的调子,

猛然扬起脸盯住听众——

“正直而又诚实的乡亲!

请你们今夜思考我的询问:

人世间可有比这更大的悲哀?

可有比这更大的不公?”

男人们眼圈都已发红,

女人们都发出哽咽的泣声,

法伊扎咬住牙关双手蒙着脸,

跌跌撞撞地冲出帐篷。

苏丽亚意识到了什么?

为什么脸色苍白两眼失神?

后来她忽然凄厉地尖叫一声,

昏昏沉沉地追赶大婶……

静静的巴里坤草原啊,

依托着连绵陡峭的天山,

和那浩瀚的戈壁与酷热严寒,

有如一潭静止的山泉。

这儿曾经发生过动乱,

那时代离现在已非常遥远,

牧人们回忆到那连年的战争,

便会感到恐惧和厌倦。

这儿和一切地方相同,

一面是豪华和无比的野蛮,

一面却是贫穷、眼泪和饥寒,

而且比一切地方更明显。

这短暂的黑夜和白天,

代表了巴里坤的万载千年,

但是牧人们顺从胡大的意旨,

忍受着难以忍受的苦难。

静静的巴里坤草原啊!

有如一潭静止不流的山泉,

哈萨克生在这儿又死在这儿,

在这儿安葬自己的祖先。

但是嘉峪关头的硝烟,

终于飘过了星星峡和天山,

那风传的谣言好像一块石子,

在这潭静水里激起波澜。

1959.3.4. 脱稿于兰州

1961.12.1. 四改于北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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