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祯子每天百无聊赖地在公寓里等待丈夫鹈原宪一出差回来。

丈夫说一星期就回来。一星期并不短,倒也不是眼巴巴地盼他回来。她之所以感到无聊,因为家里没有人。她仍像丈夫早晨出去上班,傍晚回来那样等待着他。

在狭窄的房间里,丈夫的东西和自己的东西随意地堆放着,还没有变成浑然一体;丈夫的行李和自己的用品还是各归各的。她意识到夫妇之间的关系还不密切。

事实上鹈原宪一还不完全归自己所有。所谓所有,应该对丈夫无所不知,这样说来,她连一半的资格也没有。夫妇之间的感情已经建立了,但丈夫的未知数还占着大部分。

她暗自思忖,等丈夫回来会渐渐融洽的。每天生活在一起,未知的部分会得到了解。同时她也要让对方了解自己。双方经过互相了解,就会像共同生活了十年、二十年的夫妇一样。

一天,祯子去大伯子家串门。他家在青山南叶的下坡处。房子四周有低矮的围墙。

“您来了。”

今天是星期天,大仙子在家。他那孩子气的脸盘挂着微笑,在他妻子旁边盘腿而坐。

“怎么样?安顿好了吗?”

他把五岁的孩子放在膝盖上,问道。

“还没有。行李放着没动,还没有整理哩。”祯子看了看大伯子,又看了看嫂子说。孩子夹在他俩中间。祯子心想这才像一对夫妇,互相之间全是公开的。

“是啊!等宪一回来,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新婚旅行回来后,他马上就走了,只剩下你自己。”嫂子盯着祯子的脸说。

“宪一什么时候从金泽回来?”大伯子问。

“说是一星期。还有三天。”

“这下好了,他调到东京来工作。以前也几次让他回东京,可他却拒绝了。”

嫂子拿着女佣端来的茶送到祯子面前说。

大伯子接过去说:‘他也许觉得在东京无聊。其实,像宪一那样,在金泽果二十天,回东京住十天,也不错嘛。”

“你还羡慕他。那是打光棍,没办法。”嫂子瞅了丈夫一眼。

“那是呵。结了婚,还是在一个地方落脚为好。”大伯子简单地肯定说。

“到现在,你还羡慕宪一那样的生活吗?”

嫂子咬住不放继续说道:“那样,你通宵打麻将也不用找借口了。”

“‘在铺子面前,别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大伯子尴尬地说。

祯子笑了。

“男人有应酬嘛。此话另当别论。”大伯子继续说道。“作为一个男人,家庭生活过长了,总想呼吸一下外边的空气。有一个刚上了年纪的男人,财产也攒下了,孩子也长大了,身边没有挂心事,抛弃家庭出走了,去寻求另一种生活。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这是外国小说里的故事。”

“外国小说那就不管它了。否则留下来的妻子可太惨了。”

“那是男人的一种愿望,即使想干,也没有勇气。”

“男人心中有恶魔存在。”嫂子将目光移向祯子。“不过宪一没这事儿,老实巴交的。”

“喔,他多少有点与众不同。”大伯子夸张地说:“打着光棍,从来也没有和女入发生什么纠葛,现在真是太罕见了。”

“祯子,你尽管可以放心。”嫂子对祯子笑着说:“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和我的那口子完全相反,一定会疼妻子的。”

祯子离开了大伯子家,顺便回了娘家。

“还有三天回来,等以后再拾掇吧。有信来吗?”母亲说。

“没有。”

母亲沉吟了一会,凑过来低声说:

“宪一这个人,怎么样?”

母亲对宪一三十六岁还打光棍,总有些不安。

“看来是个好人。”祯子说,反正不了解的部分还很多,只能就现在的感觉说。

“那倒好。生活在一起就好了。他回来前你要当心。”

母亲的意思是,两人一起生活,得好好观察观察宪一才是。

回到公寓,宪一寄来了一张彩色明信片。

“与本多君交接工作,并带着他到各处转转,比预计要晚些回来,十二日回去。

行李等物品放着就行。行李乱一点,给你添麻烦了。等我回来。”

祯子还是第一次看到鹈原宪一写的字,钢笔字写得工工整整。一看邮戳,是从金泽发的。

“行李乱一点,给你添麻烦了,等我回来。”那意思是不要收拾,一个女人家会累坏的。等他回来一起收拾。这意思虽很明白,但祯子不知怎的又想到另外的意义。也许是自己的多想,但自己对这位丈夫还不十分了解。

祯子倚窗而立。远处,街道像大海一样展现在眼前。宽广的天空,那街道的空间像是压在它的底下。

这时她产生一个愿望,盼着丈夫早些回来。只要和丈夫在一起,换句话说,只要他实实在在呆在家里,自己心里就不会七上八下了。

新婚旅行中所感到的对丈夫的记忆已经渐渐淡薄,丈夫的话,以及随之而来的爱似乎已模糊了。这是因为丈夫不在身旁,留给她一片空白。她和丈夫在一起的一切感觉,好似在真空中渐渐消失。

丈夫预定明天回来。祯子打开丈夫的书箱。其他东西都还没有整理。书箱里只有十二三本书,几乎全是经济类书,还有两三本英文原版书,文学书一本也没有。

祯子感到有些失望。

她翻开一本原版书,想复习一下英语。原以为也是经济之类的书,一看却是一本法律书。这本行刑的法律书,与其他经济书放在一起,好像很不协调。而且,那些经济书像新的一样没怎么读,而这三四本关于行刑的原版书却像旧书店里卖的书一样,满是手垢,其中很多页还用红铅笔做了记号。

他到底想学什么?祯子摸不着头绪。或许过去鹈原想当司法官或律师。这样看来,祯子意识到自己对于鹈原几乎一无所知。曾听说,他干过各种各样的职业,才有了现在的工作。究竟为什么,却没听他说起过。其实是自己没问过他,而他则保持沉默。再说,结婚后日子还不长。

然而世上夫妇之间,在婚前,妻子对丈夫的职业都是比较冷淡的,关心的重点放在结婚以后。只要大夫的过去对现在没有影响,做妻子的就放心了。

祯子对英文书中的单词不熟悉,觉得没有意思。正要合上书时,发现书中夹着两张卡片似的东西,抖落一看,不是卡片,是两张照片。

照片上的景物,算不算风景呢?两张照片都是拍的住宅,第一张的房子很漂亮,另一张是一所简陋的民房。那张漂亮的住宅有围墙,树丛枝叶茂密,其间可窥见二层楼的洋房;附近没有别的房屋,背景也没有山,给人的印象是东京的一所住宅。

另一张很明显是北陆地方的民房。房子小,大门也小,厢房在尽里首,镶着粗陋的格子窗。好像是秋分季节,房屋旁边的柿树枝叶茂密,结着圆圆的果实。这张照片不是从正面照的,而是从斜面拍的,把远处的山也照进去了。但这仅仅是很小的空间,只能看到山的一部分。这两张照片,既没有人物,也没有动物和缀景。那张简陋的民房的照片已经很旧了,而豪华住宅的那张照片还相当新。

这难道算是艺术照片吗?也太煞风景了。或许对住宅的构造发生兴趣才照的吧。

然而,那家民房先不说它,即使那家豪华的住宅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在东京的住宅区随处可见。祯子产生一种直觉,这照片准是丈夫宪一照的。

祯子把照片反过来,那张豪华的住宅照片用钢笔端端正正写着35,而那张民房的照片潦草地写着21。

祯子把照片放回原处,把书放回木箱里。奇妙的是,这两张照片老是挂在心上,总是抹不掉…。

第二天丈夫没有回来。祯子去市场买东西,收拾好等着。可一直到傍晚,大门还是紧闭着,没有人推开它。

从金泽来,一般都夜间上车,早晨抵达东京上野车站。他早该回来了。难道丈夫直接回公司了,即使如此,傍晚也该回来了。到了晚上,仍然没有他的影子。这一晚,祯子睡得很晚第二天早晨,祯子给丈夫的公司打电话,接线员说,鹈原没有回来,接着又说清等一下,立刻问:

“您是哪一位啊?”

“是鹈原的家里人。”祯子说。

“是吗?鹈原先生出差还没有回来。”接线员回答。

祯子回到公寓里。丈夫出差还没有回来,比预计晚了两天,难道常常这样吗?

祯子后悔不该给公司打电话。

她心里七上八下地又过了一整天。

傍晚,邻近的房间跟前响起了脚步声。楼梯上突然热闹起来。祯子一看表,六点钟。平常这时,下班回来的丈夫总是和邻居的太太们闹哄了一阵子。

有人敲门,祯子以为是隔壁房间。第二次再敲,这才意识到敲自己的门,祯子跑过去开了门。

不是丈夫。是一个陌生的瘦削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帽子,服装十分考究。

“是夫人吗?”

“是。”祯子倒吸了一口气回答。中年男子拿出名片,头衔是丈夫公司里的一位科长,横田英夫这几个字映入眼帘。

祯子解掉围裙,向他鞠躬说:“请进!”她的心砰砰直跳,连手指也颤抖起来。

横田科长恭敬走进来,寒喧过后,拿出香烟点燃,先说些没有多少内容的空话。

祯子坐在他对面微笑。杂谈是谈正题之前的一种礼仪。祯子的心乱得很。

科长将烟头揉灭在烟灰缸里,开始转入正题。

“你家先生有信来吗?”口吻非常稳重。

祯子站起来,拿出丈夫寄来的明信片,夹在手指里,差点掉在地上。

“让我看看。”科长接过去看,目光随着文字移动。祯子凝目而视。

科长拿出记事本,用铅笔写了几个字,好像是记下十二日回来。接着翻过来看了看邮戳,又记在记事本上。

“谢谢。”科长道谢后,把明信片还给祯子。

“请问,我丈夫出差还要很久吗?”

祯子试探地问道。她想引出对方的回答,心里很焦急。

“这个··”

科长眨巴眨巴眼睛,移动一下膝盖。

“按照明信片上说,鹈原君应该在十一日晚上从金泽出发。”

祯子屏住呼吸,说不出话来。

“可是,今天已十四号了,他还没有在公司露面。为了慎重起见,给金泽的办事处打了个电话,鹈原君的后任本多君说,他应该在十一日晚出发。”

应该出发?那就是说没出发。——祯子心里思忖,没有说出来。

科长继续说:“我们又以为鹈原下车后直接回家了。老是想他刚搬了新居,可能在家整理东西,一直休息到今天。”

科长的眼珠转了一下,肯定是想把“新居”说成“新婚”。

“可是,两天里没有任何消息,感到很奇怪,本想打发人到府上来看一下,恰好下午夫人给公司打电话,于是急忙又用电话和本多君联络,回答是同样的,鹈原君不在那里。后来想到,或许因为生意上的事,说不定他到各客户那里转一转,于是又打电话去问,哪儿也没有去。总之,我们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对了,夫人您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科长注视着祯子。

“我什么也不知道。”

祯子低着头回答,心里忙着搜索丈夫的去向。难道到他哥哥那里去了?这不可能。于是她打消了疑念。

“譬如说,亲戚朋友等等。”

她对丈夫的熟人、朋友一无所知,即使他去了朋友家,到今天为止,也该向公司汇报啊。这事儿难以想象。

“我也没有线索。只是…”

说到这里,她想到应该去问一问大伯子。她对科长说,科长立即表示赞同。

祯子去管理处打电话。她走在楼梯上,两只脚像飘起来一样。

嫂子接的电话。

“宪一出差还没有回来。前天应该回来,也没有回公司,现在科长来家了。”

祯子不让管理人听见,捂着听筒说;“他是不是去您那儿了?”’

“没有。这事儿怪了。”嫂子回答,“是不是转到朋友家去了?”

嫂子的话和科长一样。

“我摸不着头绪,哥哥是不是知道?”

“我马上打电话去问。千万不要担心,说不定明天早晨突然回来了。”

嫂子的声音也犹豫不定。

科长回去后,大伯子接着打来电话说那儿也没有宪一的影子。

祯子走出管理处,在上楼梯途中,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夹在原版书中的两张照片。

这是毫无根据的联想。

第二天正午,公司打电话给祯子。

“喂,喂,你家先生还没有回来吗?”还是昨天来过的横田科长。

“还没有。”

科长顿了一下,说道:

“是吗?今晚上想派个人去金泽。如果您愿意的话,是不是一起去一趟?坐夜车,明天早晨到达。”

公司要派人去,这是为什么?祯子感到事态紧迫。

“难道宪一找了什么麻烦了吗?”

“麻烦?”“譬如说,金钱上的事……”“不,不,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只是我们放心不下,因为鹈原君比预定晚了三天还没有消息,虽然已打了电话去,再想派个人去落实一下.恐怕夫人也是同样的心情,如果愿意的话,夫人也一起去,如何?”

“我愿意去。’祯子答道。

丈夫如果不寄来“十二日归来。”那张明信片,她不会马上答应的。丈夫下落不明,或许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或许有外界的压力。

对方说了今晚火车发车时间,就挂断了电话。

接着,像追赶似的,大伯子来了电话。

“宪一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回来。”

“这家伙真伤脑筋。”大伯子咂了咂舌头说。

祯子告诉他,方才公司来了电话。大伯子似乎醒悟到事态格外严重。

“按理说,我也该去,可是手头还有一些工作撒不开。’大伯子犹豫不决地说。

“哎呀,哥哥您就不必去了。我先去,等我了解情况后,你再去也不晚。”

祯子说完,大伯子说:“那就这样吧,拜托了。”挂断了电话。

祯子回到房间里,心跳不怎么厉害了。窗外,海洋似的建筑群在呻吟。宽广的空间,今天覆盖着薄薄的云彩。云色分好几层,颜色各不相同,像墙壁一样展现在眼前。祯子想起了在诩访湖见到的北方的云霞。

收拾行装时,祯子把夹在原文书中的两张照片塞到皮箱底下。

上野车站,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在检票口等待祯子。

“您是鹈原太太吧?”他问道,说是和宪一同一个科的,其貌不扬。

他拿出车票,说已订好了座位,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先朝站台走去。

座位在二等车的一端。

“我姓青木。这一次让您担忧了。”他对祯子说,“那边有本多君在,想去当地再详细调查一下。今天,本多君已向警察署询问,说这四五天没有发现有身份不明的尸体。”青木滔滔不绝地说。

祯子不由地一怔。没有发现有身份不明的尸体。

——他的本意想叫祯子放心。可是,祯子听了他的话后,心里翻滚得更厉害了。

事态已发展到这个地步,自己毫无所知。而丈夫的身体已发生急剧的变化。丈夫在漆黑漆黑、手够不着的地方独个路行。祯子觉得自己的想法还太乐观。接着她发现自己手指头在颤抖。

祯子十分清醒,而青木早就交叉着胳膊睡着了。

窗外~片漆黑。偶尔在河上浮现出暗淡的灯光。在火车穿过山峡时,可以望见天上的星星。

语田、水上、大泽、六日叶等站名在孤寂的灯火中闪了过去。

北陆路渐渐接近了。曾经憧憬过的北国,祯子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心情来到这里。

祯子一点也睡不着。

从直江津发车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祯子卷上百叶窗向外眺望。远处稀疏的灯光在窗户上冻住了,在模糊不清的玻璃窗上,灯光在慢慢移动。

旁边的身子在动,祯子睁开了眼睛。

“对不起。”青木说着,拿着洗脸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祯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睡了一会儿。她看见窗外苍白的光射进车厢里来。

车厢里的百叶窗都打开了。从斜面看,白光在飞驰。祯子解开带子,百叶窗“啪”的一声弹了上去。眼前展现出流动着的景色。

外面的雪堆在流动。在阳光尚未照射的郁郁苍苍中,一个个雪堆,堆得高高的。

黑色的树木形成一道线,埋在雪堆中,在低矮的屋顶下露出微弱的灯光。有的地方焚火,那火色十分鲜明。天空阴沉,被煤灰色封住了。

——这就是北国。

祯子清醒了许多。今年东京没有下雪。来到这里,不仅看到了雪,而且树木的形相,民房的屋顶,不超过山脉向北看是看不到的。早晨,阴沉沉的光线,显出北国的荒凉。一看表,还不到八点。

青木洗完胜回来了。他把手时光靠在窗框上,眺望着外面,对祯子说,“快到了。”

青木的脸上胡子拉碴的。

祯子对着洗脸间脏兮兮的镜子化妆。车体的晃动,使她站不稳脚跟。她那掌握不住重心的身子,仿佛心中七上八下地感到不安。皮肤粗糙,化妆也不顺心。今早她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会儿,还记得富山车站的灯光。

回到座位上,青木正在吸烟。祯子对这位同伴没有亲近感,但仍向他问了早安。

远处出现黑沉沉的大海。日本海的海岸线比预想的要小得多。再过去则是绵延的山脉。山上的积雪好似在灰色的天空中露着牙齿。

“那是能登半岛。”青木说。

那是能登半岛吗?祯子的脑海里浮现出地图上像巴掌那样大的一块地方向大海突出。能登山脉的形状似乎很平板。轮岛、七屋小学时代学过的地理,此刻祯子还记得这些地名。

祯子眺望微微移动着的远处的山脉。忽然想起问青木:

“难道鹈原有工作去了能登半岛产’

青木从嘴上拿下烟。他那满是皱纹的眼皮掀动了一下。

“这个……详细情况我不太了解,看来能登方面不会有像样的广告客户。”

因此,这儿不会有什么买卖。——青木用没有活力的口吻说。也许如此,看到这些冷冷清清的山脉,祯子也觉得突出在日本海的半岛恐怕只有些寒怆的渔村。

海看不见了。在雪地上星星点点的房子多了起来,火车在这儿停了一下,头顶黑毛毯的人在线路附近走动,一看站名:“津幡”。

“下一站就是金泽。”

快下车了,青木的脸上才有了些活力。可以说,自从上野站上车以来,他的脸一直是没精打采的睡意未消。

车厢里,人们开始收拾行李。那一阵子骚乱好似在追赶着祯子,她的心又开始乱了。这种现象记得以前也曾有过。对了,在新婚旅行第一天,从甲府车站去旅馆,领班把汽车门一关,汽车开始启动,也曾有过这样的倾斜感。

火车降低了速度,驶进了车站。人行步廊像栈桥一样向前延伸。

青木伸了一下懒腰,先向车门口走去。他竖起大衣领子,烟灰正好落在衣领上,祯子没有勇气伸出手去把烟灰掸掉。

“啊卜’

当下到站台上,青木突然大声喊道。从他背后,出现一张没有血色的男人的脸,浓眉大眼。祯子记得那是去上野车站送别丈夫鹈原宪一,和他一起走的继任本多良雄。

““累了吧!”本多良雄两只大眼睛堆着微笑对祯子说,“昨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吧?”

祯子向他鞠躬行礼。

“这样大清早要你来迎接,实在不好意思。”说到这儿为止,她对他为丈夫的事种种操心,打算以后再向他道谢。

青木问本多:关于鹈原君的事从那以后有什么消息?”

他的声音很大,但本多良雄只是微微摇摇头,不作回答,却转过身来对祯子说。

“前天这里下了一场大雪。那暴风雪可真够厉害的。”

他说完,慢慢地移步。祯子感到这个人挺细心的。

在车站前面上了出租汽车。广场上的雪已经扫到一边堆了起来,阳光从深重的云层间钻了出来。在阳光下,金绎的街道展现在眼前。正面是大寺院的屋顶。

办事处在繁华大街的横街里,在九谷烧店铺的二楼租的房子。店面上放着红的、金的唐狮子和陶壶之类陶器,是家老铺子,很气派。上了楼,十铺席大的房间放着四张办公桌,桌上竖立着一些账簿,原来是日本式房间改造成的办公室。

“这儿是鹈原先生的桌子。”本多良雄指了指现在自己用着的靠窗户的桌子。

也许是主任用的,比其他桌子大些。祯子想象着这两年来在这张桌子上看账簿,写信时丈夫的姿影。

大清早,其他人还没有来,只有青木和本多。青木没有脱大衣,冷呵呵地站在那里。

本多说:“抽屉里鹈原先生的东西都还没有整理,几乎全是公司里的文件,为了方便起见,我把它放在一块儿了。”

本多打开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祯子瞅了一下,全是传票之类的东西。

“夫人,这里的工作没有交接完毕。”本多对祯子的脸露出安慰的微笑。“鹈原先生还想再一次回到这儿来。”

听了本多的话,祯子不由地一怔,这样说来,他是直接从金泽回东京。她好像听科长说过。

“本多君,”青木把空着的椅子拖到跟前,斜着坐下说,“你和鹈原君最后分手是在这办公室吗?”

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变得明亮了。本多良雄说:“好,现在我说明一下,请夫人一起听着。鹈原先生说,十二月十一日晚上出发,我想是二十点二十分从金泽发车的快车,我说去车站送行。鹈原先生说,不必了,他去高冈还有点事,早点走,明天早晨再回金泽办事处来,晚上出发,要送的话,到那时再送吧。三点多他独自离开了办事处。”

“高冈?他说有事?是公司里的事吗?”青木问。

“不,在高冈没有公司里的事。大概是私事吧,我没细问。夫人,鹈原先生在高冈有朋友吗?”

“不,我没听说。”祯子回答。说不定有朋友,因为结婚还不久,反正自己没听说过。她感到自己所处的境地是多么无依无靠。

“是吗?”本多点点头。他那表情似乎祯子应该知道。“第二天,我一直等待鹈原先生回来,还有这些文件需要交接。可是,第二天,也就是十二号,从上午起一直等着,却没有他的影子。下午没来,第二天也没来。我以为他从高冈直接回东京了。没交接的文件并不十分重要。鹈原先生不说,我们也能弄懂。于是过了四天,东京总公司说鹈原先生还没有回去,打电话来问。我真吃了一惊。”

青木看着本多的说明似乎只对着祯子,他感到有些不满。

“你听我说。你在电话里向总公司报告,说鹈原君十一日从金泽回东京。那么这话得订正一下。事实上,十一日因事去了高冈,预定十二日再回到金泽。因此,正确地说,鹈原君应该在十二日早晨去东京。十一日傍晚,他去了高冈,一直没有回来。你以为他直接回东京了。因此你以为,十一日晚走的,是这样吗?”

“是这样。我只能这样认为。”本多回答。

对青木的提问,祯子感到有点儿怀疑。本多的回答,同时也是对祯子的答辩。

“高冈,高冈,鹈原君到那儿去干什么呢?夫人,您有没有什么线索?”青木对祯子说。

“不,一点儿也没有。”祯子再次否定。

“鹈原君以前是不是常去高冈?”青木把视线移向本多。

“我刚到这儿,不太清楚,问以前就在这儿的人,谁也没有听说过。”

“这就奇怪了。”

青木歪起了脑袋。祯子也觉得不可思议。丈夫在离任前,在高冈有什么事必须办呢?

“你和鹈原君已经交接完毕,是不是?换句话说,他带着你到各地客户转了转?”

青木问。

“这事儿五天里就办完了,没有剩下的了。”

“你们在一起时,鹈原君对这次的事情有没有露出点口风。”

“没有,一点儿没有。”

“鹈原君的家在哪儿?”

“家?”

“是他租的房子,在什么地方?”

本多的眼睛里露出狐疑的神色,随即消失了。

“好像在津幡租了一间房子,离这里两里东面的小镇上。”

祯子想起在到达金泽前停过的那个站名。丈夫住在那样冷清的小镇上吗?祯子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边的房子已经退掉了吧?”

“那当然。”

青木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烟来点燃,朝祯子瞅了一眼说:

“我说这话,也许对夫人不太好。不防一万,只防万一,是不是报警,请求警方搜索,因为今天已经过了五天了。”

“我赞成。’才多说,“我看有必要这样做,要不,现在我就陪你们去警察署。”

祯子沉吟了一下,点点头。

祯子同本多良雄并排走出九谷烧店铺。太阳当空照,风却很冷。街上的行人多起来了。

“青木君……”本多一边走,一边说:“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或许冒犯您了,不过他是个好人。”

“不,没事儿。事事都让他费心了,实在不好意思。”祯子说。其实这话也是说给本多良雄听的。

警察署不很远。

“我想请求搜索。”本多说。

刚上班的年轻的警员,递过来一张纸。

“把年龄、特征、服装以及离家出走的时间,详详细细写在这上面。”

详详细细的分成好几个栏目,搜寻一个人的下落,原来用这样一张印好的纸。

祯子感到很奇妙,这张纸竟和人的关系非常密切。祯子把丈夫的特征、身高、体重、服装、身上带的钱和东西,可能去的地方等,一栏一栏写清楚。她一边写,一边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在描写一个名叫鹈原宪一的陌生人。

“为什么离家出走?有什么事情没有?”

警员例行公事地问道。他处理的事件好几十件,这不过是其中之一,因此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没有。也没有其他线索。”本多代替祯子说。警员不时地用铅笔记下些什么。

这时,才来上班的警官见到本多,毫无顾忌地走过来。

“上次你来查问的那个人,还没有消息吗?”

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官。本多见了他,赶忙行礼,从领章上看,他是警司。

“还没有。这一位是他的太太。”本多向祯子摊了摊手。

“这一位是上次麻烦过的警官,他在管区内查了一下。”

本多向祯子介绍这位警官。祯子一怔,说查了一下,那是指有没有发现尸体。

祯子向警官道了谢。

“你很担忧,是不?”督司说,便从年轻的警员手中拿过“搜索请求书”读了起来。

“已经快一星期了,他抬起眼皮问“是的。”

警司想了一下。对本多说:

“这事儿,与其说在金泽署管辖范围内,不如说,应该扩大到全县,查一查有没有身份不明的尸体。其次再扩及到邻近各县。他身上带着名片吧?”

“我想他应该带着名片夹。”

“夫人,他有没有自杀的动机或念头?

“那绝对没有。”祯子回答。

但说过以后,她自己也觉得没有把握,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他的事,自己知道多少?未知的部分,堆积如山。或许他的“动机’埋没在未开发的土壤里,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她只能回答自己所知道的那一部分。

“邻近各县,也只限于富力和福并,其他都是些交通不便的地方。”

警司说了自己的意见,本多表示同意。

祯子觉得奇怪,为什么本多不提起高冈的事。丈夫不是说过,有事去高冈吗?

既然这样,那首先应当说出来。可是本多闭口不谈。

“现在我们去鹈原先生的房东家。”

来到大街上,本多对祯子说。

“哎呀!那不是在津幡吗?”祯子感到意外。

“在这以前,他在市内科的房子,上那儿去看看。”本多压低声音说,“这事儿,还得对夫人说清楚。”

语尾留在祯子的耳朵里,她感到其中有秘密。

两人上了涂着绿漆的小型的市内电车。祯子靠窗,眺望着慢慢移动着的市街。

尽是些古老的、庄重的房屋。偶尔有座近代建筑,像异物一样夹在中间。所有的房屋全是玻璃瓦。在阳光下返照。这城市在战争中没遭殃。

“就在这儿。”本多说。

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从电车道拐进去,道路为缓坡,下了波,有座小桥。道路沿着小河弯弯曲曲。

道路旁,长长的土围墙鳞次栉比。小河道也是一排排土造房屋的白墙。这几行人很少。阳光照在白墙上,照在行走着的本多和祯子的肩膀上,忽明忽暗地落下阴影。

“不满您说,关于鹈原先生租的房子·…。”本多和祯子保持一定的间隔说,“不是指现在要去看的那家人家。我是指最近一年半住的地方。”

“一年半?那么以前的那家人家只住了半年?’祯子反问道。

“好像是,为什么说好像是,因为我不知道。是办事处的人说的,后来他在哪儿住,谁也不清楚。”

祯子凝视正在说话的本多的侧脸。

“为什么?”

“如您所知,鹈原先生一个月中十天在东京,二十天在这里。这二十天中约有一星期到北陵一带与广告客户谈生意。我们这买卖都这样。因此剩下十三天在办事处办公,除去星期天,每天都来,因此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鹈原先生自己说在津幡。可是,公司里人说好像不在津幡,因为职员中有人是津幡人,说没见过他。”

“鹈原没有说清楚吗?’祯子怯生生地说。

“是的,这事儿很暧昧。不过,他的工作一丝不苟,谁也没把他住在哪儿当回事。”

“要联系工作,要是不知道鹈原住在什么地方,不会感到不方便吗?”

“倒也没有。因为他每天来上班,其余时间出差,现在出了问题,我觉得很伤脑筋。不过,现在即使知道他住的地方,已经搬走了,也不会有问题,所以我没有对青木君说。”

从这话里,祯子感到本多这人很细心。

“他说去高冈,究竟为什么呢?”祯子对本多刚才不在警察署里说,感到狐疑。

“他去高冈干什么,我也觉得很奇怪,我以为鹈原先生在撒谎,因此我没有对警方说。”

祯子产生一种直觉,本多良雄一定知道丈夫的一些事。

像古代武士的住宅,看起来十分破败,一直往前延伸,破损的瓦片积着雪。两个披着和服被褂的行人口过头来看看他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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