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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浪上的塔

局长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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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见来田泽家拜访。

女用人到门口来了一下,但马上又退回去,换了轮香子出来。

“呀,欢迎!”轮香子身穿醒目的天蓝色女罩衫,这恰好表现出她那少女般的纯洁和天真。

“您好!”边见递出一个纸包。

“哎呀,小甜饼。”轮香子笑了起来,“实在感谢。”

边见脱鞋这会儿工夫,轮香子跑进里面去了。妈妈正在日常起居室。

“妈妈,小甜饼,瞧!”

轮香子把刚从边见手里接过来的纸包,高高地举给妈妈看。可是,妈妈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笑。

“嗯。马上请到这儿来。”

妈妈这会儿的脸色竟奇怪地显得很认真。完全没有以往迎接边见时的那种兴冲冲的样子。边见通过走廊进入房间以后,情形也是如此。

边见在席子边屈膝问候道:“您好!”

边见历来都是一丝不苟地行礼问候。妈妈则恭恭敬敬地报以答礼。

“请,请进来。”妈妈把边见请进这间日本式的房间,马上又冲着轮香子说:“小香子,去准备茶。”

“好。”轮香子到厨房动手准备去了。把昨天刚命人切碎的咖啡用水滤完,她足足花了十分钟。

当轮香子端着茶重新回到妈妈房间的时候,一直在谈话的两个人突然把话打住了。

不过,所谓把话打住,并不是轮香子亲眼所见。只是在打开拉门时,她立刻产生了这么一种感觉。足以使她产生这种感觉的紧张气氛,在相对而坐的妈妈和边见身上都有表现。

边见立即朝轮香子笑了笑,妈妈却依然故我地板着而孔。

“谢谢。”边见道了谢。

“轮香子。”轮香子正要在那里坐下,妈妈急忙说,“我和边见先生有点话要说,你过一会儿再来吧。”

这是以前所不常有的事。以往,只要边见一来,妈妈不拘怎样,总是尽量叫上轮香子。轮香子正是根据这个惯例,打算在那里坐下来的,不料今天竟遭到了妈妈的拒绝。

“是。”轮香子立即站起身,心里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边见和妈妈正在谈的问题,必有什么事要瞒着自己。她凭直感知道,那是有关爸爸的问题。报纸上天天登载爸爸所在的r省xx局贪污案件的消息。她猜出来了,边见是来向妈妈报告这方面形势的。

妈妈近来一直表情沉闷。虽然爸爸照常很晚乘车回家,但总显得有些急匆匆的样子。动作中分明失去了先前那种从容庄重的派头。而且,在轮香子退回卧室以后,爸爸和妈妈往往还一直谈到很晚。

轮香子曾经向妈妈问过这件事。

“放心好了。和你爸爸没关系的。”妈妈每次都这样说,“那是因为部下的不检点,所以也许会出现责任问题,但爸爸不会有什么事的。”

可是,话虽这样说,妈妈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以往与轮香子在一块儿的时候,妈妈总象随和女儿似的,变得年轻起来,而现在,妈妈却尽可能独自闷在房间里了。

妈妈的态度确实与以前判若两人了。轮香子觉得,妈妈好象突然有意在疏远自己。这种现象说明,妈妈在从事一项对轮香子保密的工作。轮香子感到,妈妈单独进行的这种工作是属于大人们的事,不能让女儿知道。

所有这一切,肯定与当前社会上正轰动一时的贪污案件有关。这是牵扯到爸爸的问题。可是,鉴于案件本身的性质,轮香子又不便直截了当地去问爸爸。

轮香子要进一步追问妈妈,也觉得有某种顾虑。就是说,她意识到爸爸也许会被追究刑事责任,这种感觉使她这个做女儿的事到临头又犹豫不决了。

尽管如此,边见究竟到妈妈这里讲什么来了呢?从那种严肃的谈话方式就可以判明,妈妈是有事拜托了他。一定是边见接受了妈妈的托咐,现在带来了回音。

平时,妈妈总是主动要轮香子在那里坐下的;今天,却撵她中途退了席,这也使轮香子想到谈话的内容非同小可。

边见大约是出于对轮香子的顾虑,尽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但是,妈妈的脸色却毫无隐晦地说明着这一切。

轮香子虽然呆在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但心里却平静不下来。

这个问题发生以后,她很想去访问小野木。然而,听说他作为检察官正参与这个案件,这事也就无法实行了。和小野木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她很想让和子把他叫出来谈谈,却无法如愿以偿。父亲与案件有关这件事,使轮香子感到羞耻;于是便突然觉得无颜再去会见小野木了。

“律师先生是这样讲的吗?”房间里,轮香子的母亲正在凝眸沉思,“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呢?”

“内容方面,”边见静静地说道,“他什么也没讲。总之,是充满信心的样子。律师先生说,他把那件事一发表,检察部门立刻就得全线崩溃。从他的表情来看,倒不能认为完全是在故弄玄虚。”

“什么事呢?”

“这个……”边见也在思索,“我也看不出眉目。反正,律师是这方面的专家嘛。我认为,他们不仅搞正面防御,也会从各种薄弱环节进行积极防御的。不管怎么样,如果律师把检察机关方面搞乱了套,这个案件自然就会向有利的方面发展。”

局长的妻子长吁了一口气,说:“要是真这样就好啦。由于担心丈夫的问题,最近我连觉都睡不好呀。”

“我看局长保险没问题。而且,尽管不知道律师在考虑什么,但他讲的如果能够成功,就会出现案件本身平息下去的可能性。”

“若真能这样,可就谢天谢地啦。”边见飞快地朝局长妻子的脸上看了一眼。他是在用新闻记者的眼光进行观察。

“太太。”边见以一种与刚才不同的声调说,“我想坦率地请问您,局长方面有什么令您担心的迹象吗?噢,这也许太冒味了,既然事到如今,我也想给您当个参谋。”

局长妻子沉默了。没有马上回答。从她那变得难看的表情,提问者认为己经得到了答案。

“其实,是有一件令人担心的事。”她勉勉强强地低声说道,“说来真叫您见笑。”

“不,请您尽管说好了。这个当口,太太自己闷在心里,是无补于事的,必须想个最好的办法。因此,希望太太无论如何也要坚强起来。”

边见这样鼓励着局长的妻子。

“您所担心的事是什么呢?”他把身子朝前探了一点,“不,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这点请您绝对放心。请您全部讲出来好了。我愿意尽力与您共同考虑个万全之策。”

“谢谢。”局长妻子说。停了一会儿,她便讲下去了,“实话告诉您,那是有一天晚上,田泽带回来一件貂皮大衣,说是给我的。那是一件非常漂亮的大衣呢。田泽虽说是局长,论起拿到的薪水,却并不那么多,是买不起那样的貂皮大衣的,肯定是在什么地方收的礼物。作为礼物来说,那是过分地豪华了。我立即就看出是从哪儿收的礼,所以当时就对田泽说,要赶快退回去。”

局长妻子讲出了全部真相,她接着说:“可是,田泽就是那么一种脾气,开头说,先原封不动地放着,最后又说要送给轮香子。我可不想让轮香子穿这样的衣服。于是,不知不觉之中就拖延下来了,始终没退还回去。这期间,我又催过田泽一次;田泽说,你们娘俩不穿的话,就送给亲戚吧。”

“这么说,那件貂皮大衣,您就转让给亲戚了?”

“嗯。亲戚里恰好有一个人穿着它挺合适,所以就给那个人了。正是这件事叫我放心不下。“

“原来是这样。”新闻记者脸色阴沉了,“这就无可奈何了,那件大衣,肯定象太太所推测的那样,是企业家赠送的礼品。没有退回去,是有点遗憾呢。”

“边见先生。”局长妻子表情严肃地问,“您看那件貂皮大衣会有问题吧?”

边见想回答“当然会有问题”,却实在难以立即说出口。

“现在需要提前跟亲戚讲好,就说不是我们转让给她的礼品,这是为了防止万一而采取的措施。”

然而,边见的话也讲得没有把握。微弱的阳光照射到房间里。在这沉闷的气氛中,令人觉得仿佛什么地方有个缝隙,一股冷空气正由那里吹进来。

“太太。”边见慎重地追问道,“其他再没有别的了吧。企业家没另外带来东西吗?”

局长的妻子没有吭声,只点了点头。然而,她还有件事无法对边见讲出来。接受的东西,不仅仅是貂皮大衣。还有用报纸包着的一札钞票。那是企业家留下来的,当时他悄悄地放在门口盛鞋的箱子上就溜掉了。

而这个报纸包里面的东西,她却违背自己的理智,将它用掉了一半以上。

田泽隆义近十二点才乘机关的汽车回到家里。妻子到门口打开门:“您回来了。”

田泽默默地走进家中,身上散发出一种酒气。轮香子和女用人都安歇了。家里只有走廊的灯亮着。

田泽走进起居室,正脱外衣的时候,关好大门的妻子进来了。

“我说,”妻子叫了丈夫一声,“今天边见先生来啦。”

丈夫一声不吭,仍旧穿着西服,倦怠地坐在那里。酒味很大。

“参加宴会了?”

丈夫并不答话,却说了句“拿水来!”妻子给他端来以后,他好象喝甘露一般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给您讲一下边见先生说的情况吧?”

“都说了些什么?”

丈夫用一块洁净漂亮的手帕擦掉沾在唇上的水珠。

“他说到律师先生家了解检察部门的动向去了。据律师先生当时讲,他们手里好象有搞垮检察部门的关键手段。”

“那是律师在虚张声势。”丈夫根本不感兴趣。

“不,据说未必如此呢。边见先生是这样说的。和别人不一样,这是边见先生的话,所以还是可信的。”

“即使是边见讲的也靠不住。”丈夫带答不理地说,“他讲到什么具体情况了吗?”

“那倒没讲。不过,据说律师讲得非常有把握。律师说,自己打出的杀手锏将使检察部门溃不成军。”

丈夫的眼神不禁为之一动,但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硬要把这种事信以为真,也没有办法。你都向边见详细地打听了些什么呀?”

“不,并没特别问到什么。看到报纸,我老是担心。”

“你不必过分担心吧!我心里有底,没问题。”

“我说。”妻子改换了声调,“貂皮大衣的事,我跟边见说了。”

“糊涂蛋!”丈夫皱起眉头。

“那件东西给了亲戚恭子。边见劝我说,应当早点对接受大衣的人讲明,好叫她心里有数。”

“边见这小子没说别的什么吗?”

“没有。”妻子的表情仍然有些不自在。

“不过,虽然貂皮大衣的事跟他公开了,可是从土井先生那儿收到的用报纸包的那叠钱,我却没有勇气向边见说出口。”

丈夫沉默不语。妻子又说:“哎,我说。那笔钱的事,怎么处理才好呢?”

“用了多少?”停了一会儿,丈夫细声问道。

“由于各种开销都赶到一块了,所以终于花掉了一部分。若是一开始就不让他们把那包东西放下,该有多好呢!我也是把它收到衣柜的底层,想着绝对不去动用,把它退还回去,结果却终于……”说着,妻子低下头去。

“所以我才问你用了多少嘛。”

“我估计用了一半左右,乡下家里盖房子,要我帮忙,所以出了钱;我的亲妹妹结婚,也负担了一部分。总之用项很多。”

“二十万(此处的“二十万”,系指日元,下同。)左右吧。”丈夫脸色很忧郁。

“您虽说是局长,也只不过表面光彩;您的薪水比外面人想象的要少得多,实在难为您了。我真恨土井先生,明明我们拒绝了,他却在临走时把那种钱放到盛鞋的箱子上就逃之夭夭了。这次他被检举出来,肯定也会把这件事向警察交待的。”

“不,听说自供还没有开始。”

“反正,早晚会说出去的。事到如今,要退还也不成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我说,不会‘搜查住宅’吧。”

“是啊。”丈夫也示弱了,“还是趁早把那笔钱适当处理一下为好吧。”

“处理?”

“把剩下的三十万元交给朋友大木兄,其余二十万由我们补上,以我寄存的方式放在他那里。万一土井扯出这笔钱的问题,我可以说我并没接受,而是把这笔钱放到朋友那里,托他退还给土井。也就是说,我这方面采取的方式是,因为这笔钱的性质有问题,所以请朋友给暂存一下,准备过后由朋友给退还回去。万一搜查住宅的时候,在家里发现那三十万现款,可就不好交待了。得赶紧处理掉哇!”

“这可太丢人了。”妻子叹息着说,“这件事若是牵连上,您的地位一动摇,以后会怎么样呢?”

说到这里,妻子流出了眼泪。

“啊,还不值得那么担心嘛。据我听到的情报,似乎最大限度到课长一级就会截止的。更何况,叫他们来抓我试试,那就会无法收场!听说国会议员们已经察觉到这种苗头,也正在向检察厅方面做工作。因为大臣自己也相当担心呢!”

“真的会没问题吗?”

“我说过的,你放心好了。因此我才这么逍遥自在地参加宴会之类,并且是喝了酒才回来的。若是那种危险临到我的头上,我也就不会这么悠然自得地去出席宴会了。”

丈夫身体很胖。他解开领扣,松了松领带,又朝妻子说:“你就是天天这么闷闷不乐也无济于事的。好了,一切交给我就万事大吉了嘛!不过,这事还是不要对轮香子讲吧。”

“实在不便跟轮香子说呀。”妻子还在用手帕擦着脸。

会议结束时,天已经很晚了。

小野木走出机关。外面夜色正浓,附近一片昏黑,而银座方面的天空却亮似极光。

其他同僚,有的在等公共汽车,有的朝市营电车车站或地铁方向走去。小野木平时也利用地铁,但今天却没有加入那个行列。他推说有事,独自朝日比谷公园走去。

黑魆魆树林对面的天空,交相辉映着霓虹灯绚丽的光芒。

小野木很想一个人走走,边走边思索一下。虽然今天也进行了审讯,但没有见到结城庸雄。这不仅因为分工不同,也是由于自己有意避免见到他。他实在不忍再见到结城。需要他的口供的时候,便同供词记录打交道,或者听分工负责的检察官介绍情况。

奇怪的是,连走过结城受审房间外面的走廊,他都感到胆怯。小野木蔑视结城庸雄。对于使赖子陷入不幸的这个男人,他感到愤慨。然而,他却害怕见到这个男人。

这原因难道仅仅在于对方是赖子的丈夫吗?比起结城之流,自己更有权利爱赖子。结城只是一点一点地吞噬了赖子的生命。仅仅因为人世间公认的夫妇关系,自己就无端地害怕见到结城,这理由是根本说不通的。

那么,从法律观点来看会是怎样的呢?小野木根据以往调查的案件,每每感到,法律解释总是与现实事物相脱节。不过,法律永远是建立在常识基础之上的。大约把常识规定于某种强权之下,便是法律吧。可是,常识更属于带有公约数性质的、普遍性的东西。

然而,普遍性的东西往往不适用于各个有别的具体场合。相反地,服从普遍性的东西,却是不自然的。小野木曾多次痛切地感到,用最带常识性质的法律去决定对现实的解释,这是多么地不公平。

赖子的情况便是如此。赖子很早就想离开结城。结城则一直不予同意。这一对夫妻遂乖离为互不相干的独立存在。

小野木认为,赖子的感情与自己结合得最紧。可是照现在的形式来看,小野木对赖子的行为却得不到承认。社会也会进行遣责,二次大战前甚至还有过为此而制定的法律。

结城庸雄如果是个普通人,这还可以说得过去,但他是小野木最厌恶的那号人物。无论从哪方面看,结城庸雄都是心灵丑恶、人格卑劣的。

就是这么一个结城,自己竟不得不惧怕到如此程度。对于造成这种局面的理由,小野木自己都感到气愤。

小野木在路上走着。

公园里的路曲曲弯弯。照明灯光映在漫步的人们身上。由于是这种场所,年轻的男女很多。所有的人都高高兴兴地说着话,与小野木擦身而过。

好象有谁朝自己喊了一声。尽管他已经听到了,但还是继续朝前走去。这时,又传来了一声:“小野木检察官先生。”

这次听清楚了。而且喊声与后面跟踪而至的皮鞋声同时俱来,他回过头去,原来是某报社专门负责采访地检的新闻记者。小野木对他的面孔很熟。

“您实在太辛苦啦,小野木检察官先生。”

记者是位稍显发胖的矮个子,平时就很会交际。

“啊,是你呀!”小野木淡漠地说。

这位记者并排走在小野木身旁。他不是自然而然来到跟前的,而是明显地有意采取的行动。记者一边走,一边吸起香烟。

“检察官先生,案件到高xdx潮了吧?”他提问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

“怎么说好呢,我不大清楚呀。你还是到更上一级去问吧。”小野木回答说。

“不过,搜查已经取得相当的进展了吧。怎么样,会搞到r省的田泽局长头上吗。”

“哎呀,这我可不知道。”两个人闲聊似地走着。

“可是,某方面正吵吵嚷嚷地说,传唤局长是势在必行啦!”

“是吗?我可什么也不知道。”

“然而,在目前阶段,当然会到达这一步的吧。我认为,检察厅如果不深入搞到这一步,首先在国民里就通不过,因为大家都在注视着这个案件。”

新闻记者仍在步步紧逼,小野木却不作回答。

“贪污案件往往调查到中途就偃旗息鼓,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鉴于这种情况,希望这一次可要坚持到底呀。这是国民的呼声。小野木先生,是这样的吧?”

小野木对记者的这番话也没有回答。他眼前浮现出轮香子的形象,就是这位记者所提到的田泽局长的女儿。

一片仿佛在闪光的初夏里的麦田。田里有一位少女亭亭玉立——每当想到轮香子,小野木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这个场面。

翠绿的麦田,湛蓝的湖面,洁白的花梨树花,盐尾山口一带缓慢起伏的山峦……站在这如画风景中的少女,在小野木的眼里,宛如倩影生辉,光彩照人;恰是碧玉无瑕,纯洁天真。

即使后来又见到过轮香子,当时的印象也没有减色。她那即将由少女期过渡到成年期的身上,正保留着如此程度的天真无邪。良好的家庭教养,从她那落落大方的举止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小野木不愿使这样一位少女陷入悲伤的境地。每当想到田泽局长的问题,这件事都最使他感到苦恼。这次案件,事事都在小野木周围投下了阴影。

走在身旁的新闻记者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那位新闻记者离开小野木以后,在公园里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

他要去的地点很近。在银座的一家吃茶店前下了车,新闻记者用肩膀推开店门。

他站在入口朝店内眺望了一会儿,便立即往二楼登上去。

“让你久等啦。”

新闻记者走近正在那里等候的边见。

“辛苦啦。”边见满面笑容迎接自己的朋友,接着连忙问道,“见到了吗?”

“我是盯到他回家的路上的。总算成功啦!”

新闻记者用蒸过的毛巾连连擦着脸。

“麻烦你啦。”

边见向一个年轻女招待员替朋友要了一份茶点。他盯着这位记者朋友的脸,问道,“那么,结果如何?”

“一概是‘无可奉告’。”朋友回答说,“不过,这从一开始就是明摆着的。我本来就打算从他的表情来进行判断。”

“你提出田泽先生的名字问的吗。”

“提了。当然,只有这样才能谈得起来。”新闻记者点了点头,“可是,他对此的回答是一概不晓得。当然这也难怪,因为他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检察官,不了解上边的方针,大概这也是符合一般常识的。不过,调查工作已经进展到这一步了,他那一级也该了解情况的。”

“他的反应怎么样呢?”边见很热心。

“事态会发展到田泽局长头上的。”

新闻记者确实是毫不介意地做了回答。可是,边见听到这句答话以后,脸上却现出一副事关重大的严肃表情。

“果然如此吗?”

“大约是的,根据他那表情,”新闻记者说,“我是这么判断的。因为提到田泽先生的问题时,他并没有特别加以否定。惟其年轻,在这点上他还是老实的。脸色立刻就有所表现。老兄,我认为这个案子必然要搞到田泽局长身上的。别的且不说,即使从现在的客观形势来判断,这大约也是合乎常情的吧!”

边见沉默了。他用调羹搅拌着第二次送上来的咖啡。

“怎么啦?”新闻记者问道。

“不,没怎么。”

“你为什么托我给办这件事,你和田泽局长有什么瓜葛吗?”说到这里,朋友很快就意识到了,“我忘记了,你和田泽局长关系很密切嘛!”

“那倒不一定。不过,在采访方面倒是常常请他给提供各种方便。”

“所以才担心的吧。你的心情我明白。但是,这次确实是不行了呀。”

“不行了吗?”

边见附和着朋友的语气说。轮香子的事总算没让他猜悟出来。

“太感谢了。”边见道了谢,“我突然想起还有件事要办,请允许我就此失陪啦。”

记者朋友感到很意外,说:“太急了嘛。”

“对不起,实在抱歉。可是,我想起一个人,必须在这个时候去会面。没时间了。”边见故意捋起衣袖看了看手表。

“哎呀呀,瞧你!”

“下次一定补上!”

边见特意轻松地笑了笑,从椅子上站起身。新闻记者也无可奈何地跟着站了起来。

“失礼了!”边见走出吃茶店,拍了拍朋友的肩膀。

然而,迈开步子以后,边见的脸色却是忧郁的。他在琢磨该怎样把刚才的话转达给轮香子。直截了当地讲,他实在于心不忍,可是又不能说宽心话。因为这件事,边见的步履变得沉重了。

他的周围人涌如流。在数不清的人群里,边见感到自己仿佛正孤单单地走在荒漠之中。

他看看手表。轮香子还正在等着自己。他走进公共电话亭。

“我是边见……”

刚说了一句,接电话的原来是和子。她以年轻人特有的声调“哎呀!”了一声,然后问:“是找小香子吧?”

“是的。”

“她正等得不跗烦呢!请稍候一下,马上就换地来接。”

唯独这次,边见觉得还是不听到轮香子的声音为好。电话听筒深处传来了走廊里的脚步声。对方拿起听筒的声音振动着耳膜。

“边见先生吗?我是轮香子。”

轮香子的声音不太激动。然而,她那尽快想听到边见讲话的样子,却仿佛历历在目。

“了解到了吗?”

“大致问了一些情况。方才我的一位朋友见到了主管的检察官。我请他介绍了打听来的情况。”

“是吗?”轮香子的声音稍有点紧张。

“电话里有点不好讲。我现在在银座,您能到这里来一下吗?”

“我马上就去吧。在银座的什么地方?”

边见把所在位置告诉给她。她便说:“对不起。好吧,我马上坐车去。”

边见放下电话听筒。人流依然熙来攘往。高高兴兴的年轻男女肩并着肩。边见独有这次对即将见到轮香子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一家饭店的某个房间里,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位老人正相对而坐。

中年男子肥肥胖胖,对面老人瘦若仙鹤。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只放着茶碗和烟灰缸。再没有第三者在场。

饭店的这间日本式房间面向庭园;拉门上半部是糊纸的格棂,下部是玻璃。庭园本是这家饭店引以自豪的处所,但密谈却要求充分考虑到不至被他人窥视到双方的身姿。

中年男子是律师,就是那位和结城庸雄接洽过的辩护人。一只皮包放在那里,律师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大纸袋。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律师拿出几张照片给对方看。

“嗯。”瘦老人擎在手里仔细瞧着。

“这张,”胖律师稍探过身子,伸出手,用指头点了点对方正在瞧的那张照片,“是横滨的新豪华饭店,两人正在吃饭。”

老人细细地看着那张照片。

“先生,这个镜头是深大寺,两个人正在走路的情形。因为天黑,拍得不清楚;尽管如此,也还能认出是他们本人。”

被律师称为“先生”的那位老人,过去曾在检察厅工作过。辞去官职以后,他当了律师,据说在检察机关方面,至今还很有威望。

这位原任检察长又掀过一张照片。

“这张也一样,”律师颇有点洋洋自得“都是从各种角度拍下来的。据说从这里往前走了不远,两个人就拥抱在一起了。”

老人很严谨,并没有笑。他又掀开一张。这张只是放大的文字。

“这张嘛,”律师继续说道,“这是s温泉,您大约知道的吧,在山梨县,一个乡村气息很浓的地方。在这里,结城的太太和小野木检察官曾一块儿住过。这是后来结城拍的照片。笔迹是小野木检察官的。”

律师一面不时抬眼看着老人的脸,一面进行说明。

“我也调查了小野木检察官的笔迹,与这张照片完全一致。”

老人面色抑郁地放下照片。

“具体地说,”律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小野木检察官和结城的太太到了这个温泉,据说,当天刮来了台风,于是从下榻的这家旅馆转移到另一家旅馆避难去了。这个笔迹是他们抵达旅馆的同时,填写后交给女招待员的。听说结城后来去做了调查。听到结城讲的这些情况,我也吃了一惊,以为未必会有此事。单有结城讲的情况,还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因此我实际上又打发办事处的人去做了调查。可是,先生,事情跟结城讲的完全一样。而且,还有哪!”

说到这里,律师的劲头更足了:

“据说,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在雨还没停的时候,就步行出发了。这是因为,那条铁路线途中因台风造成塌方,火车不通。因此他们才沿着山路走到富士宫车站。可是,当天根本走不到。两人在半路的某个地方过了一夜。也就是说,温泉旅馆一宿,山里途中一宿,总共两宿。”

律师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接下去说,“一问结城,据说他太太是托词出去的,原定在外面只留一夜。根据我的推断,小野木检察官和结城太木原来是打算住一宿就回去的,但因遇到那种意外的变故,才住了两宿!说起来,那是由于不可抗御的力量造成的。”

原任检察长的老人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听着律师的解说。

“怎么样,先生,小野木检察官是这次贪污案件的主管检察官呢!而结城是被告。主管检察官与被告的妻子私通。这件事可是空前未有的奇闻哟,对检察厅来说,也是一大污点。我的打算嘛……”

律师拿起桌子上的照片,把它举在脸的上方,说:“准备根据情况,把这些照片和我这里调查到的事实公布出去。并且要追究检察当局的责任。啊,即使这一次的贪污案件也是如此,很明显是有预谋的。而且,其中竟有如此腐败的检察官,这从法制精神来说,不成体统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先生,怎么样,您的看法如何?”

老人闭目思考着。

走廊里好象有来客,一面说话一面走了过去。

拉门打开,一个女用人探进头来。她大概看出房间里的密谈还没结束,于是又悄悄地把拉门关上了。

“林老弟。”老人第一次抬起脸叫了一声,“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老人的目光盯盯地注视着律师的脸。这的确堪称“目光锐利”。

“啊?要说是什么意思……”

“林老弟。”老人第二次叫着律师,“你是打算以此和检察部门就案件进行某种交易吧。嗯!是这样吧,老弟。”

东京地方检察厅的特别搜查部每天都在连续进行着审讯。

报纸报道了案件调查的进展情况。无论哪家报社的评论文章全都认为案件深入的可能性很大。

嫌疑犯每天从s拘留所被带到检察厅来。审讯一结朿,马上又回到拘留所去。

接受审讯的嫌疑犯们要在检察官上班之前过来等候。因此,小野木只是在傍晚他们回去的时候,看到护送的汽车。护送的车辆,外观如同小型客用轿车,涂着绿颜色。

小野木每次从窗口看到护送的车辆,心里都感到很为忧郁,车内正坐着结城庸雄。小野木眼里注视着绿色的车辆驶出检察厅的红色围墙开到马路上去,心里却在想着赖子。那辆车里正坐着她的丈夫。

小野木并不直接负责审讯结城。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忍目睹那辆护送的汽车。

审讯由各主管检察官分别进行。审讯记录的厚度逐日增加。会议每天召开。

主任检察官将分别审讯的情况加以综合,然后指示下一步的方针。

案件涉及范围之广出人意料。在政府机关方面,正要由最下一级扩展到上层官员。在行贿一方,从单纯的团体单位变得更复杂起来。受贿一方,除政府机关外,还在政党方面出现了朋比为奸者。国会议员里,则有人凭自己过去的经历和威望发挥作用,向官员施加压力。

从法律观点来说,此案相当于“斡旋受贿”这一棘手而又便于逃遁的罪名。

从前,凡是涉及到这类政治色彩浓厚的贪污案件,一般到中途都垮了下来。纵然不是这样,也几乎多在未触及到核心问题的情况下不了了之。

眼下这个案件开始以后,新闻记者们纷纷缠住检察官不放,都对检察官们异口同声地说起这个问题。

“这次大概有把握吧?不会象以前那样,受到来历不明的压力,半途而废吧。因为国民的期望很大呀。”

可是,石井检察官却保持着沉默。而他的坚强意志却是有目共睹的。这一点在会议桌上可以看得很明显:表情柔和的石井检察官态度最为强硬。

然而,某种异常现象发生了。特搜部的气氛从两天前就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变化,这恰巧是在案件即将深入到关键问题的时刻。

所谓莫名其妙的气氛,是指以石井部长为主的检察长、副部长等上层领导开始频繁地举行会议。如果这是有关案件的技术性方针的话,会议结束后,石井检察官会立即召集各主管检察官进行详细讨论的。

但是,并没有这样做。石井检察官与领导干部连连开会,但是却不和属下的检察官们开会了。一次会也不开,好似风平浪静了一般。

给人的印象是,一方面空气好象很紧张,而另一方面气氛却似乎很松弛,说起来,可以称作是一种紧张和松弛奇妙地揉合在一起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气氛。

这种气氛自然敏感地传给了部下的检察官们。谁都感到出了什么事。

这一影响势必也妨碍了检察官们进行审讯的积极性。首脑部门的方针发生了变化,这个事实已经昭然若揭了。

石井检察官对此不做任何说明。也许是神经过敏吧,连他那张脸看上去都显得郁郁寡欢、忧虑重重。一种不安的苗头笼罩着下面的检察官们。一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开始左右上层领导了。

“可能是什么呢?”

检察官们私下议论开了。正因为大家一直积极埋头工作,所以更对这捉摸不透的变化放心不下。

“是政党方面施加了压力吧?”

一位检察官同僚对小野木说。这是最易估计到的可能。迄今为止的经验表明,这种情况已经屡见不鲜。

当天晚上,小野木刚从检察厅踏上归途,一位共事的检察官由后面追上来,与他并肩走到一起。

“好象有人从外部向上层领导提出了某种交换条件呢。”这位同事低声说。

“交换条件?会是什么呢?”小野木把目光投向远处。

“那还不清楚。我们曾认为是来自政党方面,但这次好象不是那条线。似乎很象辩护团方面。”

“律师?”

“嗯。而且对方不是采取直接的方式,似乎是通过一位原来当过检察长的人物传的话。这回明白了吧,石井部长为什么面色忧郁。”

“可是,”小野木说,“太不可想象啦。难道说,辩护团竟会掌握什么有力的反证吗?”

“那不了解。反正我是这样推测的。”

那位检察官同僚很相信自己的直感。与他分手以后,便只剩了小野木自己。

时候正是三月的末尾,白天已经延长了好多。皇宫护城河畔的景色,映衬在一片半透明的翠绿之中。

小野木朝日比谷方向走去。街道两旁的悬铃树已经吐出嫩芽。随着视线角度的不同,那些嫩芽重重叠叠的时候,便满枝头呈现出鲜绿的颜色。

小野木走着走着,脑子里出现了一种预感。检察官同僚刚才说过的话还在他的耳边回荡,它使小野木产生了模模糊糊的不安心理。

那位同僚说,辩护团握有确凿的反证,并把它作为交换条件。居中调停的,又是司法界的元老。

小野木感到,这话很可能是真实可信的。石井检察官的脸色,上层领导的微妙气氛,都从反面做了印证。辩护团所掌握的反证,会是什么呢?虽然检察官同僚不知道底里,但小野木却产生了某种预感。

这天早晨,小野木一到检察厅便马上被石井检察官叫了去。

石井检察官正在看办公桌上的调查记录。尽管小野木进来并做了礼节性的问候,他却只轻轻点了点头,仍旧埋头于调查记录的文件堆里。

“请在那儿坐吧。”

小野木坐到房间一角的长椅子上。

石井依然没有从文件上抬起头,不时地或夹张纸条,或作着笔记。小野木边注视这个情景,边在那里等侯着。

足足过了二十分钟。石井检察官摘下眼镜,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镜套里。

“劳你久等了。”

石井检察官离开自己的坐椅,走到小野木身边。在长椅子上与小野木并肩坐下后,他掏出香烟,缓缓地吐出蓝色的烟雾。

窗外射进来的早晨的阳光照射着那一团团的烟雾。

“身体情况怎么样啊?”并排坐在小野木身边的石井检察官这样问,脸仍然冲着办公桌那边。

“没问题。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小野木答道。到这会儿为止,他还一直以为石井检察官是要对自己做工作上的指示。

“这是件繁忙的工作,所以常常会损害健康。兢兢业业固然好,适当的休养也是必要的。”石井检察官说开了这些事,“我所知道的人里,优秀的伙伴就有好几个半路躺倒了。实在令人惋惜。如果得了病,那就一切都完啦。”

小野木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用意,疑疑惑惑地听着。

石井检察官又说:“不,这不仅仅是说身体。人们精神上也常常会患病,工作过于紧迫,最终也会从精神上失掉平衡的嘛。有的检察官参与审理繁忙的案件,最后就神经衰弱了。‘神经衰弱’这个词儿,最近是用外来语‘诺以罗塞’来讲了吧。我本身也有体会,这毛病实在难对付。”

他连续讲了一会日常的闲话,一时没有涉及叫小野木来的正题。

“到我家来一趟吧。”话讲得突如其来,“虽然没别的给你看,但惟独风景使我引以自豪。附近还没盖起多少房屋,杂树林也还是自然风光。下班以后去走走,那真是个令人心情舒畅的好地方呢!”

石井检察官的家在郊外。可是,这些话也与叫小野木来的正事毫无关系。

“过些日子一定去拜访。”

石井检察官说了句“那太好了”,却仍然在吸香烟。然而,这时小野木才注意到,石井检察官一直不看小野木的脸。他讲话的时候,始终保持面朝正前方的姿势,以侧脸对着小野木。而这些家常话也山穷水尽了。

石井检察官一会儿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一会儿又马上重新取出来一支,神态与往日迥然不同。

“怎么样啊,调查的情况有相当进展了吧?”他突然第一次讲到了工作问题。

“是。对本人的听证大体上刚告一段落。下一阶段将与有牵连的嫌疑犯的供词记录进行核对,以便取得确凿的旁证。”小野木答道。

“嗯。”石井检察官点点头,“第一次接触这类案件,你大约也疲乏了吧。”

“没有。”话说出口,小野木便盯盯地注视着石井检察官面部的侧影。他这时才感到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喂,怎么样?现在稍微换换环境如何?”石井检察官仿佛若无其事地说。

“啊?”小野木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不,无论如何想劝你这样做。暂时转到普通案件方面去,怎么样啊?”

“可是,石井检察官。”小野木马上开了口,自己也意识到语气很硬,“案件才刚刚到达关键时刻,就这样转到其他岗位,实在不合我的本意。健康方面也没有问题。如果您是出于这种关心的话,我请求允许我继续坚持下去。”

石井检察官没有回答,默默地把手指弄得嘎嘎作响。

“小野木检察官。”声音虽低,却很郑重,“也许我的讲法不合适。不过,想叫你暂时离开我的手下,这其实已经做出决定了呀。”

小野木不禁哑口无言,顿时脸色煞白。他虽然曾有预感,但仍然觉得意外。

耳边立即响起昨天那位检察官同僚讲的关于“交换条件”的一席话。对于辩护团方面所掌握着的有力反证,自己曾猜测过究竟是什么具体内容,现在小野木全明白了。

“请不要不高兴。”石井检察官体贴地说。他是一位过去一直器重小野木的检察官。

“人生会遇到各种情况。同样的道理,干这行工作,也会有意料不到的事情。若每件事都放在心上,那就吃不消了。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一言以蔽之,这也是检察长发了话的,希望要你去担任普通的案件。”

这不是“希望”,分明是命令。正是由于自己的预感准确无误,所以小野木没有勇气去询问内中的情由。

小野木眼里突然闪现出绿色的护送汽车。

顷刻之间,整个房屋在视野里模糊起来,甚至连颜色都分辨不清了。小野木感到周围一片漆黑,连坐在身边的石井检察官的身影都好象越离越远了。

林律师正在倾听曾任检察长的那位老人捎来的回话。

地点仍是先前的那间日本式房间。律师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支着臂肘,两眼一动不动。

“总之,就是这样决定的。”原检察长说了结论。

“明白了。”

律师表情很兴奋。讲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还出了一口长气。

“多有烦累,太感谢您啦。”律师郑重其事地朝前辈道了谢,“那么,为了准确和慎重起见,我再问一下,您方才讲的意思是说,已经决定由特搜班把小野木调开。是这样的吧?”

他那向上抬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对方,反过来倒使原检察长显得狼狈了。

“嗯,是这样的。怎么样啊,林老弟。你大概也不一定满意,但这是采取的一项最大限度的措施呢。”

“先生。”林律师故意吸起一支畑,“再不能做出让步了吗?”

“让步?你的具体要求是什么呢?”原检察长反问道。

“不,说不上什么要求。这样讲,会产生各种误解。作为我这一方来说,只不过想坚决提出,检察机关方面有这样一位不受欢迎的人物罢了。”

“所以呀,老弟。所以才告诉你,将采取那项措施嘛。”

“可是,只把那名检察官本人从特搜班调开,事情就能了结吗?”律师不肯善罢甘休地说,“这样是做不到涣然冰释的。对吗?先生。那个负责审理案子的检察官,他呀,他是与被告的妻子私通。当然,上司原来也许并不知道。然而,在已经知道了事实的现在,仅仅采取把有问题的检察官调开的措施,这就算尽到责任了吗?”

林律师的语气不由得强硬起来了。老人回答说“提到责任问题,是啊,也许象你说的那样。可是,对了,在这种时候,我希望你还是不要大肆张扬,还是能承认检察部门的诚意为好。”

“您讲到‘诚意’二字,如果有诚意的话,好象对方也要再有点表示才说得过去吧?”

“你所说的‘表示’,我不大明白,指的什么事呀?”原检察长故意问道。

“啊,好啦好啦!”

律师忽然笑了起来,接着便极不自然地往对方杯子里斟上酒。

“总之,这种事情嘴上不便说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吧。我也很不愿意把这类属于私人性质的丑闻公布出去。不过,这已经是一厢情愿了。检察部门如果把它的权力坚持到底,就是说,如果采取吹毛求疵的作法逼到头上的话,我们也就准备把这件事讲出去。”

“林老弟,”原检察长说,“究竟怎么做才好呀?你好象很不满意,希望把你的条件明确地讲出来。”

“没什么条件嘛。若是这样讲,先生和我过后都会麻烦的。不是条件,只不过希望对方能采取使我们心领神会的作法。”

“所以对方说,将把叫什么小野木的那个年轻检察官调开。”

“那是当然的啦。”林律师讥讽地说,“这种事再清楚不过了。只因事关重大,我这方面才犹豫是否发表这件事的真相。我们还想拿这件事针锋相对地追问特搜班的部长呢。然而,这样就会枝节横生了。作为我来讲,还是想慎重从事的,因为毕竟与案件本身的情节没什么关联嘛!不过,先生,不过话得说回来……”

律师接下去又说:“如果检察机关的作法不能差强人意的话,出于自卫上的考虑,我也不得不采取某种行动。正是为了不至于出现那种局面,我现在才来进行预备性的洽谈。只说‘对不起’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原检察长很为难地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林律师又说:“假如对方不再让步,我就准备把它发表出去,并且打算堂堂正正地干它一场。”

“等等,别急,林老弟。”原检察长挪动着瘦小的身躯,劝阻道,“那就未免有点操之过急了吧。你也讲过的,这类事与案件毫无关系。老弟也是个吃了多年法律饭的人,在关系到司法威信的问题上,我不想和你彼此展开争论。林老弟,怎么样?”

“我也有同感。”律师说,“正因为有同感,我才想干它一场的。先生您也讲过,它关系到司法威信的问题,所以我才想毫不留情面地揭露这件事情的真相。和被告妻子私通的检察官,恐怕检察厅的任何部门也不会有吧。而且,我认为这种例子是空前的。固然,它也许与案件本身毫无关系。可是呀,假使把这件事的真相隐瞒起来,只以法律条文来进行交锋,也是毫无意义的。根本问题是,不具备司法观念的检察官,检察厅里不得有半个存在。由于这个原因,上层领导也应采取断然措施。仅仅采取把他从特搜班调开这种姑息骗人的处置办法,我们根本想不通。”

“明白了。”瘦老人用力点点头,“实在没办法。老弟希望的是什么,我大体上可以想象得到。不过,那种事我不能向对方作传达。这个问题就算没有妥协的余地了吧。嗯,林老弟,是这样的吧?”

老人目光锐利地仔细观察着律师脸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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