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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正公全集

经史百家简编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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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述门三类

「论著类」

孟子/孔子在陈章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曰:“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何以谓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

以上狂

“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

以上狂狷

“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

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以上乡原

万章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

“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

以上乡原之可恶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庄子/养生主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解,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乎?民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韩愈/原道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以上言道德不能去仁义而言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器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以上言圣人多方备患而后人类不灭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静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以上言明君臣父子之伦,而后人与人相安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以上申明备患一节之意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以上申明明伦一节之意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杨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其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韩愈/伯夷颂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

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由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举世非之而不惑,乃退之生平制行作文宗旨,此自况之文也。

「词赋类」

诗/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献豣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人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扬雄/解嘲

客嘲扬子曰:“吾闻上世之士,人纲人纪。不生则已,生必上尊人君,下荣父母,析人之珪,儋人之爵,怀人之符,分人之禄,纡青拖紫,朱丹其毂。今吾子幸得遭明盛之世,处不讳之朝,与群贤同行,历金门、上玉堂有日矣。曾不能画一奇,出一策,上说人主,下谈公卿,目如耀星,舌如电光,一从一横,论者莫当。顾默而作《太玄》五千文,枝叶扶疏,独说数十余万言,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然而位不过侍郎,擢才给事黄门。意者玄得无尚白乎?何为官之拓落也?”

扬子笑而应之曰:“客徒欲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往者周网解结,群鹿争逸,离为十二,合为六七,四分五剖,并为战国。士无常君,国无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矫翼厉翮,恣意所存。故士或自盛以橐,或凿坏以遁。是故邹衍以颉颃而取世资,孟轲虽连蹇,犹为万乘师。

今大汉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椒途,东南一尉,西北一候;徽以纠墨,制以锧铁,散以礼乐,风以《诗》、《书》,旷以岁月,结以倚庐。天下之士雷动云合,鱼鳞杂袭,咸营于八区。家家自以为稷、契,人人自以为皋陶。戴縰垂缨而谈者,皆拟于阿衡;五尺童子,羞比晏婴与夷吾。当途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譬若江湖之崖,渤澥之岛,乘雁集不为之多,双凫飞不为之少。

昔三仁去而殷墟,二老归而周炽;子胥死而吴亡,种、蠡存而越霸;五羖入而秦喜,乐毅出而燕惧,范雎以折摺而危穰侯,蔡泽以噤吟而笑唐举。故当其有事也,非萧、曹、子房、平、勃、樊、霍则不能安;当其无事也,章句之徒相与坐而守之,亦无所患。故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余。

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或释褐而傅;或倚夷门而笑,或横江潭而渔;或七十说而不遇,或立谈而封侯;或枉千乘于陋巷,或拥篲而先驱。是以士颇得信其舌而奋其笔,窒隙蹈瑕而无所诎也。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卷舌而同声,欲步者拟足而投迹。向使上世之士处乎今世,策非甲科,行非孝廉,举非方正,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

以上言平世则异才,不能表见

且吾闻之,炎炎者灭,隆隆者绝。观雷观火,为盈为实;天收其声,地藏其热。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攫拿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爰清爰静,游神之庭;惟寂惟漠,守德之宅。世异事变,人道不殊,彼我易时,未知何如。今子乃以鸱枭而笑凤凰,执蝘蜓而嘲龟龙,不亦病乎!子之笑我玄之尚白,吾亦笑子病甚,不遇俞跗与扁鹊也,悲夫!”

以上言静为动宰,玄为白宗

客曰:“然则靡《玄》无所成名乎?范、蔡以下,何必《玄》哉?”

扬子曰:“范雎,魏之亡命也。折胁摺骼,免于徽索;翕肩蹈背,扶服人橐。激卬万乘之主,介泾阳、抵穰侯而代之,当也。蔡泽,山东之匹夫也。颐折,涕唾流沫。西揖强秦之相,搤其咽而亢其气,拊其背而夺其位,时也。天下已定,金革已平,都于洛阳,娄敬委辂脱挽,掉三寸之舌,建不拔之策,举中国徙之长安,适也。五帝垂典,三王传礼,百世不易,叔孙通起于袍鼓之间,解甲投戈,遂作君臣之仪,得也。吕刑靡敝,秦法酷烈,圣汉权制,而萧何造律,宜也。故有造萧何之律于唐虞之世,则悂矣!有作叔孙通仪于夏、殷之时,则惑矣!有建娄敬之策于成周之世,则缪矣!有谈范、蔡之说于金、张、许、史之间,则狂矣!

夫萧规曹随,留侯画策,陈平出奇,功若泰山,响若坻,虽其人之赡智哉?亦会其时之可为也!故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

以上言功名之士全系乎时若夫蔺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南山,公孙创业于金马,骠骑发迹于祁连,司马长卿窃资于卓氏,东方朔割炙于细君,仆诚不能与此数子并,故默默独守吾《太玄》!”

班固/两都赋并序

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荐于郊庙;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之瑞,以为年纪。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

且夫道有夷隆,学有粗密,因时而建德者不以远近易则。故皋陶歌虞,奚斯颂鲁,同见采于孔氏,列于《诗》、《书》,其义一也。稽之上古则如彼,考之汉室又如此,斯事虽细,然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不可阙也。

臣窃见海内清平,朝廷无事,京师修宫室,浚城隍,而起苑囿,以备制度;西土耆老,咸怀怨思,冀上之睠顾,而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故臣作《两都赋》,以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其词曰:

西都赋

有西都宾问于东都主人曰:“盖闻皇汉之初经营也,尝有意乎都河洛矣。辍而弗康,实用西迁,作我上都。主人闻其故而睹其制乎?”主人曰:“未也。愿宾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宾曰:“唯唯。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众流之隈,汧涌其西。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地之隩区焉。是故横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龙兴,秦以虎视。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悟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应,以发皇明,乃眷西顾,实惟作京。

于是睎秦岭,睋北阜,挟沣灞,据龙首,图皇基于亿载,度宏规而大起。肇自高而终平,世增饰以崇丽,历十二之延祚,故穷泰而极侈。建金城而万雉,呀周池而成渊,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乡曲豪举游侠之雄,节慕原、尝,名亚春、陵,连交合众,骋骛乎其中。

以上城市

若乃观其四郊,浮游近县,则南望杜、霸,北眺五陵,名都对郭,邑居相承。英俊之域,绂冕所兴,冠盖如云,七相五公,与乎州郡之豪杰、五都之货殖,三选七迁,充奉陵邑。盖以强干弱枝,隆上都而观万国也。封畿之内,厥土千里,逴跞诸夏,兼其所有。其阳则崇山隐天,幽林穹谷,陆海珍藏,蓝田美玉。商、洛缘其隈,鄠、杜滨其足,源泉灌注,陂池交属。竹林果园,芳草甘木,郊野之富,号为近蜀。其阴则冠以九嵕,陪以甘泉,乃有灵宫起乎其中;秦、汉之所极观,渊、云之所颂叹,于是乎存焉。下有郑、白之沃,衣食之源,提封五万,疆场绮分。沟塍刻镂,原隰龙鳞,决渠降雨,荷插成云,五谷垂颖,桑麻铺棻。东郊则有通沟大漕,溃渭洞河,泛舟山东,控引淮、湖,与海通波。西郊则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陂池连乎蜀、汉,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枝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

以上郊畿

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仿太紫之圜方。树中天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因坏材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列棼橑以布翼,荷栋桴而高骧。雕玉填以居楹,裁金璧以饰珰。发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于是左墄右平,重轩三阶。闺房周通,门闼洞开。列钟虡于中庭,立金人于端闱。仍增崖而衡阈,临峻路而启扉。徇以离宫别寝,承以崇台闲馆。焕若列宿,紫宫是环。清凉、宣温,神仙、长年,金华、玉堂,白虎、麒麟,区宇若兹,不可殚论!增盘崔嵬,登降昭烂。殊形诡制,每各异观。乘茵步辇,惟所息宴。

以上宫室

后宫则有掖庭椒房、后妃之室:合欢、增城、安处、常宁,苣若、椒风,披香、发越,兰林、蕙草,鸳鸯、飞翔之列。昭阳特盛,隆乎孝成。屋不呈材,墙不露形。裛以藻绣,络以纶连。隋侯、明月,错落其间。金衔璧,是为列钱。翡翠、火齐,流燿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焉。于是玄墀砌,玉阶彤庭。碝、碱彩致,琳、珉青荧。珊瑚、碧树,周阿而生。红罗飒,绮组缤纷。精曜华烛,俯仰如神。后宫之号,十有四位,窈窕繁华,更盛迭贵,处乎斯列者,盖以百数!

以上宫室中之专言后宫

左右庭中,朝堂百僚之位,萧、曹、魏、邴,谟谟乎其上。佐命则垂统,辅翼则成化。流大汉之恺悌,荡亡秦之毒螫。故令斯人扬乐和之声,作画一之歌,功德著乎祖宗,膏泽洽乎黎庶。又有天禄、石渠典籍之府,命夫悖诲故老、名儒师傅,讲论乎六艺,稽合乎同异。又有承明、金马著作之庭,大雅宏达,于兹为群,元元本本,殚见洽闻,启发篇章,校理秘文。周以钩陈之位,卫以严更之署,总礼官之甲科,群百郡之廉孝。虎贲赘衣,阉尹阍寺,陛戟百重,各有典司。

以上宫室中之专言官寺

周庐千列,徼道绮错,辇路经营,修除飞阁。自未央而连桂宫,北弥明光而亘长乐,凌隥道而超西墉,掍建章而连外属,设璧门之凤阙,上觚棱而栖金爵。内则别风嶕峣,眇丽巧而耸擢,张千门而立万户,顺阴阳以开阖。尔乃正殿崔嵬,层楼厥高,临乎未央。经骀荡而出娑,洞枍诣以与天梁,上反宇以盖戴,激日景而纳光。神明郁其特起,遂偃蹇而上跻。轶云雨于太半,虹霓回带于棼楣。虽轻迅与僄狡,犹愕眙而不能阶。攀井干而未半,目眴转而意迷。舍欞槛而却倚,若颠坠而复稽。魂怳怳以失度,巡回途而下低。既惩惧于登望,降固流以徬徨。步甬道以萦纡,又杳窱而不见阳。排飞闼而上出,若游目于天表,似无依而洋洋。前唐中而后太液,览沧海之汤汤。扬波涛于碣石,激神岳之嶈嶈。滥瀛洲与方壶,蓬莱起乎中央。于是灵草冬荣,神木丛生,严峻崷崪,金石峥嵘。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轶埃竭之混浊,鲜颢气之清英。骋文成之丕诞,驰五利之所刑,庶松、乔之群类,时游从乎斯庭。实列仙之攸馆,非吾人之所宁!

以上宫室中之专言别苑

尔乃盛娱游之壮观,奋泰武乎上囿,因兹以威戎夸狄,耀威灵而讲武事。命荆州使起鸟,诏梁野而驱兽。毛群内阗,飞羽上覆,接翼侧足,集禁林而屯聚。水衡虞人,修其营表,种别群分,部曲有署。罘网连纮,笼山络野,列卒周匝,星罗云布。于是乘銮舆,备法驾,帅群臣,披飞廉,入苑门。遂绕酆鄗,历上兰,六师发逐,百兽骇殚。震震爚爚,雷奔电激,草木涂地,山渊反覆,蹂躏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尔乃期门佽飞,列刃,要趹追踪,鸟惊触丝,兽骇值锋。机不虚掎,弦不再控,矢不单杀,中必叠双。飑飑纷纷,矰缴相缠,风毛雨血,洒野蔽天。平原赤,勇士厉,猿狖失木,豺狼慑窜。尔乃移师趋险,并蹈潜秽。穷虎奔突,狂兕触蹶,许少施巧,秦成力折。掎僄狡,扼猛噬,脱角挫脰,徒搏独杀;挟狮豹,拖熊螭,曳犀犛,顿象罴。超洞壑,越峻崖,蹶崭岩;巨石,松柏仆,丛林摧。草木无余,禽兽殄夷。于是天子乃登属玉之馆,历长杨之榭,览山川之体势,观三军之杀获。原野萧条,目极四裔,禽相镇压,兽相枕藉。然后收禽会众,论功赐胙,陈轻骑以行炰,腾酒车以斟酌,割鲜野食,举烽命釂。

以上田猎

飨赐毕,劳逸齐,大路鸣銮,容与徘徊。集乎豫章之宇,临乎昆明之池,左牵牛而右织女,似云汉之无涯。茂树荫蔚,芳草被堤,兰茝发色,晔晔猗猗,若摛锦与布绣,烛耀乎其陂。鸟则玄鹤白鹭、黄鹄鹳,鸧鸹鸨、凫鹥鸿雁,朝发河海,夕宿江汉,沉浮往来,云集雾散。于是后宫乘栈辂,登龙舟,张风盖,建华旗,祛黼帷,镜清流,靡微风,澹淡浮;棹女讴,鼓吹震,声激越,謍厉天,鸟群翔,鱼窥渊。招白鹇,下双鹄,揄文竿,出比目;抚鸿罿,御矰缴,方舟并骛,俯仰极乐。

以上水嬉

遂乃风举云摇,浮游溥览。前乘秦岭,后越九嵕,东薄河、华,西涉岐、雍。宫馆所历,百有余区,行所朝夕,储不改供。礼上下而接山川,究休祐之所用,采游童之谣,第从臣之嘉颂。于斯之时,都都相望,邑邑相属。国藉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士食旧德之名氏,农服先畴之畎亩,商修族世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规矩。粲乎隐隐,各得其所。若臣者,徒观迹于旧墟,闻之乎故老,十分而未得其一端,故不能遍举也。”

东都赋

东都主人喟然而叹曰:“痛乎风俗之移人也!子实秦人,矜夸馆室,保界山河,信识昭、襄而知始皇矣,乌睹大汉之云为乎?夫大汉之开元也,奋布衣以登皇位,由数期而创万代,盖六籍所不能谈,前圣靡得而言焉!当此之时,功有横而当天,讨有逆而顺民。故娄敬度势而献其说,萧公权宜而拓其制。时岂泰而安之哉?计不得以已也。吾子曾不是睹,顾曜后嗣之末造,不亦暗乎?今将语子以建武之治、永平之事,监于太清,以变子之惑志。

以上言西京事不尽可法

往者王莽作逆,汉祚中缺,天人致诛,六合相灭。于时之乱,生人几亡,鬼神泯绝,壑无完柩,郛罔遗室,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秦、项之灾犹不克半,书契以来未之或纪。故下人号而上诉,上帝怀而降监,乃致命乎圣皇。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岳,立号高邑,建都河洛,绍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荡涤,体先立制,继天而作。系唐统,接汉绪,茂育群生,恢复疆宇,勋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岂特方轨并迹、纷纶后辟、治近古之所务、蹈一圣之险易云尔哉?

且夫建武之元,天地革命,四海之内,更造夫妇,肇有父子,君臣初建,人伦实始,斯乃伏羲氏之所以基皇德也;分州土,立市朝,作舟舆,造器械,斯乃轩辕氏之所以开帝功也;龚行天罚,应天顺人,斯乃汤、武之所以昭王业也。迁都改邑,有殷宗中兴之则焉;即土之中,有成周隆平之制焉。不阶尺土,一人之柄,同符乎高祖;克己复礼,以奉终始,允恭乎孝文;宪章稽古,封岱勒成,仪炳乎世宗。案六经而校德,眇古昔而论功,仁圣之事既该,而帝王之道备矣!

以上建武之治

至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铺鸿藻,信景铄,扬世庙,正予乐,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肃。乃动大辂,遵皇衢,省方巡狩,躬览万国之有无,考声教之所被,散皇明以烛幽。然后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

以上永平之事

于是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外则因原野以作苑,填流泉而为沼。发苹藻以潜鱼,丰圃草以毓兽。制同乎梁邹,谊合乎灵囿。

以上宫室

若乃顺时节而搜狩,简车徒以讲武,则必临之以《王制》,考之以《风》、《雅》。历《驺虞》,览《驷铁》,嘉《车攻》,采《吉日》,礼官整仪,乘舆乃出。于是发鲸鱼,铿华钟,登玉辂,乘时龙。凤盖琴丽,和銮玲珑。天官景从,寝威盛容。山灵护野,属御方神。雨师泛洒,风伯清尘。千乘雷起,万骑纷纭。元戎竟野,戈铤彗云。羽旄扫霓,旌旗拂天。焱焱炎炎,扬光飞文。吐焰生风,欱野山。日月为之夺明,丘陵为之摇震。遂集乎中囿,陈师按屯。骈部曲,列校队,勒三军,誓将帅。然后举烽伐鼓,申令三驱,车霆激,骁骑电骛。由基发射,范氏施御,弦不睼禽,辔不诡遇,飞者不及翔,走者不及去。指顾倏忽,获车已实,乐不极盘,杀不尽物。马踠余足,士怒未泄,先驱复路,属车按节。

以上田猎

于是荐三牺,效五牲,礼神祗,怀百灵。觐明堂,临辟雍,扬缉熙,宣皇风,登灵台,考休征。俯仰乎乾坤,参象乎圣躬。目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棱。西荡河源,东澹海滣,北动幽崖,南耀朱垠。殊方别区,界绝而不邻。自孝武之所不征,孝宣之所未臣,莫不陆詟水傈,奔走而来宾。遂绥哀牢,开永昌,春王三朝,会同汉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尔乃盛礼兴乐,供帐置乎云龙之庭,陈百寮而赞群后,究皇仪而展帝容。于是庭实千品,旨酒万钟。列金罍,班玉觞,嘉珍御,太牢飨。尔乃食举《雍》彻,太师奏乐。陈金石,布丝竹,钟鼓铿,管弦晔煴;抗五声,极六律,歌九功,舞八佾,《韶》、《武》备,泰古毕。四夷间奏,德广所及,《僸》、《佅》、《兜离》,罔不具集。万乐备,百礼暨,皇欢浃,群臣醉,降烟煴,调元气,然后撞钟告罢,百寮遂退。

以上宴享

于是圣上睹万方之欢娱,又沐浴于膏泽,惧其侈心之将萌,而怠于东作也。乃申旧章,下明诏,命有司,班宪度,昭节俭,示太素;去后宫之丽饰,损乘舆之服御,抑工商之淫业,兴农桑之盛务。遂令海内弃末而反本,背伪而归真,女修织纴,男务耕耘。器用陶匏,服尚素玄,耻纤靡而不服,贱奇丽而弗珍,捐金于山,沉珠于渊。

以上农桑于是百姓涤瑕荡秽,而镜至清;形神寂漠,耳目弗营。嗜欲之源灭,廉耻之心生,莫不优游而自得,玉润而金声。是以四海之内,学校如林,庠序盈门,献酬交错,俎豆莘莘,下舞上歌,蹈德咏仁。登降饫宴之礼既毕,因相与嗟叹玄德,谠言弘说,咸含和而吐气,颂曰‘盛哉乎斯世’!

以上学校

今论者但知诵虞、夏之《书》,咏殷、周之《诗》,讲羲、文之《易》,论孔氏之《春秋》,罕能精古今之清浊,究汉德之所由。唯子颇识旧典,又徒驰骋乎末流。温故知新已难,而知德者鲜矣!且夫僻界西戎,险阻四塞,修其防御,孰与处乎土中,平夷洞达,万方辐凑?秦岭、九嵕,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泝洛,图书之渊?建章、甘泉,馆御列仙,孰与灵台、明堂,统和天人?太液、昆明,鸟兽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侠逾侈,犯义侵礼,孰与同履法度,翼翼济济也?子徒习秦阿房之造天,而不知京洛之有制也!识函谷之可关,而不知王者之无外也!”

以上伸东抑西

主人之辞未终,西都宾矍然失容,逡巡降阶,惵然意下,捧手欲辞。主人曰:“复位,今将授子以五篇之诗。”宾既卒业,乃称曰:“美哉乎斯诗!义正乎扬雄,事实乎相如。匪唯主人之好学,盖乃遭遇乎斯时也。小子狂简,不知所裁,既闻正道,请终身而诵之!”

其诗曰:

明堂诗

于昭明堂,明堂孔阳。圣皇宗祀,穆穆煌煌。上帝宴飨,五位时序。谁其配之?世祖光武。普天率土,各以其职。猗欤缉熙,允怀多福。

辟雍诗

乃流辟雍,辟雍汤汤。圣皇莅止,造舟为梁。皤皤国老,乃父乃兄。抑抑威仪,孝友光明。于赫太上,示我汉行。洪化惟神,永观厥成。

灵台诗

乃经灵台,灵台既崇。帝勤时登,爰考休征。三光宣精,五行布序。习习祥风,祁祁甘雨。百谷蓁蓁,庶草蕃庑。屡惟丰年,于皇乐胥。

宝鼎诗

岳修贡兮川效珍,吐金景兮歊浮云。宝鼎见兮色纷缊,焕其炳兮被龙文。登祖庙兮享圣神,昭灵德兮弥亿年。

白雉诗

启灵篇兮披瑞图,获白雉兮效素乌,嘉祥阜兮集皇都。发皓羽兮奋翘英,容洁朗兮于纯精。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长兮膺天庆。

苏轼/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以上游景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眇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以上客因哀生世苦短而发悲声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以上苏子言物我皆有无尽之机,不必以短生为哀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苏轼/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以上游景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以上自构兴象,非必实事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余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过临皋之下,揖余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吾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余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以上亦自构意境,即庄子《逍遥游》,韩公调张籍之意

「序跋类」

易/下系十一爻

《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

《易》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子曰:非所困而困焉,名必辱;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既辱且危,死期将至,妻其可得见邪?

《易》曰:“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子曰:隼者,禽也;弓矢者,器也;射之者,人也。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动而不括,是以出而有获。语成器而动者也。

子曰: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不威不惩;小惩而大诫,此小人之福也。《易》曰:“屦校灭趾,无咎。”此之谓也。

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小人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易》曰:“何校灭耳,凶。”

子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子曰: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易》曰:“鼎足折,覆公悚,其形渥,凶。”言不胜其任也。

子曰: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介如石焉,宁用终日?断可识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

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

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易》曰:“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言致一也。

子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君子修此三者,故全也。危以动,则民不与也;惧以语,则民不应也;无交而求,则民不与也。莫之与,则伤之者至矣。《易》曰:“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凶。”

司马迁/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序

太史公曰:殷以前尚矣。周封五等:公、侯、伯、子、男。然封伯禽、康叔于鲁、卫,地各四百里,亲亲之义,褒有德也。太公于齐,兼五侯地,尊勤劳也。武王、成、康所封数百,而同姓五十五,地上不过百里,下三十里,以辅卫王室。管、蔡、康叔、曹、郑,或过或损。厉、幽之后,王室缺,侯伯强国兴焉,天子微,弗能正。非德不纯,形势弱也。

汉兴,序二等。高祖末年,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高祖子弟同姓为王者九国,唯独长沙异姓,而功臣侯者百有余人。自雁门、太原以东至辽阳,为燕、代国;常山以南,太行左转,度河、济、阿、甄以东薄海,为齐、赵国;自陈以西,南至九疑,东带江、淮、谷、泗,薄会稽,为梁、楚、吴、淮南、长沙国。皆外接于胡、越。而内地北距山以东尽诸侯地,大者或五六郡,连城数十,置百官宫观,僭于天子。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颇食邑其中。何者?天下初定,骨肉同姓少,故广强庶孽,以镇抚四海,用承卫天子也。

以上王侯分地多,汉郡少

汉定,百年之间,亲属益疏。诸侯或骄侈,怵邪臣计谋为淫乱,大者叛逆,小者不轨于法,以危其命,殒身亡国。天子观于上古,然后加惠,使诸侯得推恩分子弟国邑。故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梁分为五,淮南分三。及天子支庶子为王,王子支庶为侯,百有余焉。吴、楚时,前后诸侯或以适削地。是以燕、代无北边郡,吴、淮南、长沙无南边郡,齐、赵、梁、楚支郡,名山陂海,咸纳于汉。诸侯稍微,大国不过十余城,小侯不过数十里,上足以奉贡职,下足以供养祭祀,以蕃辅京师。而汉郡八九十,形错诸侯间,犬牙相临,秉其阨塞地利,强本干、弱枝叶之势也。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矣。

以上诸侯衰微而汉郡多

臣迁谨记高祖以来至太初诸侯,谱其下益损之时,令后世得览。形势虽强,要之以仁义为本。

韩愈/张中丞传后序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

以上讼许远之屈

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州,屡道于两府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

以上明巡、远之功

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以上载南霁云之事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

以上张籍述于嵩语,记巡、远杂事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曾巩/先大夫集后序

公所为书,号《仙凫羽翼》者三十卷,《西陲要纪》者十卷,《清边前要》五十卷,《广中台志》八十卷,《为臣要纪》三卷,《四声韵》五卷,总一百七十八卷,皆刊行于世。今类次诗赋书奏一百二十三篇,又自为十卷,藏于家。

方五代之际,儒学既摈焉,后生小子,治术业于闾巷,文多浅近。是时公虽少,所学已皆知治乱得失兴坏之理。其为文闳深隽美,而长于讽谕。今类次乐府以下是也。

宋既平天下,公始出仕,当此之时,太祖、太宗,已纲纪大法矣,公于是勇言当世之得失。其在朝廷,疾当事者不忠,故凡言天下之要,必本天子忧怜百姓、劳心万事之意,而推大臣从官执事之人观望怀奸,不称天子属任之心。故治久未治,至其难言,则人有所不敢言者,虽屡不合而出,而所言益切,不以利害祸福动其意也。

以上言在五代作乐府等,至宋作奏议

始公尤见奇于太宗。自光禄寺丞越州监酒税召见,以为直史馆,遂为两浙转运使。未久而真宗即位,益以材见知。初试以知制诰。及西兵起,又以为自陕以西经略判官。而公尝切论大臣,当时皆不说,故不果用。然真宗终感其言,故为泉州未尽一岁,拜苏州,五日又为扬州。将复召之也,而公于是时又上书,语斥大臣尤切,故卒以龃龉终。

以上言因论事屡起屡踬

公之言,其大者以自唐之衰,民穷久矣,海内既集,天子方修法度,而用事者尚多烦碎,治财利之臣又益急;公独以谓宜遵简易,罢管榷,以与民休息,塞天下望。祥符初,四方争言符应,天子因之,遂用事泰山,祠汾阴。而道家之说亦滋甚,自京师至四方,北大治宫观。公益诤,以谓天命不可专任,宜绌奸臣,修人事,反复至数百千言。呜呼!公之尽忠,天子之受尽言,何必古人!此非传之所谓主圣臣直者乎?何其盛也!何其盛也!

以上言奏议之大,在罢管榷、谏封禅二事

公在两浙,奏罢苛税二百三十余条。在京西,又与三司争论免民租、释逋负之在民者。盖公之所试如此。所试者大,其庶几矣。公所尝言甚众,其在上前及书亡者,盖不得而集。其或从或否,而后将可思者,与历官行事,庐陵欧阳修公已铭公之碑特详焉,此故不论,论其不尽载者。公卒以龃龉终,其功行,或不得在史氏记。藉令记之,当时好公者少,史其果可信欤?后有君子,欲推而考之,读公之碑与书,及予小子之序,其意者具见其表里,其于虚实之论可核矣。

公卒,乃赠谏议大夫。姓曾氏,讳某,南丰人。序其书者,公之孙巩也。

告语门四类

「诏令类」

书/吕刑

惟吕命,王享国百年,耄,荒度作刑,以诘四方。

王曰:“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义奸宄,夺攘矫虔。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爰始淫为劓、刵、椓、黥。越兹丽刑并制,罔差有辞。民兴胥渐,泯泯棼棼,罔中于信,以覆诅盟,虐威庶戮,方告无辜于上。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

以上言苗民制刑之失

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群后之逮在下,明明棐常,鳏寡无盖。皇帝亲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德威惟畏,德明惟明。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植嘉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士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祗德。穆穆在上,明明在下,灼于四方,罔不惟德之勤。故乃明于刑之中,率义于民棐彝。典狱非讫于威,惟讫于富。敬忌,罔有择言在身。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

以上言皇帝制刑之中

王曰:“嗟!四方司政典狱,非尔惟作天牧。今尔何监?非时伯夷播刑之迪;其今尔何惩?惟时苗民匪察于狱之丽,罔择吉人,观于五刑之中;惟时庶威夺货,断制五刑,以乱无辜。上帝不蠲,降咎于苗,苗民无辞于罚,乃绝厥世。”

王曰:“呜呼!念之哉!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孙,皆听朕言,庶有格命。今尔罔不由慰日勤,尔罔或戒不勤。天齐于民,俾我一日,非终惟终,在人。尔尚敬逆天命,以奉我一人!虽畏勿畏,虽休勿休,惟敬五刑,以成三德。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

以上言断狱宜出于勤、慎

王曰:“吁!来,有邦有土,告尔祥刑。在今尔安百姓,何择非人?何敬非刑?何度非及?两造具备,师听五辞;五辞简孚,正于五刑;五刑不简,正于五罚;五罚不服,正于五过。五过之疵:惟官、惟反、惟内、惟货、惟来。其罪惟均,其审克之!五刑之疑有赦,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简孚有众,惟貌有稽。无简不听,具严天威!

墨辟疑赦,其罚百锾,阅实其罪;劓辟疑赦,其罚惟倍,阅实其罪;剕辟疑赦,其罚倍差,阅实其罪;宫辟疑赦,其罚六百锾,阅实其罪;大辟疑赦,其罚千锾,阅实其罪。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剕罚之属五百,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五刑之属三千。上下比罪,无僭乱辞,勿用不行,惟察惟法,其审克之!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轻重诸罚有权。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罚惩非死,人极于病。非佞折狱,惟良折狱,罔非在中。察辞于差,非从惟从。哀敬折狱,明启刑书胥占,咸庶中正,其刑其罚,其审克之!狱成而孚,输而孚。其刑上备,有并两刑。”

以上言疑狱设为罚赎之法

王曰:“呜呼!敬之哉!官伯族姓,朕言多惧。朕敬于刑,有德惟刑。今天相民,作配在下。明清于单辞,民之乱,罔不中听狱之两辞。无或私家于狱之两辞!狱货非宝,惟府辜功,报以庶尤。永畏惟罚,非天不中,惟人在命。天罚不极,庶民罔有令政在于天下。”

王曰:“呜呼!嗣孙,今往何监?非德?于民之中,尚明听之哉!哲人惟刑,无疆之辞,属于五极,咸中有庆。受王嘉师,监于兹祥刑!”

安章宅句与后世卿云马班韩柳诸人蹊径相近,惜不能尽通其读耳。

汉文帝/赐南粤王赵佗书

皇帝谨问南粤王:甚苦心劳意!朕,高皇帝侧室之子,弃外,奉北藩于代,道里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高皇帝弃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日进不衰,以故悖暴乎治。诸吕为变故乱法,不能独制,乃取它姓子为孝惠皇帝嗣。赖宗庙之灵、功臣之力,诛之已毕。朕以王侯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今即位。

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弟,请罢长沙两将军。朕以王书,罢将军博阳侯,亲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人存问,修治先人冢。前日闻王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当其时,长沙苦之,南郡尤甚。虽王之国,庸独利乎?必多杀士卒,伤良将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

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问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土也。”朕不能擅变焉。吏曰:“得王之地,不足以为大;得王之财,不足以为富。”服领以南,王自治之!虽然,王之号为“帝”,两帝并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争也。争而不让,仁者不为也。愿与王分弃前患,终今以来,通使如故。

故使贾驰谕告王朕意,王亦受之,毋为寇灾矣。上褚五十衣,中褚三十衣,下褚二十衣,遗王。愿王听乐娱忧,存问邻国。

司马相如/谕巴蜀檄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集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屈膝请和。康居、西域,重译纳贡,稽首来享。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堕怠,延颈举踵,喁喁然皆向风慕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

发巴蜀之士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

以上晓谕百姓以发卒之事

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议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圭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逸,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于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

今奉币役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

以上数百姓不忠死亡之罪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以上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晓谕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悌以不教诲之过。方今田时,重烦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咸谕陛下意,毋忽!

汉光武帝/赐窦融玺书

制诏行河西五郡大将军事、属国都尉:劳镇守边五郡,兵马精强,仓库有蓄,民庶殷富。外则折挫羌胡,内则百姓蒙福。威德流闻,虚心相望,道路隔塞,邑邑何已!长史所奉书献马,悉至,深知厚意。今益州有公孙子阳,天水有隗将军,方蜀、汉相攻,权在将军,举足左右,便有轻重。以此言之,欲相厚岂有量哉!诸事具长史所见,将军所知。王者迭兴,千载一会。欲遂立桓、文,辅微国,当勉卒功业;欲三分鼎足,连衡合从,亦宜以时定。天下未并,吾与尔绝域,非相吞之国。今之议者,必有任嚣效尉佗制七郡之计。王者有分土,无分民,自适己事而已。今以黄金二百斤赐将军,便宜辄言。

「奏议类」

书/无逸

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肆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以上殷王

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

以上文王

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无皇曰今日耽乐。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

以上诫嗣王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古之人犹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此厥不听,人乃训之,乃变乱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民否则厥心违怨,否则厥口诅祝。”

以上不拒训告者

周公曰:“呜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时。’不啻不敢含怒。此厥不听,人乃或诪张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则信之。则若时,不永念厥辟,不宽绰厥心,乱罚无罪,杀无辜。怨有同,是丛于厥身。”

以上不罪怨詈者

周公曰:“呜呼!嗣王其监于兹!”

贾谊/陈政事疏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势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奴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纲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舜、禹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以上序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虖?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蚤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

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无聊。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跖戾: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疸也,又苦跖戾。可为痛哭者,此病是也。

以上痛哭之一

天下之势方倒县: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非亶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惟上之令。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兔,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以上流涕之二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薄纨之里,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嬖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以上长太息之一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蹙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振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无行义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上不疑惑。此业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以上长太息之二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故乃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学者,所学之官也。《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逾矣;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又曰:“前车覆,后车诫。”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

以上长太息之三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至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或道之以德教,或驱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驱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此无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天下之情,与器无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是非其明效大验邪?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以上长太息之四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今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摩?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礼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雠,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顽顿亡耻,奊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主上有败,则因而挺之矣;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人主将何便于此?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俱亡耻,俱苟妄,则主上最病。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日簠簋不饰;坐污秽淫乱,男女无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曰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氂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遇之有礼,故群臣自意;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扦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义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以上长太息之五

匡衡/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疏

陛下秉至孝,哀伤思慕,不绝于心,未有游虞弋射之宴,诚隆于慎终追远,无穷已也。窃愿陛下虽圣性得之,犹复加圣心焉。《诗》曰“茕茕在疚”,言成王丧毕思慕,意气未能平也,盖所以就文、武之业,崇大化之本也。

臣又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以来,三代兴废,未有不由此者也!愿陛下详览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声色,近严敬,远技能。

以上戒妃匹

窃见圣德纯茂,专精《诗》、《书》,好乐无厌。臣衡材驽,无以辅相善义,宣扬德音。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

以上劝经学

臣又闻圣王之自为动静周旋,奉天承亲,临朝飨臣,物有节文,以章人伦。盖钦翼祗栗,事天之容也;温恭敬逊,承亲之礼也;正躬严恪,临众之仪也;嘉惠和说,飨下之颜也。举错动作,物遵其仪,故形为仁义,动为法则。孔子曰:“德义可尊,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大雅》云:“敬慎威仪,惟民之则。”诸侯正月朝觐天子,天子惟道德昭穆穆以视之,又观以礼乐,飨醴乃归。故万国莫不获赐祉福,蒙化而成俗。今正月初幸路寝,临朝贺,置酒以飨万方,传曰“君子慎始”,愿陛下留神动静之节,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桢,天下幸甚!

诸葛亮/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罢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宏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以上言刑赏宜公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穆,优劣得所也。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亮死节之臣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以上言信任忠贤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以上自陈志事

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之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云!

「书牍类」

左传/叔向诒子产书

始吾有虞于子,今则已矣。

昔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惧民之有争心也。犹不可禁御,是故闲之以义,纠之以政,行之以礼,守之以信,奉之以仁。制为禄位,以劝其从;严断刑罚,以威其淫。惧其未也,故诲之以忠,耸之以行,教之以务,使之以和,临之以敬,莅之以强,断之以刚。犹求圣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长,慈惠之师,民于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祸乱。

以上言古不为刑辟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并有争心,以征于书,而儌幸以成之,弗可为矣。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三辟之兴,皆叔世也。

今吾子相郑国,作封洫,立谤政,制参辟,铸刑书,将以靖民,不亦难乎?

以上言不足靖民《诗》曰:“仪式刑文王之德,日靖四方。”又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如是,何辟之有?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征于书,锥刀之末,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贿赂并行,终子之世,郑其败乎!肸闻之“国将亡,必多制”,其此之谓乎?

以上言刑书足以兆乱

魏文帝/与吴质书

二月三日丕白。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

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以上追述昔游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续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

以上评论诸子

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隽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炳烛夜游,良有以也!

以上自慨

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不?东望于邑,裁书叙心。丕白。

韩愈/与孟尚书书

愈白:

行官自南回,过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惟万福。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往来。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

孔子云:“丘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册,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祗,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以上辨己不信佛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扬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以上言孟子辟杨、墨

汉氏已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倡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其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以上言己辟佛上承孟子之绪籍、湜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

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

韩愈/答李翊书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

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耶?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耶?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耶?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以上徐徐引入而教之务实之学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以上言始事之艰难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

以上言继事之充沛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以上言终事在养气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耶?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已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哀祭类」

书/金縢册祝之辞

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二公曰:“我其为王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公乃自以为功,为三坛同,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史,乃册祝曰:

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尔子孙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呜呼!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今我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

屈原/九歌

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云中君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蹇将儋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归来,吹参差兮谁思?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拍兮蕙绸,荃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予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麋何为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予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荃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蘅。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捐予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灵衣兮披披,玉佩兮陆离。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老冉冉兮既极,不浸近兮愈疏。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少司命

秋兰兮蘪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予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荃独宜兮为民正。

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予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淡兮忘归。瑟兮交鼓,箫钟兮瑶虡。鸣箎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河伯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邻邻兮媵予。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兮遗所思。予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陵予陈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袍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韩愈/祭柳子厚文

维年月日,韩愈谨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亡友柳子厚之灵:

嗟嗟子厚,而至然耶?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人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竟亦何校?当其梦时,有乐有悲;乃其既觉,岂足追维?

以上言生死常理凡物之生,不愿为材,牺樽青黄,乃木之灾。子之中弃,天脱羁,玉佩琼琚,大放厥辞。富贵无能,磨灭谁纪?子之自著,表表愈伟!不善为斫,血指汗颜;巧匠旁观,缩手袖间。子之文章,而不用世,乃令吾徒,掌帝之制。子之视人,自以无前,一斥不复,群飞刺天。

以上言柳之才高不用

嗟嗟子厚,今也则亡,临绝之音,一何琅琅!遍告诸友,以寄厥子,不鄙谓余,亦托以死。凡今之交,观势厚薄;余岂可保,能承子托?非我知子,子实命我,犹有鬼神,宁敢遗堕!念子永归,无复来期,设祭棺前,矢心以辞。

呜呼哀哉!尚飨!

以上述哀

韩愈/祭张员外文

维年月日,彰义军行军司马守太子右庶子兼御史中丞韩愈,谨遣某乙,以庶羞清酌之奠,祭于亡友故河南县令张十二员外之灵:

贞元十九,君为御史,余以无能,同诏并峙。君德浑刚,标高揭己,有不吾如,唾犹泥滓。余戆而狂,年未三纪,乘气加人,无挟自恃。

彼婉娈者,实惮吾曹,侧肩帖耳,有舌如刀。我落阳山,以尹鼯猱;君飘临武,山林之牢。岁弊寒凶,雪虐风饕,颠于马下,我泗君咷。夜息南山,同卧一席,守隶防夫,牴顶交跖。洞庭漫汗,粘天无璧,风涛相豗,中作霹雳,追程盲进,船箭激。南上湘水,屈氏所沉,二妃行迷,泪踪染林。山哀浦思,鸟兽叫音,余唱君和,百篇在吟。

君止于县,我又南逾,把盏相饮,后期有无?期宿界上,一夕相语,自别几时,遽变寒暑。枕臂欹眠,加余以股。仆来告言,虎入厩处,无敢惊逐,以我去。君云是物,不骏于乘,虎取而往,来寅其征。我预在此,与君俱膺,猛兽果信,恶祷而凭?

余出岭中,君俟州下,偕掾江陵,非余望者。郴山奇变,其水清写,泊沙倚石,有遌无舍。衡阳放酒,熊咆虎嗥,不存令章,罚筹猬毛。委舟湘流,往观南岳,云壁潭潭,穹林攸擢。避风太湖,七日鹿角,钩登大鲇,怒颊豕豞。脔盘炙酒,群奴余啄。走官阶下,首下尻高,下马伏途,从事是遭。

余征博士,君以使已,相见京师,过愿之始。分教东生,君掾雍首,两都相望,于别何有?解手背面,遂十一年,君出我人,如相避然。生阔死休,吞不复宣。

以上述两人离合踪迹

刑官属郎,引章讦夺,权臣不爱,南昌是斡。明条谨狱,氓獠户歌,用迁澧浦,为人受瘥。还家东都,起令河南,屈拜后生,愤所不堪。屡以正免,身伸事蹇,竟死不伸,孰劝为善?

以上叙张末年事迹

丞相南讨,余辱司马,议兵大梁,走出洛下。哭不凭棺,奠不亲斝,不抚其子,葬不送野,望君伤怀,有陨如泻。铭君之绩,纳石壤中,爰及祖考,纪德事功。外著后世,鬼神与通;君其奚憾,不鉴予衷,呜呼,哀哉,尚飨。

以上述哀

记载门四类

「传志上」

史记/伯夷列传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以上言由、光事,不载于诗书,不可信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异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以上言夷、齐事惟孔子之言可信,传及轶诗不可信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耶?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以上言大道难凭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以上言己欲立名于后世,恨不得孔子为依归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以上孟子

其后有驺子之属。齐有三驺子:

其前驺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其次驺衍,后孟子。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是以驺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襒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太王去邠。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欲内圜凿,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驺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

以上叙驺衍而及孔孟之不肯阿世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强记,学无所主。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客有见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岂寡人不足为言邪?何故哉?”客以谓髡,髡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后,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于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百镒,终身不仕。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驺奭者,齐诸驺子,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以上杂叙淳于髡慎到田骈环渊驺奭五人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苟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苟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

以上荀子

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剧子之言;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楚有尸子、长卢,阿之吁子焉。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以上附及公孙龙等七人

以孟子荀子为主,而杂列周末诸子十四人,错综成文。

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父世观津人。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病免。孝景初即位,为詹事。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太后欢,窦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窦婴门籍,不得入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

以上魏其破吴楚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诸宾客辩士说之,莫能来。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间处而不朝。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有如两宫螫将军,则妻子毋类矣!”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以上魏其屏废复起,不得为相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蚡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蚡辩有口,学《槃盂》诸书,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策。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

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

以上魏其为相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人;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

以上魏其罢相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国诸侯愈益附武安。武安者貌侵,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以上武安贵盛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将军独不失故。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与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于是灌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孝景时,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以上灌夫得名位及去官始末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于颍川,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以上窦灌相得

灌夫有服,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日蚤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扫,蚤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人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止俱解。

以上灌夫与武安构衅而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余半膝席。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

以上魏其、灌夫往贺武安,遂构大衅

魏其侯大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侵犯骨肉,此所谓‘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舌自杀。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以上廷辩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欺谩,劾系都司空。孝景时,魏其尝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

以上魏其、灌夫之戮,武安之死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不敬。淮南王安谋反觉,治。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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