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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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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辞:

春天里我葬落花,

秋天里我再葬枯叶,

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

于是我悄悄的走开,

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

若还有知音人走过,

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

那他会对自己的灵魂诉说:

“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

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说起来该是十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访一个新从欧洲回来的朋友,他从埃及带来一些纸烟,有一种很名贵的我在中国从未听见过的叫做era,我个人觉得比平常我们吸到的埃及烟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欢,于是就送我两匣。记得那天晚上我请他在一家京菜馆吃饭,我们大家喝了点酒,饭后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里闲谈,一直到三更时分才分手。

那是一个冬夜,天气虽然冷,但并没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气似乎很清新,更显得月光的凄艳,我因为坐得太久,又贪恋这一份月色,所以就缓步走着。心里感到非常舒适的时候,忽然想吸一枝我衣袋里他送我的纸烟,但身边没有带火,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借火的地方与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寻到那路上有一家卖雪茄纸烟与烟具的商店,我就拐弯撞了进去。大概那商店的职员已经散工,里面只有一个掌柜在柜上算账,一个学徒在收拾零星的东西,自然更没有别的主顾。

但当我买好洋火,正在柜上取火点烟的时候,后面忽然进来一个人,是女子的声音:

“你们有era么?”

“era?”掌柜这样反问的时候,我的烟已着在我的嘴上,所以也很自然的回过头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个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洁净的有明显线条美的脸庞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虽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她正同掌柜对话:

“你们也没有这种烟么?”

“没有,对不起,我们没有。”

这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店门,心里想着事情有点巧,怎么她竟会要买era的烟呢?还有那副无比洁净的脸庞,到底我在哪里见过的呢?为什么这样晚还在这里买烟?我想着想着已经转出南京路了。突然在转角的地方有一个黑影拦住了我的去路,问:

“人,请告诉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我骇了一跳,愣了。一种无比锐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脸上,等我的回答。我一时竟回答不出,待我有余地将眼光向她细认时,我意识到就是刚才店里想买era的女子。

她怎么会在我的前面呢?我想。但随即自己解答了,这要不是我不自觉的为想着问题走慢了,而没有注意她越过我,就是她故意走快点避开我的注意而越过我的。

“斜土路,我说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银白的牙齿像宝剑般透着寒人的光芒,脸凄白得像雪,没有一点血色,是凄艳的月色把她染成这样,还是纯黑的打扮把她衬成这样,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单的,大衣也没有披,而且丝袜,高跟鞋,那么难道这脸是冻白的。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带着纯白的手套。

“人,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脸一百分庄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这使我想起霞飞路上不知哪一段的一个样窗里一个半身银色立体形的女子模型来。我恍惚悟到刚才在烟店里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之来源。这脸庞之美好,就在线条的明显,与图案意味的浓厚,没有一点俗气,也没有一点市井的派头,这样一想,反觉得我刚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很可笑的。

“你要想什么?不愿别人问你的路么?”

她锋利的视线仍旧逼着我的面孔,使我从浪漫的思维上严肃起来,我说:

“我在想,想这实在有点奇怪,问路的人竟不叫别人‘先生’或‘长者’,而单声地叫一声‘人’,难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么?”我心里觉得她的美是属于神的,所以无意识地说出这“神”字,但是我随即用平常的微笑冲淡了那责问的空气。

“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她的脸冷艳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声音我可想不出用什么来形容,如果说在静极的深谷中,有冰坠子在山崖上溶化下来,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静池面上的声音来象征她的清越,那么该用什么来象征她的严肃与敏利呢?

“是鬼?”我笑了,心里想:“南京路上会见鬼!”

“是的,我是鬼!”

“一个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烟店里买名贵的埃及烟,向一个不信鬼的人问路?”

我笑了,背靠在墙上,手放在大衣袋里。

“你不相信鬼?”

“还没有相信过,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会在上海南京路上,也决不会对一个在烟店里想买era烟,又胆敢向一个男子问路的美女来相信。”

“那么你怕鬼么?”

“我还没有相信世上有鬼这样的东西,怎么谈得到怕?”

“那么你敢陪我到斜土路么?”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么?”

“为什么说我激你?”

“你为什么不说愿意不愿意,而说敢不敢呢?”

“那么我就识破你愿意不愿意好了。”

“你为什么要去斜土路,这样晚?”

“因为到了斜土路,我就认识我的归路。”

这时候我们不自觉的并肩走起来。我说:

“那么你是怎么来的呢?”

“走着走着就来了。”

“那么你是到南京路来玩的?”

“我在黄浦江上看月。”

“一个人?”

“不,一个鬼。”

“这样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来说。”

“那么你也该乏了,让我叫一辆汽车送你回去好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不会叫汽车?还是你走不动,还是你不敢或者不愿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个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静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应该怕了。”

“我怕什么?”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静的地方,鬼路复杂,人是要迷住的,你难道没有听说‘鬼打墙’么?但是在热闹的地方,像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复杂,鬼是被迷住了。”

“你是说你是鬼,而被‘人打墙’迷住了。所以不认识路?”

“是的。”她点一点头说。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点我一个出路才对。”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时,我都回头看着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说第一句时眉毛一扬,说第二句时眼梢一振,说第三句时鼻子一张,点点头,说第四句时面上浮着笑涡,白齿发着利光。这四句答语的表情,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住了我。这时就是她在送到时要咬死我,我也没法不愿意了。我说: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说着就拿一枝era来抽,忽然想起买era的事情,所以就递给她,问:“你抽烟吗?”

她拿了一枝,说:“谢谢你。”

于是我停下来擦洋火。当我为她点火的时候,我发现这银白而洁净的颜色,实在是太没有人气了。

那么难道这是鬼,我想。不,我接着就自己解释了,或者是粉擦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肤色,假如是我爱人的话,我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抹点胭脂。”自然我没有同她这样说,但是她先开口了。

“啊,这是era!你哪里买的?”她喷了一口烟说。

“是一个朋友送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明锐的感觉吗?你们祭鬼神不都用香烛么?”

“你又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但是这不是香烛是纸烟。”

“对的,但在鬼也是一样,不用说是我自己抽了,只要是别人在抽,我知道名称的我都说得出,但这还不算希奇,我还辨得出这纸烟装罐的日期。”她说这句话时,态度没有刚才的严肃,这表示这句话是开玩笑,那么难道以前的话都是真的么?然则她真是鬼了。

我没有说什么,静静地伴着她走。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月色非常凄艳,路灯更显得昏黑,一点风也没有,全世界静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车敲着可怕的铃铛驶来,那么它会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枪声在我耳边射来……

但是宇宙的声音,竟只有我们可怕的脚步。突然,她打破了这份寂静,说:

“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过路吧?”

我清醒过来看她,她竟毫没有半点可怕的表情,同样的镇静与美。到底她是习惯于这样寂寞的境界呢?还是体验不到这寂寞的境界呢?

“你怕了,你有点怕了,是不是?”她讥讽似地说。

“我怕?我怕什么?难道怕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问你,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路过吧?”

“是的,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而且永远不会有。”说出了我有点后悔,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说:

“但是现在正伴着鬼在走。”

“我不会相信有这样美的鬼。”

“你以为鬼比人要不美许多么?”

“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将人的死尸作为鬼了?”她说:“你以为死尸的丑态就是鬼的形状么?”她笑了,这是第一次发声的笑,这笑声似乎极富有展延声似的,从笑完起,这声音悠悠的高起来,似乎从人世升上天去,后来好像已经登上了云端,但隐约地还可以让我听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皎好的月,稀疏的星点,还有是幽幽西流的天河。

“人间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归宿,所以人间根本是没有美的。”

“但是鬼是人变的,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永生的人形,而不会比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么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我想你现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声,沉默了,我们默然走着。

到一条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显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说:

“自然到底是美的。”

“夜尤其是美。”

“那么夜正是属于鬼的。”

“但是你可属于白天。”我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夜尽管美,但是你更美。”

“在鬼群里,我是最丑恶的了。”

“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会承认鬼美远胜于人,但是你是人。”

“你一定相信我是人么?”

“自然。”

“假如我在更僻静的地方,露一点鬼相给你看。”她还是严肃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我讲一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骇坏?”她第二次发笑声说:“天下可有鬼听人讲故事而骇坏的么?”

于是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有一个大胆的人在山谷里迷途了,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在走,他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决没有一个单身的女子的,所以他断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说:

“‘我在这里迷路已经有两个钟头了,你可以告诉我一条出路么?’

“那个女子笑笑回答:

“‘不瞒你说,我只知道回家的一条路。’

“‘那么我就跟你走好了。但是奇怪,怎么三更半夜你一个单身的女子会在这里走路?’

“‘有事情呀。我母亲老病复发了,我去求药的,你看这个深山冷屋中附近又没有亲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里外的姑母家。’

“‘啊,你手上就是药么?’那个男人这样问她。

“‘是的。’她说。

“‘我可以替你拿么?’男的故意再问她,但是她说:

“‘不,谢谢你。’

“星月皎洁,风萧萧,歇了一回,男的又问:

“‘你难道一点不怕么?’

“‘这条路我很熟。’

“‘但是假如我存点坏心呢?’

“女的没有回答,笑了一笑。又静了一会儿。这个男人又说:

“‘我忽然感到我们俩实在是有缘的,怎么我无缘无故会迷路了,怎么我忽然碰见你了,怎么我忽然想到……’他说了半句不说下去。

“‘想到什么?’

“‘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这里一同走是多么的愉快的事。’

“‘你这人真是奇怪……’

“‘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丽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见了你这样美丽的女子,难道会不同情么?’他说着说着把手挽在她臂上。

“‘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我迷路两个钟头,山路不熟,脚高脚低的,所以只好请你带着我,假如你肯的话,陪我休息一下怎么样?’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紧了。

“‘好的,那么让我采几只柑子来吃吃,我实在有点渴了。’她想挣开去,但是男的紧拉着她。

“‘那么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点渴,有点饿了。’

“‘不用,不用,你看,这上面不都是柑子么?’她说着说着人忽然长起来,一只手臂虽然还在男的臂上,另外一只手已经在树上采柑子,一连采了三只,慢慢又恢复原状,望望男的。

“男的紧挽着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装做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变幻说:

“‘你真好,现在让我们坐下吧。’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拉在地上坐下,手臂挽着她的手臂,手剥着柑子,剥好了先送到女的嘴里去。

“‘谢谢你。’女的吃了柑子说,但当男的吃了两口柑子时,她忽然说:

“‘啊哟,怎么柑子会辣我舌头,你替我看看,我舌头上有什么?’

“男的回头察看她的舌头时,她舌头忽然由最美的变成最丑的,慢慢地大起来,长起来,血管慢慢的膨胀起来,一忽儿突然爆裂,血流满紫青色厚肿的嘴唇。她妩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来,挂满了血筋,耳朵也尖尖地竖起来。但是这男的还假装着不知,他说:

“‘一点没有什么?一定是柑子酸一点,你大概不吃酸的吧?‘男的一面说,一面还是紧挽着她的臂,眼睛还是望着她,看她慢慢地恢复了常态,舌头小下来,嘴唇薄下来,眼睛缩进去,露出原来的妩媚。男的说:

“‘有人说这条路上很难走,常常会碰见可怕的鬼,但是我反而碰见像你这样的美女。’

“‘你以为我美么?’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发着最柔和的光,脸满像一只玲珑的柑子,还有嘴唇,像两瓣玫瑰花瓣,还有牙齿,像是一串珍珠,啊,还有舌头,我怎么说呢,像一只小黄莺,养在那里唱歌,你说话就比唱歌还好听,啊,还有……’

“‘啊!’女的忽然打断他的说话:‘时候不早,我母亲一定着急了,我要回去。’

“‘回去么?’男的说,‘我们难得相逢,在这里多谈一回难道不好么?你看月色多么好,风也不大,还有……’

“‘但是我母亲生着病。’

“‘不要紧,不瞒你说,我正是一个医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替你母亲去看病。’

“‘那么现在去好了。’

“‘现在么?’男的还是紧挽着她的手臂:‘现在我实在走不动了,还有我实在怕,前面那个树林里我怕真会碰见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严肃地说。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话,笑话,像你这样的美女会是鬼!’

“‘你不相信么?’

“‘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的。’

“‘你不要装傻。’她说着说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弯了下来,牙齿长出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只有两个洞,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声音变成尖锐而难听:

“‘现在你相信了吧?’

“‘哈哈哈哈,’男的还是笑:‘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说是这样的美女会是鬼!’

“女的又恢复了原状,她说: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个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紧挽着她的手臂说。

“这时候女的发急了,只得央求他说:

“‘我第一次碰见你这样大胆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让我回去,到天亮我就要变成水了,所以请你可怜我,让我回去吧。’

“‘你实在太可爱了,好,现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后同你家做个朋友,常常到你地方来玩,你们可不要再骇我了。’

“‘那好极了。’

“这样他们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着,一路上谈谈话,大家也没有什么隔膜。

“这样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洁净,她有一个母亲同三个妹妹,母亲并没有病,她们暗地里说一番话后,招待他非常殷勤,捧了喜糕同咖啡茶请他吃,她母亲还谢谢他陪她女儿回来,并且说他是累了,为他铺床,最后请他去休息。

“她母亲陪他进一间白壁绿窗的房间,房内没有别的布置,只有一张白色的桌子,二个白色的长凳同一张灰色的床,铺着黄绸的被,他就糊里胡涂的睡下去了。后来她母亲还走进一趟,像慈母对待远归的儿子一样,替他放下灰绿的窗帘,又替他盖好被铺,说:

“‘把头完全伸在被头外面吧,这样比较卫生些。’

“这位母亲出去后,他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原来睡在一个坟前的石栏里,栏口长满了青草,大概好久无人来扫墓了。盖在他身上的是一厚层黄土,幸亏头伸在外头,否则怕也早已闷死。

“他起来看看墓碑,写的是‘张氏母女之墓’。走了几步,感到喉头非常不舒适,颇想呕吐,等呕出来一看,奇臭难闻,吐出不少牛粪牛溺,方才悟到这就是刚才所吃的喜糕同咖啡茶。

“后来他很想再会到这个女鬼,但是白天去看看是坟墓,夜里终是摸不到那块地方……”

我讲完了这个故事,又拿出香烟,给她一枝,我自己衔了一枝;有点风,划了两根洋火都灭了,大概是霞飞路吧,那时候自然没有现在热闹,又兼是深夜,死寂得没有一个动物同一丝有生气的声音,街灯昏暗异常,月光更显得皎洁,路树遇风萧萧,我好像溶在自己所讲的故事里头,而身旁的女子正是我故事里的人物;当我为她燃烟的时候,我的手似乎发着抖,我怕我会照出她忽然变了形,或者嘴唇肿起来,或者眉梢眼角弯下去,或者头发竖起来,鼻子变了二个洞……但是还好,她竟还是这样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烟,一面喷着烟,一面说: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骇坏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着说:“告诉你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样的大胆。”

“好。”她冷静地说:“那么到徐家汇路的时候,我倒要试试你的胆子看。”

我怕了,我实在有点怕起来,我没有说什么,抽着烟默默的伴着她走。她似乎感到似的,安慰我说: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请吃牛粪。”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亲手加害的,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美丽,没有一点变幻。

“真的,我敢说。”我认真地说,“我终觉得伴你走一条路是光荣的事。”

实在,她的美已经征服了我,无论她说话的态度与举动。她那时的确有权叫我死,但是假如她变成可怕的丑恶的鬼相,我还是愿意死么?这个问题一时占了我的心灵。我说:

“为什么鬼在用丑恶可怕的鬼相来骇人呢?”

“这是人编的故事。”她说,“人终以为鬼是丑恶的,人终把吊死的溺死的死尸的样子来形容鬼的样子。”

“那么到底鬼是怎样呢,你终该知道得很详细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会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回头要现鬼相骇我呢?”

“可怕的东西一定是丑恶么?”

“没有美的东西是可怕的。”

“这因为你没有见过鬼,今夜你就会知道最美的东西也可以骇坏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会被美所骇坏。”

“天下过分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太强的电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骇坏人;所以太美的形状,同太丑恶的形状一样,都可以骇坏人。”

“你的话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够过分,一过分就不是美了。”

“但是可以美得过分。”她笑了。接着她同我谈到许多美学上的问题,话就谈远了。

她的博学与聪敏很使我惊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个鬼,但是这个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寒噤,我问:

“你感到冷么?……”

“不,我走得很热。”

我忽然感到我应当称呼她什么呢?我问:

“我可以问你的姓名么?”

“鬼是没有姓名的。”

“那么叫我怎么称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诉我叫你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惯了人世间那些什么翠香,宝英,菊妹,黛玉一类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个名字,好像许多人把狗叫做约翰,把猫叫做曼丽,把亭子叫做滴翠,把山叫天平,叫做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做‘葛天山庄’、‘卧云’、‘吐云’一样吗?这是太‘俗气’了。”

“那么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神;假使是人,那么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贵。”

“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见得不高贵,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这样低贱?我本来是鬼,为什么要叫‘神’呢。”她很愤怒地说,可是到此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个凡人。”

我本来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这时大家走得非常慢,好像是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着天平线,她大概在看我,我不敢把视线同她锐利的眼光相碰,夜静得一片树叶翻身都可听到,这样沉默了大概有十几分钟。

“我想,你以后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么可以笼统叫你为‘鬼’呢?”

“那么人也不只你一个,我为什么要笼统叫你为‘人’呢?”

“所以呀!不过你叫我是你的自由。”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们人的社会里,儿子叫爸爸不是必须叫爸爸吗?所以叫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么你的称呼法是合哪一种理呢?”我争执的理论是退后一步了。

“因为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假如你也不认识第二个‘鬼’,那么叫我‘鬼’岂不是很合理么?”

“好的,我听从你。”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徐家汇路,算已是荒僻的地方,我期待她的变幻,什么是美得可怕的形状呢?我等待降临到我的面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提起,不知不觉我们到了斜土路,她叫我回家,我想送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说下去还有十几里地呢。

“你以为我怕再走十几里地么?”

“不,下去都是鬼域,于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鬼。”

“但是你是人。”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我不许你送。”她站住了。

“那么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锐利地注意着我,使我不敢对她凝视了,我垂下头。

“回去,听我的话,回去。”

这是一句命令的语气,我感到一点威胁,这像是指挥百万大军的语气,是坚定的,诚恳的,充满了信仰与爱的语气,我想拿破仑一定也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士兵为他赴死。

当我举起头向她看时,她的目光还在注视我,锐利中发着逼人的寒冷,嘴唇闭着,充满了坚决的意志,眉梢竖起来,像是两把小剑。

这样的面目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我怕,我感到一种怕惧。

“好的,我听从你,但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再会见你呢?”

“会见我?”

“是的,我必须会见你。”

“好,那么下一个月这样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这样悠长的岁月。明天怎么样?”

“下星期第一个月夜,就在这里。”

“可是……”

“好,就这样,现在你回去。”

我点点头。但是我把手中的一匣era交给她说:

“留着这个吧。”没有注视她一眼,我回头走了。

“谢谢你,再见!”她在背后说。

“下星期见。”我说着扬扬手,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实在可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的可怕。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份可怕的美,与这个美得可怕的面容。

第二次相会,我们漫走了许多荒僻的地方,我回家已是天亮。

第三次的约会只指定日期地址,没有限定月夜,碰巧那大下雨,我去时以为她也许不会来,但她竟比我先在,我们就到霞飞路一家咖啡店去谈了一夜。

以后我们的约会大概二天一次,终在夜里,逢著有月亮,常在乡下漫走,逢着下雨或者阴天,终到咖啡店坐坐,日子一多,我们大家养成了习惯,风雪无阻,彼此从未失信。她从不许我送她到斜土路以西,更不用说是送她到家。

她善于走路,又健谈,假如说我到现在对于专门学问无成,而一直爱广泛地看点杂书,受她的影响是很深的,她真是渊博,从形而上学到形而下学,从天文到昆虫学,都好像懂一点。但是她始终说她是鬼,我也不再考究她的下落,鬼也好,人也好,现在终是我一个不能少的朋友。

这样的友谊一直没有断,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们这份友谊。在一年之中,我终有几十次请她到我寓所坐坐,她都拒绝了,虽然有时候简直在我门前走过。也终有几十次求她让我送她到家,她也都拒绝了。

一直到有一天──

那是夏夜。

星斗满天,流萤遍野,我们在龙华附近漫走;忽然一阵狂风掀起,雷电交作,雨像倒一般的下来了。

平常她在有雨意的天时,终是预先御着雨衣,带着雨伞的,常常把伞交给我,她戴着我的帽子。可是那天雨实在突兀,夏天的衣裳又不是呢制的,所以一淋就透了,要是冬天我终会把呢大衣覆在她的身上,但那天我只穿一件竹布长衫,连帽子也没有戴,偏偏附近也没有地方可以避雨,所以我们两个人都被雨浇得非常潦倒。

我非常沉默,一面跟着她走,一面只向附近瞭望,想寻一个避雨的所在。

前面有一个村落,但至少有十分钟的路,她正朝着这个村落走,雨越来越大,淋得我眼睛都张不开了,野地上蒸浮着烟雾,我寻不出更近的地方,所以只是默默的跟着她。

一进村落,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拨她湿淋淋垂下的头发说:

“好,就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她立刻跑得很快,我紧紧地跟着,一转两转以后,她就用钥匙开一个狭窄的门,拉着我进去,穿过一个黑长的弄堂是楼梯,上了楼梯,是间大而空疏的房间,有两三个门,大概是通套间的,她没有招呼一句就匆匆到远处左面一个门里进去了。

这间房布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红木的,床极大,深黑色的圆顶帐子,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用。但是我没有走近去看,因为那间房房里铺着讲究的地毯,我全身湿淋淋的,很怕把它弄脏,墙上挂着一二幅中西的画幅。靠着她进去的门前面,有一架钢琴同一只梵和林。一只红木的书架就在我附近,再过去是一张小圆桌同几张沙发,右边的一扇门开着,我走过去张望,知道是一间书房,四壁都是图书。当中有一张写字台同三张沙发……

她忽然出来了,穿着白绸的睡衣,拖着白缎的拖鞋,头上也包着一块白绸,这启示了她无限的光明。她一面走过来,一面说:

“啊,全身都湿了!人,你快去换换衣服吧。”

“我又没有带衣服。”

“在里面,我已经为你预备好了。”

“啊,那好极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她出来的门走进去。那是一间很大的普通的浴室,一半被围屏拦去,从外面可以看到屏后墙上的两个门框,但是我没有转到屏后去窥探。有一套男装小衫裤放在椅上,椅背上搭着一条干净的大毛巾,一双男人用的拖鞋放在地上,我揩干了头发同身子,换上了衣裳,虽然觉得稍微短一点,但还可穿,最后我踏着拖鞋出来。心里挂着一种很不舒服,不知是嫉妒还是什么的感情。

我出来的时候,她正在沙发上吸烟,我走过去,她递给我一枝烟,说:

“好,现在坐一回吧。”

我点着了烟,坐下去,紧迫的无意识的问:

“你怎么会有这些男人用的东西呢?”

“这些是我丈夫的东西。”

“你的丈夫?”

“我丈夫。”

“你丈夫?”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浮起奇怪的惆怅。

“是的,我丈夫。”她笑着又说,“让我把你的衣服吹在窗口,干了可以让你换。”

“……”我静默在思索之中,眼睛看着我吐出的烟雾,没有回答她。但是她翩然的进去了。

我一个人坐着,起初感到不安与惆怅,慢慢我感到空虚寂寞与无限的凄凉。三枝烟抽完了,她还没有出来。大概是同她丈夫在里面吧,我想。

一个电闪与雷声,使我意识到窗外的雨,我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在连续电闪中,我望见窗外是一个半亩地的草地,隔草地对面是两排平房,都没有一丝灯光。

突然使我注意到她的窗帘,里外有三层,贴窗是白色的,其次是绿色的,最里的则是黑色的。

难道这真是坟墓么?我想,白色该是石栏,灰绿色该是青草,黑色该是泥土,……她同丈夫在土里,而我在她们的土外……

室外的电闪少了,但雨萧萧的下着,我又坐了下来,苦闷中自然还是抽烟。当我正燃起纸烟的时候,她出来了,两手捧一只盘。

我一声不响地喷着烟,她过来了,把盘里的东西拿到桌上,是二杯威士忌和二杯热咖啡,同牛奶白糖,还有一碟蛋糕。

原来当我一个人想她是同丈夫在里面的时候,她正在为我预备这些东西,我想着想着,就感到自己的卑鄙了。

她坐下来,拿一杯酒给我,说:

“喝这杯酒吧,否则怕你会受寒的。”

“……”我没有说什么,拿起这只杯子;她拿起她的,同我碰了一碰杯,说:

“祝你快乐!”

“祝你同你的丈夫快乐!”我冷静的说了,干了一杯。

她笑了,接着她说:

“现在让我们喝点咖啡,谈谈吧。”

“……”我只是抽烟,没有回答她。原来她是有丈夫的,所以不叫我来这里,我想。

“怎么?你难道疑心这蛋糕咖啡是牛粪什么么?”

“……”我还是不响。

她忽然叹一口气。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钢琴旁边坐下了,半晌半晌,她散漫地在琴键上发出声音来,慢慢地奏出一个曲子。

我不知道是被这音乐感动还是怎的,不禁自己,我问:

“鬼,(现在我早已叫惯了这个称呼,觉得也很自然而亲密了。)那么你是有丈夫的了?”

“为什么鬼就没有丈夫?”她还是奏她的曲子,也没有回过头来。

“但是……”我说不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你是人。而这是鬼事!”她停止了曲子。

“你以为我可以不管你的事情么?”

“你怎么可以管?你要管什么?”她突然回过头来。

“我要知道你是同你丈夫住在这里么?”

“不。”她站起来说:“但是与不是都是一样,这都是鬼事,与你人是毫无关系的。”

“不过我要知道。”我低声地说:“那么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你看。”她指指窗子,窗外的雨已停止了。有明月照在对面的平房上。她说:“那面的平房就属于我的家属。但是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人,在我你是一个唯一的人类的朋友,我们的世界始终是两个,假如你要干涉我的世界,那么我们就没有法子继续我们的友谊。”

“但是,鬼,可是我一直在爱你。”我的声音发着颤,这是一句秘藏在心里想说而一直未说的话,现在是禁不住说出了。

她跑开了,一直到右端的圆桌上边,拿起一枝烟,一匣洋火,脸上毫无表情,我没有追过去,也不敢正眼看她,只是默默地靠着钢琴等她,等她抽上了烟,等她从嘴里吐出烟来。可是她的话一直到第二口烟吐出来时才带出来的:

“你知道你是‘人’,而我呢,是‘鬼’!……”

“现在我再不想知道你是人还是鬼。总之,无论你是人还是鬼,我爱你是事实,是一件无法可想的事实。”

“但我们是两个世界,往来已经是反常的事了,至于爱,那是太荒诞了。”

“你以为人与鬼之间有这样大的距离么?”我一面说,一面走过去。

“不,鬼是一种对于人事都已厌倦的生存,而恋爱则是一件极其幼稚的人事。”

“那么你为什么结婚,为什么有丈夫?”

“那都是生前的事。在鬼的世界里没有这些噜苏的关系。”

“那么这衣服?”我指着我穿着的衣服说。

“一套男子的衣服是这样稀奇么?你实在太可笑了。”

“那么你并没有丈夫?”

“这不是你应当知道的问题。”

“但是我要知道,假如有的,请原谅我这种多余的爱,现在就请你丈夫出来,从即刻起,让我做你们的朋友,假如没有的,请你也坦白告诉我,不要弄得我太痛苦了,因为,不瞒你说,我已经为你心碎了。”我说完了,泪滴滴地从我眼眶里出来,我不禁颓然,靠倒在沙发背上。

“好的,那么请你等着,我去叫他出来。但是记住,今后我们是朋友。”她说着翩然的进去了。

于是我等着。我说不出我那时的心理,我像等待一个朋友,也像等待一个仇人,我爱,我恨,我还有几分愤怒。

我不能安坐,我站起,我坐下,我狂抽着烟,顿着脚,叹着气,最后,我颓然地倒在安乐椅上,抑着自己的心跳,闭着眼睛,细寻我爱与恨以及愤怒的来源。

有男子的履声传来,我屏息注视那门口,极力把态度与姿势做得自然,并且思索我应当说的不失礼貌的话语。

门开了,一个西装的青年进来,嘴里吸着纸烟,但是她呢,她竟先不出来向我介绍;他已走过来了,但是门闭处她竟也不随着出来。

这个局面将怎么样呢?我立刻把视线下垂,安适地靠倒椅背,等候她出来为我们介绍,但是步声近来了,还没有她的声音。

“这是我的丈夫,你看。”这声音似乎很近。我猛抬头,发觉我五尺外的男子正是她,是换了男装的她。我站起,匆忙跑过去,我说:

“那么你是没有丈夫的。”

“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冷冰冰的走开了,绕到安乐椅上坐下,我非常快活而兴奋,我追过去,跪倒在她的座前,我说:

“那么,让我爱你,让我做你的丈夫,让我使你快乐,幸福,让我在人生途中安慰你,陪伴你……”我说时望着我前面的她,在男装中她更显示着眉宇间的英挺,没有一丝温柔与婉约。

她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说:

“我爱你,这不是一天一日的事。我还相信你是爱我的。”

“但是,”她说了,声音坚决得有点可怕:“你是人,而我是鬼。”

“你又是这样的话。”

“这是事实,是我们不能相爱的事实。”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爱,让我也变成鬼来爱你好了。”我说着,安详地站起来,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使我死的东西,一把刀或者一把手枪。

“你以为死可以做鬼么?”她冷笑的说,“死不过使你变成死尸。”

“那么你是怎么成鬼的?”

“我?”她笑了:“我是生成的鬼。”

“那么我是没有做鬼的希望了。”

“是的。”她心平气和的说:“这所以我们永不能相爱。”

“……”我沉默了,坐在沙发上寻思。

“那么难道我们做个朋友不好么?”

“朋友,是的。但是我们一开始就不是朋友的情感。”我的心平静起来,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充实了我的胸脯。

“但是你说过,假如我有丈夫,我们间可以是一个朋友。”

“但是你的丈夫只是你自己!”

“是的。”她说,“所以我们间可以是朋友。”

“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你要怎样呢?”

“我?”我说,“假如我俩真不能相爱,那么就最好让我永远不再见你。”

“是的,”她带着微笑似地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我不再说什么。

“……”她也沉默了。

整个的宇宙静寂了,我只听见房中的钟响,胸口的心跳,还有是我们不平衡的呼吸。

她抽着纸烟,似乎只注意她口中喷出来的烟雾,但是对着这纷乱的烟雾我可分别不出哪些是我喷吐的,哪些是她的。

半晌,她站起来说:

“现在你该回去了。”

“是的,我该回去了。”我也站了起来。

“换你的衣服去吧。”她说着踱到钢琴的旁边,当我在套间内换衣服的时候,我听见外面钢琴的奏弄,我不知道她奏的是什么曲调,但是这种有魔的声音里,充塞着无底的哀怨和悲苦,要不是象征着死别,也一定是启示生离的。于是我就在这音乐中缓步出来,我独自低着头向门外走去,走完了地毯,我回过头去说:

“那么,再会了!”

“那么,”她站了起来:“那么你还想见我么?”

“要是我们间永远有难越的距离,那么我想我会怕见你的。”

“朋友是我们最近的距离。”她低下头,用手掠她的头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你是人而我是鬼。”

“那么,再会。”我跨出门坎。

但是她送在我的后面,送我下了楼梯,送我到门口,她说:

“再会。假如你肯当我是你的朋友,任何的夜里我都等着你。”

门在我身后关了,我才注意到我所站的土地与周围。

天色有点亮,村屋现着参差的轮廓,因为刚下的雨水,碎石砌成的道路虽然潮湿,但很干净。没有碰见一个人,我彳亍地顺着街路向右走着。三四个弯以后,已到村口,有微风掠过我的脸,我似乎清醒许多。田野是灰绿的,星点已疏稀了。我骤然注意到东方天际的微白。

那么我为什么不等到天明了才走,看她是鬼呢还是人?这一点后悔,使我在田野中彷徨不知去向,最后我还是折回去了。

门深闭着。我敲了许久,无人来应。附近的人家有鸡在啼,使我悟到这该是她就寝的时候了,而她的家人一定还没起来,那么我为什么要惊醒她们的好梦呢。

于是我决计先在附近走走,再打算来看她。但是向左看,小巷曲折,为怕摸错路门,我于是拿笔在她的屋门上做个记号,记得那时候我袋里正有一枝红蓝铅笔,我就随便写了“神秘的生命”五字,迟缓地向左手走着。

天色已经亮了,街头也有一二农夫出来,我一路记着转角的地方缓步走着,大概有一刻钟的工夫,慢慢碰见了更多的人,再转两个弯,我穿到一条比较宽阔的街,两面铺子也都开市了。

我拣定了一家茶馆,又到附近买了些烧饼油条进去,于是我在面对街道的座位坐下,喝着茶吃着我手头的食物,望着街上渐渐加多的人群,想着我一夜的际遇,一种难以抵抗的倦怠袭来,我不禁闭起眼睛伏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太阳已是很高,茶馆里的人也多了;我回忆昨夜的事正如梦中度过一样,我这时忽然想起许多笔记里的故事,夜里鬼所幻的房子,在白天里看来会就是坟墓的。于是我立刻兴奋起来,叫了二杯烧酒喝了,付了钱,匆匆走出茶馆,向着我来路走去,那时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呼吸也很迫促似的,想着这所我昨夜受过痛苦,享过温存,露出笑容,流过泪的房间现在是坟墓呢,还是房屋?那么这也判定了她到底是人呢还是鬼?

我匆匆走着走着,终于到了那条小巷。远望那堆屋依然好好地立着,难道我走近去会变成坟墓么?我心跳得更厉害了,脚步也放得更快,我注视着那所房屋奔了过去。

的确不是坟墓,我留下的红字也还在,那么一定是没有弄错了。于是我大着胆子敲起门来。

大概不下一刻钟吧,还是没有人来应门,她自己即使甜睡着,那么她的家人呢?

她的家人,是的。我想还是把烟斗留在门口地上,问起我时,可以将寻烟斗作个理由到她房内去,在追寻不着以后,那么在出来的时候,不妨惊奇地说:“原来是掉在门口呀!”

我于是把烟斗抛在地上。再敲那门。

门还是没有人开,但是邻近的两扇大门开了,出来一个约有六十岁的老婆婆,耳朵有三分聋似的,大声的问我:

“你干么?”

“我,我敲这家的门呀!”

“这家的门?”她愠怒的说:“这就是我们的。”

“那么,好极了。”我说:“请问,老婆婆,我找你们里面住着的一位小姐。”

“先生,你算是寻哪一家?”

“我说那里面住着一位小姐。”我指指那小门说。

“那扇门?”她笑了:“那是我们经年都不开的,有人都从这里进出。”

“那么这小姐就住在你们这里的。”

“我们这里,没有小姐。我在这里住了快四十年,可是一直没有看见过你。”

“不,老婆婆,我要拜访一位你们的亲戚,住在朝东楼上的小姐,常常穿黑衣服的小姐。”

“先生,我耳朵不很好,你不要同我讲得太啰嗦,请你只告诉我你问姓什么的人好了。”

“啊……啊……姓,姓……姓鬼的。”我从来不知她到底是姓什么。

“什么,姓鬼的?百家姓里也没有姓鬼,你别是见鬼了吧。”

“老婆婆,我实在没有弄错,你们这里……”

“先生,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还不知道么?我们这里没有别人。”她说完了要关门,可是我早已把一只脚同半个身子放在门内了。

“你别处去问问看,别耽误工夫了?”

“老婆婆,我不瞒你说,她的确住在这里,我昨天晚上还来过的。”

“你别是疯了,你要看的是小姐,你又说昨天晚上来过。假如真是住着小姐,晚上也不许你来;假如你昨天晚上来过,你现在还来做什么?”

“我有东西忘拿了。”

“什么东西?”

“一个烟斗?”

“烟斗?那不是在那门口的地上么?”这位老婆婆耳朵虽聋,眼睛可亮,她好像捉住了我秘密般的指那我放在地上的烟斗:“我说,你先生太胡涂了,烟斗掉在路上,人家门口,怎么说是掉在人家小姐房里呢?幸亏碰着我老太婆,要是别人,你看,你的话是多么犯忌呀,人家打你耳光,你都没有话说的。”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气一馁,脚一伸,她的门已经砰的关上了。

我拾起烟斗踱过这个村庄,踱过了田野,踱过街道,我失了什么似的,不想会见一个熟人,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的光阴的。一直到夜,大概是十点钟的时候,我雇了一辆车一直到那个村庄的左近。因为那里的小路不能够通车,所以我必须步行过去。

到了她的门口,我先敲那个小门,我很怕敲不进去,可是出我意料,没有打一二下,就有人来应门了。

应门的竟是她,她没有说什么,伴着我一直到她的房里,非常大方的让我坐,说:

“那么你真的肯当我是你的朋友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想着她是鬼还是人的问题。

“假如你的感情还在不能当我是你的朋友,我望你隔一些时候再来看我。”她也坐下了,说。

“假如永远改变不了我的感情呢?”

“那么我只好请你永远不要来看我了。”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我一定要遵从你的意志。”

“我的确是鬼!”

“但是白天你的房子并不是坟墓。”

“啊!”她笑了:“你这样相信你的故事么?鬼的住所一定是坟墓么?”

“那么你白天是来过了。”她说,“你碰见什么没有?”

“我碰见一个老婆婆,她告诉我这里并没有你这个人。”

“是的。”她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说:“那么你还不相信我是鬼么?”

“……”我沉默着。

半晌,她抽着烟,又说:

“好了,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这些问题,也不要再提起这些问题。我希望我们俩好好地做个真正的朋友,时常谈谈说说不是很好么?”

“……”我还是沉默着。

“请你先允许我这个请求。”她说,“那么我们可以谈些快乐的事情。”

“好的,我允许你。”我低着头说,“但请你告诉我你是没有丈夫的。”

“没有。”

“将来呢?”

“自然永远不会有。”

“那么我永远还可以做你的朋友。”

“自然。”她说,“但是只是朋友。”

“好的。”

她忽然伸出手来,我立刻同她握了手。她说:

“现在起大家再不要自寻苦恼,我们过我们快乐的友谊。”

“是的,我遵从你。”

她没有说什么,窗外月色很好,我们大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她说:

“那么请你把空气换换吧。”她向钢琴走着:“我来奏一曲琴你听吧。”

她在奏琴,我站起来到窗口望窗外的月光,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终是凝结着。

曲终了,她悄悄的过来,在我的肩右站了一回,最后她说:

“你怎么不能换去这种自寻苦恼的空气呢?”

“我已经答应了遵从你的意志,不过这不是立刻可以办到的事,但是我想我就会自然起来的。”

她忽然对着窗外说:

“外面月色很好,让我们到草地上去散散步吧。”

我沉默着,无异议的跟她下楼,从过廊中穿到草地去。

在草地上走着,我还同刚才一样迷糊,我脱不下心头的重负。我心里有两种矛盾,一种是我立志遵守对她的诺言,同她做个永久的朋友,但是我对友谊还是不能够满足;另外一种是我还不相信她是鬼,可是我又信仰她对我说的事实,因为在事实上看来,她对我一定不是没有一点感情,而且她的确并没有丈夫,那么除了相信她是鬼以外,似乎没有理由可以说明她要同我保持这样的距离。没有这样的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维持着友谊的,但是她要这样做!两种矛盾,使我的态度改变不过来,我始终不自然的在沉默之中,只有一二句无关轻重的话,泻在这白凄凄的月色之中。

最后我们又回到她的房间里了,吃了一点茶点,时候已经不早,我忽然有所感触似的,到她书房里,我在假作看书的当儿,把我袋里一只omega的表偷放在书架上面一本圣经的旁边。

东方微白的时候,她叫我走,我说:

“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等候天亮呢?”

“这因为我是鬼,白天与我是没有缘的。”

我不再说什么,悄悄地出来;但是我并不回家,又到昨天休息过的茶馆里打个瞌盹,在太阳光照着人世的时候,我又去闯她的门,但是许久没有人开,于是我又去敲那天老太婆出来的大门。

许久许久有人来开门了,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仆人,我就说:

“我想见你们的主人。”

“我们主人?你见他做什么?你认识他么?”

“我同她做朋友好久了?”我心里认为她是这屋的主人。

“那么,我怎么老没有见过你。”

“对不起,你到里面去替我去回一声就是了。”

于是他进去了,不一会他同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绅士出来。

“他来看谁的?”老绅士看看我,问他的仆人。

“他说同你是老朋友。”

“同我是老朋友?喂,先生,你到底是找谁?”

“我找住在你们这里的一位小姐。”

“小姐?我们这里并没有小姐。”

“实在不瞒你老先生说,她是我的朋友,她告诉我她就住在这里西面的楼上,而且我楼上也去过,我记得我一只表还忘在那面一个书架的上面。”

“我们这里实在没有小姐。”

“那么那西楼到底作什么用呢?”

“空着。”

“老先生,请你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好不好,我决不是坏人,而且同那间房子的小姐是朋友。”

“的确空着,不过以前是住过一位小姐,现在是死去有两三年了。”

“她什么病死的呢?”

“她是肺病死的,颗粒性肺结核,来不及进医院就死了,现在我们把这房子空着,留着,纪念着她。”

“不过,我实在最近还见过她,她爱穿黑的衣服可是?爱吸一种叫era香烟可是?”

“是的,可是这是她生前的嗜好了。”

“这间房子,老先生,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么?”

“你要看看?”

“是的,老先生,我是她的朋友,我记得我是来过的。中间房间很大,左面是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具都是红木的,靠书房前面有沙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是?……”

“什么都是,可是帐子是白的。”

“白的?”

“等她死后,我们怕帐子弄黑了,所以才套一个黑套子在那里。那么你一定不是她生前来过的了。”

“老先生,不要这样细究我,我是她的朋友,这是一句真话,无论是她生前或是死后,我只想到那间楼上去看看。请你允许我吧!”

这样总算得了他的允许,一同登上楼,开门进去,屋内阴沉沉的,的确好像久久无人似的,但是我将我昨夜以及前些天夜里所坐过,所看过,所用过的种种抚摸了许久许久,我起了难解的惊异,忽然我到了书房里望那红木的书架,用很迫急的调子对那老绅士说:

“你相信不相信,在那书架上的圣经的旁边有一只表,这只表正是我的,后面还刻有我的名字,而且,而且现在还在走。”

我说得很兴奋,可是老绅士和缓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

我把空手给他看了,再伸上去,但是的确没有,我摸了许久,颓丧地把手放下来。

老先生并不希罕,拍拍我的背说:“你真是太动情了,就算你有表在这里放过,现在也是多年了,锈了,坏了,你看像她这样的人都死了,表还能不停的么?”

“老先生,请你告诉我,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总算是我女儿!唉。现在什么都依你,你也看过这房子,我们下去吧!”

我被邀下楼来,被送出门外,我们间大家都没有说一句话。我怅然不释地回家。

到下一个所约的夜里,她于我临别时把表交给我说:

“上次你把表忘在这里了,我替你开着,现在还走呢!”

正常的友谊我们从那时开始,虽然我对她的爱恋并不心死,但是我在这样友谊之中,的确已感到非常快乐,这样过了一年,一年中我们没有谈到友谊以外的话,一直到有一夜,不知怎么说起的,我忽然说:

“鬼,(我现在叫‘鬼’字好像是叫‘亲爱的’一样的亲热而自然。)我们的约会可不可以改到白天?”

“白天?你以为鬼在白天可随便同人交往么?假如你觉得夜里常常这样来是辛苦的,那么,你可以一个月或半个月来一次,再或者是两个月来一次。”

“不过你晓得我在爱你。”

“你又说这句话了,这句话总是属于人世的。假如人可以同鬼恋爱,那么也可以同狗同猫恋爱了。”

“有的,人世间常有这样的事。记得春秋时有卫懿公,不是爱鹤同爱姨太太一样么?”

“不过这是无意识的,同时是属于精神的。”

“那么我们的相爱难道一定要……”

“属于精神来说,我也爱着你,不过既然属于精神,说在嘴里就有点离题了。”

“但是这些话都空的,爱鹤的人都把鹤像姨太太般坐在车子里满街招摇。”

“那么你,你知道,这是唯一的人,在我的房里随便的进出。”

“不过,……”我说着就把头向着她的头低下去。她是坐着的,这时候她站起来避开我,她说:

“用这种行动来表示爱,这实在不是美的举动。你看,”她于是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两只牛两只鸭的接吻,说:“你以为这是美么?”

我笑了。我说:

“不过,你知道,在人世中不一定一切都要美。现在我深感到整个的人世间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令我倾倒的。所以如果无害于你精神与肉体,为什么我们不能结合呢?”

“这是一个大笑话!”话其实有什么可笑,可是她笑了。于是夜又平淡地过去。我陷于极不自然的情感中回来。

这不自然的感情使我几天不敢再去看她,我在那时候会见一些久未会到的亲友们,但是──

“你瘦了!”朋友们都对我这样说。

“你枯瘦了!”亲戚们都对我说。

我想起聊斋上许多人被鬼迷的故事,但是她可没有迷我,而我还是不确信她一定是鬼。我想我的憔悴枯瘦或者只是熬夜的缘故,所以我并不想因此同她断绝友谊,但是我的不自然情感已使我不能有这种友谊,我不得不向她求友谊以上的情爱。

几次失败以后,我忽然病倒了,这病还不十分要紧,但是医生劝我要注意自己。在病中清静的床上想想,觉悟到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除了我同她结合以外,只有完全忘记她。现在前者既然没有希望,那么只有不再去看她了。

这,事实上我在病后是实行了,可是我的心始终惦念着她。我无法打发我这份情绪,我开始在凡庸的都市里追寻刺激:痛饮,狂舞,豪赌,我把生命就在那些刺激里消耗。

这样有一月之久,我似乎什么都感到乏味了。我常常想再去看她,但终于抑制下来。可是有一次我在一个酒吧间喝酒,醉得一点不省人事的时候,恍恍惚惚的登上一辆汽车,我想不起我曾告诉过车夫地址,大概是我下意识在醉中活动指挥了他,他竟将车子径驶到那个村庄的面前。

我忘了我是怎么跳下车,怎么到她的家门,怎么样敲门的,我只记得我跄踉地跟她登上楼,在她的房内的沙发上躺下了。

冷手巾在我的头上,柠檬茶在我的唇边,我清醒过来,是她在我旁边,没有说一句话,用一种阴冷而亲切的眼光望着我。我说:

“我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都是我的不好。”

“不。”我想支起来说,“是我不好,我是什么都变了。”

“但是还把我做你的朋友。”她又说,“你还是多躺一回。”

我感到头晕,依照她下半句的话躺下了,我回答她上半句的话说:

“不。为此,我要忘掉你,我堕落了。”

“那么为什么还来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说:“我醉了,不知道是魔还是神把我指使到这里来。”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以后,她沉默了。

我在沉默之中享受她对我的看护与友谊,最后我闭着眼睛入睡了。

不知隔了多少的辰光她叫醒了我,告诉我天已经亮了,她已经为我叫了汽车等在村口,我起来,她用一条纯白的羊毛毯子,披在我的身上,扶我下来,一直送我到村外。

我上车的时候,她说:

“烦恼的时候,请带着你的友谊来看我,让我伴你喝酒。”

这样,我放弃了一切无聊的刺激,我放弃了不去会她的决心,我在无可奈何的情绪之中,将我心底的情爱升华成荒谬的友谊而天天去访她。

一种新的节目充实了我因抑郁而空虚的情绪,那是对坐在灯下干我们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过去了,我除了醉时有一点慰藉以外,整个的心灵像浸在苦液里一般的,没有人知道我心灵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蕴积在心中的哀苦,使我的性情变成沉默,面孔变成死板。在一切绝望之中,我唯一的希冀是想证明她不是鬼而是人。所以在有一天夜里,我在她房内恣意地饮过了我力量以外的酒量,我整个地失了知觉,在沙发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阳光中醒来,看她是否还在我的身边。

但是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正浓,院里夹竹桃的影子直压在我的身上,有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门外;原来我正躺在自己的寓所,我起来,问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时候一个穿西装的少年送我到门口的。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谁的当儿,仆人拿进了一封浅紫色的信来。

封外的字迹使我意识到一定是她写的,我的心突然紧缩了,在我胸中像急于跳到人世般的跳跃。

我急忙的撕开那信,先入我眼帘的是两张照相,一张是全身,一张是男装的半身。信里写着这样的话:

人:为你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后,就离开了这个古旧的寓所了。这一次旅行的地点与时期都没一定,他日或者有重会的时候,但是我希望你对我有纯正的友谊。假如你肯听我的劝告,那么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会改变你被我狭化了的胸襟,大川会矫正你被我歪曲了的心灵,如果我的友谊于你有用的话,二张古旧的照相你可以带着,再会了,祝你:好!

我读完这封信自然茫然所失了,但是这种完全空虚的心境抬头的时候,使我冷静地分析到她的行动。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谎,她或者还住在那里,后来我觉得这是不会的。那么她为什么要旅行?正如她所说的是为我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么?是的,但是最究竟的或者还是对自己感情的逃避。这时候我顿悟到她内心的痛苦是有过于我了。因为我对于自己的爱,可以无底的追求,而她则只能无可奈何的违避,其中痛苦的份量我同她是难以比拟的。我可以对她倾诉,而她则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及,只能幽幽地埋在自己的心中。

这样想时,我的心开朗了,我对她有一种远超过哀怜自己的同情,虽然空虚,但不再为我的抑郁所缚。我决定接受她信中的劝告,到遥远的山水间去洗濯我自私的俗念。

两个月的旅行生活的确使我心境开朗安静不少,但我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在湖边山顶静悄悄旅店中,我为她消瘦为她老,为她我失眠到天明,听悠悠的鸡啼,寥远的犬吠,附近的渔舟在小河里滑过,看星星在天河中零落,月儿在树梢上逝去,于是白云在天空中掀起,红霞在山峰间涌出,对着她的照相,回忆她房内的清谈,对酌,月下的浅步慢行。我后悔我自己意外的贪图与不纯洁的爱欲,最后我情不自禁地滴下我脆弱的泪珠。

后来我回到上海,多少次都想去探访她,但是我似乎失去了勇气,因为我私信有一种不可压抑的情热会在她的面前溃决的。

可是,在我到上海一星期以后,大概是星期日的上午吧,被几个朋友拉到龙华去探桃花。我忽然想到今晚有去探访“鬼”的必要,所以在傍晚他们要回来的时候,我托辞留下了。

那时候辰光还早,我又回到寺里盘桓,不意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尼姑从一二丈外走来,她的行动,我似乎熟识似的,引起了我的注意。果然她越走越近了,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她就是“鬼”!我于是躲在不识的人群中等她过去,在一丈的距离后追随着她。跟她进了村落,跟她转弯,跟她到了她的门首。正在她开门进去的当儿,我赶上去抢进了门。我说:

“你怎么在白天里满街去跑去。”

她吃了一惊,可是随即她就严肃庄重的镇静下来,她平静地上楼,我就跟她上去。她把帽子脱去,可是里面还有一顶紧帽,她走进套间,换了衣裳出来,极其迟缓地问我:

“你什么时候追随我的?”

“你没有看见我在许多人中间吗?”

“鬼是不注意人事的。”她非常迟缓的说,眼睛俯视着地上。

“今天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人。”

“但是我的确是鬼。”她抬起头,带着一种无限诚意的眼光来回答我,用这个眼光撒什么谎都会成功,可是这个谎实在太大一点,固然我仍有几分动摇,不过我还是说:

“我不会相信你的撒谎了。你是人!你起初不让我知道你的家,我以为你的家是坟墓,可是当我发现你的家时,你又叫别人故弄这些玄虚。后来你说白天不能入世。可是今天,你必须承认你是人。至少对我你必须承认你是人。至少对我你必须承认,你实在骗我太厉害了。”我那时情感很激昂,话说得很响亮,很急躁。

她先伏在椅背上哭了,于是她说:

“为什么你不能原谅我呢?一定要说我是人,一定要把埋在坟墓里的我拉到人世去,一定要我在这鬼怪离奇的人间做凡人呢?”我第一次看见她哭,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口吻──半感伤半愤激的口吻──说话,我感动得跪在她的面前:

“因为我是凡人,而我爱你。”

“但是我不想做人。”

“今天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了,请你不要感伤;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算作了鬼,离开了人世而这样地生存呢?”

“我不想回忆,不想谈。你走出去!以后请你不要来扰乱我,这是我的世界,我一个人的世界。”这句话已经没有感伤的成分了。

“但是,我爱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爱,而现在,世外的你把我弄成疯了。”我说话有点颤动,因为我的心在跳。

她这时突然冷下来,一点愤激的情调没有了,微微的一笑,笑得比冰还冷,用云一般的风度走到桌边,拿一枝烟,并且给我一枝:

“人,抽支烟,平静点,不要太脆弱了。”她替我点了火以后,一口烟喷在我的脸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着烟,我看见一口烟像灵魂一般的飞出了窗口飞上天去,她的手已经把深厚的窗帘放下来了,于是她又放另外一处,等房间变成黑漆,她缓缓地在沙发坐下来。这沙发后面是一盏深黄色的灯,她一回手就发出来光,于是她说:

“假使我是人,你也应该相信我立刻可以变成鬼,即使是你所想象的鬼。”我看见她手里正颠弄着一把发光的小剑。──这剑常常看见而拿到,往日我只当它是件美术品,今天才知道它也是凶器。

“假如环境或人力不允许我自己承认为鬼,它可以立刻使人成鬼。人与鬼原只有隔着一点。”她的话非常阴冷犀利,深黄色灯光照着她的脸她的手以及手上的剑,还是沁人心胸的眼睛,在我的眼前发出逼人的声色,我嘴上的烟不自觉的掉了,神经似乎迷失了,这一剎那,我突然意识到,那里面包含着巫女的魔术,或者是催眠术的技术的。我眼睛离开她的眼睛看到她的脚,我倒在她的脚下,我还想着:“或者她真是鬼,即使是人,至少她有点魔术。”这样大概有一分钟之久,我的意识才比较清楚一点,头脑也比较理智起来。

“让我们同过去夜里一样,你去坐在那里。把心境按捺得同环境灯光一样静,我们谈些离人世较远的东西吧。”她忽然放下了小剑,平静地说。

“那么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离开人世而这样生存?为什么明明是人,而要当作鬼呢?又为什么不允许我来爱你?”这时我已经立起来,把那小剑握在我的手中,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用整个的精神集中在眼睛上来注视她的。她那时的目光避开了我,把头低下去,头发掩去了她的脸,沉静着大概有抽半枝烟的工夫。这使我不得不坐在她对面的安乐椅上,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倾在前面,眼睛还注视着她,她与我的距离大概不满二尺,我两手敲弄着这半尺长的小剑,等她的回答。

“自然我以前也是人,”她说:“而且我是一个最入世的人,还爱过一个比你更人世万倍的人。”

“那么……”

“我们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干,吃过许多许多苦,也走过许多许多路……!”她用很沉闷的调子讲这句话,可是立刻改成了轻快的调子:“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爱我什么?”

“爱是直觉的。我只是爱你,说不出理由,我只是偶像地感到你美。”

“你感到我美;那你有没有冷静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觉?到底我的美在什么地方呢?”

“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没有烟火气:你动的时候有仙子一般的活跃与飘逸,静的时候有佛一般地庄严。”

“但是假如你所说的是真的,这个超人世的养成我想还是根据最入世的磨炼。”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暗杀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从枪林里逃越,车马缝里逃越,轮船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狱中逃越。你相信么,这些磨炼使你感到我的仙气。”她微笑,是一种讪笑:“但是我的牢狱生活,在潮湿黑暗里的闭目静坐,一次一次,一月一月的,你相信么?这就是造成了我的佛性。”她换了一种口吻又说:

“你或者不相信,比较不相信我是鬼还要不相信的,我杀过人,而且用这把小剑我杀过三个男的一个女子。”于是隔了一个恐怖的寂静,她又说:

“后来我亡命在国外,流浪,读书,一连好几年。一直到我回国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同一工作的,我所爱的人已经被捕死了。当时我把这悲哀的心消磨在工作上面。”她又换了一种口吻说:“但是以后种种,一次次的失败,卖友的卖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捕,死的死,同侪中只剩我孤苦的一身!我历遍了这人世,尝遍了这人生,认识了这人心。我要做鬼,做鬼。”她兴奋地站起来又坐下,口气慢下来:

“但是我不想死,──死会什么都没有,而我可还要冷观这人世的变化,所以我在这里扮演鬼活着。”

“那么下面住的是你的父母?”

“不是的。”她突然又变了语气说:“是我爱人的家,他的父母为他的儿子搬到这里来的。他同情他的儿子还同情我,所以我可以像他女儿般的搬住在这里;他们并且还依我的要求,以鬼来待我,而这,现在也习惯了好久,正如他们所说的,这间房子不过是留着已死的女儿一样……”她又说:

“现在我在这里又住了不少年了。起初我从来不出去,每天读书过日子,后来我夜里出去走走,再后来我打扮成出家人在白天也出来,我好像我玩世似的。”

我记不起我听的时候忽涨忽落的心潮,总之我听完后,我好像长期的疯癫症一旦痊愈了一般,好像从数年来迷惑我的迷宫一旦走出了一般。眼前都是光明,浑身都是力气。她那时忽然立起来说:

“人,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要一个人在这世界里,以后我不希望你再来扰我,不希望你再来这里。”她一面说,一面离我远了,我追过去说:

“但是我爱你,这是真的;我听你的种种,光明成分比我惊奇成分多,这等于你为我思索得,一个久未解决的学理上的问题,我心头轻了许多,我满眼是光明,是爱,你是我发光之体,我不要再叫你鬼,我要你做人,而我要做你的人。”

“你要我做人,做个怎样的人呢?我什么样的人都做过了。”她还用冷冰的口气说。可是我,或者因为心头的迷魔已经解除了,我一心是火,一身是热,我疯狂一般的说:

“做个享乐的人,我要你享受,享受。在这人生里,在这社会中,为它的光明,你的力已经尽了不少,你现在的享受也是应该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听我的话。爱,今朝有酒今朝醉!”架上大概是白兰地吧,我倒了两杯一杯给了她,我说:“爱,大家尽了这杯,我看重我们这一段人生,这一段爱,我们要努力享受这一段的快乐。”

当她干杯的时候,我的唇已经在她的唇上:一种无比的力与勇气我感到,这个吻到现在还时常在我唇上浮现着。但是就这样一个吻呀。我说:

“告诉我,你爱我。”

“或者是的,我想要是不,我的生活不会让你亲近的。现在你去,我心灵需要安安静静耽一会。”

“那么以后怎么样呢?”

“以后么?你明天晚上来,让我有一点精神同你再谈。”

我看她把身子斜倚到床上后,我就出来了。

这一夜又一天的时间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的,我的心与我的四肢,以及我全身的细胞,都没有一分钟安静过,我幻想将来,计划将来,我想到同居,我想到旅行,想到生活,想到久久的以后,茫茫的未来。一到黄昏我就赶去,路上我猜她今天的态度与打扮,以及说话的语调,我的心好像长了翅膀,时时想飞,好容易熬到她的家门。

开门的是位女仆,这是很使我惊疑的,我刚想不问她跑进去,可是她先开口了:

“先生,小姐今天一早就出远门了。”

“谁出远门?”

“就是小姐,她有信留给你。”

我心跳得厉害,把信拆开了,可是天色已不能让我看出字迹。等我拿出我抽烟用的打火灯来,这才把这封信看了清楚:

人:这一段不是人生,是一场梦;梦不能实现,也无需实现,我远行,是为逃避现实,现实不逼我时,我或者再回来,但谁能断定是三年四年。以后我还是过鬼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做人。

我当时眼前一黑,默然出门,衰颓已极,一心凄凉惆怅,肉体支不住灵魂的重量。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就在那路上晕了过去。

我好像迷了途,四周是小街店铺,但非常清静,没有人,偶尔有一个人走过,也非常飘渺。我累得精疲力尽,我知道这就是鬼域,但怎么也寻不出一条路,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来理我。当我刚想在转角处坐下休息一回时,忽然看见了“她”。我立刻说:

“你在这里?”

“我同你说过我是鬼。”

“那么,……”

“这里没有一条路是通人世的,只有向着天走。”她拉着我像走平地一样的走上天空,没有一句话同我说。一剎时,我忽然感到潮湿,感到冷,呼吸也感到沉重起来,我看她披着黑纱般的衣服,我说:

“你冷么?”她微笑一下,说:

“我不,但我知道你是冷的,因为这是露水,人世是已经到了。”

等我醒转来时,我迷茫已极,发现自己睡在露水堆里,一时几乎想不起一切,好像二三年来的人生都与这个梦绞在一起。我定一定神。这是秋天的光景,有点冷,我无意识地依着相隔好几丈的一盏路灯地走,我不知道那时是什么时辰,是半夜还是三更;总之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记得到上海雇到汽车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在车上什么都不知道,到寓所后就没有说一句话。但我意识到我是病了,沉重地病了,我就进了医院。逗留在远处的家人都赶来看我。

这一场病不是我自己可以述说的,因为我在起初五个星期之中,几乎完全不省人事,每天说些无稽的梦呓,也许这些梦呓中透露了我心底的秘密,过后大家都来问我的遭遇,我都没有说什么:但是友辈之中都谣说我是失恋的结果。

十二个星期以后,我方才可以略略起床,开始用饮食代替注射的养料。

我这时立刻又想念到她,我要出院,要知道她的下落,因此故意佯作快复原的样子支撑起来,但是我竟连半步都不能移动,于是我颓然流泪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医生以我痊愈的结论来安慰我。但是最后他说我至少需要八个月完全的休养,方才可以出院。于是我的心死了,安静地听凭时间的消逝。

这样一个月过去了,我已经被允许每天可以同人做二个半钟点谈话。就在那个时期,我精神非常饱满地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看护捧着一束鲜花同一匣糖果进来。

送我鲜花的人天天都有,但是看护从未告诉过我,我因为入睡的时候很多,所以从来没有注意过,因为这些人情与恩爱我知道已由我家里为我领受与记忆。那么索兴等我完全好的时候,再知道吧。可是这一次看护似乎要同我说话似的过来了,她说:

“徐先生,这个每天送鲜花的先生,今天还送你一匣糖果。”

“糖果,他怎么知道我可以吃了呢?”

“这是他每天在我这里探听的,自从你进医院起,他天天都来探问,天天都带着花来。不瞒你说,他还送我许多东西,……”

“这位先生姓什么?”

“他没有告诉过我,叫我也不必告诉你他来看你。”

“那么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

“是不是比我稍微矮一点?”

“是的。”

“是不是有一个非常漂亮的面孔与身材?”

“是的。”

“是不是有一个挺直的鼻子?”

两片安眠药方才睡去。醒来已是不早,周小姐站在我的桌前,看我醒来了她说:

“是的。”

“是不是有一副有光的美眼?是不是一个纯白少血的面庞?”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叫他来看我?”

“他说不必。他还叫我不必告诉你……”

“但是你为什么告诉我了?”

“因为我感到他有一点神秘。”看护说话的时候,眼睛充满了好奇和惊慌的神情。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位特别请来看护我的私人看护的容貌,她有一个适度的女子身材,大圆的眼睛带着深浓的睫毛,鼻子很玲珑,嘴唇很薄,不够庄严,但十分活泼可爱。我望着她微喟一声就沉默了。

“徐先生,那么是我报告错了?”

“没有。”我在沉默之中邈然回答了她,但是接着我说:

“你明天不要同他说告诉过我,还是同往常一样的招呼他。”

她点点头,这时候我忽然想知道她一点什么似的,同她谈起话来。

她姓周,今年十八岁,是看护学校刚刚出来的学生,所以薪金不很贵,做事自然欠老练,但还活泼,并且有一个无论什么事容易令人原谅她的笑容。

从这一天以后,我同这看护谈话逐渐多了起来,但是谈话终又归到这个天天送我花的古怪的青年,她对此似乎也很有兴趣,这在无形之中是比什么都好的安慰了我病中的寂寞。

日子悄悄的过去。我每天用特别的感情接受,而且时时期望那一束鲜花,周小姐捧进来的时候也特别露着笑容,并且还告诉我这位古怪的青年今天同她说些什么,或者送她一点什么,表示对她诚心看护我的谢意。而且三天两头有糖果。或者是头两天医生允许我可进的补品与食物送来。而这些都是他从周小姐口中探听去的。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我很平安。那天是医生允许吸烟的第一天,当我盥洗完毕,早餐用过后,坐在安乐椅上,正想购买一种什么烟来吸时,我忽然想起era,同时自然想到了“鬼”。窗外是迷蒙的细雨,我惆怅地望着。这时周小姐带着笑声来了,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同两匣era,我一望就知道又是这位古怪的青年送来的。

周小姐给我一个意会的笑容,她安插好鲜花,把花瓶同era,一同送到我面前的圆桌上,于是从她内袋里拿出一封信给我,她说:

“这是他叫我秘密地交给你的。”

“……”我没有说什么,把信塞在自己的怀里。

“这封信连我都不能看么?”周小姐似乎在等待我拆开它,看我塞进怀里的时候,她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等我看过再说吧。”

周小姐走开了,我正想拆信的时候,有别人来看我,这样一直延搁到夜里,我的心负担了一天的不安。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人,听见你病倒,我知道那是我闯的祸。我把远行计划延迟下来,为你祝福。现在你终算快复原了,那么请允许我离开你吧。era两匣,那是我们都爱吸的纸烟,我们从它会面,再从它分手吧。还有我虽然走了,花铺会将我要送你的鲜花每天送你的。另外是千元支票一张,因为我知道你家里为你医药费有点不乐,所以我留给你。你千万不要为这点介意,我的就是你的。记住:要得医生允许后方才离院。再会。祝你:好好做人。

我读了竟呜咽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那是爱还是感激,我一直惆怅到夜半,服了两片安眠药才睡去。醒来已是不早,周小姐站在我的桌前,看我醒来了她说:

“他信里怎么说,今天他的花是别人送来的。”

“别人送来,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那是同样的花,还附着一封信给我。”她指指桌上的花说。

“怎么说呢?”

“他说非常感谢我对你的厚意,说是他要远行了,每天花铺会照常把花送来,托我亲自转给你。”

“唔,……”我点点头。

“那么他给你的信呢?”

“也是这样说。”

“那么他告诉你他的地址么?”周小姐密切地问我。

“没有,他是向来不告诉别人行踪的。”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坐下了。

“那是一个神秘的孩子!”我怅惘地又滴下泪,为掩饰这泪,我翻身朝里床去了。等我恢复这份情感的时候,我看周小姐还愣在椅上。

我很感激周小姐对我的同情,但是我竟忽略了她内心的感情。可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她时时问我这位神秘青年的音讯。起初我回答她:“没有。”后来我同她说:“他是不会再给音讯的。”

在这些日子中,我耽于遐想,说话非常之少,而这位活泼多笑的周小姐也变成缄默而沉闷了。我当时觉得这一定是她小孩子的脾气在作怪,是我的态度影响了这整个的空气。

……

最后,我出院的期限终于到了。周小姐自然也不再聘用。临别的时候她要我的地址,说是她一定要来看我,我因为还没有固定的寓所,所以告诉她一个我预备先去暂住的亲戚家的地址。

我出院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鬼”家去,我那时终在怀疑那三四年的人生是一场春梦。可是什么都同我记忆中一样的存在,青的天,绿的田野,碎石砌成的小路,灰色的房子……我怕敲门时又要遇到什么麻烦了。但幸亏应门的倒是上次交我信的女仆,很客气,但只告诉我她没有回来。

一个月以后我又去看她,还是没有回来。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妇仆告诉我没有一定,至少要两个月以后吧。

于是又隔了两月,她还是没有回来。我想会会上次遇到过的老先生,但女仆告诉我,老先生老太太都病在那里,不能见客。

“那么你们有没有写信去通知小姐?”

“没有,因为没有地址。”女仆诚恳地说:“我们是从来不写信去的。”

“她难道也没有来信?”我怅惘地问。

“没有。”女仆也感到怅惘了:“听说她也许要到秋天才来呢。”

但是秋天到了,她还是没有回来。

……

最后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天,我到她家时天正下微雪,我几乎不认识她的家门,因为门上新添了朱红的新漆,应门的是一位壮年的农夫,这更使我愕然了。他对我也觉得很奇怪,等我问到老夫妇同一位小姐时,他才明白,他说:

“老夫妇先后去世了,小姐葬好了他们,就把房子什么都卖掉,她自己带了四箱子书就去了。”

“那么……”

“现在这儿的主人姓王,我是他的佣人。”

“我可以求你通报一声,让我见见你们王先生好么?你说我是前房主的亲戚好了。”

他进去不久,王先生就出来,王先生也是位老年人,他说的同他佣人所说的一样。我们这才坐下来。我说:

“王先生,我没有别种用意,只是想打听那位小姐就是,因为我是她们的亲属。我说那卖房子是先生同那位小姐亲自接头的么?”

“是的,有人介绍,后来她亲自同我接头的。”

“那么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啊,很奇怪,几次都是穿黑色的。”

“她是不是还抽着叫做era的纸烟?”

“是的,她抽烟,但不知道她抽的是什么牌子。”他说:“先生,你为什么打听这么详细?”

“不瞒你说,我这里是再熟不过的,所以我非常关心。那坐西朝东的楼房,是不是有八个窗?窗是不是都有三层窗帘?左面是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具都是是红木的,靠书房前面有沙发,近套间门前一架钢琴是不是?……”

“那是她们小姐的房间,你怎么……”

“我们是至亲的亲属,我从小就寄养在这里,后来我出门了好几年,回到上海后,也常常来,这些家具还是我布置的,现在我出门刚回来,哪里晓得伯父母都过世了,所以很想打听那位小姐的下落。王先生,你知道她上哪里去吗?”

“这可不晓得了,可是你……”

“王先生,请问你现在把那间房做什么用呢?”

“现在是空着,我的孩子也在外面做事情,大概明年要回来结婚的;这就可以做新房。”

“现在那房的家具是不是都没有改动过?”

“是的,先生,我想要改动也等明年了。”

“王先生,我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求你,实在说,我同这房子有特别的感情,还有巧的是我伯父在世的时候,也曾提起,这几间楼房给我做新房用的。所以我想求你同意,把这几间房租给我一年,让我住到明年秋天,你们什么时候要用,我就什么时候搬出去好了。”

“不过……”

“在王先生方面讲,反正房子空着,我一个人来住,也不会太扰王先生的,万一王先生不相信,我打一个铺保也可以的。”

“你一个人来住?”

“王先生,是的,没有别的,完全是我对这房子有特别感情,现在房子属于先生,想来住一回就是,正如一个人要会老朋友一样。”

这样总算得他允许了,三十元一月的房租,我就搬了进来。

所有的家具我都没有移动。第一天晚饭后我坐在过去常坐的沙发上,开亮那后面黄色的电灯,抽起她送我的era,我沉入在回忆中了。突然有风吹动窗帘,一丝沙沙的声音提醒我夜的寂寞,环境的空虚以及月光的凄凉,我有点寒冷与害怕。就在这时候,一种迟缓的沉重的脚步声突然惊破这个宇宙的死静,我惊奇地站起,这不是怕,是一种期待,我的心跳着,静待那脚步一声声的从楼梯近来。

但是上来的是王家的女佣,她说:

“有一位小姐来看你。”

“是穿黑衣服么?”

“是的。”

“那么你快请她上来吧。”

女佣下去了,我的心跳着,是快乐,感慨,是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悲哀与热望,我不能安坐,也不能静站,也不知怎么安排我的心,我的五官与我的四肢。

最后楼梯又响了,我屏息着等待,于是一个黑衣服女子出现了。但是──

是周小姐。她虽也曾到我亲戚家来看过我,但是怎么会来这里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问。

“我从你亲戚家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晚来看我?”

“我必需来看你。”她脸上是冰冷的严肃。

“为什么呢?”我看她有点可怜,拉她冰冷的手让坐下。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请你答应我你不告诉别人。”她想哭了。

“自然,我决不告诉第二个人。”

“我要知道那个神秘青年的下落。”

“你爱上了他?”

“我不知道。”她大圆的眼睛含着泪水:“但是我为他失眠为他苦。”

“唉……!”我也有点泫然,把头低下了,想借一句适当的话同她说,但竟寻不出一个字。最后我抬起头来说:

“他说过爱你么?”

“没有。”她浓黑的睫毛挂着泪珠:“但是我竟被他的视线与声音迷惑了。”

“但是,”我非常坚决而冷静的说:“我可以告诉你的是……”

“是什么?”

“你不许告诉第二个人。”我严肃地说。

“决不。请你相信我。”她满脸是纯洁。

“是的?”

“我可以发誓。”她眼也不瞬地说。于是我用死板而迟缓的口吻告诉她:

“她是一个女子。”

“女子?”她惊奇了:“徐先生,你一定骗我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

“为安慰我凄苦的心境。”

“……”我沉默了,想再找一句可以使她相信的话给她,但是竟会没有。

“女子,不管是女子还是男子,这个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会见他,永远同他在一起,陪伴着他,看护着他。”她纯洁而认真地说。

“但是她不知去向了。”

“你难道一直不知道么?”

“我比你还想知道她的下落。”

“你?”

“自然,她是女子,我为她才有这场大病的。”

“那么我们永不能会见他了。”这时她好像已经相信了我的话。

“是的。”我说:“但是万一我会见了她,一定来叫你。万一你会见了,也一定偷偷地通知我,偷偷地,要不让她知道来通知我。”

“这自然。”她又说:“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呢?”我冷静地说:“希望你忘记她,你年青,你有你的工作与前途……”

“……”她沉默了,低下头,用一块白色的手绢揩她的眼泪。

月光更深的照进来,沙发后黄色的灯光显得更弱了,她的面目特别惨白,这使我在想象中把她看成了“鬼”,我有点迷忽,有点醉,有点不能矜持自己的感情,于是我站起来开亮顶上的电灯,房间于是放满了光明,我拉起她说:

“现在让我伴你回去吧。”

她默默地起来,同我一同下楼,出门,转了几个弯,到了村口,在月光下默默地走着,田野中有点微风,路上没有一个人,她似乎非常哀颓地靠着我。

一路上大家没有说什么,一直到有汽车可雇的地方,我雇了一辆送她上车,看她去远了,我自己也雇了一辆回来。

这样我就静住在那里每天想象过去“鬼”在这个楼上的生活。我回忆过去,幻想将来,真不知道做了多少梦。

一年容易,等秋天到的时候,王先生留我吃过他少爷的喜酒再走,但是我忍不住心的悲凉,我送了一笔礼就搬走了。

去年冬天我是在上海过的。直到现在我总禁不住自己,三天两头到山西路的那家烟店去,可是结果我总是一个人吸着纸烟踯躅到斜土路去,到天亮方才回来。可是我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勇气去访会王先生他们,去访会我的故居。

现在是冬,去年冬天我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的冬天,我也记得清清楚楚,五年前的冬天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冬天是重来了,冬天的邂逅是不会再来的。我总在想念她,我无时不在关念她的一切。但是今天,在这茫茫的人间,我到哪里可以再会她一面呢?

(《鬼恋》,三思楼月书之一,上海夜窗书屋一九四六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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