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我理了一点日用的书籍文具衣服与被铺搬到姚主教路的公寓里,白苹已比我早一天搬进去了,她欢迎着我。我的房间现在早经过白苹的布置,她为我配置一套杏黄色簇新的家俱,配着新糊的嫩黄色的壁纸,更显得新鲜触目。四壁是书架,家俱都悬放在房中,一个白纱的围屏后面是床,床后是储衣室,有门微开着。我看了一看,里面已放有白苹的两只箱子。床头有一盏落地的脚灯,床上已铺好的被铺,又是黄色的毯子盖在上面。书桌就在窗前矮书架前面,旁边是一只杏黄色式样很古怪的字纸簏,在进门的一首是一套大小的沙发与一只矮桌,书架在这里已变成了橱,配着推移的壁门,中间贮藏着茶壶,热水瓶与杯碟,是象牙色无花的厚磁。
白苹望望我的铺盖,她说:
“你真当我是精明的二房东呢。”
房间很大,书架占着四周,我想就是把我家里所有的书籍拿来,最多也只能填满它二分之一,而现在我是来暂住几月的,只带了二十几本书。白苹把我的书放在书架上的一角,她笑了,讽刺似的说:
“我想不到你是一个能干的旅行家。可惜我这里不是旅馆。”
“我想我的家不远,要用时不是随时可以去取么?”
“假如你真的这样不能安心,”她坐倒在沙发上说:“我不很希望你住在这里。”
“白苹,在这样的世界里,我怎么会不安心呢,”我说:“但是你待我太好了。”
“我不是早同你说过,我常常想做一种试验,要看看我是否也有力量使一个人在我身边做做他应做的事。”
“自然,”我说:“我一定不负你的期望。”
“那么你愿意把你铺盖带回去,把书籍带来么?”
我完全首肯,我的心已完全在她的意志下折服,下午,我就把书籍及更详琐的用具搬来。白苹整天没有出去,为我整理一切的东西。此后我就在她那里面住下来。虽然白苹是邻居,但是会面的时候比以前反而少得多了。阿美招待我非常周到,而长期陪伴我的是她那只波斯猫吉迷。白苹起来很晚,上午她从不到我房间来,十有九是出去午饭,偶尔在家午饭的时候,我到饭厅里很突兀的看见她已坐在那里,她就露出百合初放的笑容说:
“难得可以同你一同吃午饭。”
饭后也许有几句闲话,但我吸了一支烟,总是就去午睡,醒来时她一定早已出去。至于晚上同饭的机会则更少,平常我们会面总在夜里两点以后,那时候,如果我的灯亮着,她一定敲我的门。以后我就习惯地等她,她来时一定带着糖果点心,或者一本书,一只人家送她的花篮,于是她有很焕发的精神为我烧咖啡,装点花瓶;最后她换去衣服,脂粉不敷的来同我喝茶谈天,谈她白天的际遇,梅瀛子的近状,海伦的情形,史蒂芬的消息,以及社交上的种种情况,也常常谈到爱,谈到梦,谈到人生的无常,生命的落寞,于是大家沉默,静听钟声的滴答,最后,是她也许是我,说:
“不早了,去睡吧。”
日子就这样的过去,我的心境很好,思考的工作很顺利的进行;偶尔需要一本书,我常常于早上看报时写在报纸上。阿美总是在白苹醒来时,拿报纸给她,她看了就会在夜里回来时替我带来。我的情绪很平安,生活很愉快,我耽乐于独身主义的清净恬静。有时候,我就想,假如白苹是我的妻,我自然不能再让她做舞女,我自然会想知道她的交际,我也许会妒嫉,也许会干涉她的生活;她也不会再收我的房金,不会再不把家庭的杂务来扰乱我。我们间将失去距离,将没有美,生活就会陷于庸俗的泥污里,而现在我获得美,这美是我们宝贵的情感中节省下来蒸馏出来的东西。
在这样平静生活中,我与世界似乎已经完全隔绝,唯一不隔绝的是我与梅瀛子与史蒂芬夫妇与海伦甚至也与白苹通信。我的信寄到沦陷区的故乡,叫故乡的亲友把我的信在那面发出,而他们的回信,也是由在故乡的亲友附寄给我。这样的通信也很有意思,我谈乡下的趣味,谈对于上海的恋念,我谈及乡村里的人物。这都是在我记忆中的人物,我绘描他们的可爱、朴实与伟大,我还想象几个乡下的姑娘,我把她写得非常可爱,并且开玩笑似的说也许要为其中之一放弃独身主义。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这些信札的写作,正像注定我现在写这本东西的伏线。她们的回信也非常有趣,史蒂芬太太写得最长最好,梅瀛子似乎杂乱一点,但有特别的警句,海伦也不坏,但已没有我们讨论书籍时的冗长与细腻,她也偶尔提起思想与信仰,但大部分都是实际生活的事情。她总是提起她练唱的生活,也提起与白苹梅瀛子史蒂芬同游的盛况,总是叫我快点出来,并且叫我于出来时带着慈珊来参加她的音乐会。慈珊是我信中创造的一个乡下姑娘,这特别引起了史蒂芬的想象,起初他总是在别人的信上附几句,后来为了慈珊,他很有兴趣写信谈到她,说是早知道我有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在我的故乡,他一定同我一同回去,并且说下次一定不错过这个机会,要同她做做朋友。
白苹告诉我,我给她们的信,总是在立体咖啡馆或弟弟氏咖啡馆座上传观,所以我必须也常常附信给她,而她也必须由她们那里附信给我,这件事做得很有趣,虽然费了许多写信的时间,但对于我的生活有很好的调剂,同时也就做了我与白苹夜里谈笑的资料。
白苹的交际生活,我从不过问,她也从不告我,偶尔谈起她白天的生活,大都是可笑的有趣的材料。她虽然天天回来很晚,但总在两三点钟的时候,偶尔在三点以后,临时一定有电话来,只有两次没有回来,但她头一夜就告诉我第二天要住在梅瀛子地方去,果然第二天打电话来说隔天下午才能回来。平常我总是习惯地在两三点钟的时候期待着她,我常常把我的书稿理好,把茶桌茶具布置好,烧好咖啡,有时候还预备好点心,坐在沙发上拿一本比较轻松的书籍,抽着烟等她回来。她始终不曾给我失望,因为偶尔有特别应酬,她也一定在一点左右有电话打来的。
可是有一天,一个例外的日子来了。
那是深秋的夜晚,外面刮着风,水汀旁是吉迷的鼾声,我于两点钟方才将工作告一个段落,我理清桌上的书稿,休息了一会。大概已有两点半了,我懒得动,有点疲倦有点饿,很想白苹回来了弄一杯柠檬茶同点心给我,可是白苹还未回来。于是我自己起来,布置好茶桌茶具,泡好了红茶,烧好了咖啡,已经有四点多钟了,但还不见白苹回来,也没有电话;于是我自己先喝了两杯茶,吃了两片面包,过去在我刚刚搬进来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情形,我当时就安心地自己先睡。可是那天,我比平常会特别焦虑,我虽然疲倦,但不想睡,我时时听启锁开门的声音,时时等电话的铃声,但是白苹竟毫无消息。我走到窗口,开开窗,窗外是凄凉的夜,街树只有少数的残叶在风中发抖,街灯落寞得可怕,两三秋星在天空上战栗,透露惨白的颜色,对街的屋影与天空镶着生硬残缺的线条。我俯视街道,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辆车,有黑浊的碎块在蠕动,还有污白的破片在飘零,在昏黄的灯下,我辨得出是焦枯的落叶,是被弃的报纸;我想到我搬来的时候多么浓郁的树木,使我在四层楼上望不见街上的碧绿,如今已在地上憔悴!我想到那报纸的破片昨夜也许还是一张洁白的纸张,从卷筒机里印出人类的文明与文化,而如今在可怕的夜里皱碎,污秽地在风中飘零!不知是哪一种的情绪渗透了我的心,我有点冷,有点害怕,但是白苹还没有回来!她是从哪一面回来呢?在这样的街景中回来,跳出汽车,如果略一浏览与寻思,应当怎么样感悟到酒绿灯红纸醉金迷生活的浅浊。但是为生活,让青春在市场中出卖,这是人生!让生活在迷信中消耗,这也是人生!我的同她的没有两样,哲学与歌唱没有两样,海伦的前后没有两样,前浪推着后浪,在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中滚动……
但是白苹还没有回来,也没有电话,我关上窗,拉上厚呢的窗帘,开亮了我房中所有的电灯,我已经没有倦意,我在房中来回的走,为期待白苹,这是从来没有的顾虑与担忧!
五点钟;六点钟;六点半;……七点钟的时候,阿美起来;我告诉她白苹没有回来,也没有电话。她也有点奇怪,她开始打电话到百乐门去,但那时人已散尽,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想不出什么理由,除非昨夜这里电话坏了,使她无法通知,但现在又证明电话未坏,那么她是到哪里去了呢?去梅瀛子家?在赌场?在教堂?但无论哪里,总应当有个电话。
平常我忽略着,今天证明了我对白苹的关念。我没有睡觉,洗了脸,去吃早点,阿美给我报纸,我也无心去看,但随便翻阅,看看标题,我看到一件惊人的消息:
“百乐门红星
白苹遇刺受伤
凶手逃逸正缉拿中
我吃了一惊,但随即忍耐着读下去:
“本报特讯昨夜二时,百乐门红舞女白苹偕二日籍舞客自百乐门外出,正欲上汽车时,忽自车后飞来二枪,一枪未中,一枪中白苹右臂,二日籍客慌忙趋避无踪,时愚园路邮政局前有美兵数名闻声赶来,但凶手早已逃逸。白苹受伤后,即由救护车载往仁济医院,闻伤势并不严重。至其被刺原因,或谓政治关系,或谓桃色纠纷,或谓凶手原意欲刺日人,而误中白苹云。”
我读了好几遍,再找别的报纸,但都没有这条消息。我楞了许久,方才告诉阿美,阿美吃了一惊。我说我马上要去仁济医院看白苹,阿美也要去,我说很好,但想了一想,我觉得阿美应当先去买一点水果之类,再理一点衣服,为白苹带去。于是我披上大衣,匆匆出门,到对面花店里买了一束白色的月季,预备到汽车行去坐车子,这不过二十几步的距离,但使我想到我去看她有许多不便的地方,第一医院里一定有昨夜同她在一起的日本人以及她舞场里所交的朋友;第二梅瀛子史蒂芬一看到报,一定会互相通知到医院里去看她,那么我去乡下的谎话要拆穿,我考虑之下,拿了花回来,阿美告诉我医院里来过电话。我把花束交给了阿美,问:
“是白苹打来的么?”
“不。”阿美说:“是一个看护,她叫我马上就去。”
“好的,你写上就去。”我说着脱去我的大衣。
“你不去了么?”
“我不去了。”我说:“这花你带去,见了别人不要说起我。”
“我知道。”阿美说着走进白苹的房间,我跟了进去,我说:“顺路买点巧克力同水果去。”
阿美很庄肃地点点头,把花束放在铜盘上,开始开厨,理白苹的衣服。我心境很乱,抚弄着花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束花都未开足,白得非常可爱,在银色的空气中,显得过分的无邪,我猛然想到那花束上需要点银色的点缀,我想有一条银带来扎这束花,于是想到我一条银灰色的领带,回到我房间里,捡出那条银灰色领带,我过去把花扎好。
“你不写几句话么?”阿美问我。
“不。”我说。
阿美拿衣服与花束,对我说一声就匆匆出门。但我忽然想到我还有一句话应当托她带去,我追出去叫住了她,我说:
“假如她伤势并不厉害,当没人在的时候,叫她打一个电话给我。”
于是阿美就匆匆走了,我一个人回来,关上门。平常我也常有一个人耽在这几间房的机会,但是今天我在关门的一瞬间才意识到这个特殊的空气,我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从那间房走到这间房。我坐在沙发上,随便拿一本书抽起烟,有一种疲倦袭来,我才意识到我从昨夜到今天还没有睡觉,于是我开始拉上窗帘,宽衣就寝。
起来已是下午五时,门外已有人声,我说:
“是阿美么?”
“不。”一种活泼顽皮的笑声:“是梅瀛子。”
“梅瀛子?”我沉着地问着,跳下床来。
“是的。”她说:“你快起来吧。我要烧东西给你吃。”
我听见履声走到厨房去。是梅瀛子?她是怎么来的?又是干什么来的?我惊疑中匆匆穿好了衣。想了许多措辞,镇静地开门出去,我碰见阿美,我问:
“梅瀛子 , 怎么?……”
“啊,好久不见了。”梅瀛子从厨房出来,围着一条阿美用的雪白的胸衣,露着杏仁色的前齿,亲密地笑,轻盈地过来同我握手。阿美匆匆地进厨房去,我握着梅瀛子水仙般的手说:
“好久不见了,你永远同我梦里所见的一样的美丽。”
“在月宫里面的人会梦见太阳么?”
“我在黑暗的泥土中梦见所有的光亮。”
“今夜可以好好同你谈一宵。”她说:“白苹伤得很轻,你放心,现在我要代替白苹来烧点东西。”她说着留一层薄薄的笑容,与浓郁的奇香走向厨房,我走到盥洗室去。
在盥洗室中,我悟到梅瀛子的话,觉得她今夜有耽在这里的意思,这究竟是什么用意?我怎么也想不出。我只感到,我必需寻一个机会问一问阿美,到底梅瀛子来此是白苹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她从白苹地方还是从阿美地方知道地址的?所以当我从盥洗室出来,我用平常从不用的命令的口气呼阿美。我叫:
“阿美!”
但是厨房里出来的则是梅瀛子,我故意装着没有见着她,带着怒意,大步地走向厨房。
“阿美!”我一面对阿美示意,一面装着发脾气,我说:“你怎么啦,叫你也不出来!”
“徐先生,什么事?”
“我要你去买点水果,买点巧克力。”我就拿出皮夹。
“啊!我第一次看见你发脾气。不象样。”梅瀛子笑着走过来:“水果,巧克力,我都已买了,在白苹的房里。”
“那么去替我买点香烟。”
“era么?”梅瀛子问。
“就买 era。”我说。
“我已买了四听。”梅瀛子说。
“啊。”我只好笑了:“谢谢你。”但是仍以庄严的语气对阿美:“晚报来了么?”
“在客厅里。”阿美说。
“有关于白苹的消息的晚报我都已买来,在衣架隔子上。” 梅瀛子笑着,带着顽皮而讽刺地说。
我不再说什么,走到衣架隔上拿着报,走进客厅里。
我翻阅报纸,白苹的消息都刊在社会新闻第一栏上,多数的报纸还印着她的照相,关于消息的记载都大同小异,凶手还未缉获,原因猜度甚多,都未证实。
我放下报纸,听着滴答滴答的钟声,心中有说不出的紊乱,最使我关念不释、奇离不解的是梅瀛子的降临与她异常温柔的态度,我除了今夜谨慎地同她谈话来探听以外,似乎再没有第二种办法。
最后我看见梅瀛子在饭厅里布置刀叉,我就镇静地走过去 ,我说:
“是西菜么?”
“是的。”她愉快地笑着:“阿美告诉我白苹备了很讲究的刀叉盘碟,到这里来还没有用过。”
“我总以为你是漂亮的女孩,想不到你还是美丽的主妇。”
“只有漂亮的女孩才是美丽的主妇。”
我正想溜出去找阿美说话,但是她已经摆好刀叉杯碟,先我出去了。她似乎始终不让我同阿美有个别谈话的机会。终于吃饭的时候到了,梅瀛子坐在我的对面,她现在已经脱去了阿美的胸衣,是蓝灰色的旗袍,脸上没有过敷的脂粉,有我从来未见的素美与娟好,梅瀛子种种不同的打扮在我都是新的美丽的境界,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在红色的灯光下,她闪着万分妩媚的眼光,透露着灿烂的笑容。我被窒压得透不过气来,没有正眼看她,也没有说话,为避免可怕的空气,我在阿美进来时说:
“阿美,愿意给我一点威司忌么?”阿美去拿时,我说:“你呢,梅瀛子?”
“阿美,我想有一杯寇莉莎。”梅瀛子对阿美说了,用俯瞰的眼光对我笑。
阿美为我们斟好酒,把酒瓶放在桌上,她出去,我举起杯子,我说:
“祝我们的梅瀛子永远光亮。”但是她举起了杯子,低声地说:
“先让我们祝美丽的女主人白苹健康。”
“是的。”我说:“祝白苹永远活泼美丽。”
我们对干了杯,我又为双方斟满了酒,我说:
“让我现在祝我们的梅瀛子光亮吧。”
“不。”她微笑,说:“先让我们祝海伦的音乐会成功吧。”
“是的,”我说:“祝海伦成功。”
我们干了杯,于是梅瀛子斟酒,我说:
“现在我一定要祝我们的梅瀛子光亮了。”我说了干杯。
“谢谢你。”她干了杯酒,但接着就斟满酒,她站起来,高举着酒杯,她用嘹亮的声音说:
“我祝福你与白苹。”她干了杯。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说。
“今天还要再骗我们么?”
“你是说……”
“白苹已经告诉我。”她说:“这是不必对我守秘密的。”
“你是说我不告诉你搬到这里么?”
“我是说你们同居了很久没有让我祝福你们。”“这是对我们侮辱!”
“这是爱你们。”她说。
“我不希望你这样……”
“我不希望你们没有勇气。”她严肃地说:“占有着白苹,而用欺骗满足你的虚荣。”
“虚荣?”
“是不是因为怕‘舞女’的名字没辱你的身份?”
“笑话。”我说:“我看白苹同看你一样尊贵。”
“那么,喝酒吧,朋友。”梅瀛子笑了:“希望你是我们女性眼中高贵的男子。”
“高贵是我自己的品性。”
“那么我祝福你。”她干了杯,阿美上菜来,我们开始沉默。在这上好的饭菜中,我对于梅瀛子不了解的地方似乎更多了。pie上来,梅瀛子温柔轻甜地说:
“我第一次请人吃我手制 pie 呢!”
“是真的么?”
“撒谎决不是我的光荣。”她讽刺地浅笑。
“那么这 pie 将是我最大的光荣。”我说,我的确惊奇了梅瀛子的手艺,这是一种难得尝到的滋味,我说:
“还要。”
后来我又吃了一点水果,我们在我的房间喝咖啡。梅瀛子很舒服的坐下,平静镇定的缓慢地说:
“徐,现在是我们谈话的时间了。”她歇了一会。换了非常严肃的口吻:“你对于白苹被刺的原因有研究过么?”
“我想是她太出锋头的缘故。”
“是比我还出锋头吗?”
“社会宽容你,但并不允许她。”我感慨地说。
“你不想是为桃色的纠纷吗?”
“如果是桃色的纠纷,你相信我不在纠纷的里面么?”
“这要问你。”她视线沉下,非常低声的说:“你可有听见外面的传说?”
“没有。”
“不会是政治关系么?”
“因为她同日本人来往么?”
“自然。”
“但是有比你同日本人来往更亲密么?”
她不响,笑了,拉起来抽一支烟,走到窗口去,突然回转来,靠在窗户上说:
“自然,报上的传说并不可靠,不过我想你比较了解她。”
“我了解她决不如你。”我说:“不过叫我住在这里正是她决无桃色纠纷与政治关系的反证。”
“希望是如此。”她说。
“而且她每次深夜回来,同我谈话时总是说到厌倦舞女生涯的。”
“于是你住在这里很舒服。”她走拢来。
“我不过是她暂时的房客。”
“暂时的房客?”她笑了:“我很奇怪你竟永远不承认你和她的关系。”
“什么关系呢?”
“一个独身的男子与一个舞女住在一起,应当说是什么关系呢?”
“我不希望这种侮辱人的话出于这样美丽的嘴唇。”
“我可以不说。”她说:“但是你怎样禁止别人不说呢?”
“我只是希望不出于我的朋友的嘴唇。”
她微笑地走开去。歇了半晌,又走拢来,问:
“是不是为躲避灯光的诱惑,而退隐在月宫里呢?”
“不是。”我说:“我只要自己的园地。”
“这里是你自己的园地?”她讽刺地说。
“这书,这静寂,这夜,就是我自己的园地。”
“那么你一离开我们就到这里来了。”
“是的。”
“阿美告诉我你一二星期前才从乡下出来的呢。”她说:“那么你同白苹把我们骗得太久了!”
“但是在你们是无害的。”
“你给我们这许多虚伪的信札?”
“不也是有趣的友谊么?”
“可是这是不应该的,”她说:“你知道海伦怎么样念你?”“海伦?”我说:“她关念的现在只是唱歌了。”
“于是你不高兴了。”
“我对她早已没有理想。”我说:“她的唱歌天才已成了她虚荣的奴隶。”
“是怪我的引诱么?”
“怪她灵魂的粗糙。”
电话响,我跑出来,梅瀛子也跟出来,我拿起电话,说:
“可是白苹?”
“是的。”
“一切都很好?”
“谢谢你。”
“什么时候接见我呢?”
“明天早晨九点钟。”
“梅瀛子在这里。”我说着把听筒按紧了耳朵说:“就在我旁边。”
“梅瀛子?”她似乎吃惊了:“她怎么来的?”
“你要她听话么?”
“好,我同她说话。”
梅瀛子接过电话,她说:
“不痛苦了?”
“……”
“出乎你的意外吧。”梅瀛子笑:“今天允许我睡在你的床上么?”
“……”
“谢谢你。”
“一切放心,”梅瀛子笑着说:“那么早点睡吧。”
梅瀛子挂上了电话,她说:
“白苹太使我喜欢了。”
说着她走进我的房间,我跟随着她,我说:
“你肯不肯为我做一点事情呢?”
“是什么?”
“我希望你不要把我没有回乡下而住在这里的事情告诉别人。”
“谁?”
“任何人,”我说:“即使是海伦与史蒂芬。”
“为什么呢?”
“我怕他们有别种误会 , 尤其对于白苹。”
“可以。”她说:“但是有一个条件。”
“你说。”
“你在最近搬出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说。
“没有什么。”她平静地说:“这只是,请你相信我,徐,这只是对你的关心。”
“因为白苹被刺的可怕,而我就因胆怯而搬走么?”
“不。”她诚恳地说:“因为白苹被刺的原因不明。”
“……”我再说不出什么。我觉得我并没有理由可以相信白苹有什么桃色纠纷与政治关系,但是我更没有理由说我的生活要同她有什么纠葛,而我住在这里的消息如果传了开去,还有谁肯相信,我与白苹的关系是只限于友谊呢?这于我固然有害,于白苹又有什么益处?于是我说:
“可以。但必须待白苹出院以后。”
“自然。”她说:“那么你以后对海伦史蒂芬就说你接到我的电报,知道白苹被刺的消息就赶来的好了。”
“谢谢你。”
我的心开始平静下来,我对梅瀛子有很大的感激,暗防的心理早已消散,我深深地体会到她的大度与温柔。夜色慢慢浓了,她的谈话更趋恬静与美丽,像一支香发着她的烟蕴,冲淡而深沉,今夜的梅瀛子真的已完全两样,她谈到自己,又谈到海伦。她说:
“你总是把人生太看得严肃了,为哲学为艺术难道是人人的职责么?”她说:
“人类童年的生命是属于社会的,人类中年以后的生命也是属于社会的,只有青春是属于自己,它将社会中采取灿烂的赞美与歌颂。“她又说:
“人生不过几十年,有什么了不得?女子的生命就是青春,虚荣就是人类点缀青春的锦花。那么为什么不让海伦好好享受青春呢?” 她又说:
“我已经充分享受了青春,我希望每个比我年青的人都了解这个哲理。多少人为某种迷信而把生命整个消耗在牺牲之中,贻误了无可挽救的后悔。”她又说:
“把生命交给一种学问与一种艺术,这是修道士苦行僧的理想,一切大学中发这样议论的人有几个是做得到的呢?”她又说:
“曼斐儿太太对于女儿歌唱的理想就是现在的途径,并不是你书呆子的迷信。所以我所引导的是正常的人生,而你对于海伦的期望只是永生的镣铐。”
像溪流的夜唱,像夜莺的低吟,她用无限的彻悟与感慨把灯光点染成无救药的命运,到处闪着灿烂的光芒,像这样美丽女子的心中,竟埋藏着这样可怕而悲观的想法!我再无法可以点化这个透明的灵魂,我再无心与她作反面的争论,我再无情绪为她提供许多哲学家对于人生意义的理论。
我沉默着。
于是她谈到白苹:
“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女子在青春时没有充分发扬她的光芒,中年以后不是贪财就是弄权,武则天是这样,西太后是这样,像白苹,在她的环境之中已经到了锋头的顶峰。自然她的才具与容貌并不止此,可是在这样环境之中,再上去是什么呢?不是征服男子,不是妒忌女孩,而是将冒险当作有趣,把政治当作玩具。”
于是她谈到史蒂芬太太:
“这是最平静的生涯,从社会的享受到家庭的享受,她是从海伦到我的前驱,是最正常与定命的路径。她现在需要的只是孩子。”
我没有话说,静听这个美丽的生命遥望她命定的前途;是一朵盛开的花朵,己看到自己凋谢的影子;没有一丝表情,悄悄地出去,剩我一个人呆坐着,我陷于迷惘的思绪之中。
五分钟后,她托着热茶与晚饭吃过的pie进来,她说;
“饿么?”
我没有回答 ,帮她布置与分配。我喝到暖热的茶,美味的pie,我感觉难得的舒适。对面的梅瀛子,一瞬间似乎已不仅是鲜红的玫瑰而也是洁白的水莲,她眼睛闪着慈爱彻悟的光芒,英秀的眉梢笼罩着沉默的烟雾,我算是完全在她所创造的空气融化了。
“夜深了。”最后,她站起来,说:“晚安!”
“晚安。”我望着飘渺的曲线驶过门槛,她用水仙般的手,轻慵地带上了我的门,我不知是彻悟,是忏悔,是感激还是爱,痴呆地倒在软椅背上,我发现眼泪爬痒了我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