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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凤奇缘

第三十三回 噩耗频惊居民谋避地 仇家告密合眷陷营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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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琴同寿琴听见母亲提到祖父,两个人不由肃然起立,默然半晌。(礼法井然,于是可知素君家庭教育。)寿琴别了母亲,依然遄返他的学校。薛氏叮嘱凤琴,尽今晚赶快写回信寄给父亲,自己也就含着泪痕,走入后进住室。

凤琴静坐了好一会,思前想后,兀自闷闷不乐。一直等至黄昏时分,腹中觉得异常饥饿,命娘姨替他煮粥。娘姨赶着去料理。凤琴斜倚在几畔,漫研螺墨,熨帖蛮笺,恳恳切切写了一封家信。刚才封固完毕,娘姨已将粥碗呈得上来,另外备了几碟精美小菜。凤琴拿起牙箸,顷刻吃了有两碗,转过头来,还问娘姨有粥没有。娘姨笑道:“可怜这数月以来,小姐每逢勉强进膳,都是恹恹的不能多吃,何以今晚竟与平时不同?我还奉劝小姐,宁可多顿少餐,未宜食之过量。小姐若是想吃,等临睡时再替小姐预备罢,此时的粥却剩不了许多。”凤琴也笑道:“我也猜不出甚么缘故,此刻觉得身体异常爽快,胃口大开。今天早间配的那一点药,把来倾弃了罢,我再不吃了。临睡时,还是将那许久不吃的燕窝炖一杯出来,补一补我的元气。”娘姨摇头笑道:“小姐虽然病势渐退,然而这一帖药还该好好服下去,好让病魔远遁,斩草除根。”凤琴连连摇手说:“我这一年以来,被这苦水淘碌得身子狼狈不堪,难得今日不用得吃药了,你苦苦又逼我,请问我吃这药,与你有甚么益处?”娘姨知道凤琴娇痴情性,他说出来的话,虽主母尚不肯阻拦他,料想我逼着他吃药,他断然不依,只得重又含笑说道:“好好,不吃这药也罢,我便前去倾泼了他,让小姐放心。”

凤琴这才欢喜。又道:“你顺便就将这封信交给门房小高,命他从速送入邮局,不可迟误。老实说,我不但欢喜我此刻已经战胜病魔,身体清爽。稍待数日,一经精神复原,我还要束装向武昌去走一遭,探访老爷近况。你须知道,此番老爷侨寓武昌,全为我身上的事。(为你身上何事?凤琴心曲,于此毕露矣。)我一个人安然住在家中,转让他老人家在外边停辛伫苦,历尽艰难,我心何忍?”说着,便拿出手帕子揩拭泪痕。娘姨深恐凤琴又因此感伤,有损身体,忙拿话慰解他道:“小姐快别要伤心,好在小姐如今身体已大好了,老爷又在外面做了官,小姐想着也须欢喜。至于小姐若要重往武昌,也须等待外间乱事稍稍宁静,然后再就道未迟。”凤琴点头叹道:“老爷此番替义军办事,本来和做官不同。若说等待乱事宁静,这句话怕一时未必如愿。好在大家再往后瞧着光景罢,我此刻并无一定主见,也只好相机行事。”娘姨手里刚拿着一帖药包、一封信函,见凤琴说完了话,他就往前面去了。

凤琴披了一件秋罗长衫,走了几步,行近窗前,将几扇纱窗一一开了。此时正是八月下旬,那半轮残月,当这二更时分,才缓缓的从墙东捧上来。花阴筛地,竹影摇风,夜色甚是可爱。凤琴斜倚红栏,呼吸新鲜空气,不无又触起怀人意思,暗念:“兵戈初起,四海沸腾。此后身世茫茫,更未知如何结局。阿祥踪迹究未分明,若是果然侥幸不死,以他的才干,何难在世间建立功业,一吐丈夫之气。特不知他曾否脱离奸人罗网,彼此虽同处圜天之下,嫦娥无语,竟不能将我这区区心事,随风吹入若人耳中。科学家常说,这长天无云,能将远地形状摄入半空。万一伊人近状,便能在这月下发现出来,我亦可以稍慰怀抱。”凤琴愈想愈痴,想到极无聊赖的时候,又不觉痴痴落下几点泪来。

娘姨回身进房,走至凤琴身后,他一共也没有觉得。还是娘姨轻轻咳嗽了一声,凤琴猛一回头,见是娘姨,不禁含笑问道:“你进房为何一共也不声响?几乎吓了人一跳。我看你脸上愁眉双锁,又有甚么事不愿意了?敢是因为我不肯吃药,你又着恼?”娘姨强作笑容说道:“小姐说哪里话,难得小姐身体大好,婢子如何敢勉强小姐服药?只是小姐此刻又贪凉坐在窗口,万一再着了新寒,那还了得!”凤琴见娘姨的话说得有理,一转身依然将纱窗轻轻闭起,缓缓走入房内。

娘姨也跟进来,叽咕说道:“婢子适才命小高送信,据小高在外面听见,风声很是不好,自从武昌失守以后,长江上下流一带,异常震惊。午后他们得的消息,怎么九江也在早间失陷了,地方官吏躲得不知去向,所有一切事宜,都落在军人手里。不久还要顺流而下,怕我们这江苏一省,也不能保全。万一闹到这里来,小姐须同太太去斟酌,准备避兵才好。我就猜不出那些当兵的心理,好好太平日子不过,转闹得动刀动枪起来。难道大清国皇帝,便白白让他们去做不成?”凤琴叹道:“这件事你也不要害怕。中国革命之机,潜伏已久,一旦猝发,在势自不可遏。当初这一处也闹,那一处也闹,终究不能成事的缘故,并不是党人计谋不善,只因为闹来闹去,总没有一块根据之地,所以随时可以扑灭。此番占据了武昌全城,根据地是已经有了。你想哪一省没有党人,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正不须武昌的军人长躯而下,便是各地只要轻轻响应,就能使那些官吏措手不及。江苏为东南重镇,料想那些义军也没有放过这地方的道理,你看不久定然要起内乱。至于避兵的话呢,现在情形与当年发匪不同,无论逃至甚么地方,那地方依然不是乐土,我们也只好随遇而安,听天由命。这些外面的谣言,你告诉我却不妨事,你千万不可冒冒失失去告诉太太,他老人家胆子极小,便是听见武昌的事,他老人家已经寝食不安,万一再说出将来要闹到本省,可不将他老人家吓坏了?你切记住我这句话,第一不可大意。”娘姨咬着牙齿,勉强笑道:“小姐说的话一点不错。阿弥陀佛,但愿耳朵听着,不可眼睛看着罢。”琴凤笑道“呸!你又念起佛来了。果使真个有佛,他哪里来管人间这些闲事?我这身体,此刻却很舒服,但是困倦得很。你替我将衾枕熨帖好了罢,我也没有功夫同你讲这没要紧的闲话,你快服侍我睡下,多少是好。”娘姨果然便去替凤琴铺床,服侍睡了。

次日,薛氏清早便踅进凤琴的房,问他:“昨天可曾写信给你父亲不曾?”凤琴刚下床梳洗,忙笑回道:“父亲的信,昨晚早命小高送至邮局去了。这是要紧的事,女儿如何敢怠慢?”薛氏见娘姨站在凤琴背后,替他将头发一绺一绺的分开,轻轻篦着,篦过之后,又编成辫子,盘在头上,是个时新式样。薛氏因为凤琴近来因病体恹恹,懒于妆饰,平时都是随意挽着鬏髻儿,今天忽然见他高兴,就这梳的头,也与平时不同,心中兀自纳罕,不由觑着眼,走近凤琴面前,细细向他脸庞上瞧看。娘姨笑道:“太太今天可是瞧出小姐气色异常鲜活?我告诉太太,叫太太欢喜,小姐的病,真个一丝儿也没有了。这一晌夜间小姐睡觉,都不平静,一夜功夫倒要翻来覆去大半夜,还加着一声一声儿咳嗽。自从昨儿晚上,小姐较平时便多吃一碗粥,药又不肯吃,叫婢子倾弃了,重新炖的燕窝汤。夜间婢子便留心察看小姐情状,居然呼吸平匀,沉沉睡熟,一声儿也没咳嗽。适才我从镜子里偷瞧小姐脸上气色,真个有红有白,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太太看小姐近来虽然瘦削,包管不出十日,定然会丰腴起来。太太你看可喜不可喜?”薛氏笑着说道:“果不其然,这孩子真个换了一个人似的。昨晚他说病已脱体,我还有些不敢相信。今儿照你这样说起来,真是一点不错。好孩子,你还须得保重方好,为甚么配好的药,便多吃一帖,也不妨事,又把来倾弃了?医士的药,只有将人吃好了的,没有多吃一帖药便吃坏了的道理。你都是这样性急。”凤琴笑道:“娘,你不知道,这些苦水,我见了他头便疼了,难得可以不吃,我又何苦还拿着他来淘碌脏腑?娘姨的嘴再快不过,你就替我瞒一瞒太太,打甚么要紧?你蝎蝎螫整的老实说出来,说得的话你也说,可想说不得的你也要说。”凤琴说到此,便从镜子里向娘姨递过眼色,似乎叮嘱他:“你千万不可再将昨晚听见的话,把来告诉母亲。”娘姨也默会其意,也从镜子里抿着嘴笑。(大家都向镜子中打哑谜,眼前妙谛,写来好看。)

薛氏一时也摸不着他们话里的微旨,也笑道:“你又埋怨娘姨做甚么呢,这句话说不说,也不关紧要。我只不放心,不知道你父亲接到我们家信,可肯回家不肯?”凤琴道:“父亲他是明白时事的,或者他知道家中弱小,没有人照应,接信之后便赶回来,也未可知。”薛氏点头无语,坐了一会,也便进去了。

作书的如今又要搁下凤琴一旁,再叙述当时革命事业。中国革命之机,遥遥已伏在数十年以前,随机迸发。目下可谓时机成熟,你想那些志士如何肯把来轻轻放过?各省的党人,没有一个不去沟通军队,运动长官,居然不消半月工夫,长江上下游一带。大半白旗招飐,“光复、光复”的声音,如雷而起。

这消息传至苏州,其时镇抚苏州的是程德全,知道大局所至,非人力可以挽回。有心倾向共和,只是苦于江宁省城,有旗人铁让做着将军,手握重兵,他是决计不肯反正。所以自家也便在这里观望,未敢轻于发难。一面又怕本地土匪乘机窃发,少不得遍发示谕,安靖人心。一面将巡防营统领双喜请入衙署,同他商议防乱事宜。双喜慨然以捕获党人自任。自是日之后,遂下了戒严命令,凡有交通地方,都屯聚重兵,如防大敌。城里也有少数党人,瞧这光景,急得甚么似的。只是没有机会可乘,只得连夜的打了密电到日本,联合那一班革命钜子,乞他们赶快派人返国,来占苏州。没有两日功夫,已有回电到苏,说已经委任大队留学生,率领敢死健儿,乘东洋轮船东下,大半装着商人模样。命苏州党人在长江一带暗暗伺候,一经接着这一班党羽,立刻在苏州举事。这个消息不无传播入官场耳中,顿时起了恐慌,防范党人愈加严密,几于沿门搜索,形迹稍可疑的,都把来捕入狱中。

这个当儿,早又有一个人出来告密,运向巡防营里报告说:“门门内运判街第一百五十八号门牌居住这份人家,私藏军火,勾结党人,刻期举事。他家家主,现在武昌都督府襄办政务,行将派重兵下来,为里应外合之计。”双统领接到这一种报告,哪里还敢怠慢,一面派遣军队去捉人,一面便亲自到抚院去谒见程帅,说:“城内发生如此重大事件,特来禀命,听候施行。”程德全听了,很不以为然,便向双统领劝道:“兄弟同贵统领坐镇一方,凡事总宜持以镇静。外间风鹤,刚是播弄得利害,我们再轻易听信谣言,闹得合城鸡犬不宁,人民不能安堵,则是外讧未起,内乱先至,殊非善策。而且这些告密的事件,容易淆惑听闻,其中还难保没有夹仇诬控的事实。(洞见窾要,不愧贤者。)今日听信甲的话去捕捉乙,明日又听信乙的话去捕捉丙,即使情真罪当,已难保不惊骇耳目;万一再查察出是诬控,从速开释,已不免牵涉无辜,转为外间耻笑。在兄弟愚见,最好不动声色,防范严密,纵有奸人谋为不轨,他亦无机可乘。贵统领固是天潢贵胄,兄弟亦沐皇上厚恩,肝胆之谈,尚祈见谅。”(此时对旗人不得不作是语,煞费苦心。)

双统领听见程帅说这一番话,心里好生不悦,侃侃辩道:“大人所见极是。统领是一介武夫,只知道为国锄奸,有一分力量便尽一分忠悃。遇事若尽如此宽纵,道不得个涓涓不塞,将成江河;为虺弗摧,为蛇奈何。他们这一班乱党,事成则坐享大名,猎取爵位;事不成则卷逃海外,犹不失为富翁。至于糜烂地方,牺牲民命,他们哪里肯去理会?况且统领今要去捕获的人,实在确有证据。目下这人尚在武昌伪督府里授着伪官,家族远在苏州,并不曾挈之而往。可想是有恃无恐,定然有羽党潜伏城内。应合之说,不为无因。大人若不准许统领去破获巢窟,万一酿成事变,不知谁负此责?”(据此公所论,何尝无理,宜程帅之不敢再有所执拗也。)

程德全见双统领一定要去,自知不能再阻,勉强开口笑。道:“哎呀!照统领这样讲法,兄弟转不能再持异议。适才匆遽,尚不曾问及这乱党是谁?这告发的又是谁?”(我亦要问久矣,便轻轻在双流领口中叙出,最好。)双统领道:“这告发的人是姓萧名楮卿。(自九江阔别以来,不闻此公久矣,谁知又在此间发现,斗榫何其奇妙。)他是从江西下来的,江西失陷,此人便从乱军中逃出。鄂、赣毗连,所以他的消息最真最确。况且他也是本省人氏,桑梓关怀,自然情切,同挟嫌诬控者毕竟不同。(偏生替奸奴解说得有理。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他报告的人,名字叫做韩素君。这姓韩的久住武昌,平时便在报界里鼓吹革命。此次武昌失陷,此人的用力居多。(又轻轻加以罪名。)最可骇的,他有一子一女,据说他这女孩子素来抱改革政体的主义、同日本那些留学生通同一气。此还不足为异,他还交结美国洋人,甚么福特梅礼的夫妇,在九江时候,借着福特梅礼的势力,将这姓萧的羁押在警署狱中。恰好此次九江失陷,党人将所有狱囚全行释放,他才逃窜回来,报告此事。可想是大人福庇我们苏省,不该发生祸变,偏生有这萧楮卿出来破获他们的机关。”

程德全听到此处,不禁低低笑说道:“照此看来,可想这姓萧的还是同韩家父女挟仇了。”(一语破的。)见双统领说得正十分高兴,也不便再拿话去驳诘他。双统领也不曾听见程帅的话,依然说道:“一个女孩子如此大胆,可想并非凡庸。至他这儿子,名字叫做韩寿琴,现在本城中学校里肄业。学校造就的人材,不言可喻,统领生平最不以学校为然。还请大人另派警队,向这中学里去要人。第一不可走漏消息。还有一件事,要预先禀明大人:统领一经将这姊弟两人擒获,立即在辕门正法,迟则怕生他变。”(读书至此,为凤琴姉弟捏一把汗。)程德全此时真个出于无奈,只得点点头。随即命人向中学校里去拿寿琴,一经拿获,便交给统领营里惩办。

双统领这才异常欢喜。旋即回营,整齐队伍,飞也似的向凤琴家里而来。萧楮卿那厮跟在队里去做眼线,心中好生得意。其时戒严甚紧,凡有交通的地方,俱驻扎军队,寻常通行的人咸有限制。一到夜晚,大街小巷,寂静无声,更不容人走动。所有四境居民瞧这光景,知道眼前将有大乱,那些富室都打叠箱笼,搜罗细软,各谋避兵。官厅也有备行示谕,禁止居民迁移,哪里禁止得住。此番忽然又看见军队去捉捕党人,说是有许多革命党埋伏城里,人心益发惊慌,时间沸反盈天,哀呼震耳。(于此可见程帅镇静之言,不为无见。)最可怜的是凤琴母女弟兄,连日心地皇皇,不过深恐乱事蔓延到本省地方,难免玉石俱焚之祸。娘姨虽屡次劝凤琴下乡暂避,凤琴总是不肯答应。这时候他哪里会猜得到,竟有小人播弄,这切肤之灾,近在咫尺呢。

这一晚大家刚是用膳方毕,凤琴因为病体痊愈,不时的都在他母亲房中,怕母亲愁烦,百般的拿话去安慰老人之心。意琴小妹天真烂漫,抓梨觅枣,笑语牙牙。薛氏将他搂在怀里,不禁潸然堕泪,硬咽说道:“中原多事,抚得大家小户,没有一时儿安静。我们年近四十,便是不幸而死,也算不得夭寿。只是将这黄口孺子抛撇下来,有谁抚养?儿呀,你若是迟生几年,算是你的造化,为何偏偏生在这个兵凶战危的时候,叫你母亲看着你如何割舍得下。”(痛心之语,所以为凡有子女者,发此感慨,岂独一意琴为然哉。中国不乏伟人,苟一念及民间多有此种怨语哀音,苟可保持平和,其慎勿轻于发难也哉。)

凤琴听他母亲说到此处,也就忍不住从桃花脸上挂下两行清泪,连忙忍住,用手帕子拭一拭,趁势一把将意琴抱在膝上,勉强笑道:“母亲你哪里有这些远虑,你老人家要晓得,此番革命,大家俱是为着政体上的改革,与当年流寇截然不同。譬如光复一处地方,这一处地方定有人出来维持治安,襄理政务,甚么掳掠奸盗,是全然没有的事。(姑娘且缓说嘴,不知此祸已在目前。)母亲心理上总是误在当初,听见祖母等一班老年人常常叙述太平天国的惨祸,所以也就当着此番乱事,也同当初一样,又替小妹妹愁起来了。好妹妹,你笑一笑罢,替母亲宽宽心,叫母亲不用愁苦。”说着,便用手指捏起一个兔子模样,从灯下映在粉壁上,跳来跳去,逗意琴顽笑。(用笔极细。果使人家长能享此乐,岂非快事。惜乎其不能也,此薛氏所以百忧煎心也欤。)意琴也非常跳跃,一般举着两个粉装玉捏的小拳儿,向壁上去赶那兔影子。旁边站的仆妇以及小丫头等,各各抚掌大笑。薛氏不由的也笑起来。

就在这笑声之中,猛然听见大门外面,向空中放起一排洋枪,震得屋瓦俱动。(活见鬼得可笑。)顿时吓得内室的人个个发噤。薛氏惊得跳起身子,望着凤琴说道:“连日外间很是戒严,官厅不是有告示禁止民间施放爆竹,说是怕因此摇惑人心,如何此刻忽然有这枪声?莫非外间真真出了乱事不成?”(枪声近在门外,尚疑为外间发生乱事,写薛氏真是妇人之见。)凤琴徒然变色,忙将手中抱的意琴递给身边一个女仆,也不再同母亲答话,两三步飞跨出房,赶至庭下。此时早见灯球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纷纷军士,一拥上前。凤琴大声吆喝说:“你们是些什么人?黄夜闯入人家何故?”话还未毕,内中早走过一名军士,也便喝问:“你可是韩凤琴不是?”凤琴喝道:“我便是韩凤琴。你们军队是谁派遣来的?若有公事,可拿出来给我阅看,千万不要惊吓我的母亲。”(孺慕之音,使人闻之肠断。)那个军士含笑!答应说:“你既是韩凤琴,好极好极。你姑娘若是要看公事,此时不便取出来,请你姑娘向我们营里去会统领,便知详细。”凤琴正待再有辩驳,那些军士哪里容得他,早走过三、五名健儿,轻轻将凤琴拥着,运走出门外。薛氏在房里,分明看见多少兵士,将他爱女捕捉而去,真是祸从天降,放声嚎哭,更顾不得性命,跑出来要向那些人诘问缘故。众人更不容情,一面又派人也将薛氏同一班小儿女以及仆从人等,一齐捕获。趁着忙乱之际,个个抢进门里,借搜查谋叛证据为名,翻箱倒箧,所有金银、首饰、契据、衣服,一抢而空。

只不看见萧楮卿的影子。(甚奇。)谁知萧楮卿另有用心,深恐万一寻觅不出谋反证据,他须受诬控罪名,此时早已抢入凤琴卧室里,将桌上无数信件翻来覆去查看。忽搜出韩素君日前寄来一电,说的在都督府里办事的话。萧楮卿这一喜,真喜到极处,忙忙向怀里一揣。复又转身出来,随同各兵士,又掳掠了一番。见屋里除剩得各种笨重物件之外,已无长物,大家才呼啸一声,也不整队,纷纷拥挤而出,将大门上加了一柄铁锁。随即向本区警署里,命区长在门上贴起一张乱党房屋封条。真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旋,写不尽萧楮卿心中快乐。(论当年情事,韩素君虽无大恩于楮卿,然亦末尝结大怨于楮卿,楮卿处处思陷素君父女于死地,若有不共戴天之仇也者。小人肺肝,真不可测。君子观于此,而叹世道睑巇,人心奸慝,虽欲不生厌世之思,而不可得矣。哀哉!)

双统领此时正坐在营里筹划,深恐走漏消息,捉获不到人犯。及至外面传得进来,说韩素君家眷全行就获,不曾逃脱一个,心中大喜。立刻坐出花厅,命人将韩凤琴一干人速提入拷讯。这时候厅上灯如白昼,两旁排列如狼似虎的军士,把所有的刑具全行放在阶上。萧楮卿悄悄的立在双统领背后,眼见凤琴上厅,对着双统领深深行了一鞠躬礼。双统领喝问了名姓,劈口便问他:“私藏军火,勾结外匪,究竟约在何时举事?看你这纤文弱质,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如何竟有此巨胆,敢于谋为不轨?或者还有指使的人,那些同党有多少人数?目下潜身何处?须得从速直供,免受刑罚。”

凤琴一直等待他询问已毕,脸上略不变色,侃然答道:“统领此言,未免诬陷良善。女子世为金闾旧族,平素极守礼法,轻易不与外人交接。况且自去年一病,至今刚得痊愈,步履尚且维艰。堂上只一老母,幼妹在抱,所有婢仆,全系弱小。近日偶闻外间风鹤,业已寝食不安,避乱不暇,安敢谋乱?统领不应信奸人一面之词,指奸便奸,指盗即盗。即如统领适才所讯的话,已经贵营军士入室搜查,是否可有军火储藏?毫无凭证,妄入人罪。女子一家生命,悬于统领掌握。必不见信,加以斧钺,女子一身原不足惜,窃恐因此扰乱治安,人心解体。那时候惧罪者多,铤而走险,万一竟酿成巨变,为统领计,下隳军民仰戴之心,上负朝廷倚托之重,殊属失计。尚乞统领严讯诬告之人,与女子母女挟何仇恨?覆盆之下,得见天日,海禽不至有填石之冤,黄雀不必无衔环之报。统领其熟思之。”,双统领听凤琴这一番辩论,心里暗暗称奇,只把眼来回顾左右,转驳不出一句话来。正是:

统领威风惊虎幕,娇娃妙舌粲莲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写凤琴深闺养病,何等愉乐,虽外间风鹤频惊,彼心中镇定自若也。然祸兮福倚,福兮祸伏。不谓螺继之祸,近在眉睫。君子观于此,益叹世道之龄躺,而人心之奸诈,为不可一日居也。

双统领不学无术,其捕捉凤琴母女,固不足责。然一经凤琴侃侃辩论,其意未尝不为少动。独奈何楮卿转以一电证成其罪。小人之蝎毒,有如此者,可畏哉!可畏哉!

独鹤评

灯前嬉笑,小妹娇痴,虽在乱离之中,犹是天伦之乐。而不知门外枪声,倏已入耳。旦夕祸福,如是难料,虽明哲君子,又安所得保身之术哉。

风琴一弱女,寿琴一稚子耳,手无斧柯,安能大举?双统领辄闻告密,不加审察,遽如此张皇,其举措之可笑,殆尤甚于瑞大帅。清季统兵大员,好用满人,而满人中又却是此辈,宜其不能免于覆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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